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鳥、須彌雙人訪:“九十年代”后的“表面”詩
1999年,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在巴黎第30屆大會上將3月21日設定為世界詩歌日,旨在推動語言多樣化遺產的保存與繼承。詩歌是古老又現代、本土又跨國、小眾又普遍的體裁,詩歌保存了人類的文明、故事、信仰、態度,以及人類面對自然、宇宙、“他者”的脆弱感。在人類歷史中,正是不同樣態的詩歌將彼此種群、國族區分開來,同時又使他們相互關聯、流通。
2023年初,北島《歧路行》在由《今天》多期連載后出版,詩人暮年的完成之作再也沒有那么大的熱度。按照慣例,北島被歸入《今天》或“朦朧詩”,他們青年時代成長于1970、1980年代,這一代確立了很多不成文的傳統,比如詩歌是自由的事業、在世界之中的前潮、關乎靈魂的存在。至今,詩人們仍在它們的光照之下。
而市場經濟改革(1990年前后)以來,“九十年代詩歌”作為新聲、新潮出現,詩歌被加入了更多公眾的屬性,詩人們也不得不學會使用更多的詞匯,商業的詞匯、私人的詞匯以及秘密的詞匯。他們稱呼這些詞匯為詞語、語言、修辭,有人認為如何使用它們是技術、經驗的問題,有人認為是神秘、超驗的問題,但無論如何,事情變得復雜了。
“九十年代”之后,像這樣的復雜人們不再需要刻意追求,它成了下意識。從薩福到最果夕日,從諾瓦利斯到西蒙·阿米蒂奇(Simon Armitage),從姜夔到策蘭,讀者和詩人可以帶著任何期待閱讀任何一種詩歌,并得到無盡的共鳴與洗禮。新的潮流變得難以捕捉,它們或被稱作“實驗”,或被稱作“練習”,或被稱作“轉向”,總之不再是歷史性的“新”所能涵蓋。
在所有的趨勢中,“表面”很值得注意。“表面”是所有語料(詞語、事件、情感等)發生在一個場(由體裁、作品、敘事等所構建的場)所形成的藝術效果。從觀看和閱讀的角度來說,“表面”意味著撲面而來,這并不意味著人們再難以忍受那些復雜(比如思想、情節、結構等),而意味著人們更傾向于統一地經驗(理解、感受等)它們。
這就像人類從南方古猿進化到某個階段,基因隔離不再可能,突變也不再可能,所有的物種和時間都被壓縮在此一時間點。2022年很使我感動的一組作品是耿建翌的《交叉受光部》,耿建翌將肖像錯開為三層,分別涂以不同的色彩,以此創造出差異的、溝壑的面容,而這樣的面容經由觀看,會生成很不一樣的質地。
為慶祝3月21日世界詩歌日,澎湃新聞邀請昆鳥、須彌兩位80后詩人,談談他們的經驗和觀念,以作為“九十年代后詩歌”的一種切片。昆鳥和須彌都全身心致力于詩歌的創作,是70后以降少數可稱為獨立的詩人。
昆鳥(鐘放/攝)
昆鳥,1981年生于河南省睢縣,也曾在多家媒體和出版社工作,現寫作生活于上海,著有詩集《公斯芬克斯》《壞手》《樂園》。昆鳥相信“凡有代價,皆為可行”,在可承受范圍內花出更多的代價,他總在等下一個時間窗口更新自己,改變自己。他寫詩是即興的,充沛的情感使他一次次將歷史帶給個人,參差其羽賦予他飛的動能,定格為幾分溫柔幾分凜冽的形象。他認為所有的好詩都是情詩,“我是說,只有真正的愛情中,人才有徹底的自我解放,那時候對一切的關照會變得特別透明,人會變得更好。”
須彌
須彌,1984年生于廣東省雷州市,求學于深圳大學、同濟大學,并在多家媒體和出版社工作。著有詩集《環形病史》《鳥坐禪與烏居擺》,詩文本《身體三部曲》(《身體地圖》《物居詩》《烏鐘擺》)《瘋狂之書》《不可安魂曲》《痙攣劇場》《句子窸窣》等。早年間,他曾松散地參與“白詩歌”,25歲前后開始致力于“文本實驗”。他的詩歌主體很少去干預詞語、事件、情感,很克制。他的詩歌看起來很像是由詞語建造的,詞語與詞語密布在畫布上,它們之間充滿著細細的孔隙,它們之間角力騷動又留在原處,在那個“表面”發生著光華。
澎湃新聞:出于展示和溝通的需要,請你談談什么是詩歌?
