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2期|森目:云母翅
森目,廣西北海人,土木工程師,寫作之初以童話為主,后轉向小說。作品散見于《西湖》《青年文學》《廣西文學》《特區文學》“小鳥文學”等,有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
云母翅
森目
1
每次翻看那張蜻蜓的照片,我總會回憶起二〇一六年夏,自己在象林線上跑聯調聯試的日子。根據去、返程火車票上的時間戳,計算了一下,從七月十二日到九月三十日,我足足跑夠了八十一天。此前,在線上的同事來自成都總院,東北漢子,已經熬了一個多月通宵,被折磨得雙眼發烏、臉色死白。從一大堆由泡面盒子、餐紙團以及雞骨頭組成的垃圾堆里,他站起來,拍拍T恤上的餅干屑,拉過早已收拾妥當的旅行箱,留下一句“再不來我要死了”,就從逼仄的房間走向了遼闊的世界。我想去送送他,他卻把我推回房里,說別送了,趕緊睡吧,明早四點必須到車上簽字,否則算工程事故……
我開始打量四周:墻壁有細裂縫,屋角已結了蛛網,粘著些蚊蟲尸體和飛蟻翅膀。在同事留下的垃圾堆中,我翻找到一張嘎吱亂叫的床,一張低矮歪斜的折疊桌。在我去按桌子試它牢不牢固時,桌上的一只水晶頭竟受驚似的往后一縮,朝窗子飛般退去。我下意識追過去抓住,然后順著網線往鋁合金窗外看,發現它一直通往暗沉沉的下方,想是從一樓房東住房牽上來的。遠處是黑乎乎的山影,圍困著這片稀疏的民居。山腳下燈光已然亮起,畫出一個巨大而模糊的建筑輪廓——林州市火車站。當年踏勘的同事提過,站址那片地原是個叫云母村的地方,村民多以采挖云母礦為生,村中有一勝景,每年七八月蜻蜓翔集如蝗群,十分壯觀。但二〇一二年車站拆遷動工后就再也見不到了。恰巧在此時,好幾只蜻蜓優雅的剪影正在暮色中移來移去,猶如勝景的余味。但我知道,它們不過是在捕食蚊子罷了。
起初,所里沒征求我的意見就通知我來林州站跑車,理由是路局硬性要求,與業主、監理、施工各方一樣,設計也必須派員參加聯調聯試——而你,是最年輕的男員工。所長沒料到,我竟然爽快地答應了,他們不知道,我早已膩煩了整日面對CAD的日子。不過,連我也弄不清楚,我逃也似的離開青市,來到這荒涼的地方,真的只因厭煩工作而已嗎?
眼前這棟六層的自建小樓沒裝電梯,而我們租住的,還是在樓頂加蓋出來的一個小房間,屬于違建。剛才背著大包爬上來,喘得厲害——常年對著電腦畫設計圖,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學生時代(我沒料到,后來精神狀況竟也出現了問題)。坐在那張搖晃的床上,空虛從肚子里生發出來,逐漸擴大。好不容易翻出一餅方便面,卻已被壓碎,而搜遍房子,只有一個看起來像玩具、還散發著塑膠臭味的小電飯鍋。廁所在樓頂的另一側,燈已壞掉,房東說等明天再修。我摸黑沖了涼,吞了幾口帶來的瓶裝水,便躺倒在床。朦朧中,似乎有只蜻蜓(那輕盈的翅聲使我輕易地將它和其他飛蟲區別開來)總在撞擊天花板,一度還掠過我的耳邊。
早晨三點半,手機叫醒我,我捧水擦了把臉,下六層樓,走進深夜,穿過土墳夾著的小徑,來到站前大道,踩著水洼向林州火車站走。火車站像一條睡著的鱷魚,我正向它的大口走去。空氣被雨沖洗得很干凈,不知道是什么鳥的叫聲一滴滴從梢頭落下。我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但也隱隱期待恐懼落到實處……我順利地走到了車站,向保安報上單位及名字,亮出工作牌,從綠色通道快速下到站臺,然后準時登上了列車,簽了名字;在駕駛室看了一會兒司機的操作演示后,就感到疲乏和無聊襲上心頭。我退回到第一節車廂,發現其他人早就占據了各自的位置,已經躺在三人座上睡覺。我只好繼續后退,直退到周圍空無一人。
剛要躺下,就聽到撲棱棱的聲音——是蜻蜓翅膀在拍打。我四處尋找,終于發現了那只迷途的蜻蜓。林州站軌行區北面是大片稻田,邊上不少水渠,蜻蜓想是在那里生活著,為了避雨,才錯誤地飛到這里。它應該已經待了很久,剛才的響聲是它最后一次努力。此刻,它將自己安安靜靜地貼在窗玻璃上,再不動彈。隔著透明的屏障,自由就在眼前,它卻怎樣努力都觸碰不到。我用手機拍了張照,即使攝像頭已經靠得那么近,它也沒絲毫反應,之后我睡醒一覺將要下車時,卻不見了它的蹤影。當我存好那張照片,陳鎂的語音消息也恰巧到達了。她說她不知道我睡沒睡,最好已經睡著,因為她要說的事恐怕會讓我失眠。她說她絕對不同意和我分手。
2
蜻蜓安靜地鑲嵌在照片里。黃黑花紋,長尾,體型很大,是只稀有的“老虎蜻蜓”呢。小時候常在水邊捕到,它們漂亮,兇猛,像直升飛機般懸停在面前,碩大的復眼警惕地盯著我。只要手臂稍微表現出上抬的趨勢,它們就會立刻從身旁沖刺飛走。
昨晚接到陳鎂的消息后,我沒直接回答,只讓她今早十點再打來,還把蜻蜓的照片發給她看。她沒到十點就來了電話,我忙扯開話頭,問她看照片沒有。她說看了,蜻蜓不像直升飛機,倒像個戴著頭盔、背著簡易飛行裝備的飛行員,而那碩大的復眼,則可以視作頭盔的玻璃罩。陳鎂六月底剛從星市大學生物系畢業,不愿聽從家里的安排去藥企,吵了好幾架,最后也沒找其他工作,早做好了來我身邊的準備。我卻告訴她自己馬上要出差,她就別過來了,還有,我和她之間以后只談小說。她立即明白,我這是要同她分手。我預料她今天會像以往那樣,糾纏于分手這事,但她沒有,焦點全轉移到了蜻蜓上。圍繞這種美麗的昆蟲,她提供了一個小說構想:想想看,如果存在一種類人的生物,長著蜻蜓那樣的透明翅膀——對,不是飛行背包——戴著頭盔,躲藏在人類的世界里生活,會怎么樣?
