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4期|韓小蕙:柔軟的金絲猴
韓小蕙,光明日報社原領銜編輯。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南開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出版《韓小蕙散文代表作》《協和大院》等31部個人作品集。主編出版歷年《中國散文精選》等70部散文集。榮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三八優秀個人、韜奮新聞獎等。作品獲首屆中國女性文學獎,首屆《中華文學選刊》獎,首屆郭沫若隨筆暨優秀編輯獎,首屆冰心散文獎,以及第四屆、五屆老舍散文獎、《北京文學》獎、《上海文學》獎等多項。2003年應邀進入美國國會圖書館,成為新中國首位在該館演講的作家和編輯,并榮獲美國國會參議員“推動中美文化交流獎”暨舊金山市政府獎。
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歲數已經不小了,但依然是個超級動物控,見到小貓小狗,雙腿就立刻被鐵鏈鎖住了似的,走不動道了,眼睛盯住人家的寵物看也看不夠,直到主人將它們拉走得遠遠的。然而說實話,我卻從來不喜歡猴子,不知是因其長得丑還是太“皮”,反正是不喜歡。家里幾十只毛絨動物中也沒有一只猴子;幸運的是,全家兄弟姐妹連同他們的兒孫,一個屬猴的也沒有,真是太好了。
全沒想到走了一趟神農架,竟徹底顛覆了我對猴類的觀念。
神農架地域廣大,群峰連綿不絕,最高峰3000多米,不算太高,也不算特別險峻。這里的山山嶺嶺都站滿了樹,連每個石縫兒里都擠滿了綠,形成一鼓包一鼓包的綠色弧線,仿佛一望無際的西蘭花之海。天空藍得純粹,純粹得無一絲恍惚,就像波斯貓的那只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你,直到把你的心軟化得蕩漾個不停。云彩飄得純粹,純粹得無一絲雜念,就像你的小狗直直地向你的懷里撲來,毫無一點兒保留地信賴你。山溪奔跑得純粹,純粹得毫無芥蒂,從高達數百丈的山崖上縱身跳下,就像以身飼虎的佛陀,將他的血液乃至性命完美地奉獻出來。空氣透明得純粹,純粹得絲絲入扣,浸潤著天地萬物,就像那些能把你融化的詩句,直到地老天荒,滄海桑田……
“哦哦哦,都來,都來——”突然,天地間響起一聲呼哨,是從小木屋里走出來的一位漢子,在喚“孩兒們”回家。頃刻間,山也搖了,地也動了,只見林林木木間騰起一道道金光,峰峰嶺嶺刮起一陣陣旋風——金絲猴群來了!
好幾十只,或許有上百只,迅即從數百丈的山頭上“飛”下來了,踩著樹梢,踏著草葉,倏忽間,就紛紛來到我們面前,其速度之快,堪比只屬于我們人類和這個時代的高鐵列車!
感覺就像是飛來了一塊神話中的阿拉伯飛毯,在眼前毛茸茸的草地上“唰——”地打開來,定睛再看時,大大小小的金毛猴子,坐滿了一草地。最大者,壯碩的公猴王,好大的個子,站起來能達到成人的胸部,粗腰胖腹,胳膊大腿都滾滾圓,比我的胳膊還粗好多,一派風光地端坐在草地上,儼然一頭大象王,俯視著群猴,除了威嚴,還是威嚴。其他猴子,都比他小了好幾圈,活潑潑走動,撿拾草籽、花葉什么的,不停地往嘴里塞。還有兒童猴頑皮地追逐打鬧,跟我們人類“七八歲,狗也嫌”的頑童有一拼。嬰兒猴則牢牢地黏在母猴的懷里,任媽媽怎么在樹林間躥上跳下也掉不下來,真是太可愛了!