須彌:面對“什么是詩歌”這一問題,有一種面對著“什么是世界”的感覺。詩,包羅萬象。我無法給出一個定義,但或許可以將它可能分叉出的各種枝條組裝起來:詩是我們的生存現實經由我們內部意識所發出的呢喃、呼喊、尖叫;詩是反復擦拭生命經驗和感覺神經的語言團塊;詩是異變的神經和句法;詩是挑釁性、顛覆性的言語活動;詩,存在于我們不斷朝向但尚未抵達的地帶……
昆鳥:詩歌是每一時代的人的情感和道德體驗的提純和記錄,使人們看到,有過被如此感受過的世界。沒有這些詩歌,人們甚至不知如何感受世界、生命,文明的傳遞,不只需要科學公式,還有對事物的直觀理解的傳遞,不然,人是多么干枯和可憐的一種東西啊,就是這種可憐也應該寫下來啊。說起來很高大上,我真是這么想的。
澎湃新聞:十多年來,你的改變很多,你的寫作經歷了哪些階段?或者說,你最關心的是什么?
昆鳥:2006、2007年剛開始寫,也是因為敏感,感受很多,不吐不快。我寫的全是感受性的東西,詩特別短,句子也特別短。寫了兩年多,老是一樣的東西,這還寫它干嘛?我討厭嚼剩飯,包括自己的,嚼起來很難受,我就不知道寫什么了。
我就想往感受里增加點理解,2009年秋天忽然有一天,我寫了三五十行,后來發現這完全沒展開,又隨便寫到了兩百多行,就是《肉聯廠的云》。我就感覺,當你想要改變自己、豐富自己的時候,只要有心,老天會給你一個方法、一個機會,堅持下去,可能你真的就改變了。退步也無所謂,你起碼嘗試了。那時候我主要受T.S.艾略特一點營養,但我沒用他的文本關系和各種典故,我又加進去了金斯伯格的方式,當然也不是技巧層面的,而是一種基本的形式的參照。
當時很多朋友喜歡《肉聯廠的云》,但很快我自己不喜歡它了。一個當時有影響力的刊物找我時,我卻說了一句特別尷尬的話,我說這首詩不好,沒有永恒性。這話就這么冒出來了,但它確實是我的判斷。這首詩太輕淺了,有些過分效果化,沒有給讀者精神的營養,快感太多了。后來我就想加點對靈魂有建設性的東西,而這首詩已經很難改變了。我很苦惱,后面幾年都沒這么寫東西,我不知道下面該怎么辦。
我希望能寫首具備精神建設能力的長詩。我當時野心還是很大的,連金斯伯格都看不上,也沒徹底理解金斯伯格,后來再看他仍然是高深莫測的。后來寫了《匡》,但失敗了,然后我開始寫《干燥劑》,那時候認識了王煒,對我有不小的影響,自己也產生了很多新的認識。我有個比較好的能力,能夠快速將東西化為己用,我讀書的時候也讀了很多思想史,思考和分析的能力是有的。可突然想到,為什么不把這些領悟、判斷寫下來。慢慢地,我破除了禁忌,沒那么多顧忌,感覺人被解放了一次。