她的話喚醒了我兒時的記憶,那時對捉到的蜻蜓很殘忍,常常玩弄它的頭,左撥右撥,一不小心(也許是故意)就會弄斷頸部,頭就像飛行員頭盔一樣,在斷了的頸椎上轉來轉去。我很快決定,以這個蜻蜓飛行員的形象寫一個童話,基于我的審美,肯定會是個黑色童話,果然,寫出來的第一段是這樣的:
蜻蜓人戴著飛行員頭盔,眼睛很大,翅膀是半透明的綠色。他在花叢中飛來飛去,一顆雨,要了他的命。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開頭就要了他的命,但我想,這樣是合適的,符合我對生活的觀察。而當我寫出這第一句話,我就意識到,我終于找到了自己一直以來缺乏的東西。不只是想象力,還包含久違的熱情,和寫作以來遲遲不愿打開的自我。我不顧故事的連貫性,想到什么片斷就先寫下來:
“他曾經交往過一個女孩,那女孩有著一對十分漂亮的,擁有蝴蝶斑紋的蜻蜓翅膀。所以,女孩的歸宿之一難免是中學生物室的標本框。
“他只有20厘米高,她呢,17厘米。
“千萬不要去擁有她,只要你擁有了她,你就開始失去她,或者是她開始失去你。
“他們是在附近的霓虹燈上認識的。他們分享了一杯只被人喝過兩三口的奶茶。蜻蜓人不小心被珍珠丸子哽住了,女孩抓住他雙臂,用膝蓋在他背后狠狠地來了一下。
“案臺很亂卻很誘人:番茄醬,醬油雞,蓮藕排骨湯,以及半個削了皮的蘋果。面包機里有面包的碎屑。蜻蜓人的第一次性愛就是在這里和女孩完成的。在一個充滿面包香氣的地方交配,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而番茄醬也是他們的心頭愛,盡管沒有薯條。”
其實我和陳鎂的認識,就是在奶茶店的霓虹燈招牌下。當時我被奶茶里的芋圓噎住了,經過一番咳嗽,好不容易才弄出來,而陳鎂就在一旁笑。鎂是活躍金屬,在空氣中可以直接點燃。她的父親,一個中學化學老師,有一天在課堂上做演示,突然想到要給即將出生的女兒起這么個名字。
想起陳鎂,一種狂亂的感覺就攫住了我。想起她在過去的無數個夜晚里,拖著拉桿箱離開我的樣子,輪子摩擦地面的響聲長久地駐留在我的耳畔,以至于我夜半常常驚醒,探向身旁,如果已經空了,就立馬凝神去聽外面有沒有箱輪擦過的聲音,盡管陳鎂可能只是去衛生間,又或者去書房閱讀那些有大幅昆蟲(多為帶翅的)插畫的書籍。當然,并非全部有翅昆蟲都能得到她的喜愛,她曾告訴我,她非常討厭雙翅目、革翅目、鞘翅目中的絕大多數(除了金龜子)。她喜歡的是那些翅膀漂亮的昆蟲,例如鱗翅目的蝴蝶和蜻蜓目的豆娘,尤愛蜻蜓,臥室中專辟出一面墻,做了天地墻格子擺放蜻蜓標本。為此她與父親鬧翻,陳父痛罵她一點女孩樣子都沒有。某次寒假回家,她發現那面柜連同標本都被毀去,僅剩幾片殘翅飄飛到梳妝臺上。
我常在夜半見她伏在暖白的燈下,對著蜻蜓的口器、翅膀、足、尾等分部詳圖發呆,偶爾也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有幾次,她像被某種無名的心緒纏裹,煩躁起來,會突然把紙撕掉、揉成一團,用力地扔到窗外濃稠的暗里。她從小長大的地方,是星市的一個衛星鎮,那里都是石頭,很少見到蜻蜓,標本只能網購或到別的地方野采。自從父母告訴她,畢業后立馬回去進藥企,她就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經常整把整把地吞下褪黑素膠囊。她說她總是聽到,遠在千里之外的父親在她耳邊絮絮叨叨。
我在林州的作息是這樣的:下午六點在火車站附近吃過小炒,散半小時步,再爬回頂樓,看一會兒書,或打一局魔獸爭霸三,快八點時洗漱睡覺,睡到凌晨三點半去跑火車。從林州市到象州,來回共需要四個小時左右,回到林州站已快早晨八點,胡亂吃點米粉就回來補覺,下午兩三點鐘悠悠醒來。這就足有三四個小時可以構思、寫作我的小說。一般而言,這計劃不錯,但往往凌晨四個小時的震蕩一直殘留在體內,頭腦里哐哐哐地似乎仍在跑車,耳朵嗡嗡嗡作響,上午根本睡不著(那時我尚未意識到,長期跑車和游戲造成的失眠,會讓不得休息的大腦產生怎樣的錯誤)。玩魔獸三也總是輸給電腦。我特別喜歡那聲音嫵媚的女巫,她們能使敵人減速,但是卻十分脆弱,三兩下血槽就空了。拖著發脹的腦袋,往往我還沒有買飛艇開島礦,對方的大軍就忽然打到了家門前。
陳鎂總是在我乘上飛艇、即將逃離的關鍵時刻打來電話。她又在重復已經問了無數遍的問題,問我分手是不是認真的,這一切是不是都認真的?我很生氣,因為我的英雄連同農民,全部遭遇了空難,全部落在海里死掉了,連島的邊都沒摸著。于是我回答陳鎂,是的是的,一千遍,一萬遍,滿意了嗎?剛要關閉電話,突然又想到了一種可能,于是又說,非要找我確認,難道你已經找到了新的人?
下午,我在小說里寫道:“夜半時分,她出走了。她的翅膀急速地撲打著,眨眼間就融入了黑暗。他提燈去追,小玻璃瓶里的螢火蟲不久就死了,似乎是悶死的。他沒有找到她,雖然知道她還會回來,但心里還是火燒一樣。也許,她不會回來了,這也是有可能的,他想。”
3
又是一次長達四個小時的震蕩,這回不知為什么一秒鐘也沒合眼。迎著朦朧的光線,我扶著門,十分小心地探出一只腳,下到月臺上。出到站廳,腳步虛浮地走在人群里,忽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這里不會有人認識我,肯定是幻覺。可是,當我尋找的目光轉回到正前方,竟然發現,陳鎂就站在我的面前。略微浮腫的臉蒼白,仍然架著熟悉的黑框眼鏡,幾縷散落的鬢發還未來得及收拾。我等你好久了,還不主動過來給我拖行李?她說。我下意識地照著她說的去做。并肩走時,恢復原狀帶來的親切感與仍然泥足深陷的阻滯感交替出現。我邊走邊想現在要把她帶去哪里。去我那里吧。突然聽到自己說出這話來,竟感到深深的訝異和羞愧。陳鎂朝我投來輕蔑的一笑,仿佛看穿了我。我連忙改口,不,我是說我們先去吃飯。
天很陰,從站里出來的稀疏旅客像影子一樣四散消失了。陳鎂坐了十多個小時火車,疲乏纏繞著她已經非常消瘦的身體,不想再多挪哪怕一步。我們挑了家看起來干凈點的進去落座,老板又黑又油的臉,讓人始終分辨不清他的表情。陳鎂吃了幾口米飯就放下了碗,我卻將每一絲肉都吞進了肚里。我問,你來做什么呢?沒必要。陳鎂說,怎么,來看看都不行嗎?我就是想看你過得多有味。我說,這破地方你怕是待不長久。陳鎂說,我很久以前來過這里。我心中一動,你不會是來采蜻蜓吧?以前這叫云母村,有很多蜻蜓。陳鎂說,是的,但現在都沒有了。我問,你來過,你怎么從來不說呢?
