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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月報·原創版》2024年第4期|沈東子:廢墟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版》2024年第4期 | 沈東子  2024年04月24日08:16

    這些年城市擴建后,我很少去新城區,因為那邊不熟悉。我與女孩約會的地方,總是在老城,甚至在舊巷,散落在各個角落里的咖啡館。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雖說這些年也不斷拆遷,但我們從小在老城里長大,熟悉老城的每個地方,依然更愿意在老城活動。弗蘭克也一樣,他是個澳大利亞人,來這里當外教,我認識他有半年了,他也喜歡老城,喜歡在老城到處轉轉,看老榕樹、老教堂,還有老年人玩麻將。

    說起來很奇怪,弗蘭克和我都教書,他教英語,主要是口語,我教英國文學,主要是英美作家。他說的口語,與倫敦口音和美式英語略有差別,我未必都能聽懂,而我說的英美作家,他未必都熟悉。比如一次我說起維切爾·林賽,他問誰?我說寫詩的,他說沒聽說過,哪個國家的?我說是美國人。他說哦,怪不得沒聽說,美國的東西,我們不熟悉,雖然兩個國家都是A開頭,但他們是美國,我們是澳大利亞。

    這個喜歡剃光頭的澳洲人,有點古怪的脾氣,似乎不太喜歡美國人,學校里的美國同事,他通常都不搭理。不過他不知道林賽,這也不怪他,林賽的名氣不算大,況且死得早,早被人遺忘了,連美國人都沒幾個記得他,更何況其他國家的人。在遙遠的東方,也只有我注意到那個早夭的人,林肯的老鄉,兩個姓林的都是伊利諾伊人。假如有哪個洋人問我們,知道朱湘嗎?估計也沒幾個人知道,這人也是寫詩的,死得早。

    弗蘭克的朋友很多,比我的朋友還多,因為這兒的人喜歡學英語,連那些喜歡學英語的外省人,都跑到這兒來,找機會跟洋人搭訕,練口語,但弗蘭克喜歡找我玩,因為我不怎么搭理他,他什么事都問我,似乎只有聽到我的回答,他才會放心。洋人就是這樣,你不愛搭理他,他反而像蒼蠅一樣黏住你,老在你耳邊嚶嚶說話,帶著明顯的墨爾本口音。

    那天禮拜六上午,我還沒起床。他就來電話了,說是一起去看明城墻。這里的城墻還是有點名氣的,雖然被炮火毀過好幾次,但每次都會修復,始終保持著比較完整的形狀,成為本城的歷史象征,也是外省人和外國人游玩的必選項目。以前只是繞城走走,如今可以爬上城墻,像西安城墻那樣登高望遠,弗蘭克早就想上去看看了。

    我說,今天沒空,我要陪女朋友。他有些悻悻然,說,好吧,放下了電話。

    我說的話只有一半是真的,我確實要見一個女孩,但她不是我的女朋友,至少現在還不是。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網名,叫“海闊天空”,把人的名字叫四個字,我覺得不方便,就直接叫她小海,其實她也不姓海。這年頭真名已經不重要了,反正身份證上有,實在要查就查身份證,大家都用網名做面具。網名的來路總是曲里拐彎的,誰也不記得最初在哪里見到過。反正這網名給我的印象還好,我不喜歡那些飄浮虛無的名字,尤其是怪符號。我們第一次相約,是去看電影。

    這座城市經常下雨,有雨城之稱,那天也下雨了,我在公交車站對面等她,她撐了一把碎花傘,穿過濕淋淋的斑馬線,朝我急匆匆走過來,身影在地面上影影綽綽的。我承認我對女人的美麗,有一種奇怪的喜愛,尤其是步態輕盈的女子,我的注意力會集中在她的腳踝上。她穿了一雙高跟涼鞋,呈現出優雅的足弓,與同樣優雅的腰背,形成完美的搭配,在細雨中移動,真有點楚楚動人的樣子。

