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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港》2024年第3期|姬中憲:黎明瀉(外二篇)
    來源:《文學港》2024年第3期 | 姬中憲  2024年04月18日08:21

    我凌晨五點坐進他的車里,車開出去兩三公里,我們才第一次說話。“要開空調嗎?”“不用。”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說話,也像一對秘密接頭的人,離開監控區后才開始正常呼吸和交流。我的行李在尾廂,足有一具尸體那么重。

    “我只做晚上。”車開上高架后他說,語氣好像要就此開啟一次長篇講話。此時高架橋盡頭的天空正微微發亮。

    “哦?說說看,晚上都是些什么人?”我還有點困,不太想說話,所以想問一個能讓他一氣說到終點的問題。

    “喏,我給你數一數啊。”他果然有了話題,“我晚上六七點出來,先做下班那撥人的生意,等這撥人都回家了,八九點,做吃喝玩樂那撥人的生意,十點十一點,夜宵那一撥又該出來了,最后就是喝大酒的那一撥,一直到次日凌晨一兩點。

    “兩點鐘去宜家充電,兩小時左右充滿,又能跑二百多公里,充電的時候我就睡覺,躺后座上,就是你現在坐的地方,后備箱里有枕頭和一床小被子,就這么睡,睡,睡,一直睡到四點多,電充滿了,我也醒了,可準了。醒過來,出去撒泡尿,回來就登錄——睡覺的時候必須得退出平臺,不然萬一有單子進來不接,要被投訴。一登錄,馬上就有一單。

    “四五點鐘這一撥,主要是去機場的,就像你。昨天我連做兩單浦東機場,空車回來,電車還行,油車就不劃算了。

    “六七點鐘回家,媳婦正好出門上班,晚上六七點她下班回來,我正好出車,我們倆啊,輪流使用一個家。”

    我一下驚醒,“輪流使用一個家”,我在手機上記下這句話。

    “但是啊,就算是這樣,我倆還爭分奪秒地生了個娃呢,馬上快三歲了。”說完這句話他整個人就掉進一場大笑中——像掉進一場大火中,直燒得上躥下跳——他笑到失聲,不得不拿身子連連撞擊靠背,撞得車頭都有點晃,看這樣子,好像他剛拿別人家的孩子開了一個過火的玩笑似的,我猜如果他媳婦在場,準得又羞又惱地狠敲他腦袋,“神經病啊,笑成這樣!”

    “今年上半年,”他猛地剎住笑,正色道,“我讓運管抓到,現在的運管啊,嘿!忒高科技了,車牌一掃,叫什么名、身份證號碼多少、哪個平臺的、做多久了、今天做了多少單賺了多少錢,一清二楚!所以你啥也別說,說也白說,現在的政策是不抓平臺,只抓車,抓誰誰倒霉——罰了一萬,扣了三個月駕照。

    “我當時就犯了病。

    “開車的最怕得我這個病,說出來你別介意啊——拉肚子——開車的最怕拉肚子,小便好解決,路邊、墻根兒、樹底下,車一擋,隨便尿,拉肚子可不行,人一拉肚子,就什么生意都別做了。跟吃什么東西也沒關系,就是腸胃功能紊亂,一著急、一動氣,準犯,一犯就得拉一陣子,不容易好,而且中午下午不拉,專撿黎明天兒,天剛剛亮的時候,醫生說這叫黎明瀉,也叫雞鳴瀉,就是說人家那邊雞一打鳴,我這邊就瀉了,一般是早晨六七點鐘,最容易犯,一犯就折騰一上午,所以你知道我為什么每天做到早晨六七點——著急回家上廁所啊!