神農架金絲猴是川金絲猴的一個獨立亞種,自有它們獨特的族規:以家庭為一個單元,由一只壯碩的公猴王者為家長,率領眾多雌猴和小猴過日子。據說娶妻納妾最多的一只公猴王,竟然有多達18只母猴“伴駕”,可以說超豪奢了吧。在家庭之上,也講究“村”居,即多個家庭組成一個大群,“村”在一片地域里。眼前這幾十只上百只,即是一個移動的村莊。
我拿著一小把花生米,高度興奮地、受寵若驚地,同時又戰戰兢兢地、小心翼翼地走進它們的陣仗,輕輕蹲下身,與金絲猴們親密接觸。它們倒一點兒也不反感,兀自大大方方地優哉、游哉,吃喝哉、嬉戲哉。
有一只成年猴邁著鵝步,走過來了,輕輕地掰開我半握著的拳頭,看看里面有沒有什么好吃的。它的小手是那么柔軟,最初觸到我手的一剎那,令我渾身一激靈,一股溫暖的電流從心頭滑過。它看到了花生米,并沒顯出狂喜,平平靜靜地抓起來,放進嘴里嚼著,仿佛吃個下午茶,享受完了,就理所當然離開了,也沒說聲謝謝。正當我有點兒失落時,另一只猴兒又來了,當發現我手心里空無一物,也沒表現出一丁點兒的失望、憤懣和氣惱,只是輕輕放開我的手,轉身去草地上撿拾草籽了。第三只又過來了,同樣如此。每一只都矜持得像見過大世面的富家子弟,在勞斯萊斯面前,眼都不眨一眨。
同伴們紛紛舉著手機,爭搶著與它們合照,猴兒們習慣性地瞅也不瞅,只顧忙活著自己的事情。于是便出現了這樣一幕美景:綠茸茸的茅草地,藍瑩瑩的天空,一大群披著金絲衣的猴子在歡快地覓食玩耍,中間夾雜著幾個皺皺巴巴的人,極力巴結著身邊的山大王。這情景我一輩子只經歷過兩次,另一次是某年在林肯紀念堂前,時值傍晚,一隊一字形大雁忽然自天邊飛來,優雅地落在一小片草地上,走動了幾步活動活動腳踝,就收起翅膀和雙腳,臥下休憩。人們就在身邊,大人在走動聊天,孩子們追逐打鬧,大雁兀自把頭埋入翅膀,安心睡去,毫無戒備之心。我躡手躡腳走到它們中間,發現這些褐色的大雁,身軀竟然那么大,每只都有半人高,像一頭頭小羊似的,根本與天空中那寸長的“一條線”不是一個文本……
走進動物世界,何其難,又何其容易!
我想再要幾粒花生米,但他不給了,說猴子吃多了會腹瀉。他是誰?小木屋漢子,膚色黝黑,身量不高,五十多歲年紀,壯壯實實的一個“山民”。嗨,我當時犯的大錯誤,就是真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山民了,還跟他說:
“那么問題來了,就王者一個猴幸福滿滿,其余猴子怎么辦呢?”
他大概覺得我這話太外行,沒吭聲。
是啊,神農架的金絲猴群真夠霸氣的,其“霸道條款”就是這么規定的,公猴長到成年,就會被猴王逐出家庭,免得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戰。家家被逐出的公猴,孤苦伶仃的,在嚴酷的大山里很難生存,不得已便只能抱團取暖,組成一個雄性大家庭,大伙兒聚在一起湊合著過。等季節的風霜雨雪給它們練就出一身強健的筋骨,等歲月的曲折坎坷給它們披上一層堅硬的鎧甲,它們中的最出類拔萃者,就會跳出去向猴王挑戰,如果戰勝便取而代之。世世代代,神農架的金絲猴們就是這么生存下來的。
那么問題又來了,王猴只有一個,他的雄健確能保證小猴的質量不至于越來越弱化,但不能保證猴群數量的增長啊。再加上茍且偷生的眾公猴,畢竟不能保證一輩子都不生二心,它們也會聚嘯山林,打家劫舍,紛紛搶個“民女”做自己的壓寨夫人嘛。從理論上講是這么回事,所以公猴群之間的戰爭時有發生,也是會有犧牲的。
如此下來,方方面面,年深日久,金絲猴的數量很難保證,減少很易,增長太難。外界生存環境的巨大改變,也是金絲猴面臨的巨大危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的大規模伐木工程,差點兒砍禿了神農架的山山嶺嶺,等人們意識到需要掉回頭來護山植綠時,金絲猴的數量已經銳降到令人哭泣的地平線。當時只剩下二三百只了,瀕臨滅絕,遂被宣布為國家特級保護動物。
我在神農架林業歷史館看到一張張驚心動魄的圖片:一根根澡盆般、水缸般、臉盆般、水桶般、飯碗般、茶杯般……粗細的大樹中樹小樹,被砍倒、被斷枝、被剝皮、被切割成長長的樹段,往大山外面拉走。本來綠油油的生機勃勃的大山,被劃破了胸膛,被磨破了皮膚,露出了由大大小小砂石覆蓋的山道,那都是山山嶺嶺流出的血啊!于是,一座山又一座山,一道嶺又一道嶺,沒幾個春夏秋冬、沒幾個花開花落,幾十萬年時光養育出來的神農架,禿了……
幸虧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了,大喇叭里傳來的不再是“抓革命,促生產”,變成了“綠保,綠植,綠護,綠養”。最讓人長歌當哭的,是神農架作出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決定:在全林場數百員工中,擢拔出了最驍勇的八位勇士。小伙子們都十八、二十郎當年紀,個個頭發漆黑如烏鳥,眼睛明亮賽山溪,體壯、精明、勇毅、果敢、膽大、心細,具有責任心和事業心,不怕困難不怕犧牲。要派他們去做什么呢?