    當然最重要的是,她還有一張好看的臉。這是一個看臉的時代,當所有人的教育背景、生活經歷都相近時,人際交往是很乏味的,相貌成為唯一可辨識的標志,只有長得好看,才會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存入眾人的記憶中。記得剛入職時,曾有社區老太太前來說媒,問到對方的顏值時,老太太忽然大怒,說,你怎么這么沒覺悟,居然在乎女孩子的長相?后來就沒有媒人了,不再有人在乎我的婚姻。原來只要我在乎長相,別人便不在乎我。

    我們從一些零亂的門店前走過,由于疫情和互聯網的發達,熙熙攘攘的購貨時代已經過去了,人們習慣于在網上購物,每家門店前,都有甩賣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凡買138元,可獲得免費贈送的T恤一件!買200元,可獲得T恤兩件!

    這里是老城的黃金地段,由于是旅游城市,店鋪針對的客人多半是游客,比如賣一些民族服飾。門口掛了不少花花綠綠的服裝,說是少數民族服裝,看不出是哪個民族,更沒見有誰穿過,像一團雜亂的顏色在風中搖擺。

    我笑著問小海,要不要買件民族服裝?

    她說,買什么買,我身上這件就是漢族的。

    她穿的是一件米黃色的圓領休閑裝,顏色淡淡的,配她倒是很合適。

    她說,剛工作那會兒,買過打折貨,穿兩個月就破了。

    我說,我也是,還以為占到了天大的便宜。

    那時候窮,買東西只圖便宜。她說。

    我說,我花五塊錢買了個望遠鏡,以為可以看到水星,結果看到的是水。

    為什么?她問。

    南方太潮濕,鏡片上全是水。我說。

    我們穿過此起彼伏的呼叫聲,走進了電影院,好像遇到的不是吆喝,是喝彩。那天看的譯制片是鬼故事,小海先是興奮,后是緊張,到后來嚇得靠向我的肩膀,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還不是我的女友,連忙又縮回去。從電影院出來后,她說,你的英語真好,什么都看得懂。我也學過,但學不好,一句也不會說。

    我說,下面不是有字幕嗎?

    她說,字幕太小了,所以我有時候要問你。

    我說,我的英語一般,我們學校里英語好的人多的是,光洋人就有幾十個。

    她聽了撲哧一笑,露出欽羨的眼神。

    我知道這是表示愛慕,這種眼神我見過許多,都是我的女學生,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學校是嚴禁師生戀的,我是個很自律的人,總是裝作沒看見,或者點點頭。但是小海已經快三十了,那就不一樣了,何況她秀色迷人,看見那樣的眼神,我當然很開心。

    她問,學英語是不是一定要找老外才行呀?

    我說,找老外當然要好些,尤其是口語。

    她說,我不好意思開口。

    那是因為你不需要開口,就有飯吃。我說。

    你這樣說就不尊重人了,我從來不依靠男人。她說。

    我說好吧,我收回。

    她的眼神變得緩和了。她確實在一家公司做文員,自己投檔考進去的,還經過了幾輪面試,并沒有熟人做推薦。

    我說,還是說回口語吧,通過聊天學口語是很管用的,學到的不僅是發音,還有書本上沒有的學問,比如我們都知道,緊挨著德國北部的那片地方叫荷蘭,可是通過聊天,我們知道其他國家的人未必都那么叫,他們有時叫達曲,有點像西藏,有時叫尼德蘭,甚至叫佩斯巴斯,這些知識只有聊天才知道。

    小海說,你的學問好古怪,知道這些有什么用呢?我學英語不是為了這個。

    我說,那好吧,還是說說剛才的電影。那部片子是用愛倫·坡的小說改編而成的。你聽說過愛倫·坡嗎?

