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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城》2024年第2期|但及:鳳凰(節選)
    來源:《長城》2024年第2期 | 但及  2024年04月02日08:30

    但及,浙江桐鄉人,一級作家。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花城》《作家》《鐘山》等刊物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款款而來》,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寶頂》,散文集《那么遠,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

    鳳 凰

    ◆◇ 但 及

    1

    “看,鳳凰!”

    手機里出現一只炫麗的鳥。鳥從沒見過,紅色為主,輔以其它的斑斕色。我生起歡喜,真是鳳凰啊。這只傳說中的大鳥出現了,長長的脖子,長長的尾巴。“世上最美的鳥。”“仙子”說。她在網上看到鳥的視頻,轉發給我,向我炫寶。

    “這么美,美得不真實了。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世上的東西。”她說。對于一種突然出現的美,人們總會毫無防備。是啊,我們聽神話,想象神鳥,當真有這么一只鳥出現時,的確讓人手足無措。我對著屏幕,一遍遍地看。一連看了好幾遍,我也懷疑自己的眼睛。

    “仙子”和我是驢友,我們一起爬山,登高,遙看風景。她比我小七歲,也可能八歲,誰知道呢,年齡都是自己報的。我叫不出她真實姓名,隊伍里都叫網名。我的網名叫“山影”,他們都這樣叫我。我長得不高大,甚至還有些瘦小,不過我體力好,人精干。“山影,你是南方人性格,聰明、黏乎,還不爽氣。”這是“仙子”對我的評價。這樣說也反襯她,她正好倒過來,做事急、快,但情商不高。沒辦法,人無完人。

    “仙子”戴眼鏡,黑框、大號,像托了個架子。她是兒科醫生。她說平時不戴,出門為了看清山路才戴上。她單身,手腕上常有一串珠子,別人一碰,她會像觸電般逃離。“不能碰,任何人都不行。”她神秘兮兮。

    “三清山,人稱小黃山。這個周末,去不去?”聊完鳳凰后,她這樣問。

    我想去,但我得安排,比如單位會不會臨時加班,再有孩子的興趣班,接送、作業、用餐等等。當然還要想盡辦法和妻子“請假”,要編一套說辭。

    “回去考慮一下,明天答復你。”我說。

    “做個決定真難,哎,我都替你著急。”她就是這樣,與我慢半拍的性格完全不同。

    我工作在長三角的嘉興,職業是個設計師,每天對著電腦畫圖,按規定的大小、尺寸、顏色來設計圖紙。畫啊畫,將它們變成立體圖案,變成我生活中的工資。我們的辦公樓漂亮、時尚,大玻璃窗亮堂、發光,里面清新又整潔。我在里面卻有一種住監獄的感覺。我們是股份制設計企業,名號也響亮,這些年房地產噴發,我們是趕上了一輪好時光。但在我內心里,覺得這些繁瑣,還有更心動的事,比如爬山。那是件令我著迷,并為之神往的事,一到山里就自由、舒坦了。

    次日一早,我給“仙子”去電話。“定了,我去。三清山一直想去的。”

    “要考慮一個晚上,太漫長了。你要請示匯報吧?去爬個山,又不是去鬼混,做個決定會這么難?你啊你,買塊豆腐撞死得了。”

    “說話怎么那么難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有點光火,口氣也變了。

    聞到了火藥味,對方那頭沉默了。這沉默約有一二秒的時間。“看,我這張臭嘴。”能想象她在電話那頭的表情,皺著眉,握著她的小拳。“這樣吧,我給你準備好真空牛肉和進口能量棒,算是謝罪。”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說說就過,說過忘過。她告知我,周末參加的人多,有三十幾號人,周五傍晚六點在子城廣場集合。

    子城在嘉興的城中心,有段老城墻,原先嘉興府的所在地。這些年這個地塊得到修復,子城復原,城墻延長,還把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天主教堂也恢復了,這一帶一下子成了時尚打卡之地。年輕人在這里露營、集聚,許多的摩托車隊也在這里風起云涌。

    “不見不散啊。”那口氣,仿佛領隊,其實她根本不是領隊。

    2

    在微信朋友圈里,“仙子”發她的日志。

    迎接我們的是小道。

    殘存的石階、倒下的樹木、茂密的雜草都昭示這是一條被遺棄、被封存的道路,廢棄石階的盡頭是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飛雨、落葉、荒草,一條模糊的小路蜿蜒在雨水里,在邀請我們。

