洪子誠:1960年代的“戲劇中心”問題
1960年代當代文學的“戲劇中心”問題,我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的《走向“文革文學”》[1]這一章中曾經提出過。不過限于文學史體裁特點和篇幅的限制,我并沒有展開論述。現在重提這個當代文學的“古典”問題,主要是經由關注當代社會政治情況、思想潮流、生活風尚與文學形態變動之間發生什么樣的關系,以加深對當代文學的認識。
一、視角和方法
首先要對兩個概念做出說明。一個是“戲劇”,一個是戲劇中心的“中心”。在說到“戲劇”的時候,文學批評家和文學史研究者指的往往是戲劇的文學文本形式,大多數情況下沒有或較少涉及舞臺實踐。但戲劇的實現要靠演出,它的“完整生命”是在舞臺上,是導演、演員、燈光、布景、化妝音響等集體創造的整體。對戲劇工作者和觀眾而言,嚴格說來,劇本只是引起、實現戲劇演出的根據。以北京的文學藝術研究界為例,一般大學的文學系,中國社科院的文學所的研究者,他們對戲劇(包括戲曲)的研究,主要關注文本,而中國藝術研究院和戲劇學院,除關注文學文本之外,更重視舞臺演出的實踐。在當代,老舍的三幕話劇《茶館》無疑是經典之作;它的這一地位不僅來自劇本,也與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集體創造密不可分。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那個演出時期,導演焦菊隱、夏淳,演員于是之(飾王利發)、鄭榕(飾常四爺),藍天野(飾秦仲義),英若誠(飾劉麻子、小劉麻子),黃宗洛(飾松二爺)以及舞臺工作人員的出色工作,為《茶館》的藝術風格確立了基調;簡括地說,這個《茶館》,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老舍、焦菊隱的《茶館》。1980年代之后的演出,導演和演員有新的風格,那就是《茶館》的另一“版本”了。這樣說當然不是忽視戲劇的文本價值,也不是說不存在供閱讀的“書面”的戲劇文學。舉例說,談到莎士比亞、契訶夫、曹禺等的作品,以至古代的《長生殿》《牡丹亭》,大多情況下指的是它們的文學文本;因為演出處于不同的、變化著的時空中,作為舞臺實踐的戲劇可以說是無定本的。而且有時候或許會產生一種“錯覺”,我在觀看了《萬尼亞舅舅》《三姐妹》《日出》等的某些演出之后,覺得它們的“文學性”反倒受到損害。基于對“戲劇”上述的這些理解,我在討論戲劇中心問題時,“戲劇”同時包含兩層意思:既有演出實踐的層面,也有作為文學文本的層面。前者對應的是文學、音樂、繪畫、雕塑,后者對應的是小說、詩歌、散文等文學體裁。
第二個要說明的是,提出“戲劇中心”的依據。雖然討論的是當代文學史,問題卻不只產生自“文學內部”,而是從文藝的各種類別、體裁之間的關系著眼,也就是文藝形態的角度。藝術形態學研究的是文藝的結構問題,這里的結構不是指具體的單個作品,而是文學藝術種類、體裁、樣式、品種之間的關系:它們的劃分標準,這些標準在歷史中的變異,各門類、體裁、樣式、品種之間的融合、分離形成的系統,以及在系統中地位、等級的變化錯動。這是觀察當代文學某一體裁、樣式的歷史位置的角度。
蘇聯美學家莫·卡岡1972年著有《藝術形態學》[2]一書。在談到藝術發展史和藝術形態研究方法論的時候,他引述了20世紀30年代初蘇聯別爾科夫斯基關于藝術各種形式發展不平衡的論述。別爾科夫斯基認為,“在歷史上總是一種藝術牽引著其他藝術,歷史上從未有過所有藝術的命運都相同的情形,黑格爾已經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美學》)。那種‘本質’特別有利于統治階級的世界觀的藝術,那種比其他藝術都更能夠表現這種世界觀的藝術,就成為整個藝術實踐中占優勢和典范的藝術。其他藝術則‘聚集’于這個‘主要’藝術的周圍,努力按自己的方式解決它們所要完成的任務……在完成新任務的斗爭中,一些藝術衰落了……另一些則能夠勝任;第三種(這一切都取決于歷史環境)則要消亡,這種消亡是由特殊原因造成的:它們應突破自己個體的界限,并以自身創造一種新藝術或新體裁。” [3] 這里對各種藝術形式“主宰地位的交替”原因的分析也許有些單一,但是描述的這些現象卻是事實。