    她搖頭說,沒聽說,只聽說過蘇東坡。

    我一點也不意外。愛倫·坡的名氣很大,雖說是美國作家,但連弗蘭克都聽說過,他嘴上說美國的東西他不知道,并不是真不知道,而是假裝不知道,該知道時還是會知道的,洋人就他媽的會裝。記得一次我與弗蘭克聊到女孩,他說,我有點不明白,為什么這里的姑娘那么渴望結婚。我說,是渴望跟你結婚,而不是我。他問為什么呢?我說你知道為什么,只是裝作不知道。他聳了聳肩。我承認我也挺會裝的,裝出博學的樣子,想吸引自己喜歡的女孩。其實男女都會裝,女人裝無知,男人裝博學。

    接下來的日子,忽然變得非常滋潤,我下課后在校園里溜達,圍墻上的藤蔓,還是原來的藤蔓,紫荊花也還是原來的紫荊花,但一旦心情不一樣,世界便變得很燦爛。

    我有時還會遇到我們班的女生,她們三五成群走在樹蔭下,跟我打招呼,以前我總是點點頭,很嚴肅的樣子,把她們弄得緊張兮兮的,總以為自己成績不好,所以老師不開心。如今我認識了“海闊天空”,自然心情大好,偶爾也會停下腳步,跟她們搭訕幾句,甚至說個逗樂的段子,把她們逗得哈哈大笑。她們當然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還以為是她們的學習成績好到直沖云霄。

    我正準備出門去接小孩,哦,不對,是小海。她因為年紀小個頭也小,我更愿意叫她小孩,這總比叫“海闊天空”要親切些。孩與海的讀音是不一樣的,洋人分不清,我們是很清楚的,那完全是不同的意思。我如果對洋人這樣做介紹,洋人很可能會以為她是我的孩子,所以我建議她取個洋名。

    她說,好呀。

    我問她,取個什么名字好。

    她說她無所謂,隨便取一個就可以。

    就叫簡吧,簡·愛的簡,簡單的簡。我說。

    行。她倒是很爽快。

    我正準備出門去接小海,或者簡,這時候弗蘭克的電話又打過來了。

    他說,我已經登上城墻了,真不錯哎,風景真不錯。

    我說,好呀,你慢慢玩。

    他說,對了,我要問問你,你們的乾隆時期相當于英國的哪個朝代?

    我想了想說喬治三世吧。

    哦,那么早。他說。

    我說,是呀,那時候你們澳大利亞還沒獨立,還是英國的殖民地。

    他說,現在也是英聯邦成員,所以我問你相當于英國的哪個朝代。

    我說,那時候你曾祖父可能因為搶劫罪,正在運往澳洲的輪船上,準備接受終生流放。

    他哈哈大笑,說,他要不流放,就沒有我了。好的,謝謝,我再玩玩。

    放下電話后,我找了件嶄新的T恤穿上,是新買的,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只是想顯得干凈瀟灑,給小海個好印象。說實話我平日根本不在乎衣裝,只圖寬松舒服,臟亂是經常的事,現在想穿得體面些,說明我對小海有好感。

    我還是像上次那樣,在公交車站對面等她,那個站臺離我家比較近,當然往南而去的某個站臺,離她家也比較近,所以這路公交車對我們來說比較重要,如同生命的血脈。我還沒去過她家呢,還沒到那一步,我想那一步是一定會到來的,我肯定會踏上往南的公交車,古人說“發乎于情,止乎于禮”,我需要等待,而且要很耐心。此刻我只盼望公交車往北而來。

    她也還是像上次那樣,撐了一把傘,下車后穿過斑馬線,朝我走過來,這次撐的是粉色遮陽傘,她的身影在陽光下影影綽綽的,自有一種嫵媚與曼妙。我們相視一笑,我接過她的傘,把她籠在傘影下,兩人穿過老城的古舊巷子,準備去喝咖啡聊天。這是我先前許諾的,她說她此前只喝過速溶咖啡,從未喝過地道的咖啡。

