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黧眉:那些信封上的出版社和電影廠——我們家的文學事之二
小時候爸爸從南方出差回東北,我和媽媽姐姐去火車站接,姐姐戴著爸爸的大皮帽子裝做男人的樣子,我和媽媽跟在后面。北方的雪野連綿而深情,晶瑩剔透,在路燈下閃閃發亮,我們踩在上面咯吱咯吱響。
爸爸出差都是去家以南的地方,所以我一概稱作“南方”,因為沒有比我們這里更北的地方可去了,除非漠河。爸爸去北京上海這樣的城市出差,這些地方不需要大皮帽子,但是回到東北就不一樣了,沒有大皮帽子會凍掉耳朵的,盡管從來沒見過有人凍掉耳朵。
爸爸出差,用我們家的話說,就是去“改稿子”。爸爸是作家,他到各地出版社,住在那里的招待所,修改他的長篇小說,或者報告文學,還去電影制片廠改劇本。經常是一兩個月,有時候三四個月,于是我們就在家里盼望爸爸的信,一般來說一個星期會有一封,因為接到爸爸的信后媽媽要回信,這樣一個來回,幾乎一個禮拜。郵遞員太熟悉我們家了,幾乎天天都有我們家的信件,有時候是書,或者雜志。
我能猜到郵遞員到達我們這棟樓的時間,爸爸的信還沒上樓就搶先到手了。信封上的地址,我幾乎都能背下來:北京朝內大街166號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市六鋪炕工人出版社;北京電影制片廠招待所;解放軍八一電影制片廠招待所;上海市紹興路上海文藝出版社;長春電影制片廠小白樓招待所,等等。長大以后,因為工作原因我每到這些地方,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大門口,想起我小時候爸爸在這一堆牌匾下面的照片,那個時候爸爸還年輕,而這些牌匾,已經見證了我們家兩代人的文學故事。
那個時候好像還沒有酒店,一般出差都是住單位的招待所。我上大學期間,爸爸還在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工作,依然經常來北京改稿子,我也就都去過這幾個招待所,這些招待所條件極好,干凈衛生,食堂吃的也特別好,印象最深的是工人出版社食堂的餃子,每次去爸爸必給我們買。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招待所爸爸和《芙蓉鎮》的作者古華先生成為好朋友,印象中的古華叔叔特別幽默,我和姐姐一去他就開玩笑,爸爸由衷地說:你們的古華叔叔是大作家,他的《芙蓉鎮》寫得特別好,后來我看《芙蓉鎮》,感觸強烈。那個時候的人有點傻,經常見到作者本人,卻不知道讓他給書簽個名。印象中當年的八一電影制片廠所在地還屬于郊區,有時候我也跟著父母住在那里,招待所外面有一大片田野,早上醒來就到外面散步,對于工廠廠區長大的我來說,見到田野興奮不已,唱著《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格外應景。
那個年代作家之所以去出版社修改作品,大多是因為可以和出版社的編輯一起討論如何修改。那時候的編輯為了幫助作家完善作品,付出了大量的時間和才華,這個我深有感觸。上海文藝出版社有一個叔叔叫范正浩,是爸爸的責任編輯,他經常去我們在富拉爾基的家,知道我和姐姐喜歡閱讀,經常給我們郵寄像少年兒童出版社的《少年文藝》等雜志,我們都非常喜歡他,經常盼望范叔叔的信件。還有一個張森先生,也是爸爸的責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李景峰先生和孟偉哉先生,還有屠岸先生,都是我爸爸在那里結交的好朋友。《當代》雜志的主編朱盛昌先生,一直跟爸爸聯系密切,爸爸的報告文學《勵精圖治》在這里發表并產生巨大影響,后來獲得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
你看,這些爸爸的編輯們能讓我如數家珍,可想而知他們在爸爸的創作過程中起到了多么重要而真誠的作用,至今我對他們心懷敬意。不知道我后來選擇文學編輯這條路跟他們有沒有關系?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這些編輯除了業務能力強,還都很善良無私。他們經常在周末請爸爸到家里吃飯,我和姐姐也跟著蹭了不少好吃的。我們親切地叫他們叔叔阿姨,其中有一個當年很有名的編輯阿姨,喜歡上了我那個聰明漂亮的姐姐,熱情地把她優秀的兒子介紹來,按說兩個家庭門當戶對,但是姻緣這個事又是那么沒有規律。兩個年輕人雖然沒有終成眷屬,但是絲毫沒有影響兩家長輩之間的友誼。
爸爸家信的信封上還有一個地址,在我記憶中揮之不去:長春電影制片廠小白樓招待所。爸爸當時出版的工業題材長篇小說《春天的呼喚》引起巨大反響,小說不斷被轉載,被評論,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等幾十家媒體廣播,引起了導演林農先生的關注。他主動推薦給電影制片廠,要把這部小說搬上銀幕,他邀請爸爸到小白樓招待,一見面他就對爸爸說:你的小說寫得很好,我聽了廣播非常激動。林農先生把它推薦給曾任文化部副部長和電影局局長的陳荒煤先生,第二天就跟爸爸一起去了陳荒煤先生家。陳老熱情洋溢地給爸爸寫了評論在《光明日報》發表……雖然種種原因最后這個小說沒有改編成電影,但是爸爸對陳荒煤和林農二位先生的知遇之恩念念不忘。很多年后,我的好朋友、女作家林那北介紹我認識了女導演顧晶女士,聊天過程中得知顧晶的公公就是導演林農先生,這種巧合讓人心生感動,我們還聊到那個有名的小白樓招待所,自然而然,我對顧晶就多了一份久違重逢的情感。
幾年前我在父親家里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屠岸先生的女兒章燕,她為了收集屠岸先生的懷念文章找我爸爸,聊了半天才知道我們曾經一同在北京師范大學讀書,她是外語系,我是中文系,估計大學時代曾經彼此擦肩而過。還有機械工業出版社的總編輯朱石川先生,也是爸爸的好朋友,他的女婿是散文家彭程,彭程跟我的姐姐又是《光明日報》的同事。可以說這些是兩代人超越時空的因緣際會了。
如今那一代老編輯很多人已經作古,我們這一代編輯正在逐漸退出職業生涯。如果說自己還算是一個好的文學編輯的話,我想都離不開我少年時代那些編輯前輩無意中的潤澤。
現在,冬陽下的西窗,泛著雪地的白光,明晃晃的,晃出我無數的記憶。那些大雪飄飛的少年時代,圍繞著我們家的那些文學事,讓我既幸福,又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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