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金庸的小說、新聞與史學
為紀念金庸百年誕辰,香港《明報》邀我撰稿,近期沒有新發現,只能提供兩則短文,刊3月10日紀念特刊。其中《金庸走向世界的兩個腳印》提及1998年5月20日美國科羅拉多大學金庸會議,會上有張照片,從右往左,分別是錢理群、李澤厚、劉禾、李陀和我。值得注意的是,這五位都不是金庸研究專家。我好歹寫過《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初刊,日后有多種中外文版本),但那是從司馬遷說到新派武俠小說,只是略為涉及金庸。其他四位都是了不起的學者,專業水平很高,但都不是武俠迷,也沒寫過相關論著。他們之所以愿意參加此次會議,除了金庸先生的巨大名望,以及會議操盤手劉再復先生的良好人脈,還有一點就是,大家都覺得“有話可說”。在高度專業化的學術界,愿意為自己專業以外的小說家站臺,說出自己獨特的感受,這很難得。記得30年前在北大臨湖軒為金庸開小型座談會,好幾位理科名教授,包括王選先生,也都爭先恐后談體會。
他的作品最能抵御時間的侵蝕與淘洗
我并非合格的金庸研究專家,沒能與時俱進,不敢冒充內行;可又因紀念與推廣的需要,不時應邀寫點小文章。這回海寧重修金庸故居,邀請我為“文心俠骨赤子情——金庸的故事”專題展撰寫序言,事先給我提供的策劃文檔中,輯錄了眾多名家關于金庸的論述,其中有我的兩段話,第一段是:
同時寫作政論與小說,使得金庸的武俠小說往往感慨遙深。撰寫政論時,自是充滿入世精神;即便寫作“娛樂性讀物”,金庸也并非一味“消閑”。儒道之互補、出入之調和、自由與責任、個人與國家,在金庸這里,既落實在大俠精神之闡發,也體現為小說與政論之間的巨大張力。
這段常被引述的話,來自1998年5月我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召開“金庸小說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的發言,題為《超越“雅俗”——金庸的成功及武俠小說的出路》(初刊《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第5期,有英文、日文、韓文等譯本),其中還提及:很多人只把金庸當武俠小說家看待,這遠遠不夠,他同時還是一個有政治抱負、有歷史眼光的報人;應將金庸的武俠小說和同時期發表的《明報》社論對照閱讀,那樣肯定會有很好的發現。
前幾天,有搞出版的朋友請我給一本即將刊行的金庸研究著作寫序,因我缺乏專門研究,堅決辭謝;人家說,那就退一步,允許他們在書的封底印上我的一段話,這我同意:
在小說家中,可以說金庸是最有學問的。他真的是一個“讀書人”,在如此專業化的時代,擁有廣博的知識,貫通古今與中外。武俠小說作為一個類型,有很難跨越的界限,但金庸以其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造詣,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傳統武俠小說的范式,為武俠小說開創了新的天地。在對傳統中國文化的傳承上,很少有小說家能達到金庸的水平。
這篇題為《在小說家中,金庸是最有學問的——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專訪》(吳小攀),初刊《羊城晚報》2018年11月1日,那時金庸剛去世,屬于急就章。不僅表彰金庸在小說史上的貢獻,且強調金庸在“傳統中國文化傳承”方面的特殊貢獻,這是我的一貫觀點。而且,我以為,只有放在中國文化傳播鏈(而不是小說史)來考察,才能理解為何那么多武俠小說,只有金庸的作品最能抵御時間的侵蝕與淘洗,不斷接受新媒介的技術改編與新讀者的趣味轉型。
他的選擇與思考,值得我們尊重