    這些深巷小店,除了提供咖啡和茶,也提供各式菜肴,菜單上有幾百種菜,只要不嫌貴,都可以提供。接到食客下單后,小店會立刻轉給附近的大菜館,然后讓店小二去取,同樣的道理,大菜館如果有客人點咖啡,店小二也會馬上送過去。我總是按傳統的叫法,把服務員叫作店小二,而不是侍者,弗蘭克覺得很新奇,因為他的漢語教材里,沒有店小二這叫法。他問如果店小二是女的呢?我說叫美女。他呵呵一笑,知道我在蒙他。

    我們找了家門口掛燈籠的咖啡店,又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這兒可以曬太陽,小海是不愿意曬的,但我很愿意,平日上課時曬不到,下課后太陽轉到西邊了,也曬不著,所以只要有機會,我總是會向陽光靠攏。我叫來店小二,點了兩杯美式咖啡,給小海的那杯要放糖。

    她說,我不要糖。

    我說,加點糖好,要不然你會覺得苦。

    不,不,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我不要糖。她說。

    我說,好吧,兩杯都不要糖。

    店小二退下了。

    她說,我當然喜歡甜食,但我也想知道,男人為什么喜歡苦的。

    我笑笑,轉了個話題。你租房子住嗎?

    她說,是呀,我又買不起,也沒想過要買。

    一個人住不害怕?

    我舅舅告訴我,要在陽臺上晾幾條男人的內褲,讓色鬼看見,就不敢騷擾我了。

    說完她喝了口咖啡,笑著說,我還放了幾雙大號的男拖鞋。

    我說,你舅舅比你爸還關心你。

    我父母離婚了,我小時候跟我媽住。唉,這幾年我舅舅老了好多。

    我說幾年疫情下來,我們都老了,只是身邊的人經常見面,不覺得罷了。

    她點點頭說,是呀,所以要珍惜眼下的時光。

    如果色鬼是近視眼,你放什么都沒用。我說。

    你也真是的,色鬼是近視眼,能看見我長什么樣?

    你太天真了,簡,色鬼哪怕是瞎子,也知道你好看。

    那又是為什么?她抬起頭問。

    瞎子看不見世界,但會看見美。我說。

    我知道她是假裝無知,故意抬頭問的,這樣更顯示出她的嬌媚。她對展現女性的技巧,掌握得爐火純青。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我拿起手機看,又是弗蘭克。正猶豫接不接,就聽小海說,是別的女孩吧?我猜一定是。我不信你只認識我。

    我說不可能,是個洋人,男的。

    為了證明我沒撒謊,我摁下了免提鍵。

    兩人啰唆了幾句,小海忍不住了,問我,你們在說什么呀?

    我對她說,他想找個地方喝啤酒,問我附近哪里有?

    她說,你的英語真好,什么都聽得懂。

    我說,我的英語一般,我們學校里英語好的人,多的是,光洋人……

    她說,要是我的英語這么好,就好了。

    我問,好在哪里?

    她說,可以跟老外對話呀。

    我叫來店小二,問他附近哪里有啤酒?

    店小二說,我們店就有呀,你要燕京還是青島?

    小海說,是呀,你叫他過來唄,我們可以一起聊天。

    我對弗蘭克說,你過來,下了城墻走東邊的巷子,門口掛燈籠那家。

    燈籠,知道吧?我又問了一句。

    知道。什么顏色的?

    紅的,燈籠總是紅的,不管在城門上還是妓院里,都是紅的。

    哦,哦,知道了。

    “大紅燈籠”那電影,你不是看過嗎?