    “運管抓到我,我當時就聽見肚子里頭‘咕嚕’一聲——完了,犯了。躲是躲不掉的,運管有提成,多的能拿到四成,所以使勁抓,他們而且演技也忒高,不定裝成什么人呢,裝成乘客,你就沒辦法,你總不能不接單吧?接單,就有可能中招。

    “不過你放心啦,我現在身體沒事了,畢竟在家歇了那么久,錢也沒問題,當初簽約的時候就說好了,萬一被抓,平臺報銷罰款,三個月之后復出——這不,三個月之后我復出了。

    “你當平臺傻嗎?平臺才不傻,白給你交一萬塊,怎么可能?運管規定,如果第二次被抓,罰三萬到五萬,扣六個月駕照,簽約時候平臺也答應的,第二次被抓被罰,平臺還報銷,可竅門就在這里——平臺不會讓你第二次被抓,為什么?因為在你第二次被抓之前,你就被平臺拉黑了。

    “我給你算啊,起步價以內的,平臺每單抽一塊五,超過起步價的,抽25%,一天下來,總要抽個一百多塊,一個月三千多塊,三個月就是一萬多,所以,復出之后,最多干三個月,還清那一萬塊罰款,再多掙出一些,你就被拉黑了——拉黑還不容易?總能找到理由啊,乘客投訴、差評、說你車里有異味,一條理由就夠了,都是匿名的,你上哪查證去?車里有異味,你怎么證明你車里沒異味?哪怕你灑一整瓶香水,然后把平臺的人拉到你車上聞,平臺也不承認啊,人家可以說你現在香噴噴,可是接單時你剛巧就放了一個屁——你有什么話說?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這是一個每天連屁都不敢放的行業啊!

    “偏偏我就是個愛放屁的人,我不是故意的,誰會故意放屁啊?何況我們這一行,乘客就坐屁股后面,那不是砸自己生意嗎?可是我這個毛病控制不住,腸鳴音、腸賬氣、你懂的——不過你別擔心,我現在沒事,好了。

    “還是說平臺——這筆賬,平臺算得清清楚楚,一萬塊還清,稍后立刻拉黑,因為你有前科,說明你做生意不仔細、不留心、防范意識不強,或者就是你點兒背、人品差,這樣的人不能留,再留下去,說不定哪天真就第二次被抓了,那怎么辦?三萬到五萬罰款替你報銷,傻啊?所以復出這三個月就是戴罪立功,然后秋后算賬。”

    “戴罪立功”“秋后算賬”,我記下這兩個詞。

    “三個月之內又被抓?這個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很少很少,平臺心里最清楚了,比方說一百輛車里,可能有那么一兩個,最多一兩個,反正我們戴罪立功的時候,又不是剛剛好還夠一萬塊就被拉黑,那也太明顯了,一般要多還一些,每人多還一些,加在一起,就把那一兩個包住了,是不是這個賬?所以說平臺永遠不會吃虧,你別和平臺斗心眼,平臺永遠大于人。”

    我記下這句話,“平臺永遠大于人……”不對,我搞錯了,這不是他的語言,這句,連同前面記在手機上的幾句,都不是他說的,是我寫的。

    “平臺自己也有營運車,司機可以租,一個月交給平臺七千塊,私家車也可以放在那里出租,一個月六千左右,不是有人因為限購買不了房嗎?就買幾輛車放在平臺上賺租金,外地戶口上不了大牌,只能買新能源,上綠牌,然后掛在平臺上,全市大概有30萬輛這種車,至少30萬人在做,過去這幫人就是做黑車的,現在呢,哈哈哈,我也不知道現在怎么形容,黑不黑,白不白的……”

    現在,黑車洗了半白。我在手機上寫下這句。

    “明知道要被拉黑,還是得干,干一天是一天,多干一天就多賺一天的錢,不干就沒錢,不但沒錢,還得往里交錢,這個道理,我和平臺都明白,所以我不但要干,還要玩兒命地干!

    “今天?不瞞你說,還真是個特別的日子,今天是我復出之后的第八十六天,我算了,做完你這一單,一萬塊正好還清,所以從現在開始,每一天的凌晨四點鐘,我在宜家充完電,睜開眼,重新登錄的時候,平臺都有可能跳出一條消息:對不起,您已被拉黑……”

    說完這句,他又開始了失真的狂笑,然而這次他很快就控制住。

    “所以,老板,等一下到了機場,萬一有人查,你能不能……”他瞅準一個機會,回頭好好打量我一眼,“配合一下,就說你是我表哥?”