其實,我是來看你寫的小說的。在我房里時,陳鎂突然指著我的筆記本電腦說。我有個習慣,沒寫完的東西,不會拿給別人看,否則會受影響,可能再也擠不出半個字。不料沒等我反應過來,陳鎂就已經點開了電腦,昨晚新寫的幾段赫然在目。陳鎂一邊撐著我的胸膛擋住我(我當然也不好用力推開她),一邊輕聲念起來——
“冬天的雨異常冰冷,濕透的翅膀無法飛行。去年冬天,瑟瑟發抖的他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好去處。引擎蓋下的發動機艙,或者空調濾芯那兒,這兩個地方非常暖和。他從車底的縫隙慢慢地鉆進去,盡可能不弄臟自己。他可以待一個晚上,翌日清早趕在車主發動汽車前逃出去。
“蜻蜓人在發動機艙里遇見過‘舒克’和‘貝塔’。他們生了一窩粉紅的幼崽,非常可愛。另一次,在空調出風口那兒碰到過一只小‘舒克’,它正在死命地咬扇葉,試圖咬出個口子進到車里。
“女孩很喜歡粉紅的小鼠崽,她用五顆油炸花生收買了它們的父母。
“又一個節假日,元旦,小超市的員工都回家了,沒人值班。他們在空調塑料管上開了個口子,鉆了進去,開始了狂歡。他們不是小偷,他們沒有小偷的概念,即便有,他們也會認為那是為了生存。”
陳鎂面無表情地讀完了。我說,有點幼稚是吧,但這是篇童話。陳鎂搖頭,我曾經養過倉鼠,你還記不記得?我不敢接話,一股騷臭擊穿時空鉆到我的鼻孔里:當時托我養兩天,沒想到我為了少喂幾餐,倒的飼料太多,竟然脹死了那只貪吃的鼠。鼠尸足足脹到原先的兩倍大,丟到垃圾桶里時發出石頭般咚的一聲,不敢去想那圓滾滾的腹部會不會撞裂,會不會流出滿肚未消化的飼料。我說,這不是倉鼠,是老鼠。陳鎂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帶給我太多痛苦了,我有時不知道是習慣了你,還是習慣了痛苦,離開你竟然有點不適應。
我說我不知道,我覺得你就不該來。她站起來,站在新近形成的垃圾堆中,她說,來了又怎樣呢?是吧,來了又怎樣呢?我盯著她的眼睛,她呼出的氣息噴到我的下巴上,有點癢。我們挨得太近了,這可能會出事,我不能再回到原來的境況。一只撞破了網的蜻蜓絕不會再回到蜘蛛的口邊去。之前不是說好了嗎,我說,在青市火車站,叫你回星市去待一陣,怎么回去沒幾天又跟來了?陳鎂說,是幾天嗎?已經半個月了,你消失了整整十天,然后才跟我聯系,一聯系就發分手信。
我嘆了口氣,告訴她,這里沒熱水洗澡,沖涼房的燈房東還沒來換。陳鎂冷笑了好一陣子,我感到胃部被她的笑攪得抽搐起來。她說她本也沒打算在這里待,已經訂了離這兒兩公里遠的賓館,偏我可笑地以為她竟會留下。于是,我又扛著她的行李走下六樓,在房東的注視中帶她穿過土墳夾著的小道,來到散落著牛屎和機油的站前大道上。因為熬夜,我的視野黯淡發紫,靠在樹上差點要睡著。陳鎂沒有再跟我說話,總是在低頭思索著什么。從她來林州到現在,兩人尚未有身體上的接觸,感覺非常地不真實。好不容易過來一輛三馬仔,趕緊攔住了,將行李搬上去,放到座位底下,再托著她的手臂讓她上去。她的箱子特別沉,像是把一整個冬天的衣服帶來了,但現在是夏天。
陳鎂說我就不用跟過去了。陳鎂問我,想過那種生物是真實存在的嗎?我說怎么可能呢?說著兩張眼皮就沉沉掉落下來。再睜眼時她已隨車走遠,她的那句話卻離我越來越近,以至于我竟然把那句話帶到了夢里。
4
在夢里,我看到像本書那么高的蜻蜓人,收攏了翅膀,坐在我的黑色鼠標上。戴著的小小銀色頭盔,表面布滿了細小的裂紋,護目鏡的帶子綁在頭盔后,兩側垂下系帶。上衣似是一整塊麻布,松松的,只在腰間用橡皮筋繞了兩圈固定。腿很瘦,長得不合比例,像是踩了高蹺。在上衣的破洞里,四只翅膀鉆了出來。他安靜地坐在夢的深處,背對著我,對慢慢逼近的我似乎毫無察覺。但我知道,只要去觸摸他,在手指即將碰到他的那瞬間,他一定會消失。而我根本抗拒不了伸手去觸碰他、使他轉身面對著我的誘惑。
醒來后,我突然間想起戴著金屬質地的頭盔,飛在空中是件愚蠢的事。不用雨把他打暈,頭盔也會把他的頸椎壓壞。我在夢中給他戴上的頭盔,實質上是借用了陸戰隊的頭盔。我搜索飛行員頭盔的圖片,發覺早期“二戰”時的頭盔可能最適合他在空中使用,質量輕,也可御寒。他飛行高度不可能很高,用不著考慮氧氣罩的功能,也不存在可供他使用的通訊儀,因此一頂皮制的頭盔加上風鏡就能滿足他的要求。而那么小尺寸的頭盔,想必他是從某個玩具或手辦那里奪來的。
我立即將上述設定記錄下來,準備寫完全篇后再修改。我繼續寫道:
“小白是只溫馴的貓,是女孩忠誠的朋友,好幾次,她都是騎著小白出走的。加上它老是去耍弄‘舒克’和‘貝塔’,蜻蜓人就一點也不喜歡小白。他總是避免和小白單獨會面。小白后來不知所終,可能是被收養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蜻蜓人抱著哭泣的女孩,安慰她。
“第二天清晨,女孩在車下發現了‘舒克’和‘貝塔’的尸體。她沒有告訴他,但總覺得他已經知道。蜻蜓人確實也沒再提起過‘舒克’和‘貝塔’。”
我完全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把“舒克”和“貝塔”寫死。我完全明白為什么要安排一只白貓給女孩做寵物。如果說蜻蜓人是我的不完全投射,而蝴蝶女孩是陳鎂模糊的鏡像,那我將現實中害死鼠的直接兇手改成了陳鎂的寵物白貓,也就意味著,我將殺鼠的責任間接推給了陳鎂。而更為陰暗的是,上次我寫的那句“女孩很喜歡粉紅的小鼠崽,她用五顆油炸花生收買了它們的父母”,當時不明白,現在聯系到白貓殺鼠,不就很明顯是在暗示陳鎂那花生米換了幼鼠喂給白貓嗎?如此詆毀陳鎂,我真是太懦弱太卑鄙了——但在我的小說世界里,我就是君王,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敲完這幾段文字,我發現已經來到了晚上,時間是八點,無論如何都沒法再產生睡意,于是打開魔獸,在“失落的神廟”地圖上繼續一挑三的勾當,直至凌晨三點多去洗了個澡,才急匆匆走向林州站。上了火車才發現,手機有好幾個未接電話,都是陳鎂打來的。我始終沒有回撥過去。
5