    哦,哦,知道了。

    放下電話后,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弗蘭克看著老相,實際上比我小三五歲,我問他為何要剃光頭,他說出門在外容易打理,反正以后真的老了,還會長出來的。我說每個男人都有游歷世界的夢想,我也想去各國走走,就像他這樣。他說,可以呀,你可以去澳洲教中文。我說,全世界華人多的是,不需要我教。他說,我們那里就有孔子學院。我說,我又不姓孔。他呵呵一笑,知道我在蒙他。

    就是這樣一個小伙子,我約小海見面聊天,想加深一點感情,關他什么事呀,為啥要把他帶上?既然今天是周末,我索性多叫幾個人,大家聚一下豈不是更好,這樣才不會尷尬。我把這想法告訴小海。

    她說,好呀,好呀,我就是喜歡熱鬧些。

    我首先想到的是光板頭老羅,老羅不但喜歡喝酒,還喜歡買單,對,就請他。我打電話給老羅,說過來喝點酒,還有個洋人,你不是喜歡跟洋人聊天嗎,太合適了。

    老羅立馬就答應了,說,我馬上就過來。

    這樣我心里就舒服了,等于與朋友聚會,順便讓小海亮個相。

    我先把店小二叫過來,讓他去菜場買條新鮮的漓江活魚,用啤酒燉起來,這里叫啤酒魚,也算是一道好菜。弗蘭克最好這一口,尤其喜歡漓江魚。

    我說,其他的菜,等客人來了再點。

    店小二說,好的,我這就去買魚,趕緊送菜館去做。

    交代完買魚的事,我轉過身問小海,等一下我的朋友來了,我怎么介紹你呢?

    她沒回答我,但臉色有點紅。這下我就放心了,如果我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她是不會反對的。當然我也不會隨便說,但心里有數了,說話也就有了底氣。

    弗蘭克很快就到了,我介紹說這是簡,這是弗蘭克。大家笑笑便在午后的陽光中坐下來,我和小海沒戴口罩。他也沒戴,或者說我們都戴了,進店后都摘了。

    我和弗蘭克聊了幾句疫情,我說估計天氣暖和了,疫情會慢慢消退。他說也未必,澳大利亞很暖和,也照樣有疫情。我說估計很快會研制出更好的藥物,還有疫苗。他說,也未必。我問為什么?他說,這世界太黑。說完后換了個話題,顯然不想再探討。我和他開始聊烏克蘭戰事。他說俄羅斯贏不了,我表示贊同,但我認為烏克蘭也贏不了,誰都贏不了。他有些驚奇,問我為什么?我說,道理是一樣的,這世界太黑。

    過了一會兒,店小二回來了,手里拎著一條草魚。他低下頭小聲告訴我,漓江魚沒有了,去菜場也買不到,弄草魚算了,水塘里養殖的,反正鬼佬也分不清。我說好。

    老羅并不老,為什么叫他光板頭呢,因為他小時候就頭發少,長大了禿頂。老羅跟我是同學,從小學一直到中學,他上課時喜歡打瞌睡,下課鈴一響,馬上變得生龍活虎,做作業時會拿我的簿子去抄。我喜歡英語,他喜歡釣魚,后來我做了老師,他做了老板,再后來他發財了,在郊外買了別墅,我依舊住在學校的宿舍里。

    這說明讀書與財富沒關系,甚至有相反的關系,書讀多了,財富自然就少了,甚至墜入清貧,因為同樣是紙張印刷,書不如鈔票值錢。

    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了一個光頭,是老羅。他身后還跟著一個戴眼鏡的女孩。

    老羅還是那么豪爽,馬上跟大家打招呼。口袋里揣滿錢的人,臉上總掛著笑容。

    聽說有洋人,我就帶了個說洋文的姑娘,她叫麗麗,我的秘書,英文蠻好的呢。

    麗麗笑了,說,羅總過獎了,我的英文沒那么好。

    算好的了,我在國外考察,總是靠她問路。老羅說。

    女孩雖然叫麗麗,但算不上美麗,很年輕的樣子,看起來也就二十多。

    我說,哦,麗麗的英文在哪兒學的?