譬如說,在歐洲中世紀,戲劇曾是繁盛的藝術形式,也被當時文論家認為具有最高的價值;在文藝復興時代,產生了造型藝術具有最高價值的觀念;而到17世紀,詩歌被看作藝術的理想模式,以至有人認為繪畫應該以詩歌為典范;而我們知道,18世紀之后,書面形式的文學,尤其是小說的地位上升。而中國“五四”以來的新文藝中,文學占據中心地位,特別是小說。在當代,權威機構在評價一個時期的文藝成績時,小說作為主體的文學,是最先、也最重要的檢驗項目。從文藝體制上說,盡管中國的文聯下屬有各種協會,電影、戲劇、音樂、美術、攝影等,但它們的地位都無法和作家協會相比。國家的文藝政策的貫徹,文藝思潮的引領,文藝運動的開展,重要事件所作的“結論”,對一個時期文藝狀況的檢討評述,大多通過作家協會這一組織進行,這正是文學中心地位在體制上的體現。
在近現代,以語言文字為媒介的文學的地位的上升,和印刷出版條件的具備、圖書市場的興起以及城市部分居民獲得閱讀的能力、閑暇和購買圖書的經濟條件有關。文學的主導地位,也由語言的性質和它的媒介功能取得。按照人們的一般理解,語言似乎擁有無限制的表達的可能性,除了能描述物質現象,也能描述精神現象;除了標示外在世界,也能揭示內心世界的狀況和過程。當然,所有的媒介都有它的限度。語言的限度,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有些事物、情景是“難以言喻”的。這個限度,正如莫·卡岡說的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在再現對象的個體獨特性的能力上;第二,在表現人的感情和體驗的能力上,語言有些方面顯然不如繪畫、雕塑、攝影、電影、音樂和舞蹈。《藝術形態學》征引了俄國詩人丘特切夫(1803-1873)在寫作時遇到語言無力傳達時的絕望的話,“說出來的思想是謊言”;也舉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863-1938)在感到語言無力時,轉而向“純啞劇”求援的例子:“在沉默中的動作往往比說話本身強烈得多、細膩得多和令人傾倒得多。”[4] 吳曉東在《從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這本書里,通過比較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電影《布拉格之戀》的部分細節,精彩地分析了不同媒介的能力與限度。“18、19世紀的自然主義和寫實主義小說所塑造的神話之一,就是以為小說能夠如實還原場景與環境以及生活中的真實細節”,其實,小說“無法傳達全部生活真實,如語調、感情色彩……”;“任何體裁都有自己無法逾越的作為媒介的邊界。如小說不可能逾越語言文字媒介,而電影無法逾越攝影機鏡頭的視域等等。”[5]
二、超越“書面文學”媒介限度
在文藝功能上重視政治動員和組織群眾,以確立新的意識形態歸屬的中國左翼文化力量,這需要認識到語言的能量,也明白它的限度。限度不僅表現在上面講到的語言表達功能,還來自于接收者的物質、知識條件:閱讀既要有一定的文化準備,書刊的購置也要有經濟上的余裕。因此,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藝,特別是1940年代延安的文藝運動,都十分重視聲音、影像、表演等藝術形式;群眾歌曲、戲劇、木刻、歌舞表演等受到重視。1940年代文藝整風之后的延安文藝,不管是被動,還是自覺,更呈現了對“語言中心”的超越。所以,我們雖然也說延安文學,但如果要準確描述這個時期以延安為首的根據地、解放區的文藝狀況,更恰當的概念是“延安文藝”。從現在的文學史敘述看,延安文藝的標志性作品,首推秧歌劇《兄妹開荒》《夫妻識字》,歌劇《白毛女》,古元、彥涵、力群的版畫木刻,《黃河大合唱》等音樂作品。趙樹理小說的重要性,是1940年代中期才被認可的;而且,趙樹理小說,連同李季的詩,都有突出的民間說唱文藝的淵源。