《樂園》是個意外,它不在那個思考的序列里。《干燥劑》純度不好,我就想寫首非常有純度的作品,想了很幾年,《樂園》給了我一個出口。我常年在求一種狀態,求一種結果,求一種狀況,天天求,我都說我是個要飯的,我真的是個要飯的。我發現自己達不到集中的狀態,純度所要求的集中,我先把自己搞瘋,豁出去了,把靈魂完全開放,把后路完全切斷,決絕地選擇。可能我的生活已經偏離原來的軌道,甚至布滿了危險,但有些東西會來到身邊,這是我拿生活換來的。以前我覺得獻祭啥的根本就不靠譜,但經歷了你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說,更不想說。你有種獻祭嗎?你試一下,會有結果的。
須彌:這些年,我寫了不少與災難相關的作品。我們的生活世界一直處于災厄之中,災厄是一種緊迫性。我們所經歷的、看到的、感受到的社會層面或生態層面上的災難性和悲劇性,都不斷在發生。那些歷史性的災厄事件也在不斷折返當下。乃至,未知的命運,似乎也都內置了這種災厄性。我的寫作,內嵌于這種“緊迫性”之中。
這種體驗早期主要跟成長環境有關,父親無比相信“棍棒下出孝子”那一套,而且我小時候確實比較調皮,所以經常挨打。雖然幼時遭受的“暴力”對我后來沒有造成過大的負面影響,但這種形象進入了我的記憶。另外,村里類似的“暴力”事件挺多,我印象很深刻的一個就是鄰里一家夫妻經常打架,有一次妻子喝了敵敵畏自殺,后來被救回了,類似這樣的事數不勝數。
《環形病史》是個轉折點。《環形病史》之前,我比較依賴這些經驗和記憶,《環形病史》之后,我吸收了很多理論、思想,也更關注我們生活的世界。我前幾年開始寫作的一本書《災厄射線》,交疊了很多不同的言說層面,比如節奏、形式等,我自己并未有意識地去。所以在我這里這一觀念似乎依舊是混沌的。或許它將會在文本中自我呈現吧。但是,雖然身處于一片危險地區,被濃濃的黑霧籠罩,我仍抱有一絲希望,或許有那么一天,會出現一道裂口,那里將會傳出一道微弱的光。
澎湃新聞:請描述你完整的職業發展。
昆鳥:我有職業,但是沒發展。2004年畢業,在鄭州做房地產策劃,一年后到北京做了出版,2012年前后又去了媒體,干過編輯,也干過記者,一直到2016年。然后就沒有職業了。在有職業的時候,自己又不喜歡跟同行打交道,現在跟所有職業幾乎都沒關系了。不知道這算不算完整?
須彌:大學畢業后,我進入一個技術類學校工作了兩年,后來到了同濟大學讀研究生,之后在《藝術世界》做過藝術編輯/記者,在飛地傳媒做過編輯總監,在《晶報·深港書評》做過書評編輯,在廣西科技社“知了”圖書工作室做過圖書編輯,還短暫做過新媒體編輯。目前在一家室內設計公司做文案、策劃。
澎湃新聞:社團——更多時候它是松散的、隨機的、流動的——給每個人以信息、親密感、動力、想象空間,人們通過它理解了更多,也期待了更多。那么,那些社團、友誼、聯結,又如何改變了你?
