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景賢先生是著名外交官，他曾任中國駐格魯吉亞、烏茲別克斯坦大使，常年在蘇聯(lián)、俄羅斯工作。他2002年寫的文章《毛主席與翻譯》，述及自己給毛主席做翻譯的體會，特別提到了毛主席對翻譯工作者提出的要求：譯員讀書要廣泛一些。

李大使文中寫到毛主席有一次與蘇聯(lián)駐華大使尤金談?wù)撨z傳學(xué)問題，談話時提到美國遺傳學(xué)家摩爾根，擔(dān)任翻譯的張子凡對主席說自己對“遺傳學(xué)一竅不通，實(shí)在翻不了”。毛主席教導(dǎo)這位譯員說：“你們這些年輕人，雜七雜八的東西都要看一看，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派上用場。”主席這番教導(dǎo)對于翻譯工作者而言是極為切當(dāng)而中肯的，譯者就應(yīng)該是個雜家，什么都要懂一點(diǎn)，翻譯起來才能游刃有余。著名語言學(xué)家和翻譯家呂叔湘先生寫過一篇文章《翻譯工作和“雜學(xué)”》，他也認(rèn)為翻譯工作者需要懂點(diǎn)雜學(xué)：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人情風(fēng)俗，俚語方言，歷史上的事件，小說里的人物，五花八門，無以名之，名之以“雜學(xué)”。這應(yīng)該是每一個從事口筆譯工作的人的共識。

李大使文章中還提到毛主席引用的中文俗語“三個臭皮匠，勝個諸葛亮”的翻譯問題，他請教了俄語高級翻譯李越然，問當(dāng)時是怎么翻譯這句俗語的。李越然的回答是：“這個俗語在《毛澤東選集》中就出現(xiàn)過。該選集翻譯成俄文時，任務(wù)是由中蘇兩國的語言專家集中在北京一起承擔(dān)的，當(dāng)時蘇方派來了二十多位俄語語言學(xué)家。翻譯這個俗語時，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種是直譯，另一種是意譯。蘇聯(lián)專家堅(jiān)持用直譯，只在‘諸葛亮’之前加‘智者’一個詞，還把‘臭’改為‘糟糕的’即可。經(jīng)中蘇專家反復(fù)推敲，最后采用了上述譯法。”李越然還說，在書面語中上述譯法完全可以看得懂，但是在口譯時，聽眾可能會被“臭皮匠”“諸葛亮”這些形象、人名弄得一頭霧水，一下子反應(yīng)不過來。在世界共產(chǎn)黨首腦大會上，主席再次引用這句俗語時，李越然想起俄語中一個相似的俗語“一個腦子固然好，兩個腦袋就更妙”，照此翻譯出來，與會者一聽就懂了。

“三個臭皮匠，勝個諸葛亮”，在《毛澤東選集》第二卷第6頁和第三卷第887頁上都有出現(xiàn)，表述上略有差異：“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外文出版社提供的英譯是“Three cobblers with their wits combined equal Chukeh Liang the master mind.”，這一譯法增加了with their wits combined和the master mind，意思變得更為顯豁，表達(dá)卻不顯累贅，但較之漢語原文，少了“臭”字的表達(dá)。不過，在英譯中不翻這個“臭”字似也無傷大雅，要是吹毛求疵的話，這個英譯里的equal（等于）倒是可以改為surpass（超越）或者excel（勝過）。值得指出的是，俄文中“一個腦子固然好，兩個腦袋就更妙”在英語中也有同樣的說法：“Two heads are better than one.”在會議口譯中，如果一時想不起來這句英語諺語，考慮到外國聽眾對“臭皮匠”“諸葛亮”不熟悉，譯者不妨做一點(diǎn)變通，譯為:“The collective wisdom of the masses is always better than that of the cleverest man.或者 Nothing is impossible when people put their heads together.”

參與《毛澤東選集》英譯工作的專家程鎮(zhèn)球先生在《翻譯問題探索——毛選英譯研究》一書中指出：“譯好成語和諺語是不容易的，因?yàn)樯婕皟煞N語言的不同民族色彩、文化傳統(tǒng)和文字特點(diǎn)。成語和諺語富于形象，文字簡潔，有的還包含典故。東西方文化差異較大，處理恰當(dāng)是要花大力氣的。”說得自然沒錯，做過口筆譯的譯者對此都深有體會。接著，程先生筆鋒一轉(zhuǎn)：“但是成語和諺語的運(yùn)用，和文章的風(fēng)格很有關(guān)系，譯文要忠實(shí)于原文，這些地方又必須盡量傳譯出來。正因?yàn)槌烧Z和諺語的民族色彩濃厚，我們就不能輕易用西方的成語、諺語來代替。”這一說法就值得商榷了。我認(rèn)為還是應(yīng)該以受眾能看得懂或聽得懂作為標(biāo)準(zhǔn)，不能一概而論。如果西方語言中有對應(yīng)的表達(dá)方式，不惜犧牲中文中的形象，也要采用；如果西文中沒有相應(yīng)的表達(dá)，則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保留中文中的形象的同時，適當(dāng)?shù)卦鲎g、改譯，以便受眾能成功地接受。

順便一提，呂叔湘先生《翻譯工作和“雜學(xué)”》一文中所舉的一個例子可以拿來說明翻譯之難和翻譯工作者懂得“雜學(xué)”之重要。《傲慢與偏見》第一章中有一句“Sir William and Lady Lucas are determined to go,merely on that account.”，不熟悉英國貴族圈子里稱呼習(xí)慣的譯者往往會譯作“威廉爵士和盧卡斯夫人……”，中文讀者一定以為他們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其實(shí)他們是夫婦倆，應(yīng)該譯為“盧卡斯爵士夫婦”。呂先生沒有解釋為什么要這樣譯，這里不妨稍加說明：讀過《傲慢與偏見》原著的讀者大概都知道，威廉·盧卡斯是準(zhǔn)男爵（baronet），其位在男爵（baron）之下，騎士（knight）之上。按照貴族制度規(guī)定，準(zhǔn)男爵的爵位不能傳給子孫后代，而且其夫人的稱呼也不能以她自己的名字（first name）冠之；如果威廉·盧卡斯是男爵，那么他夫人的稱呼就可以使用她的名了，比如同書第一卷第十四章中的凱瑟琳夫人（Lady Catherine de Bourgh），她是伯爵（earl）的女兒。假如盧卡斯夫人的名字是Catherine，結(jié)婚后隨夫姓，全名是Catherine Lucas，而威廉·盧卡斯的爵位是男爵或高于男爵，那么她就可以被稱為Lady Catherine，原文就會寫成Sir William and Lady Catherine，中文譯成“威廉爵士夫婦”，準(zhǔn)確無誤。呂先生認(rèn)為這只是一個簡單的例子，其實(shí)并不簡單。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張玲、張揚(yáng)譯）和上海譯文出版社（王科一譯）的兩個中譯本，就都譯成了“威廉爵士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