1949年到1950年,學界曾出版兩套叢書,以檢閱20世紀中國的文藝成就,一是茅盾主編的“新文學選集”,選入1942年之前就有成名作發表的作家24位,而周揚等主編的“中國人民文藝叢書”,則收入1942年到1949年根據地、解放區作家創作文藝作品170余部(篇),群眾創作50余篇。“叢書”里面有《李家莊的變遷》《李有才板話》《桑乾河上》《暴風驟雨》《呂梁英雄傳》《種谷記》《原動力》等16種小說,《王貴與李香香》《趕車傳》《圈套》等5種詩集,但是秧歌劇、歌劇、新平劇(京劇)、話劇、秦腔等作品有25種,如果再加上曲藝、歌曲等選集,顯然以群眾文藝形式為主的作品占有更大的分量。如大家熟知的,并經常作為延安文藝標志性作品舉例的歌劇《白毛女》《赤葉河》、平劇《逼上梁山》《三打祝家莊》、秧歌劇《兄妹開荒》等。
1949年之后,在新的社會環境下,延安的這種以群眾性文藝為主導形態的格局,是否仍應當繼續維持并發展,還是將它當作戰爭時期的暫時性措施?在當代文學界顯然存在不同看法。這里的分歧主要牽涉到文藝門類的“主導性”“中心”問題,也就是“文學”和(群眾性)“文藝”的結構關系。從呈現的結果看,在1950年代之后的大多數時間里,延安的那種群眾性文藝為中心的狀況并沒有得到延續。
這并非說群眾性文藝在當代受到冷落、忽視,相反,諸如地方戲曲、曲藝、群眾歌曲、連環畫等在當代得到很大發展,成為 “人民文藝”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民國時期,那些被鄙視的“戲子”、“說書”“賣唱”的藝人成為受尊重的演員、藝術家,并產生不少有分量且影響廣泛的作品。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在當代,群眾文藝的藝術方式也進入“書面文學”的內部結構,并拓展了它的傳播方式。就詩歌、小說的接受方式而言,除傳統的個人閱讀之外,聲音、表演、影像等媒介也成為重要手段。如電影、連環畫[6]對當代小說的改編,如詩歌朗誦活動的興起[7],再如從1949年就開始創辦的廣播電臺的小說連續廣播的專欄[8]。這種傳播方式既擴大了文學的接受范圍,突破接受者在文化水平、經濟能力和閱讀時間上的限制,更重要的是“質疑”了傳統的詩歌、小說閱讀的個人、私密性質,而轉化為一種“集體性的審美動機”。這是一種向著群體傳遞的方式,接受者要面對聲音、影像發布者對文本的理解,也就是“所建議的”的引導。這一傳遞方式繼續著左翼文藝那種試圖聚攏“集體意志”的訴求。這是跨媒介的集體性口頭“閱讀”,是在感情、思維趨向上聯合人民、團結人民的手段。當然,這種傳播接受方式,也以降低個體獨立理解、想象力和解釋權,削弱作品自身的語言文字具有的能量作為代價。
盡管延安文藝的經驗得到延續、拓展,但從總體狀況而言,文學的中心地位在當代仍是事實,在評價體系中也仍占據主導地位,這也是文藝界高層堅持的理念。例外情形是1958年文藝“大躍進”時期,和下面所要談到的196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在這些時期,特別是1960年代中期之后,那些堅持“文學(書面)中心”者已經邊緣化;文藝結構發生錯動,呈現明顯的以戲劇為中心的結構性轉移。
三、“戲劇中心”的幾個特征
第一,從1963年開始,戲劇創作、演出出現熱潮,這也包括話劇、京劇等地方戲的現代戲。全國、各大區和各省紛紛舉辦話劇、地方戲曲現代戲匯演和觀摩演出。[9]話劇方面,1963年哈爾濱話劇院的《千萬不要忘記》(又名《祝你健康》,叢深編劇)、上海的《年輕的一代》(陳耘編劇)和《霓虹燈下的哨兵》(沈西蒙、漠雁、呂興臣編劇)[10]是具有全國性影響的三部:它們被改編為各種地方戲劇種,《千萬不要忘記》和《霓虹燈下的哨兵》很快被拍成電影。[11]1964年10月在人民大會堂首演,演出人員多達三千余人的“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帶有歷史敘事的貫穿線索,也可以看作具有戲劇的性質。而196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小說、詩歌、散文等的創作可以說乏善可陳,處于低谷。