從未試過像今天這樣,仔細觀察登上這列車的人們。列車司機大概三十歲左右,身體結實,頭發向上豎起,穿著白衣藍褲制服,一邊操作著各色按鈕、拉桿,一邊報出各種參數,如同射釘般吐出每個字。他的狀態讓萎靡的我也為之一振。左邊那位大概是施工單位的,猶如懷孕的腹部像是裝滿了混凝土的攪拌機。臉上是那種麻木又溫良的表情,仿佛隨時都能堆起笑來跟你吹掉一瓶酒。與司機相反,他卻是厭倦的,和右邊那位精瘦的監理一樣,沒什么活氣地靠在門上,透過車窗,看著前方不斷撞到眼前來的鐵軌,他們倒可能期望出點什么小岔子才好,讓煩悶的一天有趣點。可真要發生了什么事,興奮過后的害怕又會讓他們接連幾天睡不著覺。像往常一樣,今天大家也根本沒有力氣聊天,在司機室看了幾分鐘,就回到各自占據的車廂,躺下不再說話。
我在等那只蜻蜓,我想它可能還沒死掉。也許不見到才好,說明它早已逃了出去,不像我一樣,困在猶如人生的列車里,動彈不得。我不想跟車上的任何人說話,連他們的名字都沒興趣知道,因為我打定主意到點就下車,上車是煎熬受刑,只有寫作才是一種逃離。
陳鎂有一晚坐在餐桌上哭。她把腿并攏著蜷起來,手環抱著,頭埋在大腿上。吊燈昏黃的光從她的斜后方打下來。我遠遠地坐在角落里,只感到厭倦,我不能再安慰她,我沒法安慰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能安慰我。
那天早些時,我發現了她打給一個陌生男子的語音電話。我確認過,那是她從前的男朋友。她把送給我的歌,也同時送給他,或者反過來,把送他的歌,也同時送給我。
我走過去,在她身后,在餐桌后面的冰箱那里,找到一瓶冰鎮的啤酒,咕咚咕咚喝下去,泛上來一股濃烈的自厭,也許我該假裝一切正常,戳破氣球不過是嚇到自己而已。她已經不哭了,扭過頭來看我,眼睛很紅。她說,我真想變成一只蜻蜓。我說,你說什么?她又重復了一遍。而我根本沒有心情聽,我以為她是在開玩笑。那時我就想在小說中報復她,我想著要將她和他的事寫到小說里,而且,要將兩人寫得很糟糕。
朦朧中,那些屬于他們的故事紛紛剝離了我,在另一些時間、空間中繼續,以一種不再引起我情緒的方式,平靜地發生著。我順勢躺倒在列車輪子摩擦軌道的聲音里,眼將閉未閉,瞧著對面車窗上迅速滑過的一些影像,和窗外沉沉的黑夜疊合。偶爾,車駛入了隧道,粗糙的混凝土內襯面被洞內燈光照明,在閉眼睜眼的瞬間,洞壁消失了,感覺竟是在遍布鐘乳柱的巨型溶洞里穿行,甚至能捕捉到水滴下來的樣子。這不奇怪,此地本就是喀斯特地貌典型地區,線路穿過溶腔時往往用樁基托梁的方式過去。蜻蜓人就在車窗外,四只翅膀、四肢、頭都貼在玻璃上;被風刮走,又躲避著石筍、石柱,奮力地追隨著車。我閉上雙眼,我知道,我只是太累了,多日來熬夜已經讓我丟失了清醒。
回到出租房,靈感終于來了,帶著跑車的疲憊,我敲下最新幾段:
“女孩遇到一個長著兩只角的男人,他比蜻蜓人高兩厘米,而且會做爆米花。他的眼神仿佛帶著鉤子。他的腹肌有六塊。他能在空中連翻一串跟斗(而蜻蜓人只能翻一個)。他話很少,但是一出口就帶著不容抗拒的魄力,非常男人。
“最關鍵的還是,會做爆米花。他自稱角魔男。”
角魔男,一個俗氣的長著假胸毛的名字。太棒了。
6
這是我照著你小說里的描述畫的,看像不像?陳鎂說著,遞過來一張A4大小的畫,蜻蜓人,皮頭盔,翅膀,麻布,細長的雙腿。確實很像,我說。我已剪去小說最新的幾段,把它們放到另一個叫《角魔男》的文檔,藏在另一個盤里,以防她窺見。她渾然不覺我對她的報復已經在小說里開始,還以為我靈感受挫,沒有產出。她在這不大的空間里走來走去,望著那些發黑的墻根、掉皮的壁,還仔細觀察了一下插在筆記本電腦后的那根緊繃的網線。我把蜻蜓人的畫用透明膠粘在稍微干凈一點的墻壁上,感覺他正在向我飛來。
我越來越喜歡跑火車這個差事。在青市,每天都要面對那么多人,我感覺自己越來越像他們,越來越像一個工程師,我在無限的可能性中,被固定到一個模子里去了。而在這里,我誰都不是,我只是一個孤獨的人。除了陳鎂,大部分時間,在房里沒人來打擾我,窗欞下的裂縫中那點可憐的土里,長出來一株羊齒植物,只有它,會伸著孱弱的腦袋,在紗網外朝我探看。
陳鎂走到窗前,打開紗窗,捋了捋那株羊齒植物的葉子。她叫我下午陪她去一個地方,我看天空陰沉,像是又要落雨的樣子,就生出了拒絕的意思,但她沒讓我開這個口,就封死了我:不準拒絕,我對這不熟,萬一出了什么事,你會后悔死。這時我才注意到熟睡時,她拿進來的東西:一頂黑色寬邊帽,一個長柄網兜,一雙淺色水鞋。我立即想起幾年前陪她在野外采集昆蟲的日子,那時她總是瘋狂采集各種蜻蜓,這種瘋狂,與其說是出于對生物專業的熱愛,不如說是出于從小到大對蜻蜓的癡迷。暑期的動物學野外實習結束,她還跑來青市,拉著我一起上山采集蜻蜓。當時捕到翅根處像蝴蝶斑紋的一只蜻蜓,我還以為是蜻蜓和蝴蝶雜交的,但她笑著說怎么可能,那種蜻蜓叫“蝴蝶裂唇蜓”,是蜻蜓中的熊貓。后來,我把這個特征給了小說中的蜻蜓女,稱她為“蝴蝶女”。
我們穿過烈日曝曬的小徑。兩旁坡地上的土墳被密密層層的草和伏地的藤蔓包裹著,間或有小塊花崗巖材質的墓碑露出來。我從未去了解躺在下面的人是誰,生于何時,死于何日,又是誰給他們立的碑。我單單覺得,在這種地方,死人和活人在空間上挨得太近了——身后約兩百米就是那棟自建小樓——好像還一起生活著。當我夜晚路過他們,他們偶爾會以點點磷火微微照亮我腳前的路,但我從未興起去拜訪他們的念頭。
陳鎂飛快地登上左側土坡,說是看到一只碧偉蜓。她揮舞著那柄網兜,在草間、墳頭掃來掃去,終于一無所獲。她停了手,喘息著,汗水順著發紅的臉頰下滴。我緊隨著也過去,發現坡的另一邊下面,有臺壞了的拖拉機,放腳的鐵板已被雜草沒過,座墊破口露出黃棉,頂棚被銹得蝕了個大洞。四輪空空,永遠深陷在靜默中。
現在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起點,似乎又回到幾年前,在青市山上看她捕蜓的背影。通過區間鐵路下的涵洞,我們去到林州站的另一邊,找到稻田,到溝邊去尋找蜻蜓。她透露自己為什么那樣癡迷這種六腳昆蟲——散發云母片光澤的翅膀當然很美,更厲害的是,那對復眼前后左右都能看到,飛行本領也高超,能懸停,還能倒飛,速度又快,看上的獵物,幾乎都逃不掉……最后一句聲音突然低落下去。我警覺起來,只見她舍了網兜,腳步輕移,慢慢靠近溝邊一棵高高的稗草,然后伸出食指和大拇指,一點點落向一只紅蜻蜓。它云母般的翅膀微微向前耷拉著,頭轉來轉去,轉的時候陳鎂就停住不動。兩指已經離得很近,蜻蜓似乎也察覺到了危險,后翼扇動了幾下。我想起童年經歷過無數這樣的瞬間,如果蜻蜓不飛,馬上就給人捏住,被玩弄一番后難免死掉;如果飛,人手前撲,五指亂抓,可能會夾扁它的尾巴,甚至整個抓爆它,那會腸破肚裂而亡。死后還連肉帶翅被扯開;去戳那些細條的肌肉,翅膀還會輕顫。這種惡行早已離我遠去,回想起來也不覺得如何可怕,畢竟是只蟲子罷了……