    “不能說親哥,一個我剛才看了,咱倆長得不像,另一個,萬一他要查身份證,查駕照呢,咱倆估計不是一個姓,身份證號碼更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你就配合一下嘛,你又不吃虧……”他又回頭看我一眼,我低下頭,沒有看到他第二眼的眼神,但他把頭轉回去后,聲音都變了,“要不,你要是嫌這樣掉價兒,你就說你是我舅……行嗎,舅?

    “我老婆還想生個二寶,她天天算日子,量體溫,吃莧菜,補充葉酸,早晨六七點,晚上六七點,每回都掐著點,每回都跟打仗似的,跟偷情似的……”

    “我家大寶也要上小班了,學費生活費都貴……”

    他第三次冒險回頭看我,像是最后一次確認什么。天光大亮,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臉。迎賓大道限速六十,車子慢下來。我在手機上寫下:高抬貴手。

    “當然,我也聽說過,有司機和運管勾結的,趕在被拉黑前,主動讓運管抓住,讓平臺報銷罰款,一是報復平臺,二來還可以和運管分錢,具體怎么分,好商量,有三七、有四六、也有五五。”

    我聽到一陣腸鳴音,低回盤旋,如同發自這臺榮威RX5的電動機內部。

    “這趟行程免單,就當認識個朋友,等一下你先支付,我把錢轉給你,或者我先轉給你,你再支付。”

    “前方岔路口,左側主路,可以到二號航站樓,右側就離開機場區,可以開到任何地方,包括開到海邊,開進海里……”

    “所以,領導,”他最后說,“能不能請你高抬貴手?”

    沙塵暴

    我和我爸,難得說話。不是一家人七嘴八舌的那種說話,是兩人直接對話很少。有一天,在濟南,午飯后,隔著一個茶幾,一株鐵樹,一臺兀自播報的電視,還有來回走動的人,我爸對我說:“昨晚是不是沒睡好?我看你臉色,你這樣可不行,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叫人心驚的事?你別一個人扛著,說出來,幫你拆解拆解,你要不好意思,就光和我說——來,你說說看,你到底怕什么?”

    我講了一件事。

    2015年在鄭州,APEC會議前幾個月,市容大整治尚未見效,整個城市籠罩在土黃色的塵霧中,人在街上走一圈,皮鞋上一層土,商場、酒店門口的自動擦鞋機前,人們排著隊上前,一只腳一只腳地遞出去,狠狠地擦夠時間;等不及要見客的,就將腳偷伸到另一條腿后面,在褲腳上蹭幾下,蹭出一個光亮的鞋頭。到了室外,人人都縮起脖子,一頭扎進那妖霧中,同伴們正說話,狠咳一聲,一口痰卡在喉嚨間,慌得一眾人都幫他找垃圾桶,垃圾桶不常見,心急的人早就一口吐在地上。那痰呈明黃色,黏度極高,就地一滾,沾上些碎沙黏土,快成固體。

    就是在這樣的塵土飛揚里,我奔波了十數日,足跡遍及鄭州市六個區外加五個代管縣級市,費盡口舌推銷一個并不適合本地的立體車庫投資方案。走前一天,我請一直陪我四處跑的當地朋友吃飯喝酒,談及鄭州半月,光忙生意了,竟沒去周邊轉轉,開封府、少林寺、龍門石窟,離鄭州都不遠,來回車程都在一天以內,朋友建議我多住幾日,把他的道奇酷威借給我,自由自在,想去哪去哪,市區的酒店也不用退,仍住在那里,因為這幾處景點均以鄭州市區為中心呈放射狀分布,逛完一個地方即回酒店,明早再出發,這樣安排最劃算。我想一想說:“我自己倒無所謂,鄭州離濟南不遠,倒是可以讓我爸媽也來,高鐵三四個小時就到,平時專門來旅游呢,他們自己未必能來,現在正好,我在這里,又有車,真可以帶他們轉轉,北方老人,最喜歡包公楊家將這些典故,你剛說的這些景點,他們會喜歡,只是不知道他們肯不肯來。”朋友也真仗義,我只是隨口說了幾句,第二天一早人家就把車送去4S店做了個保養,好讓我用得安心。