第二,戲劇成為政治斗爭事件的導火索、突破口。對明史學者、北京市副市長吳晗1961年創作的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北京京劇團演出)的討論和批判,可以看作 “文革”發生的“序幕”。另一北京市高層領導廖沫沙(市委統戰部部長)的《有鬼無害論》[12],也是“文革”發生的另一“導火索”。廖沫沙的文章為孟超1960年根據《紅梅記》改編的京劇現代戲《李慧娘》辯護,觸碰了傳統戲曲中的“鬼戲”,而這在1950年代以后被列為禁區。
第三,戲劇也是文藝激進派用來創建“無產階級文學新紀元”的“樣板”形式:京劇現代戲《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奇襲白虎團》、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白毛女》等。[13]選擇京劇、芭蕾舞劇等戲劇樣式創建“樣板”,據江青說,是為了證明這些在音樂、唱腔、表演上已程式化的樣式都可以進行革命性改造,其他文學藝術形式就更毫無問題。其實,反過來說似乎更能成立,正因為戲劇是一種“合作的藝術”,有成熟程式和豐富藝術經驗積累,是可“復制”的,“樣板”才有可能。另一重要條件是,操作者運用手中掌握的權力,可以調集全國頂尖藝術團體(中國京劇院、北京京劇團、中央和上海的芭蕾舞團)和優秀的創作、導演表演人士(京劇編劇阿甲,演員袁世海、譚元壽、高玉倩、趙燕俠、劉長瑜,舞蹈家劉慶棠、白淑湘、薛菁華,作曲家、鋼琴演奏家于會泳、殷承宗)。至于詩歌、小說那些更具個人性,形式更自由的體裁,“樣板”制作就純屬夢幻[14]。
第四,在1960年代中期之后政治斗爭、群眾運動高漲的時候,戲劇能更有效傳達主流意識,更有效聚集群眾情緒、表達集體意志。在戲劇興盛的同時,朗誦活動和“大講革命故事”也被大力提倡。戲劇(包括詩歌朗誦、講故事)不只是交流工具,它本身就是交流。而這個時期的主流意識是:我們生活在一個被截然劃分為對立兩極的世界里——包括社會力量、家庭關系、人的情感、心理內容,而需要開展絕對、不妥協的斗爭來解決雙方之間的矛盾。戲劇強調的動作、沖突,恰好是一種比較有效呈現這種理解的藝術形式。而這個時期的戲劇形成的那種特定的“成規”“范例”,也廣泛影響其他文學藝術樣式,進入電影、詩歌、小說等藝術的內在結構之中。如“三突出”、情節沖突的“多波瀾”、人物角色化、敘述和人物語言的臺詞化等等——一種劇場化和“表演式”的形態。這種形態其實也是“生活”的反映,正如俗話說的“舞臺小社會,社會大舞臺”。那個時候,不論是公共生活,還是私人日常生活,普遍存在劇場性和裝扮成某一角色的表演意識(或無意識)。在創造了人與人交往最密切的時期——無數的集會、游行、學習、討論等集體活動——面具之下的人卻感到最孤獨。有一首詩這樣寫:
那時候
我們總是那么安詳。
街上遇見了朋友
就慢慢地、微微地點個頭,
仿佛虔誠得象一個
狡猾的和尚。[15]
各種文學藝術樣式泛戲劇化現象,在20世紀80年代初文藝革新潮流中,成為需要面對的問題。電影界首先提出“去戲劇化”,并展開對這一論題的討論。1979年,鐘惦棐[16]提出“電影與戲劇離婚”。同年,白景晟[17]提出《丟掉戲劇的拐杖》:“電影依靠戲劇邁出了自己的第一步,然而當電影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之后,它是否還要永遠拄著戲劇這條拐棍走路呢?”"是到了丟掉多年來依靠‘戲劇’的拐杖的時候了。”[18]另外,張暖忻、李陀在《談電影語言的現代化》[19]一文中,也強調中國電影要重視電影自身的語言,批評當代中國電影依賴戲劇的情況。文學界(小說、詩歌、散文等)雖然沒有提出這樣明確的口號,也表現了同一趨勢。詩歌似乎表現了正相反的趨向,援用了梁宗岱、袁可嘉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提出的“客觀化”“戲劇化”的命題,但詩歌的“戲劇化”的提出,正是為了克服、抵抗當代詩曾流行的那種感傷、濫情的傾向,強調一種距離和間隔,以取得情感體驗的“外在形態”,也提升情感自身的“質地”。小說方面的一個重要征象是,汪曾祺的“反戲劇”的“不是小說的小說”受到的熱情關注。散文與報告文學、通訊的分離在這個時候也得以“完成”。