開天辟地以來,神農帝搭架采百草以來,中國第一次,人類第一次,跟蹤金絲猴群,不,是追蹤金絲猴群!試試能否跟它們親近?想方設法幫助它們繁榮富強起來。
責無旁貸,篳路藍縷,八勇士肩負無限榮光的使命,背起殷殷切切的目光,決絕地上路了——
他們真行啊,像那些渾身閃著金光的山大王一樣,逢山跨山,遇水越水,臨淵越淵!只是我不知,當山大王們“飄”過林林木木的樹梢時,八勇士是怎么跟著飛過去的?難道他們個個都練出了武林神話中的飛天走地功夫?當時神農架的深山老林里,根本沒有路哇,只有遍地的毒蛇毒蝎毒蟲,還時常會冷不丁躥出黑熊、野豬、花豹、狼,甚至傳說中的華南虎……最難以想象的還是速度,速度是描述物體運動快慢的物理量,猴寶們的速度當然是疾如風、快如電,眨眼之間就到了對面的山頭,它們是大山的精靈,人類笨拙的肉身怎么追?平地你都追不上,眼睛你都追不上,何況你沉重的雙腿?
我實在、實在想象不出當時的情形來!
不過中國人最愛說一句話“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信然!金絲猴雖是大山的精靈,八勇士更是神農架的神,當東君大帝的駕車“轟隆隆”駛過1800多天之后,當神農架山山嶺嶺的大樹中樹小樹又長胖了5圈之后,八勇士終于神奇地成功了,他們帶回了兩個金絲猴群!這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他們創造的生物學和動物學上的偉大奇跡。到目前為止,全世界只有神農架的這兩個金絲猴群,接受了人類給予它們的食物和方方面面的照顧,從而接納了人類,信賴了人類,親近了人類,與人類建立起了共榮共生的親密關系……
無可爭議的是,神農架金絲猴是世界上最漂亮、最高貴的猴子,你看,它們圓圓的頭上,頂著一大簇“T”字形金絲毛發,簡直就是一頂顯赫的王冠。下面連接著兩個乒乓球般大的淡藍色毛圈,里面鑲嵌著兩只黑瑪瑙似的眼睛,還有兩只黑寶石般的鼻孔。嘴被罩在一個雪白毛色的圓圈圈里,閉上時呈現出一條美麗的紅線。兩腮上各有一片褐色的金毛,逐步向脖子下面浸潤過去。它們的胸膛是白色的短毛,一直鋪向兩只壯碩的胳膊內側。胳膊外側則是一條很寬的深棕色長毛,不僅增加了它們毛色的多彩,更是一件對外宣示“我很厲害”的鎧甲,警告其他動物不要來侵犯它。就其“精神內涵”來說,金絲猴也比普通獼猴高貴得多,它們的溫和與柔軟,源自非常懂得自愛,在全世界面前,它們永遠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舉手投足都很有分寸,用紳士和淑女的高標準嚴格要求著自己。它們永遠不偷不搶不弄奸耍滑,只認認真真靠自己的勤勞吃飯。它們永遠不張揚不自夸不炫耀,只低調地做好自己。它們永遠不欺瞞不扯謊不撒潑耍賴,不把族群氛圍和社會空氣攪得一團腐爛。它們也永遠不阿諛奉承不出賣自尊,絕不為了升官發財而不擇手段地像變色龍那樣跳來跳去……
我真心愛上了這些可愛的神農架精靈。一想到它們柔軟的小手輕輕掰開我的手指,那溫柔的感覺就立刻像過電一樣,在我心頭一道又一道滾過熱流。愛屋及烏,我甚至從此一改對猴子的偏見,像愛寵物貓狗一樣,恨不能跟它們親近,成為它們信賴的親人。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天上的流云開始泛紅了。神農架的火燒云好瑰麗,熊熊燃燒的彤云紅光閃閃,亮得刺眼,而且像大群金絲猴寶們一樣疾速騰躍著、飛轉著、翻江倒海著,不一會兒就把整個兒西天燒成了一片火海。該下山了。
小木屋漢子呼哨一聲,猴兒們像聽到了集合號,一下子都停止了活動,沉靜下來,望向我們。大山忽然寂靜了,山山嶺嶺的林木也都停止了歌吟,世界一下子都跟著柔軟了。頃刻,只聽林木間刮起一陣大風,只見樹梢上金光閃閃,金絲猴們都“飛”走了。我們呆在草地上,揉揉眼睛,像做了一場金色的夢……