    4S店保養帶洗車,車開回來時本是干凈的,車窗上還掛著水珠,但是路上趕上堵車,停在高架下匝道口,四十多分鐘下不來,奶白色的車身已敷上一層細土,偏偏這時來了一陣小雨,不多不少將那層土和成稀泥,一道一道掛滿車身。雨停了,車流仍未松動,朋友閑著也是閑著,索性下了車,從后備箱搬出一箱礦泉水,手套箱里翻出一次性牙刷,一邊倒著水,一邊像刷牙一樣將那車又細細洗了一遍,然后才干干凈凈交到我手里——這份用心啊!臨走時還交待我說:“今晚有沙塵暴,市里發了橙色預警,車放到地下車庫,你沒事先別出門,窗戶關緊。”

    我去前臺辦理續住,因為說遲了,我住的那間房已被訂出去,我在這里住了半個月,和那位前臺領班混得挺熟,領班就對我說,頂樓還有一間套房,之前一直被人長租,前段時間才空出來,市場價肯定貴,但她愿意給經理打個電話,問能不能適當加點錢就升級。以我的經驗,這種情況下凡是聲稱給經理打電話的,經理沒有不同意的,有時我都懷疑是不是真有這么一位經理時刻在后臺等著接電話。

    “畢竟這套房間現在不太好做,”領班好像也不急著打這通電話,“之前長租的那人出了點事。”

    “沒事,”我說,“只要不是兇殺現場。”我昨夜的酒還沒醒透,說話有些浮浪。

    “那倒沒有,但那個人確實殺了人,好多年前,在他家里,殺了他親爹還是親娘,然后逃了,抓了好多年抓不住,最后是被舉報了才抓住。”

    我說:“你們酒店舉報有功。”

    領班說:“才沒有呢,我們酒店因為這個差點被查封,那時還沒有人臉識別,他偽造了證件,我們也沒仔細查。”

    “逃犯還住套房,夠奢侈。”

    “什么呀,因為他家就在酒店東面隔一條小馬路,那間套房是唯一窗口朝東的,站在窗前能看到他家客廳,也就是當年他殺他爹還是娘的地方,抓他那天,他一直喊冤,說他爹還是他娘不是他殺的,真正的兇手一定會重返殺人現場,他藏在他家對面這個房間這么多年,就是為了每天守在窗前,等待真兇現身。”

    當夜狂風呼號,風聲響徹華北平原,如果你仔細聽,還能從這浩大聲中聽出每一粒沙塵撞在窗玻璃上發出的又細又脆的聲音。套房里窗戶和窗簾都緊閉,我擁被而眠,夢一層一層將我裹緊,在其中一個夢里,我夢見自己一口口吐出黃土,那黃土因被腸胃消化過而格外細膩,我源源不斷地吐出它們,體積超過我的身體本身,慢慢將我埋起來。我想到棺木,立刻有一具棺木應我的想象而來,不大不小正將我囚住。我心下害怕,嘴里卻繼續吐出黃土,要將棺內空間也填盡。呼吸漸漸滯重,空氣中開始有腐壞的味道,我好像在夢里加速,過了好多年,然后時間線恢復正常,我聽到細碎的“唰唰”聲,好像有考古人員正拿軟毛刷一點點剔除棺木縫隙中的土,隨后這棺木被撬開,刷子探進來,要將這具被黃土封存的尸身一點點刷出原型。我感受到自己作為一件珍稀文物所應得的那份敬畏與小心,越發不敢動了,害怕身子一抖,讓刷子們失望。刷子越是接近我的真身就越謙卑,生怕一不小心碰掉我一根毫毛,貶損了這寶貝的價值。最終,一支最是老道的刷子被派出來,這刷子決定從我的腳部入手,讓這個相對不重要的部位率先暴露在氧氣中——我就在這時醒過來,看到黑暗中有人站在床尾翻我的被角,我的腳底板頓時感到一股涼意,這涼意經由身體一路放大傳至腦門,我猛地挺一下脖子,顫聲喊:“誰?!”