四、兩個話劇的比較分析
兩個話劇,一個是前面提到的劇本刊載和演出于1963年的《千萬不要忘記》,另一個是1928年蘇聯詩人、劇作家馬雅可夫斯基的《臭蟲》。將這兩個話劇放在一起比較,是為了進一步討論藝術形態問題與時代主流意識之間的關系。
《千萬不要忘記》又名《祝你健康》。準確說劇本發表時題名是《祝你健康》,后來才截取毛澤東在1962年中共八屆十中全會提出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著名短語作為劇的名稱。這樣,“健康”的含義就意味著不是生理層面,而是情感、心理、思想立場的層面。這種隱喻我們并不陌生。如“延安整風”時期提出的“治病救人”,1950年代初知識分子思想改造被比喻為“洗澡”——楊絳的小說還以此命名[20]。黃子平在《革命 歷史 小說》(《灰闌中的敘述》)[21]中的“病的隱喻和文學生產”一章里,專門討論過這個問題。這個話劇和《年青的一代》《霓虹燈下的哨兵》的主題有共同性,傳達的是革命傳統繼承、延續的焦慮。也就是討論被當作革命繼承者的年輕一代患有何種“病癥”,和有效的治療“藥方”。劇情是這樣的:青年工人丁少純是先進工作者,結婚之后受曾開過鮮果店的丈母娘和妻子的影響,講究衣著穿戴,急著下班去打野鴨子賣錢好買一套呢子衣服,險些釀成生產事故。在他老工人父親和朋友的幫助教育下認識到錯誤,認清資產階級思想的危害,提高了階級覺悟。
《臭蟲》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20年代末(那時蘇聯還在實行“新經濟政策”[22]):身為工人、共產黨員的普利綏坡金背叛自己的階級(劇中人物清掃員稱他“丟盔卸甲地逃離了階級”),講究穿著享受,拋棄同是工人的女友,娶了理發店女老板的女兒。婚禮現場突發火災,參加者均葬身火海。五十年后,后代人發現了普利綏坡金凍結的尸體,他們決定讓他復活,同時復活的還有一只在新時代已經消失的臭蟲。普利綏坡金無法適應新的、干凈清潔的生活,使他變成未來人的一切努力都成了泡影,它終于落在動物園的籠子里,和臭蟲一起作為獨一無二的稀奇動物被陳列。
創作時間相距35年的這兩個話劇有一些共同點。一是年輕的革命繼承人“病”了,失去革命意志;所患的“病”在性質上,并非有關政治、階級立場。二是其有關物質享受、生活趣味等方面。第三,“病毒”傳播源主要來自女性[23]——他們的妻子(或未婚妻)、丈母娘(或未來的丈母娘)——而“丈母娘們”都是“小業主”(或曾經的“小業主”)。兩個劇的差別是,中國的劇作家的處理比較溫和,不會讓無產階級的后代無法挽救,患“病”的人很快就被治愈;蘇聯的劇作家就不那么留情面,他運用荒誕手法(馬雅可夫斯基將《臭蟲》稱為“神奇的喜劇”),讓“小市民”們都葬身火海。
《千萬不要忘記》和《臭蟲》關于階級背叛或變質的主題,與“清潔”這個概念、范疇有關。不少回憶錄,如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如藹爾莎·特里沃雷的《馬雅可夫斯基小傳》[24],都記載他有“嚴重的潔癖”[25],但在他那里,“清潔”已經超越個人的生活習慣和心理感受,與革命、政治、社會理想聯結在一起。他在另一部戲劇《澡堂》中,就呼喚“神圣的女神”“用肥皂洗去地球臉上的一切污垢”。他的《宗教滑稽劇》的人物被區分為“干凈的人”和“骯臟的人”兩大類,前者指貴族、商人、資產階級、舊制度官員,后者指工人、農民等勞動者:反諷性地將干凈和骯臟作為階級劃分的主要根據。奧蘭多·費吉斯指出,馬雅可夫斯基“渴望一掃‘小資產階級’家庭的‘舊生活方式’”,追求更崇高的精神存在;他“痛恨舊生活方式……他痛恨一切‘舒適家庭’中的鄙俗物件:茶炊、家養橡膠樹、小鏡子框中的馬克思肖像,趴在舊《消息報》上的貓、壁爐上裝飾的瓷器,還有歌唱的金絲雀”。[26]他的詩《敗類》寫道:
馬克思從墻瞧著,瞧著……
冷不防開了口,
大聲疾呼:
“庸俗的絲線纏住了革命隊伍!