    樹被雨霧封存,看上去是糊的,一棵棵似幻影。溪流倒是歡快,聲音暢亮,先聲奪人,帶著涼意的歡騰聲在山谷回響,淹沒了我們的腳步。雨從天空墜下,在石壁、樹頂、樹杈上飛散開來,變成碎沫子,久久地騰在空中。有一會兒,雨細極了,肉眼分辨不了,但依然在舞,塞滿整個空間。那雨絲,就像人的影子,你捉不住它,但它就是存在。你試圖躲開,它卻越來勁,蜂擁著,往每個角角落落、每條縫隙里鉆。不久,我的眼簾成了水簾,睫毛尖上都在往下滴水,眼前模糊一片。

    這是她爬三清山的記錄,帶著強烈的文學性,讓我眼前一亮。

    此刻,山正醒來,輕霧如綢帶般,飄忽不定。我們走在山腰間一條細長的小路上。空氣和樹都濕漉漉的,山谷里也變深了,溪水岸邊長滿苔蘚,水聲一股腦兒罩住山色,只聽得嘩嘩聲把耳朵灌滿。霧很任性,反復,不一會又蕩回來,包圍了我們。“你可以成作家了。”走到她邊上,我跟她談讀后感。

    “少扯,走你的路。”

    “真的,我表哥在市作家協會,可以推薦你加入作協。”

    她嘿嘿冷笑。“誰稀罕,是不是作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不是寫出了感受。”

    她不理我,掉在隊伍了最后頭,蹲在地上對著山景拍個不停。她就是這樣,我行我素,你也可以說她自得其樂。“哇,這么美,你們都無動于衷,唉,這是浪費大地的美好啊。”鏡頭探過去,對準花蕊,她邊拍邊這樣感嘆。不久,她把一群花發到了群里,花上有一只振動翅膀的小蜜蜂。虛實結合,蜜蜂的翅膀振得像水波,美得異樣。她能抓住這瞬間的美,她有這本事。

    第一次與她結識,是在天柱山。那里的山真的就像一根根柱子,秀美又驚險。那天,我們走在一道長長的山脊上,陽光從山谷的樹叢里透出來,光被分割成幾縷,細長的,把樹葉染得金黃。她背重裝,戴塊橘色的頭巾,一直奔在最前面。后來,她扭頭,擦汗。“唱歌吧,我們大家一起唱。”她對著后面冗長的人群說。“好啊!”大家齊聲跟進。男男女女,鮮艷的衣裳刺眼又閃亮,像大群蝴蝶在山間撲飛。

    “陽光總在風雨后,烏云上有晴空,珍惜所有的感動,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陽光總在風雨后,請相信有彩虹,風風雨雨都接受,我一直會在你的左右……”歌聲越唱越響,嘹亮,穿越樹林和花草,蕩漾在山谷和山地的縫隙間。她站在那,像個指揮家,揮動手臂,打著節拍。她的聲音還超越了其他人,清晰地浮在最上層。每個人都能聽到她的聲音,飽滿、有力,又有些尖銳。

    大家邊走邊唱,沉浸在歌聲里。她也邊退邊唱,忽然一滑,她在空中搖擺起來,一只腳已騰到空中。她在平衡,努力讓身子得到控制,但已糾不住偏轉的身子。我就在她身邊,不遠。我眼明手快,沖過去,猛一把,抱住她后腰,沒有讓她繼續滑出去。人沒有倒下,眼鏡卻飛了出去,在空中翻跟斗,鉆進了草叢。

    “你存心的,你揩我的油。”

    她對著陌生的我,一臉嚴肅。的確,我抱了她,感受到她腰間的那層肉感,還有衣服的滑爽。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想爭辯,又說不出口,傻傻地站著,一臉的無辜。心想,是啊,我怎么抱了她?