    我的父親先是被這喝問聲驚得收了手,繼而用不容置辯的口氣自我介紹道:“我!”

    我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大聲喘氣。

    父親說:“你看看你,我是看你蹬被子,想給你掖一掖,你這是干么?”

    我說:“你……你怎么在這里?你什么時候來的?”

    “不是你叫我和你媽來旅游的嗎?我和你媽掛了電話就坐高鐵來了,不是昨晚剛到嗎?”

    窗外的風像大火業已熄滅,房間彌漫著被燃盡的森林才有的肅殺與冷清。我定一定神,聽到里間傳來細微而有力的呼嚕聲,倒像是母親的聲音。然而你也可以說那是任何一個母親的聲音。

    “你這樣可不行,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叫人心驚的事?”這自稱父親的人說,“你別一個人扛著,說出來,我和你媽幫你拆解拆解,你要不好意思,就光和我說——你到底怕什么?”

    我怕你。我在心里想,然而周圍太黑太安靜,我連想都沒敢大聲想。

    我見過夜晚的平陽河

    夜晚,每一輛胡亂停在路邊的車旁都能看到一個對著墻或樹尿尿的男人,但是看到四個男人同時尿尿卻不多見,他騎著共享單車經過一條河,名曰平陽河,發現四個男人——后來發現是五個,還有一個被燈影擋住了——五個男人排成一排,對著河尿尿,車歪在一旁。

    看得出來,即便在這種時候,他們之間仍保持了適當的距離,從后面看過去,幾乎是等距離排開,顯得很有分寸,也很有組織性。他想,這應該是五個人平時關系的體現。

    五個人里,至少有一個人其實不那么想尿尿,但是大家都尿了,他不尿,就有點破壞氣氛,男人的友誼,有時就要通過相約尿尿來體現,尤其這種野尿,算是男人間一次小小的投名狀。他一邊這樣想,一邊騎車經過他們,說不清因為什么,也許因為尿尿會傳染,他出來兜風,原本也不著急趕路,前面又正好紅燈——他居然停下單車,走到河邊,拉開褲子拉鏈,加入了他們。

    現在,六個男人在路邊并排尿尿——不管在城市還是鄉村的路邊,這都算比較罕見了吧?

    那五個男人剛喝過酒,他一走近他們就聞到濃濃的酒味,從他們的身上還有尿里。酒駕、違停、隨地小便、污染河道……這真是一群罪孽深重的男人。

    他尿了幾下,率先拉起拉鏈——他雖然來得晚,但是尿量比不過剛喝過酒的人——準備離開,肩膀卻被其中一個男人的手攬住,“都尿好了吧,尿好了吧?”那人摟著他,殷勤地招呼其他男人,就好像這次尿尿他請客似的,“尿好上,上車。”

    “數數,數數,”另一個男人頗為理性地說,“別待會兒落下一個。”

    這句話不知怎么戳中他們的笑點,他們仰起頭,舉著自己的牙,大笑一聲。

    理性男當真數了起來,從他自己開始數起,“一、二、三、四……”數到他和摟他的男人時,他稍稍遲疑了一下,隨后給出了一個堅定的數字,“五!”

    “你識不,識數兒?你聽我再,給你數一遍,”又一個男人站出來,手臂高高抬起,食指朝下,像個巨人似的點著每一個人的腦袋,“一、二、三、四……”他也遲疑了一下,隨后拿手拍他和摟他的男人,各拍了一下,“五!五!正好五個!一個不少!一個不多!上車!”