記得1994年北大初次見面時,我曾奉贈新著《千古文人俠客夢》,估計金庸先生沒時間翻閱;但2001年日本會議上我的發言,他是認真聽的,且深表贊同。那篇《小說家的歷史意識與技術能力》,初刊《中華讀書報》2001年11月21日,其中最關鍵的三句話,第一,“強調讀者借金庸小說以了解中國歷史與文化,如此立說,似乎低估了其文學價值。其實,借小說傳播知識,正是傳統中國文學的一大特色”;第二,“(金庸)從種族沖突與文化融合角度來理解中國歷史上的危機與轉機,與陳寅恪以降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的主流意見不謀而合”;第三,“作為小說家,金庸具備豐富的學識以及對于中國歷史的整體理解與把握能力,確實難能可貴;可這不等于說,我們可以從史學家的角度來要求并評判查先生”。最后一句是針對那時有人挑刺,從考據或史學的角度批評金庸小說的某些差錯。而在我看來,金庸對中國歷史總體發展趨勢的理解與把握,比很多專家學者都強。
我曾在某次接受采訪時提及一件趣事,1994年北京大學授予金庸榮譽教授時,他做了專題演講,效果不理想。為什么?因各方立場及期許明顯錯位:“北大表揚他對新聞事業的貢獻,金庸當時講的是中國歷史的特點,而很多聽眾卻是奔著武俠小說去的?!保▍⒁姲瓭蛾惼皆航鹩剐≌f何以長盛不衰?》,《三聯生活周刊》2017年第29期,7月17日)當初很多人都對三者立場及趣味的嚴重偏離感到遺憾,可現在回想,金庸的選擇與思考,其實值得我們尊重。也就是說,日后談論他的貢獻,或許真的應該將小說創作、新聞事業、歷史研究三者相結合,才能說好、說大、說深、說透。
附記:
上面是我3月12日上午在海寧“百年金庸:魅力永存的想象世界”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當天下午出席袁花鎮金庸故居開放儀式并參與“在海寧讀金庸”分享會。因前一位發言者是范徐麗泰,講述金庸如何鼓勵她從政,我就從北大當年授予金庸榮譽教授的故事說起。外界一般猜測,那是北大中文系的主意,其實不對,牽線搭橋的是北大法學院教授肖蔚云,他與金庸同為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故多有接觸。北大中文系只是承接具體業務——熟悉當代中國政治運作方式的,很容易理解這一點。
金庸1994年在北大演講中國歷史的特性,并非一時興起,或故作高深,他確實有深入探究中國歷史的愿望與實力,且不為名利,純屬求知。我們都知道他83歲那年到劍橋大學念博士,2010年9月完成博士論文,題為《唐代盛世繼承皇位制度》。其實,金庸不僅在英國讀博,還在北大正式注冊。2013年初夏,媒體發布不實報道,稱北大研究生院已蓋章,準備授予金庸文學博士學位。記者電話采訪,因是熟人介紹來的,我沒有防備心理,就說查先生近期身體不好,沒寫完博士論文,中文系也未舉行答辯,不可能授予學位的。至于導師是誰、學習期限以及是否修課等,我也都認真答疑。北大宣傳部長告知,當初輿情洶涌,校方正商量如何應付,沒想到我自己跳出來了。一開始還擔心我捅大婁子,后來發現讀者認可我的“實話實說”。原因是,金庸2009年9月到北大注冊念博士時,我正好是中文系主任,他的學籍管理屬中文系職權范圍。記得有一次在香港聚會,他跟我繪聲繪色講述北大入學考試的經過,還談及自己準備以玄武門之變為研究對象。至于他最后確定的博論題目以及寫作進展,我沒有追蹤。
晚年金庸對史學研究念茲在茲,這并非傳統中國文人故意壓低自家所長,以凸顯其多才多藝,主要還是強烈的求知欲望驅使。我當然知道,文學史或學術史上,不存在史學家查良鏞,有的只是小說家金庸。但讀其書,想其人,關注那些蘊藏在小說背后的“中國歷史的特性”,并非多余之舉。從這個特定角度出發,思考他的武俠小說何以至今難有比肩。他之所以成為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我以為良好的史學修養以及極高的眼界,可能是最主要的。讀《天龍八部》等作品,暫且不論文采風流,就說知識儲備,也都讓人嘆為觀止——我相信當代中國學者中,敢于小覷金庸學識的不是很多。
2024年3月15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此乃作者2024年3月27日在中國現代文學館主辦的金庸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