那只名字叫“大膽兒”的猴兒也走了。它相當于我們人類“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第一個接受了八勇士贈予的蘋果,那是用茅草包裹做了偽裝的,盡管有點兒害怕,但“大膽兒”還是勇敢地咬了第一口。其他猴寶看到了,踟躕著蹭到它跟前,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著,最后終于忍不住,猶猶豫豫地問它:“好吃呣?”看到它得意地點著頭,愜意享受著美味的樣子,猴兒們終于忍不住了,一哄而上,都去撿了吃起來。就這樣,它們慢慢接受了八勇士,漸漸信賴了他們送去的食物,也大著膽子跟著他們去游玩——萬物都是有靈性的,你愛不愛對方,對方信任不信任你,其實看看對方的眼睛,一切都了然。
這太重要了!金絲猴們的生存艱難備嘗,尤其是到了冬天,天地蕭瑟,大山休眠,沒有了食物,猴兒們凍餓而死的概率大增。20世紀60年代,神農架的金絲猴只剩下四五百只,眼看就要面臨滅頂之災。現在通過幾十年的精心呵護,人工干預下,數量逐年遞增,已達1400多只,用小木屋漢子的話說:“這是幾代林業保護人的付出才換來的數字,只不過這增速還是太慢了。”所以到現在,金絲猴還是極度瀕危物種。
唉,可憐的猴兒們,又何其有幸的猴寶們!
“幾代林業保護人”,這句話在我心里刮起大風,也再度引起了我的追悔莫及且內心不安——這即是我前面說過的自己犯的那個錯誤:告別神農架山山嶺嶺的歸途中,我才得知,那小木屋的貌似山民的漢子,就是當年的八勇士之一。
雖已是初秋,大山依然在奮力高舉著滿山的濃綠。或者也可以說,滿山的濃綠高舉著綿延起伏的山山嶺嶺。我是第一次來到神農架,來之前做了功課,攤開中國地圖,驚訝地發現從地域學上講,神農架竟然有著那么大的地盤,從南到北,差不多半個西部都是它的疆域。全中國,也很少有人不知道神農架的,這可能與它神秘的“野人”傳說有關。呵呵,我對“野人”不以為意,即使他們真的存在,也不應該打擾他們,為什么不能讓他們平平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呢?歲月靜好,眾生平等,高天厚土,萬物有福。神農架最讓我感動的,我內心被極度震撼的,還是八勇士。
那樸樸素素的小木屋上,雖然沒掛上金碧輝煌的牌子,然而它是令人敬仰的“神農架國家公園科學研究院大龍潭金絲猴野外研究基地”。那被我錯認為山民的漢子,名叫黃天鵬,幾十年山風呼嘯、大雪紛飛,他一直在基地堅守,如今早已熬花白了頭發,仍不肯下山,指導著年輕的后來人。小木屋內現在做的工作,是全天候跟蹤監測金絲猴,收集基礎數據,配合科研機構大專院校開展相關課題研究。目前,基地有中科院大學、中南林業科技大學的研究生、博士生常年駐守。基地還通過互聯網,搭建了一個科研科普展示平臺,面向全球開放,與全世界的科學家共同科研協作。
難怪黃天鵬一聲呼哨,猴寶們就都來了,幾十年嘔心瀝血的“老父親”,幾十載相依為命的“兒孫情”,堪比“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其他七勇士的情況是:楊敬龍、楊敬文、田思根已退休;劉強、余輝亮、姚輝調到院機關,后二人升任副院長;吳鋒調到局保護與綜合利用科。因為長期在高海拔地域工作,當年這八位全林區最精壯的小伙子,如今身體都受到損害,分別患有心臟病和心血管疾病、關節病、風濕病等,不止一人做了心臟支架等手術。我一遍一遍地想:他們在我心目中,是共和國級別的英雄,如果當時我知道,我一定要向他們三鞠躬。
就沖這一點,我還要再去綠寶王國神農架,與山山嶺嶺的樹木一起,與清清澈澈的溪水一起,與潔潔凈凈的空氣一起,與優哉游哉的動植物一起,與可愛的寶貝金絲猴一起,莊嚴地補上這個大禮。
同時,我吁請所有去到神農架的人們,向八勇士致敬,向所有堅守在基層崗位上的護林員、保護者和一眾工作人員,致禮,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