須彌:我最早接觸的能稱之為團體或者社群的,應該是大學畢業前后參與的“白詩歌”(白詩歌以《白詩歌》為據,圍繞“廣東詩人俱樂部”活動,有詩人大草、宋曉賢、小抄、謝湘南、阿斐等)。我們一起在論壇上相互交流,參與編寫刊物、搞活動,私下生活也非常親密。他們都比我年長,與他們的交往,對我的性格、視野、世界觀等方面有一定的影響。尤值得一提的是,大家聚在一起,更重視私底下的友誼。后來詩歌論壇沒落,而且我到了上海之后,專注于學業,和大家的關系就慢慢變淡了。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一些交流的聚集點,比如壺說論壇。在我到了上海生活之后,和論壇上結識的一些朋友,包括黎幺、咄、上下卡卡、小摔等,從網友變成了生活中的朋友。
后來我接觸了潑先生。記得是我在豆瓣上貼了一篇評論加斯東·巴什拉作品的文章,芬雷回復可以去參加第二屆潑先生獎,而我當時覺得接近于完稿的《身體地圖》可能更接近于該獎的要求,所以幾天后我就將兩者都打包發了過去。這是與潑先生建立聯系的開端。后來圍繞著潑先生,和很多朋友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芬雷、馮冬、路東、白輕、黎幺等等。潑先生是一個松散的學術團體,做出版、做策展、策劃活動等,而大家則以興趣和便利性為出發點,靈活參與潑先生的一些活動。
昆鳥:我喜歡朋友,喜歡自己的小圈子。因為我惰性大,有一圈人都慌著干這干那,我也就跟著干這干那,否則我可能啥都不干了。
澎湃新聞:談談因寫作建立的友誼。
昆鳥:王煒對我的影響,我都寫在《壞手》的說明里了,沒夸大也沒遺漏。大家喜歡談某某國外大師對自己的影響,因為那多高級呀。我喜歡說朋友對我的幫助,哪怕是一個字的幫助,一塊錢的幫助。我最討厭吃飯砸鍋的人,到最后都是他自己本事,一個人,有雞毛大點值得到處顯擺的本事嗎?但這么一說不要緊,胡了了寫了一篇文章,說我像樣的東西都是學王煒的,說《肉聯廠的云》跟王煒學來的。那首詩是我2009年寫出來的,2011年加入了第六部分,一篇抒情性的、柔軟的詩,像一張金屬專輯一樣,要有一首柔歌。那時候我都沒聽過王煒這個名字。哪兒跟哪兒啊?王煒對我影響很大,這個影響在《干燥劑》里,主要是讓我破除了一些禁忌,視野上也有拓寬。能給我帶來這些的人不多,包括什么亂七八糟的大師,這點我是非常幸運的。一些學術性詞匯以前我是嚴禁入詩的,還有一些論述性的句式。
須彌:我和馮冬就是通過潑先生認識的,他是第二屆潑先生獎的評委。他很喜歡我的作品《身體地圖》,我們通過豆瓣建立了聯系。他當時在廣州,我從上海回老家過年的時候,在廣州和他見了一面,之后我們的交往變得密切起來。我離開上海,暫居廣州的那一年里,我們成了寫作和生活中無話不談的摯友。
那段時間我很少出門活動,蒙著頭在家里寫東西。他和一笑非常關心我的生活,每隔一兩周他們都會邀請我去家里做客。我當時曾在朋友圈借用了一位作家的話寫下:“‘我至少每周去蓬熱家里拜訪他一次。他住在萬神殿附近的洛蒙街。他當時的孤獨是非常可怕的。他的物質貧窮也是顯而易見的。而在這些之上,是一種驕傲和一種美好的執著。’這種拜訪也存在于我們之間。”
我們通常會聊上六七個小時,從各自的作品到近日的閱讀。馮冬的外語能力很強,經常跟我分享一些國內可能尚未引進的前沿理論家或作家,比如我第一次知道尤金·薩克,就是他給我介紹的。當年寫的《憂郁裝置》《書的瘋狂》《火之書》等文本,馮冬都是第一讀者,并會給出有針對性的建議。后來我們相繼離開廣州,他們去了青島,我到了深圳。一直以來,他給了我很多精神上的支持和鼓勵。至今,我們都保持著親密的聯系。
澎湃新聞:系列,是你詩歌寫作從早期就養成的自覺,它關乎主題,關乎地圖(取百科全書之意),它可以是組詩,可以是單本書。關于系列,你的訴求有哪些?