    在學校學了一點,畢業后又上了英文補習班。

    哦,厲害!我朝眼鏡女孩豎起大拇指。

    這種女孩子,雖然沒學過英語專業,但十分好學,英語還是不錯的,尤其是口語,與我那些讀研的女學生不一樣。我的學生可能看書太多了,眼神要么沉郁,要么迷茫,都不怎么笑,我努力說些好笑的事,她們也不笑,反而會更憂傷,似乎對未來看得更迷茫了,總是注視著遠方。麗麗不一樣,她一副很開心的樣子,神情比小海還明朗。

    為什么同樣是學英文,有人快樂有人不快樂呢?原因很簡單,麗麗學的英文是簡潔的句子:今天是禮拜六,我們出去吃晚餐。我教的女生,學的是文學:賣火柴的小女孩,或者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悲慘的世界,寒涼的詩歌。這些作品是經典,說明文學的最高境界是不快樂,非但不快樂,反而很憂傷,甚至通向無望。我正胡思亂想,就聽老羅說,哦,這里還有個姑娘,也會說英文吧?他問小海。

    小海忙搖手說,不,不,我不會。

    小海雖然很漂亮,但在會說英文的麗麗面前,還是有點拘謹。

    我急忙出來打圓場說,羅總是本市的商業大佬,做大買賣的。

    弗蘭克問,我也是光頭,請問光頭先生做什么買賣呢?

    你告訴他。老羅對麗麗說。

    Auto parts(汽車零部件),麗麗說了一大串專業名稱,我也聽不懂。

    弗蘭克朝麗麗豎起大拇指。

    她的英文很專業。我對小海說。小海滿臉的羨慕。

    來,來,來,我來點菜!老羅說。

    他把店小二叫過來,你們這兒我還是第一次來,都有些什么招牌菜呀?

    店小二說,菜單上都有,麻煩您看看。

    老羅拿起菜單說,不錯嘛,我還以為小小咖啡館,只能供情人聚餐呢,哈哈哈。

    他朝我和小海直笑,我明白他的意思,是給我面子。

    來,給我上這幾樣:黃燜雞、水煮牛肉、半只燒鵝……

    說著他轉身問弗蘭克,這位洋人朋友喜歡吃什么?

    我說他喜歡吃魚,我已經幫他點了。

    好,好,再來幾瓶啤酒,要那種德國啤酒,叫什么來著?他扭頭問麗麗。

    科隆巴赫。眼鏡女孩說。

    能喝吧?他又扭頭沖著弗蘭克問。

    弗蘭克說啤酒可以,白酒就不喝了。

    兩個年輕女子也表示贊同,不喝白酒。

    我說,喝啤酒是弗蘭克的最愛,你可以把他的肚子灌大。

    我把這句譯給弗蘭克聽,他忙說不,不,我只是喝一點點。

    老羅說,我們這兒一點點是一瓶,兩點點是兩瓶。

    弗蘭克忙說,我要一點點就夠了,半點點也可以。

    老羅說,哪有半點點的,除非是一杯一丁點。

    食材很新鮮,隔壁菜館廚師的廚藝也不錯,就是比較辣。

    這里的人喜歡辣,而我一直受不了,所以飯局也不多。老羅喜歡辣,這很正常,沒想到弗蘭克也喜歡辣,兩個光頭邊吃菜邊喝啤酒,辣得滿頭大汗。

    據說喜歡辣的男人,都喜歡辣妹子,這里靠近湖南,辣妹子是很多的。不過辣妹子一旦考研,讀書讀多了,會漸漸失去辣味,變成江南妹子,可以說有書卷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也可以理解為多愁善感,或者我說的沉郁,不怎么愛笑。其實我忘了,愛笑只是少女的特征,人長大了心事重重,哪里還會把笑掛臉上。

    這時候店小二把啤酒魚端上來了,放在圓桌的正中間,也放了辣椒。這里的店家,都會做啤酒魚,喜歡打出女老板的招牌,比如李大媽啤酒魚、劉大姐啤酒魚,其實真正做得好的還是男廚師,火候掌握得好,肉質很鮮嫩。

    老羅問弗蘭克,聽說你喜歡廢墟?