就在手指即將碰到翅膀之時,她停止了,紅蜻蜓立即振翅逃開。陳鎂說算了,蜻蜓很脆弱,就算輕輕捏到翅膀,也會損壞,飛不走就會被鳥吃掉,所以算了,又不是很想捉,家里已經好幾個這種標本了。
不知過了多久,沒戴帽子的我快被曬暈時,陳鎂突然說采夠了,去樹蔭下歇一陣吧。斑駁的樹影下,她拿出個透明小瓶(瓶身標簽寫著“乙酸乙酯”),拿棉球蘸了溶劑,伸進裝著蜻蜓的封口袋里。只見蜻蜓六只腳搐動著,艱難地扭動翅膀,卻被塑料袋阻止,無法脫身。不久,蜻蜓就因過度麻醉而死,不用再多受痛苦了。整個過程中,陳鎂都保持著優雅、寧靜,沒有弄臟自己一星半點。一共有六只,還順便捉了一只比蜻蜓更小更精致的“豆娘”(屬于束翅亞科,與蜻蜓不同科)。陳鎂回頭看我,笑容映入我的眼簾,我只感到喉頭灼燒般疼。
7
我向路局的負責人請了假,他在電話那頭罵我,說設計院不能沒人來啊,小小咽喉炎,至于嗎?你要是不行就換人來。我嗯嗯兩句,根本不想再聽他說,就關閉了通話。
吞下一片阿莫西林,便躺在床上。眼睛都已睜不開了,全身開始發燙,額頭更是燒得可怕,仿佛水滴上去就會汽化。迷糊中,鼻子鉆進一股身體沐浴過后的清新氣味,額頭一涼,濕毛巾敷了下來。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外面開始傳來點點滴滴的雨聲,涼爽的空氣浸潤著我火熱的皮膚。心已經完全放下,想著只要睡上一覺,身體便能恢復。
我閉著眼聽到自己發出夢囈,連自己也弄不清在亂說什么,仿佛和蜻蜓有關,又仿佛和一直以來未能完成的某件事有關。而全身的熱度只有比睡前更高,煩躁也到了極點。就在這時,我感到一團柔軟的物體整個壓在了我身上,不由深吸一口氣。我意識到,這是一具冰涼滑膩的女體。她覆在我身上,濕漉漉的發絲垂掃著我脖子,弄得很癢,我卻被魘住了,怎樣也醒不過來,我甚至以為自己已經被輕微地麻醉:我竟然也和那袋中的蜻蜓一樣了嗎?我知道,她正在瞧著我,那灼熱的目光正盯著我的臉,我眼周的肌肉微微跳動,卻沒辦法撐開眼皮。她到底是誰?沐浴露的香氣掩蓋了她的氣味,使我辨認不出,想說話,卻吐出一串自己也不清楚含義的詞語。她似乎比陳鎂要豐腴得多、有經驗得多,她引導著我,嘗試一種奇異的姿勢:她的雙腳扣住了我的頸部,然后她的頭又伸到了我兩腳之間,就像兩只蜻蜓在空中交尾一樣。我在無法動彈的狀態里,維持著這種姿勢直到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旁邊是空的,昨晚的女人不見影蹤。幸運的是燒退了。滿身酸臭味,趕緊撐起來洗了澡。吃過早餐,本該打電話給陳鎂,確認昨晚是不是她,確認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了,但又覺得,一旦夢境固定為真實,說不好帶來的只是恐懼。我想了想,繼續寫蜻蜓人的故事。
“很久以前,蜻蜓人就認識了角魔男,他們甚至算是不錯的朋友。那時他住在楊樹上一只廢棄的鳥窩里,而角魔男住在一個干燥的小山洞里。蜻蜓人修葺了鳥窩,搭了個棚子,鋪滿散發濃郁香氣的松針,然后搜集了不少彈珠、玻璃片、鏡子碎片、鵝卵石、曲別針作為裝飾。然而一場暴雨毀掉了他的家。他開始夢想找到一個樹洞,或者去偷一個人造的漂亮鳥巢,可惜沒有實現。
“角魔男邀請他去野餐。其實就是烤蚱蜢腿。前天他們用橡皮筋和針自制的弓箭獵殺了幾只小蚱蜢。有一只大的,腿有他們手臂那么粗,彈跳力很強,一下子就蹦走了,角魔男還沒來得及甩出他的絆獸索(就是石子上綁著根繩子)。他們一邊吃烤蚱蜢,一邊喝野葡萄汁。
“后來,蜻蜓人和這只逃走的大蚱蜢狹路相逢,他吃不了對方,對方也傷不了他。他們看著彼此,用眼神試探著。某一個瞬間過后,他們也成了朋友。他們一起比賽誰飛得快。
“角魔男告訴蜻蜓人,出了這片山林,山腳下有一片住宅區,很繁華。蜻蜓人知道這意味著豐盛的食物,以及更好的生活。他沒有說話,離開一個地方總是艱難的。但是有一天,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就動身穿越山林,找到了一個住家不多也不少的小區,而角魔男,去了更遠的地方。再見面時,他捧著一大把爆米花。”
當然,我認識角魔男的原型。我初到設計院,熱情招呼我的人就是他。他比我大好幾歲,是橋梁專業的,也是湖南人,房價起飛前,已經在青市買了兩處房產,后勤處和檔案室的阿姨都曾打算將女兒介紹給他。他熱衷健身,襯衫下肌肉隆起,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去追逐事業,完全不同于我這個上班摸魚、下班熬夜寫作的落后者。一次大型項目評審會后,參會員工有自助餐券,我向無暇前往的同事多要了一張,然后帶陳鎂去享用海鮮。那晚他也在,一邊喝著冰咖啡一邊打量我們。后來又請我們去唱K,灌醉了我。那時陳鎂已提前回去,他借口要找人接我,用我的手機給她打了電話。我已醉得爬不起來,嘴里的嘟囔他假裝聽不清楚。我知道他就是那時背下了陳鎂號碼的。我從未問過陳鎂這件事,但從后來數次避開我接電話,以及經常笑著回復別人信息乃至出神等跡象來看,我相信自己的猜測。
不過,一切似乎都無所謂了。我也無意在小說中特地寫他們的壞話,就按照生活的邏輯發展下去吧。
“和角魔男在一起的時候,她會只想著角魔男。和蜻蜓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里又只想著他。直到有一天,和蜻蜓人在一起的時候她還是想著角魔男。
“寒冬已至,房主就要回來,昔日小屋即將無法棲身,沒有什么可以再失去。蜻蜓人和角魔男打了一架,角魔男贏了。
“角魔男說,當初你就不應該出來。蜻蜓人說,為什么你總是陰魂不散?他的眼前出現了那只慘死的大蚱蜢,原來角魔男后來還是殺死了它。”
寫到這里,我發覺我根本騙不了自己。角魔男奪走了蜻蜓人朋友的命,因為角魔男的原型在現實中是那樣好人緣,搶走了不少本應屬于我的友誼,所以我將他寫成這樣壞,吃人不吐骨頭,虛偽,殘忍。而我在里面的代言人——蜻蜓人,則對“食物”都如此友善,甚至與蚱蜢成為了朋友。