    “別不識好人心,要不你早四腳朝天了。”有人這樣說。此話一拋出,大伙兒笑得更歡了。

    我臉紅了。本該自信、篤定,但我就是這樣,一臉的愕然和不適。

    她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噢,也是,否則我早就屁滾尿流了。”她自己竟作了這樣的延伸和補充。“這樣說,我還要謝謝你。你占了便宜,我還要謝你。我這不是倒貼嗎?”她伸出空心拳,捶了我一下,四周頓時響起一陣哄笑。爽朗的笑聲一直回蕩在山尖尖處。

    就這樣,我們認識、熟了,成了朋友。

    3

    山之道俱樂部在子城邊,一間古色古香的民國建筑里。我們一群人在那里相聚,我跟她說起了“鳳凰”。

    “不是鳳凰,它叫紅腹錦雞。”

    “怎么可能,怎么會是一只雞呢?名字還那么難聽。”她面露驚訝。

    俱樂部里有很多的人,他們在聊天,喝咖啡,也有人在門外大院子里抽煙。這里是我們經常聚會的場所,是日常勞累后的一個驛站。那房子古色古香,紅磚與青磚混搭,院子中央的桂花開得正旺,香味在屋里屋外盤旋。我打開手機,給她看資料。里面有圖片,以及紅腹錦雞的介紹。我還讀了一則新聞,說的是陜西有個老漢,在山里發現一雌一雄兩只,以為是鳳凰,每天去投食,四年后發展成了四十多只。其實不是鳳凰,就是紅腹錦雞。不過,它們的確漂亮、招搖,吸引了不少人,村莊也成了網紅村。

    “不聽,不聽,就是鳳凰。”她轉過身,不理我,鼓著腮幫子。

    “哎,這世上沒有鳳凰。”我說。

    紅腹錦雞靚麗,遠遠超出一般的鳥兒,紅黃相間,夾雜著斑斕與鮮艷,尾巴又柔又長,柔軟里有種高遠。它的美不能言說,美得自然,又恰到好處。是啊,如果它是鳳凰有多好,我也這樣想,可惜不是,它只是一只雞,一只漂亮的雞。

    “不許你這樣說,不許。就是鳳凰,就是。”她生氣了,竟然拂袖而去,離開了聚會。留給我一個離開屋子遠去的背影。她不接受它不是鳳凰這個結果。

    “仙子”與眾不同,與隊伍里的其他人區別很大。她開朗,喜歡調侃。“知道嗎?你的臉通紅通紅,就像一只猴屁股。真是太可愛了。”我抱她那次,一直被她笑話,我的紅臉成為她津津樂道的話題。“沒想到一個男人會這樣臉紅、害羞,好像偷了東西被當場抓住。”她風風火火,喜歡各色美食、寬松的衣服和流行樂。她在哪里一坐,都會圍著一堆人。微信是她的舞臺,她發文字和照片。風景、花草、樹木、生靈以及她那些花花綠綠的所思所想,一股腦兒全上。如同她的網名一樣,她仿佛生活在另一片天空,那片天空與現實有交織,但又不同于現實。它是現實的升級版,是云上的現實。有人叫她“女俠”,也有人稱她“女巫”。

    “喂,美女,你是救死扶傷的使者啊。”有一次,爬山累了,我們坐在一片土坡上啃面包,附近還有一堆牛糞,我這樣調侃她。

    “你懂啥?”她朝我白了一眼。“在醫院其實是件痛苦的事。“

    “為啥?“

    “有太多的死亡,還有那沒完沒了折磨人的病痛。”她的神態是凝重的,帶著某種傷感。“病痛分幾種,身體的痛是一方面,心靈的痛更糟。現在患抑郁癥的人那么多,還在讀小學的少年也患。看到這些孩子,我心里不舒服,怎么一下子這樣了呢?這就是醫院。你說醫院讓人輕松嗎?”

    她如此一說,我啞然,熄火。

    “你只知道畫圖紙,世事不懂,我的痛苦你更不懂。”

    不過,當她知道我喜歡文史和古典音樂時,又趕緊補充道:“乖乖,你行的,家里有五千多冊藏書啊?那不會是擺設吧。”

    “是擺設。”我干脆承認。

    “那也好,總比別人炫耀錢好。你是文明式的炫耀。”

    她又說,流行樂是給不成熟的人聽的,只有古典樂藏著一種深沉的美。“那種美,是真正的美,來自靈魂的聲音。你有一個大靈魂。”

    與她在一起就是這樣,很親切,很開心,但也有些無奈,她自帶一股能量,有時我只能仰望她。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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