    麗麗沒來得及翻譯給弗蘭克,小海忽然插話說,廢墟是ruins吧?

    我和麗麗都有些茫然,不知該說什么?

    弗蘭克說,哦,你是說遺址吧,是的,我是比較喜歡遺址,剛剛還去看了這里的明代城墻,保存得很完好,跟圓明園不一樣,圓明園才是廢墟。

    老羅說,你胡扯什么呀,我也懂幾個單詞的,廢墟就是魚,傻瓜!他做了個魚的手勢。

    眾人哄堂大笑,弗蘭克先是一愣,后來也笑了。

    小海是最后笑的,她過了好一陣,才明白“廢墟”是魚的諧音。

    老羅對弗蘭克說,來,來,來,我們兩個光板頭碰碰杯……你們澳大利亞,我也去過,跟麗麗一起去的,那啤酒,叫什么來著,口味確實不錯……

    麗麗悄悄打斷他道,科隆巴赫,那是奧地利。

    差不多吧,我也記不得了。那個叫什么宮?

    麗麗說,美泉宮。

    對,真漂亮。那個音樂家叫什么?

    麗麗說,瓦格納。

    對,確實很好聽。來,來,干了!一點點,一點點!

    弗蘭克說,不,不,一丁點就可以了。

    有老羅在,酒桌上是從來不會寂寞的,他似乎生來就是陪酒人,總有說不完的話,可每次酒后回憶,也不知道他說過什么。我就不行了,說實話我非常討厭拼酒,一群酒囊飯袋,喝了點酒什么都說,好像很放膽,其實都是屁話,也不用負任何責,這陣勢源于時代已成廢墟,只能借酒澆愁,如古人披發佯狂,胡謅一通澆了心中塊壘,回家倒頭便睡。問題是誰有塊壘誰自澆就是了,為什么要拉上我作陪?

    可是很多時候我還不得不作陪,好在我有老羅,這時候老羅就顯得很重要了,有他在,酒桌的氣氛不會寂寞,他可以海闊天空一通亂吹,哦,不對,“海闊天空”是我的女友,他可以眉飛色舞一通胡扯,而我可以專心只跟小海說話。可是我轉頭一看,不對,弗蘭克和小海靠在一起,兩人有說有笑,他在教她用英語數手指頭。

    我站起來,裝作抽煙的樣子,走到柜臺前,找店小二結賬。這賬當然還是我來結好,要不然太虧待老羅了。店小二邊打單邊說,下次帶鬼佬來,早點告訴我,我好去找魚。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沉悶。我經常在學校周圍溜達,一次在快餐店門前,遇到一個乞討的老頭,我想有一天我也會變老,沒準也會去乞討,便進去買了個盒飯給他,老頭要謝我,被我制止了。我依舊會在校園里遇到女生,她們三五成群走在樹蔭下,年復一年都是三五成群,都會跟我打招呼,我總是點點頭,一副很嚴肅的樣子。她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當然我也不知道她們在想什么,人與人就是這樣,看似距離很近,其實相隔很遙遠。

    走出校園外,我還會避讓來往的車輛,穿過斑馬線,路過公交站臺。我有時還會注視那些南去的公交車,車子是比較密集的,三五分鐘就有一輛,但我一次也沒上去過。

    一天上課時,一個女生問道,《簡·愛》和《飄》都描寫了大火后的廢墟,形容這種描述是用荒蕪好,還是荒涼好。我用喑啞的嗓門說,前者可以用眼睛看見,后者是內心感受,連瞎子都看得見。我以為她們會哄笑,但課堂上鴉雀無聲。半年后,弗蘭克回澳了,同行的還有小海,不對,“海闊天空”,不對,簡。

    (《小說月報·原創版》2024年第4期)

    沈東子,中國作協會員,漓江出版社外國文學編輯,有作品《少不更事》《西窗剪影》等,譯著《烏鴉》《大盜巴拉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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