8
陳鎂問,昨晚你睡得怎么樣?我說,很好。那你感覺好嗎,陳鎂停頓了一下,我是說昨晚。我說女孩子為什么要問這個呢?陳鎂說,我不知道,想問就問。我忽然生氣起來,你怎么像個娼婦?我對自己的反應感到吃驚,這兩字竟然用了出來,我平時絕對不會這樣——而且吃驚之余,竟在深處涌上來一小股輕微的快感。原來傷害別人竟然能讓自己快樂。從前我總是被人傷害,從不反擊,卻原來他們心里喜歡,他們對此上癮。那頭沉默,接著傳來低低的啜泣,摻雜著幾聲飽含自嘲意味的冷笑。我期待她的反擊,將我擊落深淵,我深深地期待。這樣,我們的關系就徹底地毀滅了,就如蜻蜓人和蝴蝶女之間一樣。
但也許,我欺騙了讀到這里的人。真實中我根本沒有任何關于陳鎂和那男人有染的確鑿證據,那通很長的電話記錄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同一首歌送給兩人也可能是誤轉——事實上陳鎂就是這樣辯解的。由于原料的缺乏,所以在小說中也沒有詳細展開蝴蝶女與角魔男的關系。值得高興的是,我終于想到小說題目了,就叫《蜻蜓人》挺好。小說寫到這,我發覺將蜻蜓人寫死的橋段有點老套,且為了似乎不是很重要的愛情而死去——雖然不是愛情直接導致他的死亡——太廉價和偷懶了。我不妨透露一下,他到底為什么要冒雨飛行。原因是要飛越一條寬闊的河流,也就是去看“更美的地方”。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我在前面已經寫到,是一滴雨要了他的命,但到底怎樣用一滴雨殺死他,老實說,尚未想好。我常常是想到了結局,然后將劇情拼命往這終點去推,而其間路徑,其實大部分時候并未設計好。
那男人出現的時間點相當微妙。那時我剛跟陳鎂去拜訪她父母,那次拜訪源于一次略顯兒戲的打賭。毫無經驗的我直到快要按響門鈴,才如夢初醒般意識到兩手空空。沒有時間再做準備,只能隨便在附近超市買了一條煙和兩瓶酒拎過去,結局可想而知。陳鎂很久以后才告訴我,那酒陳父嘗了一口就倒進了下水道,而且他根本不抽煙。這次失敗的會面后不久,“角魔男”就出現了,而陳父那時已明確跟陳鎂說不看好我倆的戀情。
陳鎂那頭突然說,想讓你看一樣東西。我說不想看,不如由我送她回星市。陳鎂說,你不想知道更多關于蜻蜓人的信息嗎?我說,不過是想象出來的類人生物,難道你還能造一個真的蜻蜓人出來?陳鎂說,你看看就知道了。我不禁疑心她是不是要見面挽回我,就好像昨夜她用那奇怪的姿勢來挽回我一樣。坦白說,確然起到了一些效果。另一方面,我眼前又不時晃動著硫酸毀容的新聞畫面,我竟然恐懼她的恨意會像鎂一樣劇烈燃燒。我似乎忘記了,被硫酸毀容的多是女人,而男人才是報復者。我忍不住想起有一年她獨自上山采蜻蜓,被一只“草爬子”咬了的事。她在林間的長椅休息時,發現小腿上有個黑點,正是蜱蟲迅速膨大的身子。她沒有叫喊,冷靜地用酒精倒在蓋子里扣在蜱蟲上,過了幾分鐘,再用鑷子夾住蟲頭輕輕取出。接下來才是重點:她以極強的耐心,將那蜱蟲的腳用八根絲線系住,線的另一頭纏在定型針上,然后,等待熏醉的蜱蟲醒來蠕動掙扎,再用火柴去炙烤那蜱的硬殼。一只接一只慢慢切斷八只腳,最后剖開它的腹部……
陳鎂還是不管不顧地過來了,敲響了我的門。我整個身體頂在門上,抵抗著越來越震耳的敲門聲。我正猶豫是否應該給房東去個電話,手機卻突然振動起來,跳到了視頻通話的界面,只好接了。陳鎂一臉憤怒地盯著我,久久才說出一句話,你在想什么,為什么不開門?我說,你把東西拿出來我看一下。陳鎂把手機拉遠,舉起了手里的一個黑色木盒。看樣子很重,她舉了一下就放了下來。她突然冷笑了一下,沒種的家伙。
我打開了門,往后退開,看她提著黑色木盒進來。我轉身背對著她,假裝去倒水喝。房間太小了,她要真想對我潑一點什么腐蝕性液體,絕對躲不開。我故意將背部暴露在她面前,為了顯得我不害怕——或者我內心竟也存著一絲毀滅自己的沖動。我沒有去弄清楚陳鎂是什么表情,嘲弄,還是輕蔑。我的眼睛一直在望著別處。直到站在房子中央的陳鎂盯夠了我,我才轉過頭來,想對上她的視線。她卻幾乎立即低下頭去,俯身打開黑色木盒上的金屬扣。
于是,那具骸骨就出現在我眼前,靜靜地躺在盒子里,大概有一本書那么高,像是一具縮小版的人類骸骨手辦,然而質地摸上去卻絕非硬滑的塑料,而是真正的骨頭,我甚至嚇得縮回手。起初,我以為這是雞骨、鴨骨、豬骨、魚骨或隨便什么骨頭拼成的,正如流傳多年的美人魚的骨頭——網絡還流傳過用吃剩的骨頭拼成的微型恐龍骨架圖片。但很快我就意識到,這和那些拙劣的假冒品不同,這是貨真價實的一具骸骨。最先奪人眼球的是那并攏起來的修長腿骨,就跟蜻蜓長長的尾部一樣,而兩只垂下的腳骨,則很好地模仿了尾須。陳鎂戴上白色手套,將“蜻蜓人”整個捧起來——像捧著一個熟睡的嬰兒——輕放到早已鋪好的一張綠絨布上,然后慢慢地翻轉到背部給我看。我看到四個球形的關節,分布在連接四個翅根的地方,但已經斷開。仿佛看穿我的疑惑,陳鎂將盒子中剛才壓在骸骨下的四片翅膀拿了出來,有一片的下緣已經殘破,其他三片都還完好,擺放在身體旁邊,翼展大概有兩本書豎向加起來那么寬。你知道世界上最大的水生昆蟲——越中巨齒蛉嗎,陳鎂說,它的翅膀展開也僅僅只有21厘米寬。我久久凝視著那巨大翅膀,仿佛從飛機上俯瞰四片陸地:精細的脈絡如同主次分明、縱橫交錯的小徑,將翅膀分隔成數不清的湖泊或農田一樣的小格子,而靠近翅尖的翅痣如同人類居所黑色的屋頂。我顫抖地捻起一片翅膀,變換角度,感受那流動的云母般的光澤。對著燈光看去,那些格子又仿佛變成白色浮冰相互碰撞,聲音好似正落入我的耳膜。我湊近了鼻子去嗅,仿佛雨水、花朵、枝葉的氣味還停留在上面,仿佛伊卡洛斯之翼上的陽光溫暖著我的臉龐。這是多么巨大輕盈又如夢境般的事物,我的小說追求的不也正是這種境界嗎?當我終于狠心放下手臂,將那片翅膀歸還到“蜻蜓人”身邊時,目光忍不住從它那兩排纖巧精致的肋骨上掃到頭蓋骨的眼洞里,藏在那里的生命之火仿佛仍未熄滅,且將我灼燒。
我聽到我飄飄渺渺的聲音終于落下來成為確實的言語:陳鎂,你做得很真實,但是,但是我無論如何是不相信的,是不能相信,如果相信,我的小說就沒法繼續下去了。
干脆些,陳鎂直視著我的雙眼說,你根本沒必要寫下去了,你躲藏在小說背后那么久了,還不膩嗎?那童話只能將你引到庸俗的境地,讓你整天沉浸在對我的虛假想象中,你為什么就不能睜大眼睛,看看真正的我呢?