庸俗的生活比弗蘭格爾更有害。
趕快
扭下金絲雀的腦袋——
否則,共產主義
將會被金絲雀擊敗!”
也就是說,這兩個不同時代的劇作,都表明了這樣的理念:革命要“蕩滌”的“污泥濁水”,不僅指階級壓迫、剝削,也涉及個人物質生活、趣味、習慣等廣泛領域。對“清潔”的理解,在當代中國不僅指向環境、個人衛生,而且上升到政治事件和政治運動的高度 ;“拒腐蝕、永不沾”,也包括個人物質生活、趣味、情感等“私領域”。
這兩個劇本最重要的不同是,《千萬不要忘記》屬于“單聲道”,沒有出現不同的敘事點和有差異、更不要說互否的聲音。《臭蟲》則不是單一的作品,里面交錯著多層的聲部,它們構成對話,甚至產生對立性的沖突。作者給了普利綏坡金自我辯護的機會,針對人們的譴責,他的回應是:“我過去的斗爭是為了美好的生活,現在我伸手就可以得到這種生活,老婆、孩子和真正的享受。在必要的時候,我永遠能盡到自己的天職。打過仗的人有權利在小河邊上休息一番,享受一下安寧的生活。”《臭蟲》的第二稿本中出現一個與階級、民族等屬性無關的“未來的人”,他向勞動者許諾通過革命將出現這樣的“地上的天國”,“廳堂里陳滿家具,電器設備齊全……在那里工作輕快,手不起繭,勞動像玫瑰在掌上開花”,那里的茴香根上,一年之中要結出六次波羅蜜;在這一理想世界中,“人造樹”生長著散發清香的橘子、蘋果和松果……在有關倡導者與革命參與者之間建立的“契約”上,舒適生活與物質享受顯然占有重要位置。另一矛盾的信息是,馬雅可夫斯基對他所理想的“清潔”社會其實也滿懷疑慮,甚至驚恐。《臭蟲》寫到五十年后理想社會實現,那時“溜須拍馬”和“驕傲自大”的“細菌”已經消滅;人們不知道有吸煙、喝酒的事情;“自殺”這個詞已經消失,新人類難以理解人為何會為愛情自殺;沒有人知道什么是“浪漫曲”;“戀愛”成為一種“古老的病名”,偶爾有少女患上這種病,需要趕緊送進精神病院;交誼舞動作已失傳,舉行的是由一萬名男女工人表演田間工作方法的跳舞大會;“玫瑰花”“幻想”這些詞只能在園藝和醫學的書里找到;被復活了的普利綏坡金感到在新的生活里的無聊,提出想讀“有趣味”的書,新人類為他找到的只有胡佛的《我怎樣當總統》和墨索里尼的《流放日記》——胡佛任總統和墨索里尼開始獨裁專制政權,都發生在《臭蟲》寫作的同時期,這兩本書自然都是作者諷刺性的杜撰。
確實,馬雅可夫斯基譴責了沾染著銅臭的人和使人墮落的物質刺激,譴責了他痛恨的舊習俗。但是,他也誠實而勇敢地揭示他理想的“清潔”社會的單調、粗陋,個體失去他們的自主性而變得乏味,甚至可怕。
(本文根據2023年10月26日洪子誠在杭州師范大學文學院的講座稿整理而成。)
注釋:
[1]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9頁。
[2] [蘇]莫·卡岡:《藝術形態學》,凌繼堯、金亞娜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版;學林出版社2008年版。
[3][4] [蘇]莫·卡岡:《藝術形態學》,凌繼堯、金亞娜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版;學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49頁、295-296頁。
[5] 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312-313頁。
[6] 當代的許多長篇小說和部分中短篇小說都被改編為連環畫,如《雞毛信》(劉繼卣)、《暴風驟雨》《上海的早晨》《紅巖》《虹南作戰史》(顧炳鑫)、《小二黑結婚》《山鄉巨變》(賀友直)、《鐵道游擊隊》(丁斌曾、韓和平)等。