須彌:這種寫作念頭,即試圖多視角去書寫一個事物、一個時刻,最初來自于生活中的一種感性體驗。在很長的時間里,我非常喜歡在一個地方久坐發呆,比如在老家的院子里,或大學期間的湖邊。其中最喜歡傍晚時刻,天慢慢黑下去的那種感覺,但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對傍晚的感受又不一樣。最開始寫詩的時候,就寫過四五首以傍晚為題的詩,后來又寫了一系列《此刻》。
這個念頭真正發展為一種寫作意識或寫作追求,大概從寫《身體地圖》開始,一直延伸到現在。在我看來,圍繞著一個問題、一個主題、某種情境進行“挖掘式”書寫,能夠打開更多的“地層”,讓更多的形象、句法、意義涌現。比如,寫一座山,除了山的面貌、山的寓意、山帶給人的感受,還要切開它,進入它的橫斷面,進入它干裂、扭曲的一面,或許它還會有激流從裂縫中噴涌而出,甚至它可能是一座活火山?甚至,它可能是從外太空落下來的?它的歷史,它的記憶,它的死……關于這種多視角、多語境的挖掘式寫作,我想象的畫面是:它始終向四周延展開無數觸角,就像一道光柱,各種飛蛾、烏云、絲綢、鐵塊、棍棒、污血、暴力機器、受苦者、天使、亡魂、幽靈等等,不斷涌入其中。
另外,除了圍繞著一個事物、一個時刻、一個主題進行挖掘式書寫,我也在嘗試將文本的形式限制在某種規則之內進行創作,比如《痙攣劇場》里的作品都以一個段落作為容器,《句子窸窣:四個七十二變俳》里的作品都是以一行作為容器。我想探尋在這種限定的形式結構里如何做到極致化的表達,激發新的文本活力和語言活力。我從這種書寫中能獲得莫大的愉悅。
昆鳥:我有系列的意識,但主要是為了照顧調性的統一,并不想把自己塑造為什么樣的詩人?我覺得我每本詩集都不一樣,但是每一本我盡量把它作為一個整體作品看,有一定統一性,有重量和長度的配比,但也不是完全設計,畢竟寫的時候,要跟著心走,你可能寫出來的東西不適合放在某本詩集里,那就先扔在一邊。
澎湃新聞:“壓抑”-“放松”是莽漢(一種詩歌流派,由李亞偉、萬夏等人在1984年成立——編者注)以來被激活的雙軸,詩人們不再只是單純地焦慮、壓抑,將復雜的情感“外在化”為某種表征,而嘗試從不同切口吸收它,于是,詩歌變得“輕盈”“清新”,即使詩人們在寫類策蘭、沃爾科特的詩歌也是如此。而這涉及了詩歌的意圖。關于詩歌的情態、詩歌的意圖,你的追求是什么?
須彌:詩歌呼吸這個問題的涉及面很廣,長句或短句、線性或空間性、如何斷行、綿延或斷裂等等都是其中的重要方面。
寫作不同的詩歌文本時,往往會有不同的“呼吸”。即使是在同一個文本里,也可能交叉出現多種“呼吸”。對我來說,詩是一個綜合性裝置,無論是文本內容,還是呼吸節奏,都是交叉性的,充滿他異性的。但從“壓抑”-“放松”這一角度,我想我的詩歌中,有繁復、焦灼的部分,也有輕盈、余空的部分,它們是交錯在一起的。
昆鳥:我寫作的初衷是表達,傳達一個理解、領悟、感覺、情緒,我希望傳達到讀者那里,能充分、快速、準確。我能想清楚的,我都盡量寫到最清楚——當然不是像說明書那種清楚,還是應該有一定的厚度。而且我是個急性子,我不想磨嘰,不是說我有多強的凝練的能力,起碼我有這個愿望。
澎湃新聞:一般來說,文學的原點都在童年、少年,關乎識字、家庭、冒險或幽閉,以及那個最初的隱秘的自我。詩歌也是如此,而且往往更像是一個奇跡。像這樣的“自傳”其實是文學的構成要素,并形成了某種傳統。“自傳”不僅是作者/藝術家透過痕跡所作的承諾,還是使文學從“啟靈”“司祭”落足于某種普通生活。
