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終于鼓起勇氣談談優雅。從我翻譯的《挪威的森林》談起吧。實不相瞞，線上也好線下也好，時不時有人尋我開心，問我是喜歡書中的直子還是綠子。過去我每每舉棋不定，近一兩年我則斷然回答我更喜歡初美。因為什么？因為初美優雅！永澤因通過外務省公務員考試而請渡邊君和女友初美吃西餐，席間永澤和初美吵了起來。而后，渡邊君叫出租車送初美回家。書中這樣寫道：“初美抱臂閉目，靠在車座的角落里。隨著車身的晃動，小小的金耳環不時閃閃爍爍。她那深藍色的連衣裙，簡直就像比照車座角落那片黑暗做成的一樣。涂著淡淡顏色的形狀嬌美的嘴唇不時陡然一動，仿佛欲言又止。”渡邊君一邊注視著初美，一邊思索初美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感情震顫究竟是什么。與此同時，我這個譯者也在思索。對于我而言，那個“什么”就是優雅。初美的優雅，同樣類似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同樣喚醒了自己身上長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相比之下，直子溫柔，小鳥依人；綠子活潑，好像迎著春光蹦跳到這世上的一只小鹿，但她們都沒有這樣的喚醒力，都稱不上“優雅”兩個字。

優雅是一種美、一種審美向度。遺憾的是，在這個流行美、包裝美、消費美甚至“耽美”的時代，我們不易見到優雅之美。我們不缺威武，多少人龍騰虎躍笑傲江湖；我們不缺豪邁，多少人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也未必缺一馬當先、一劍封喉、一騎絕塵的剛毅、果敢和瀟灑。我們甚至不缺少對日本物哀之美、侘寂之美的理解。但環顧四周，往往少了優雅。甚至，有時談優雅都要小心——誰談優雅誰矯情、誰小資、誰矯揉造作。在有些人眼里，最優雅的姿態，可能不是謙恭而是輕蔑，不是欣賞而是質疑，不是嚴肅認真而是玩世不恭，不是溫潤如玉而是尖酸刻薄，不是高山仰止而是設法把高山碾平或者和自己扯平。進而言之，這是個缺少洪流看重“流量”的時代，缺少史詩流行“段子”的時代，缺少畫卷量產“碎片”的時代，缺少激情燃燒常常一地雞毛的時代……一句話，缺少優雅常見“網紅”“網暴”的時代。

我們曾經優雅。或“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或“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或“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或“清風明月一壺酒，竹影花香萬卷書”……說得極端些，離開了雅，中國傳統文化就難以成立。

或許你要說，云譎波詭的職場、始料未及的失業、房貸車貸婚貸，導致的多是“內卷”“躺平”“啃老”等等，沒有優雅的環境，還談什么優雅之美？可我要說，即使環境再不優雅，也不意味著就只有罵罵咧咧、嘰嘰歪歪、鬼鬼祟祟這種選項。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嘗言：“無論多么嚴酷的生活，都包含著浪漫情調。”莫言小學五年級沒念完就輟學放牛了。他說他在荒草甸子上放牛的時間里，“天上有許多鳥兒，有云雀，有百靈，還有一些我認識它們但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叫得實在是太動人了。我經常被鳥兒的叫聲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小時候曾餓得吃樹葉、啃樹皮，但還是“被鳥兒的叫聲感動得熱淚盈眶”。一般說來，“熱淚盈眶”算不上優雅，但真就不優雅嗎？你能認定一個十幾歲的鄉下男孩兒熱淚盈眶地傾聽鳥叫的樣子不優雅嗎？這就是莫言和一般孩子的區別——他在艱苦歲月中也沒有失去被美感動或感動于美的能力。我敢說，莫言的諾獎之路正是從這里起步的。

說絕對些，優雅與環境無關，與時代無關，與社會無關，更與時尚無關。而只與自己有關，純屬自己的事——多好，自己說了算，你一個人說了算！美貌是上天的恩賜，可遇不可求；而優雅來自后天的修為，想求即可遇之——遇到那種不動聲色的美、靜水深流的美、月出東山的美、風吹麥浪的美。

那么如何才能優雅呢？三個辦法：看書、看風景、注意語言表達。

首先，看書。讓氣質優雅起來。“腹有詩書氣自華。”氣，當然包括書卷氣，優雅和書卷氣密不可分。一二十年來，我不知做了多少場讀書講座、讀書會，也因此接觸了不知多少因喜歡讀書而優雅動人的年輕人。特別是那眼神，清純、靈動，真誠！對了，一次我在講臺上半開玩笑地說：“昨晚你們是看書了還是看手機了，甚至看書是看《資本論》還是看《失樂園》了，是看《純粹理性批判》還是看《挪威的森林》了，老師一看你們的眼神就看出來了！”嚇得前排女生趕緊閉上了眼睛。事情當然不可能那么玄乎。果真那樣，老師就不是老師，豈不成了相面先生？不過看書的眼神和看手機的眼神不一樣，并非虛言。畢竟我在講臺上站了40多年，這點兒職業敏感還是有的。

其次，看風景。讓姿態優雅起來。讓我趁機呼吁，盡可能把目光從電子屏幕上移開，多關注身邊的自然風景吧！即使再不起眼的景物，那也是造物主蘸著心血繪制的。哪怕一枚樹葉、一叢小草，一朵野花、一片流云，甚至蜜蜂翅膀一次微弱的震顫，都有神奇的美，都會給人以美的感動。我敢保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朵牽牛花包含的來自宇宙、來自地老天荒的遠古信息，可以絕殺被誰咬了一口的微軟“蘋果”。而面對那朵牽牛花看得如醉如癡的人們的姿態、情態，想不優雅都不可能。

最后一點，注意語言表達，讓談吐優雅起來。隨便舉個例子吧，比如少說“然后”。記得幾年前我帶的一名研究生在論文答辯會上陳述論文要點，不到十分鐘時間里說了不止十個“然后”，聽得旁邊的我真是著急上火。即使答辯通過了，也沒讓我高興起來，問她為什么老說“然后、然后、然后”，為什么就不能換個詞說“隨后、之后、而后、其后”，或者“其次、再次、繼而、進而、再而、再者、并且、而且、況且”，以及“加之、加上、還有、接著、接下去”，何苦像敢死隊似的死死咬住“然后”不放。這可能意味著，許多人幾乎完全沒有修辭意識，沒有語言自覺。當下，鋪天蓋地的網絡文化、手機文體沖擊著漢語的文學性、經典性、殿堂性，語言表達正在向口水化、庸俗化、粗野化以至低幼化、弱智化突飛猛進。幸好，研究生論文答辯會主要看論文本身，就算說一百個“然后”也不至于通不過。而若是畢業找工作面試，這樣“然后”下去恐怕再沒有“然后”了——沒有下文了。北大中文系陳平原教授一次在講座上勸學生切不可輕視語言表達對面試的作用，成功與否往往“就因這十分鐘、二十分鐘發言或面試決定”，斷言“一輩子的道路取決于語文”。我補充一句，半輩子的道路取決于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