[7] 1963年3月24日,詩刊社、北京話劇、電影演員業余朗誦研究小組(成員有殷之光、朱琳、趙蘊如、董行佶、楊啟天等)在北京兒童劇場舉辦朗誦會。此后到1965年,“星期朗誦會”在北京成為固定活動,1963年繼北京之后,上海、廣州等城市也興起詩歌朗誦熱潮。北京海成立了專門的朗誦組織,誕生了獨特的職業的“朗誦藝術家”,以及集合這些職業朗誦人的組織“朗誦藝術團”。在劇場和廣播電臺的朗誦會,延續到80年代。1963年第一次“星期朗誦會”的朗誦作品,有毛澤東詞《沁園春·長沙》《蝶戀花·游仙》、魯迅《一件小事》、郭沫若《一把劈斷昆侖的寶劍》、古巴卡斯特羅演說詞《歷史將宣判我無罪》的片段,以及光未然、何其芳、袁水拍、郭小川、賀敬之、戈壁舟、葉挺等的政治抒情詩。
[8] 1947年,東北解放區廣播電臺開始設立小說連續廣播欄目。1949年天津人民廣播電臺播放章回體長篇《呂梁英雄傳》(馬烽、西戎),同年,上海人民廣播電臺開設“講故事”欄目。1950年4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開設“故事講書”,后改為“長篇小說連續廣播”“小說連續廣播”,播送的當代小說有《保衛延安》《鐵道游擊隊》《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青春之歌》《紅日》《紅旗譜》《苦菜花》《紅巖》《小城春秋》《艷陽天》《風云初記》《三里灣》等。
[9] 如北京1963年12月現代題材劇目觀摩演出周,12月華東區話劇觀摩演出大會。1964年3月,文化部舉辦1963年以來優秀話劇授獎大會,4月,解放軍舉辦第3屆文藝匯演大會。同月,文化部在北京舉辦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大會演出劇目有《革命自有后來人》《蘆蕩火種》《節振國》《智取威虎山》《黛諾》等。12月,舉辦全國少數民族群眾業余文藝演出大會。1965年2月,舉辦華北地區話劇歌劇觀摩演出大會。5月,東北區、華東區同時舉辦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7月中南區、西北區同時舉辦戲劇觀摩演出大會。9月,西南區話劇地方戲演出觀摩大會。各省在1963到1965年期間,也紛紛舉辦戲劇演出觀摩活動。從1963年起,毛澤東分別觀看《霓虹燈下的哨兵》《智取威虎山》《蘆蕩火種》《朝陽溝》《紅燈記》等劇的演出。
[10] 這一期間比較重要的話劇還有劉厚明《箭桿河邊》、馬吉星《豹子灣戰斗》、藍澄《豐收之后》、趙寰《南海長城》、海政文工團《赤道戰鼓》、馮德英《女飛行員》、張仲明《青松嶺》等。
[11] 據《戲劇報》1966年第1期《一九六五年革命現代戲大豐收》一文的統計,1965年全國和各大區戲劇觀摩演出和其他創作的戲劇共327部,其中話劇112部。話劇除《千萬不要忘記》《年輕的一代》《霓虹燈下的哨兵》之外,影響較大的還有《箭桿河邊》《豹子灣的戰斗》《龍江頌》《豐收之后》《南海長城》《激流勇進》《戰宏圖》《青松嶺》等。題材多涉及革命歷史和當代斗爭生活。另有配合亞非拉反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運動的《剛果風雷》《赤道戰鼓》等。
[12] 刊于1961年8月31日《北京晚報》。
[13] 在公開報刊上正式使用“樣板戲”概念,是1967年5月的《人民日報》社論。不過,在1964、1965年舉辦戲劇觀摩匯演的時候,有些國家領導人的講話、文章里就開始使用“樣板”的說法。1966年江青主持的“部隊文藝工作紀要”講到“創造真正的無產階級文藝”的時候,這個詞被寫進正式文件中。“紀要”說,文化革命領導人要親自抓,“搞出好的樣板”,“有了這樣的樣板,有了這方面成功的經驗,才有說服力,才能鞏固地占領陣地,才能打掉反動派的棍子”。樣板戲的“樣板”,內涵上似乎近于文藝“經典”,其實有實質上的區別。“經典”的確立是“回溯性”的,是通過讀者、批評家、文藝史家的合力和“競爭”的結果,而且是開放性的,“經典”的評定,都是在歷史過程中發生的,因此也不是變動不居的,這與當代“樣板”的絕對、封閉、權力賦予的性質形成對照。
[14] 1973年之后,文藝領導高層考慮到小說、詩歌等缺乏“樣板”,也試圖確立這些體裁的樣板作品,如組織撰寫文章來高度評價浩然《艷陽天》等小說,但都難以如愿。