昆鳥:我的童年跟寫作沒關系,我也沒文學夢,但我知道自己敏感,會寫東西,如此而已。好多人把自己的寫作追溯到童年,大概想說自己天生就該寫詩吧。我那時候都不知道還有詩人這種東西,只有古代詩人,現代詩一句沒讀多。讀海子的時候,我都大學畢業了,好多人初高中就讀了。我的原點就是畢業后讀到里爾克,發現還有這種東西,太來勁了。我何不干干這個?然后就開始寫了。
小時候我生活比較壓抑,不是生活條件有多差,是我個人性格問題。我老怕自己犯錯,總想做一個特別乖的孩子,不讓家里操心,實際上也沒有人去特別的要求。這是特別小的時候。
現在回憶起來,1990年代是非常糟、非常野蠻、非常黑暗的一段時間。城里一部扶梯的用電量,可能都超過一個村莊的用電量。1990年代電好像電開始正常了,更早一點1980年代末,我剛記事,就來兩三小時電,來電跟過年一樣,全村都在歡呼。村里只有一臺電視,大家就看一會電視,在燈泡底下坐一會兒。
須彌:少年時期的生活有幾個場景對我影響很大,但我不知道它們算不算得上文學原點。大海,就在我家門前約1.5公里遠。海是非常親切的,和我的生命有著很強的紐帶。我父親是海員,懵懂記事的時候,他還在出海,一般一兩個月才從外面回來,回來時在海邊鳴笛,我媽就往下面跑,去接父親和他帶回來的東西。這個場景,一直烙在我腦海里,鳴笛很像是隱喻層面的光,船開船歸,我的腦海里就會沖過一道光影。
長大一點,我經常去海邊。后來,鄉村變革,我們家的田被改造成養蝦場。在讀中學時,我經常會到蝦塘邊去玩,偶爾還會去給蝦下飼料,駕駛著浮船在池塘轉一圈。這些事情,會不自覺進入我的詩歌,不構成主題,但就像光一樣,突然閃過。
另外,我家的院子對少年時期甚至青年時期的我來說,可能就是一個世界。空閑時,我經常搬出躺椅坐在陰影下,看著院子上方的云彩、飛鳥、飛機,并根據太陽起落留下的陰影不停挪移位置。還有,因為家里沒有掛鐘,我都是根據陽光落在白墻上形成光影交接的位置來判斷時間。可以說,院子里的光影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的感官。你說的“樹之外的光”,可能就是我在院子里感受到的。
澎湃新聞:兩位都有很長時間的自由職業期,須彌之前好幾次中斷職業去自由寫作,昆鳥現在還處在自由職業。而根據歷史經驗,自由作家或者獨立作家,往往展現了別樣的創造力,正是這樣的創造力使其成為了時代的“主流”(昆鳥語)。為什么你要給寫作留下充分的時間?
須彌:這么多年來,寫作與謀生始終在我身上相互拉扯。現在看來,它們依舊是不可相容。一般來說,工作兩年后,我就會感到焦慮,這種焦慮既來自于工作上的壓力或繁瑣,更多可能來自于寫作。寫作對我來說,有一種很強的使命感、緊迫感。這些年,我的寫作基本都是以成書為方向的,體量很大,所以工作不時會將寫作時間切割,比如兩三周非常忙,那么寫作就會被打斷,再次拿起的時候那股氣可能就接不上了。這種焦慮始終驅動著我。
昆鳥:我現在就沒啥事,也不焦慮,只要明天還有一碗飯吃我就不焦慮,我只保證一天的預留量。我一直這個性格,反正我也沒什么野心,也沒什么想法。就這樣。我特別宅,也不愛出去玩。我玩游戲,聽音樂,有時候就坐一天,有時候好長時間書都不看。
(程宇琦對本文亦有幫助,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