我接過她的手機(我多么希望,又多么恐懼這時那“角魔男”給她發來短信),看到上面是一個百科詞條的網頁。
詞條:蜻蜓智人
種類特征
蜻蜓智人(Dragonfly Homosapiens),人亞科,人亞族,蜻人屬。成年雄性體長21cm至23cm,雌性為18cm至22cm,腿修長,有兩對膜質透明翅,翼展可達40cm至45cm。翅形窄長如蜻蜓,翅脈呈網格狀,翅端略圓,有長條形翅痣。雄性翅膀多為無色透明,雌性翅膀翅根至翅中為淡藍色。雌性翅膀偶見蝶裂紋,黑色中帶亮藍色,第二對翅膀寬闊如蝶翼,異常美麗,神似蝴蝶裂唇蜓。膚色淡黑,雄性稍深。手臂一對,指尖利,便于抓握樹枝停留。雌性胸部微微隆起,有乳頭,雄性胸部扁平,幾乎不見乳頭(疑已退化)。頭部無毛發,有兩碩大復眼包裹,耳、鼻、唇悉如智人,齒細而利,便于扎穿植物嫩枝吸食汁液,以及撕咬獵物。雜食,吃小型鳥類、鼠、魚、昆蟲、蜂蜜、植物嫩葉嫩枝、野果及種子等。無肺,與蜻蜓一樣通過氣管吸收氧氣。腿長而輕,飛行時雙腿并攏,停留在樹上時以手抱枝,雙腿自然下垂。生殖器與人類無異(一說雄性生殖器呈鉤狀)。
棲息環境
多生活在原始森林里水質潔凈的溪流或湖泊邊,近年來有向人類居所靠近的趨勢。
繁殖方式
幼體產在水中,用鰓呼吸,以魚蝦蟹螺等為食,發育五至十年即爬上岸,抱樹枝,等待裂背而出四片翅膀。翅膀初極小,數月后慢慢生長,終可以飛翔,如蜻蜓般可正飛、側飛、倒飛、懸停。長翅過程中極易被蛇類殺死。
文明、信仰
有智慧,因身具蜻蜓之翼,故以蜻蜓為祖先、為圖騰,崇拜之,晴朗日和圓月日作盤旋之舞。另一說,其祖先為石炭紀翼展達75厘米的巨脈蜻蜓。與巨脈蜻蜓因為氧氣含量下降而縮小體型、演化為現代蜻蜓一樣,蜻蜓智人也逐漸縮小體型,成為迷你人類。叫聲嘶啞,不知是否存在可溝通的語言,尚無文字發現。上身以人造織物包裹,下身覆以苔蘚或地衣制成的薄膜。一說其頭部復眼非真眼,而是以松脂琥珀或透明礦石磨制而成(真眼藏于下方),目的是表現對蜻蜓祖先之崇拜,交配方式亦模擬蜻蜓在空中交尾——雙方腳彎曲緊扣,形成環形。
種群現狀
幾百年來,棲息地逐漸被人類侵占、毀損,族群數量大為減少,目前僅在廣西、廣東、貴州等省份被目擊發現。蜻蜓智人為生存,現已慢慢潛入人類屋舍、樓房,偷取食物、布片以及其他小物件過活。生性狡猾謹慎,罕被人類發現。
發現經過
2015年8月,星市大學生物學專業學生陳鎂于林州市城郊野采時發現其蹤跡,拾得半片殘翅。2017年7月,陳鎂再度赴該市搜索,輾轉多處,終由云母村集市擺攤老農處購得骸骨一具。陳鎂數度深入云母村北的原始森林,發現其一處位于無名湖泊的部落,族群數量在28只至32只之間。陳鎂尋得不遠處護林人廢棄木屋暫住,暗中以望遠鏡觀察蜻蜓智人。不幾日即被發現,遭到蜻蜓智人的群起追趕。陳鎂逃跑途中手機摔壞,相機被奪,僅存隨身日志本(依據其中筆記,整理成本詞條)。迄今未捕獲活體。
詞條統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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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更新:燃燒的鎂(2016-07-30)
突出貢獻者:燃燒的鎂
我關掉網頁,說,你為什么要編造這詞條?你一個女孩怎么可能深入原始森林呢?你這樣讓我小說怎么繼續?是我在寫小說,而不是你,你絕不可以代替我。
我又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那男人的事。
陳鎂向我投來輕蔑的目光:你當然知道了——從你的小說里都讀出來了,但我要說,角魔男才是完完全全的虛構。
現在沒必要再顧忌你的猜疑了,陳鎂離開前又轉過頭來說,因為我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你關心的事情實在太微不足道。
她從這逼仄的空間徹底地消失了,還收走了那副蜻蜓人的骸骨。我很久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開始仔細搜尋那擺放過骸骨的地方,然而什么痕跡也沒留下。四周靜悄悄的,我被圍困在這里,腦袋發昏,眼皮沉重,迫不及待地開始懷疑,懷疑一切都是幻覺,就連陳鎂是否曾經來過,我都不再確定。我躺在床上,搜索了百科詞條,終于確定蜻蜓智人的詞條確實存在,我將它離線保存下來,在失眠的日夜一遍遍地讀。我意識到我一直在描繪的蜻蜓人形象,其實是陳鎂提供和操縱的,她種下這粒種子在我心里,利用我的想象力,讓它長成參天巨木。如今,她竟然已將蜻蜓人設計得如此詳細,如此栩栩如生,已經遠遠地超過了我,簡直讓人妒忌得發狂。
凌晨四點,我又上了火車,像幽魂一樣飄蕩到無人的車廂躺下。在穿越隧洞的時間里,我又看到了石鐘乳,看到了黑色玻璃上我的倒影。我越縮越小,感覺后背發癢,似有什么輕盈又堅挺的事物要鉆出來,反手去摸,又還是我熟悉的身體。
陳鎂失蹤了,打去的電話無人接聽,社交軟件上的問候也從不回復。我懷疑她已經回去,徹底投向了“角魔男”的懷抱。我仍然拒絕承認那具骸骨是真實的存在,更拒絕蜻蜓人是真實的存在,這樣我的小說才得以完結:
“蜻蜓人的頭盔被打落在地,所幸沒有損壞,他拾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飛去,和追來安慰的女孩大吵了一架。他離開女孩的時候,烏云正在頭頂的天空聚集,他戴上頭盔,心說幸好頭盔還在,就算被雨打在地上也不怕。
“關于他的死亡,最后一個細節是,頭盔被雨擊穿了,因為它的內部早已產生了裂痕。
“蜻蜓人和女孩剛相戀那會兒,彼此還不是過分熟悉,他們相約飛越河流,他們的初吻發生在河面上。女孩飛到一小半,就累得下墜,幾乎跌進河里,蜻蜓人背著她往回飛。他說,反正我一個人也飛不過去。他沒有說實話。
“他曾經一個人飛越了河流,飛到了遠方。
“遠方不是太好,也不太壞,和原來的地方——一個中檔小區——似乎沒有太多不同。但,總存在一些不一樣的地方,比如,一朵碩大的郁金香。這足夠讓人興奮,甚至流下淚來。
“此刻,他也一定還在什么地方飛著,半透明的綠翅膀,閃閃發亮。”
我開始越來越多地處在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中。我被禁錮在小屋——車站——列車——食鋪——小屋這條路線上,總感覺自己被困在列車上(其他所在也不過是車廂的延伸),進行永無休止的循環旅行。偶爾,黃澄澄的陽光會穿透玻璃來到我身上,使我短暫地恢復清醒。在這不長的清朗的感覺里,我極度渴望有什么東西來拯救我突圍,即便很快意識到,突圍之后也不過是更換別的線路受困。我竟然還懷念起陳鎂的糾纏——如果正常地挽回戀人也算是一種糾纏——我原以為只有在昏沉的時刻才會不慎想起。即便我不再喜歡她,我也希望她能繼續糾纏一下我,繼續像那晚一樣讓雙方身體奇異地合成環形,激烈迷狂之后得到片刻寧靜的自由。