[15] 黃永玉:《曾經有過那種時候》,《曾經有過那種時候》,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18頁。
[16] 鐘惦棐(1919-1987),四川江津(今屬重慶市)人,電影評論家。1937年春到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后進延安魯藝美術系學習,在魯藝任教。曾任華北聯合大學文藝學院教師。1950年代后,先后在文化部藝術局干部、中宣部、《文藝報》社等單位任職,1957年被定為“右派分子”,1978年后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著有《鐘惦棐文集》,華夏出版社1994年版。
[17] 白景晟(1927-1991),河北定興人。外國電影譯制導演和配音演員,曾為《列寧在十月》、《革命搖籃維堡區》《難忘的1919》《斯大林格勒大血戰》《流浪者》等影片中的主要角色配音。
[18] 參見《電影藝術參考資料》1979年第1期,中國電影家協會出版。
[19]《電影藝術》1979年第3期。
[20] 楊絳:《洗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版。
[21] 黃子平這本書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以《革命 歷史 小說》為書名初版于1996年,2001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簡體字版名為《“灰闌”中的敘述》。2018年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革命 歷史 小說》增訂本,2020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灰闌中的敘述》增訂本。
[22] 1921年3月蘇聯在列寧主導下開始實行向社會主義過渡的經濟政策,取代了戰時共產主義。該政策以征收糧食稅代替余糧收集制,允許外資企業管理國家暫時無力經營的企業,恢復商品貨幣關系等。斯大林上臺后逐步廢除。
[23]顯然是一種男性視角。
[24] [法]藹爾莎·特里沃雷:《馬雅可夫斯基小傳》,羅大岡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版。
[25] “他的神經過敏到了病態的程度:口袋里總裝著肥皂盒,如果他不得已跟一個不知何故使他生理上感到厭惡的人握了手,他就立刻走開,仔細地把手洗凈。在巴黎的咖啡館里,他用喝冷飲的麥管喝熱咖啡,以免嘴唇碰著玻璃杯。”[俄]伊利亞·愛倫堡《人·歲月·生活——愛倫堡回憶錄》(上卷)馮南江、秦順新譯,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257頁。
[26] [英]奧蘭多·費吉斯:《娜塔莎之舞:俄羅斯文化史》,郭丹杰、曾小楚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第545頁。
[27] 參見蘭凱倫:《垃圾清潔與社會主義建設——1950年代媒介文本中的上海垃圾治理敘事》,《文化研究》第50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7月版。文章論述了“清潔”與革命、社會主義國家建設的關聯。1949年5月27日,上海發起第一次群眾性的“首屆全市擴大清潔運動”。1950年,上海市人代會通過“改善工人貧民住宅區環境衛生的決議”。抗美援朝運動開展的同時,全國也開展民間衛生運動,并將它稱為“愛國衛生運動”。1958年甚至展開全國性“除四害”的運動,這都是將清潔問題政治化的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