    六個人圍著車轉,找車門,有一個人要爬進后備箱,被另一個人拉住。

    “這回誰開?你開?你開?”他們互相詢問,又互相搖頭擺手,最后齊齊指向了他,“你,你開。”

    他正要推辭,摟他的人說:“就你沒喝,剛才我,就發現了,大伙都,喝了就你,沒喝,你不開誰,開?”一把將他按進駕駛席。

    其他人也上了車,將后座塞得滿滿的。他調一下后視鏡,按下手剎,將車子開起來。“去哪?”他問他們。

    這話又引起車內人一陣爆笑,“去哪?去哪?去哪?”他們怪腔怪調地重復著這句話,“我早已沒有了家……”他才聽出來他們是在唱一首歌。

    “你還跟著導航走就行。”那個相對清醒的聲音提醒他,他看到空調出風口上面支著一個手機,屏幕正導航。

    車開出一段路,車內人相繼平息下來,只有林志玲偶爾說話,他想,不如就沿著導航規劃的路線開下去,看看會怎樣。

    這車油門很輕,他不得不一直懸著腳尖,慢慢地腳脖子就有點酸。在一個僻靜的小路口,車輛擁堵起來,他一點剎車,車內人驚醒過來——前面有交警在查酒駕。

    按下車窗,交警探頭過來,先捂鼻子,說:“喝了不少吧?”

    “他們喝了,我沒喝,”他說,“我連晚飯都沒吃呢。”

    “少廢話,吹!”

    結果是真的沒喝,交警也詫異了,反復看那儀器,又望望車內其他人,后座黑乎乎的,看不太分明,“那肯定超載了吧?窗戶都搖下來,我數數。”

    交警拿酒精檢測儀的紅頭點著他們,像牧羊人拿鞭子頭清點牲口,“一二三四……五。”結果也沒有超載,正好五個。

    交警很不甘心地擺擺手,放他們走了。

    “還有一個人呢?”開出一段距離后,他看大家都不吱聲,就問他們,“剛才停在河邊小便的時候,不是還有一個人嗎?他沒上車?”

    “你是不是喝多了?”那個最是冷靜的聲音說,“那人騎單車的,干嘛上我們車?”

    他一時恍惚,不知道說什么,心想先開到目的地再說。

    車子越開越快,經過這段時間的磨合,油門好像已經接納了陌生的腳尖,不那么一驚一乍了。也許是因為開了車窗,車內酒氣散盡,幾個人也相繼清醒過來,變得一個比一個冷靜,他聽到后座發出清冷的金屬音,內后視鏡里看一眼,幾把尖刀在他們手間傳遞,寒光閃閃。

    “何以至此?”一個巨大的念頭在他腦中回旋,他好像瞬間獲得了超人的視角,“人何以至此?”他用陌生的口音反復質詢,無人回答。“您的目的地已到達,導航結束。”林志玲也離他而去。車子停在一幢黑洞洞的樓前。

    “不要熄火!”一個聲音命令他。

    他們下了車,向那幢黑樓走去,他被驅趕到隊伍的最前面,他以為自己被劫持了,不想一個硬物悄悄塞進他手里,低頭一看,是刀。

    五個人,五把刀,守候在門前,萬物靜寂。

    他的體內卻“嗡”一聲巨響,原來是手機震了一下,“請把手機調到靜音,關掉震動。”他的同伙客氣地告誡他,好像此前已告誡過他無數次。

    他掏出手機,看到了衛星視角下的平陽河,青翠碧綠,蜿蜒而去,還看到共享單車發來的消息:車輛已落鎖,本次騎行時間37分41秒,距離7.8KM,消費4.78元。停車地點在他家樓下。

    他想起今晚出門時順手取了一個快遞,放在單車的車筐里,快遞上有他的名字,他的地址和門牌號。他想,順利的話,那個人現在已經穿過小區的花園,來到他的門前,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他壓在地毯下面的鑰匙,然后打開門,進入他的生活,繼而變成他。

    他來不及想這些了,因為黑樓上已經傳來腳步聲,他現在能做的只是屏住呼吸,握緊手中的尖刀。

    姬中憲,著有長篇小說《花言》《深空自由泳》《闌尾》,短篇小說集《一二三四舞》《我不愛你》,非虛構作品《緩慢而永遠》,雜文集《我仍然沒有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獲中國作協《小說選刊》最佳讀者印象獎、第十屆上海文學獎、第十一屆儲吉旺文學獎、騰訊“瞬間與永恒”短小說大賽第一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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