當感官的觸角重新變得遲鈍,我又陷入車輪撞擊鐵軌的哐哐聲中。偶爾輪聲也會中斷,插入幾幀緩慢播放的畫面:一雄一雌兩只蜻蜓人在水上扇動著翅膀。拉近了看他們的臉,竟有幾分像我和陳鎂。我化身為其中一只,終于意識到,那種寧靜的自由就是蜻蜓人飛在湖泊上感受到的風的自由。
9
再多待一秒我可能就死了。我在撫摸那張蜻蜓的照片時,不由感嘆。記得最后一天早晨,我如往常一樣來到林州站,不同的是,我已經把所有行李都打包塞在背后沉沉的雙肩包里。當然,我像上個同事那樣也遺留了一大堆垃圾在房里,押金則不打算問吝嗇的房東要回了。我計劃跑完這趟象林線,在象市站下車,轉乘象市到青市的動車回家。
穿過那道把手上還掛著粗鐵鏈的玻璃門時,從來沒跟我說過話的保安還問了一句,以后不來了?我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回頭,沒有看著他的臉說話,我嘟噥著說,是啊,馬上要結束了。
但實際上并未結束。我內心也隱隱覺得一切都還未結束。我走過空蕩蕩的大廳,由員工通道走下尚未運行的扶梯,來到了站臺層。雨棚下只有幾盞燈亮著,徹夜不眠快要使它們力氣耗盡,無法再推拒黑暗。車頭的駕駛室竟還是黑乎乎的,看了下手機,才發現因為過分焦慮,我來得太早了,此時才三點一刻,離其他人員的到來至少還有三十分鐘。夜鳥的叫聲斷斷續續,像是不斷被驚嚇之后又重新睡去,循環往復。正要放下背包休息一會兒,我忽然看到燈下有什么東西一閃。是蜻蜓,是那美麗輕盈的云母翅。我激動起來,緊緊跟隨那閃耀的光澤,但它輕輕振動翅膀,一下就飛去站臺那邊了。
我猶豫起來,不敢就追過去。那只蜻蜓卻懸停在那里,翅膀上流溢著光,偶爾挪動下位置,仿佛在等待著我。我不再遲疑,跳下了站臺。那蜻蜓立即飛遠了些,卻并不離開。我下定了決心,跟著它,跨過被列車輪子磨得锃亮的軌道,爬上另一側的站臺,再翻過一道混凝土墻,爬過一道綠色的鐵格柵,走到那片田野上。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回頭一看,林州站離我已遠,車頭已經亮起,就算回頭也沒法趕上了,我已徹底偏離了原計劃的路線。
所以,我后來是搭天亮以后返回林州再重新出發的那趟列車,才到達象市的。到達的時間變成了十二點多,太陽正猛,讓一切無所遁形。我還記得,回來時繞了很久的路,從區間下方的一個涵洞穿回了站臺這邊,重新進入林州站買票上車。缺席最后一次聯調聯試,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過后負責人打來電話,我沒敢接,他們也沒再追究,沒算成工程事故。
那時,在黑暗中,閃著微光的云母翅膀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指引著我。走過松軟的草地,我的腳終于踏在了一條略微堅實的小徑上。我拿出一節棍子似的小手電,試圖去照亮前方,因為我似乎已經聽到一個熟悉的女子的聲音——是陳鎂在召喚著我。但那射向遠方的光柱分散以后就消失了。我沒法看到那女人究竟距離我多遠。我只能開始奮力向前邊跑去,一邊跑,一邊喊,我收到你短信了,我收到你短信了!我認定她聽到我這么喊,一定會停下來的。
那天凌晨,陳鎂在我出發前曾發短信說,知道我工作將于今天結束,讓我多留幾天再走,她要讓我見識一下真正的蜻蜓人,她還希望和我一起去深入了解蜻蜓人的部落。她說,她計劃余生都撲在這個事業上,再也不回家去什么藥企或考什么公務員了,再也不用看她父母的臉色了。我頭皮發麻,并不打算和她繼續沉溺于幻想的世界,更不想和她做什么異類田野調查的游戲。猶豫了很久,我始終沒有回復她,然后突然開始收拾行李,準備這趟車的終點就下車,不再回到這個鬼地方,哪知一聽到那輕盈夢幻的振翅聲就不由自主地跟了來。
但是陳鎂聽到我的呼喊,卻沒有停下來,反而更快地跑動著。我在夜里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我已將電筒塞回包里,任自己盲目地向前跑著。我相信總會抵達一個真實的所在。
當跑到晨曦微露的時候,我發現我來到了一片山林里,眼前是條空無一人的上坡路。我低下頭嘔出苦水。我痛恨自己又一次被幻覺牽著鼻子走,痛恨自己不自律地生活、放縱地熬夜造成了這種精神狀態。
你終于還是來了。我忽然聽到了陳鎂的聲音,抬頭看,她正站在黯淡的林子里,穿著黑色的戶外運動服,頭發也扎了起來,雙目炯炯有神,整個人非常干練。
我緩過勁兒來了,慢慢地靠近她,說,不就是個游戲嗎?我可以陪你永遠做這種幻想,我可以繼續寫蜻蜓人的小說。
你還是不明白,陳鎂的眼睛里流露出平靜的哀傷,我們已經結束了,而我和它,它們,才剛剛開始。說著她朝枝繁葉茂之處招了招手。于是,那巨大的云母翅膀摩擦出簌簌的動人聲響,從上方飛到了她的肩膀上。那確然是個實體的活著的蜻蜓人,幾乎和我的想象一模一樣,不,幾乎和陳鎂編造的詞條一模一樣,不,有不一樣,那飛行員頭盔般的頭顱下,竟有著一根大象式的鼻子,正軟趴趴地垂在它胸前。
陳鎂轉頭望向那只蜻蜓人,目光里流露出兒童見到清晨露珠般的欣喜,手指還輕輕摩挲那泛著夢境般光澤的翅膀。她說,我現在快要成為他們的一員了,我將來要徹底變成自由自在的蜻蜓人。
當恐懼終于化為現實,我感到兩個眼球快要裂開,聽到自己喉嚨發出凄厲的叫聲,身體先一步反應過來,帶著我逃離這個地方。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陳鎂不動的身影越來越小,而蜻蜓人還在空中不斷地盤旋著——幸好他沒有追來。那時天已經快亮了,大概是七點多的樣子。
在象市站下車后,猛烈的陽光沒能驅散我的余悸,我飛快地找到一家餐館,給筆記本充上電,連上無線網絡,迅速地刪除了《蜻蜓人》這篇小說。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陳鎂是否還留在那里,她似乎徹徹底底地失蹤了。我一直在害怕會有什么人,比如她的父母、同學,甚至是警察,上門來告知我她的下落,那必然是個噩耗。但隨著時間一天天推移,沒有任何消息出來,我逐漸放下心,逐漸把一切清除出自己的頭腦,逐漸回到所謂的正軌。
除了,除了夜半或凌晨時分,那朦朦朧朧,有時又清晰無比的輕盈動聽的振翅聲。這時我會下意識地合上眼睛,幻想陳鎂飛翔在水上的圖景,并且把無論如何都忘不掉的《蜻蜓人》結尾再度輕聲念出來:
“此刻,她也一定還在什么地方飛著,半透明的綠翅膀,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