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響時代的金鼓之聲 ——歐陽逸冰戲劇評論印象
歐陽逸冰先生首先是一位時代的歌者、一位成功的劇作家。他一生以寫戲為生命,話劇《享受艱難》《我認識的鬼子兵》、兒童劇《閃爍吧,繁星》《月光搖籃曲》、音樂劇《香格里拉》、民間故事劇《長城的傳說》等在舞臺上膾炙人口。沒承想進入耳順之年后,他又成功轉型為一位執著的戲劇評論家,近20年里總在報刊上見到他評點戲劇舞臺的筆墨,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令我大為驚訝。
歐陽有很強的理論功底我是熟知的,幾十年交往中,我總能在文章里和戲劇研討會上領略他這方面的風采,我們彼此經常“英雄所見略同”的神交也如此形成。劇作家中,有人專一創作,只在神思廣運、心鶩八極上用功;有人則形象思維之外,更能理論突進,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于是大展雙翼輕捷飛翔。歐陽屬于后者,這也是我對他格外佩服的地方,因為這樣的劇作家并不多。
我并不是說劇作家必須首先具備理論基礎。創作是思慮神來、靈動入筆,那種電光石火、倏忽明滅、羚羊掛角、可遇而不可求的寫作,天才的成分居多,不需要事先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再提筆,那反而著行跡了。但是,如果劇作家對于舞臺整觀、時代思潮和審美趨勢有著清醒的理性把握,那是有助于他辨明突進方向的。現代戲劇史上的一些創作大家,如歐陽予倩、田漢、曹禺等都具備這方面的能力,歐陽逸冰也有這一潛質。
歐陽兄極富激情與詩意,這一點我尤其常在他感情奔涌、口若懸河、思路清晰、金句迭出的研討會發言中領略到。這一特點也充分體現在了他的評論文章里,成為其批評文字突出的風格特色。一個最醒目的特征,就是他常常使用描述性的排比文字,例如:“他們看到了陰霾,更看到了陽光穿透陰霾而燦爛;看到了污泥,更看到了鮮花植根污泥而綻放;看到了苦難,更看到了淚水滴穿苦難而晶瑩;看到了阻擋,更看到了溪流碰撞巖石而向前。”激情四射、汪洋恣肆,如一泓巨水從洞罅里涌出,排山倒海、滔滔不絕而來,用強力沖擊著你的感覺神經,于是便輕易裹挾著你順流而下。他的文采飛揚,如寫唱:“一個‘山’字,唱得九曲回腸,婉轉動聽,言有盡而意無窮。讓觀眾聽得五內悲慟,感嘆擊節,曲已終而聲猶在。”他的情感充沛,你看他說:“我愛所有戲劇作家和戲劇藝術家,因為是他們把舞臺變成了神奇的世界,魅力無窮,嘆為觀止,讓觀眾或陶醉,或沉浸,或擔憂,或釋然,或落淚,或嬉笑,或困惑,或深思,或徹悟,或叫絕,或銘心……”他的真知灼見迭出,如說“評論與作品在矛盾中存在著,在沖撞中前行”,“生活是戲劇創作的基地,也是戲劇評論的基地”,“戲劇評論最應關注的是主人公和主要人物的塑造”,“戲劇評論家必須是善于思辨的”,等等。他的詩意性遐想也常常令人贊嘆。你看他描述戲劇藝術家:“他們眼中不是劇場空蕩蕩的座椅,而是變幻在燈光下的奇妙世界和現實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形成了遠不是‘劇場’二字所能解釋的奇妙世界——那是一種飄離大地而又反觀世界的感受,那是踏進‘人’這個光怪陸離而又綺麗幽美的心靈世界的奇妙旅途。”于是,我們就看到了歐陽逸冰剛剛出版的評論新著,它那用詩一般的溫度和火一樣的情感包裹著的書名:《用顫抖的雙手捧出時代的靈魂》。
歐陽的評論方法是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他本人又長期經歷創作甘苦的體味和磨礪,因而總能夠與劇作家以及導演、舞臺工作者站在同一戰壕里,設身處地地深入劇作內里,探觸到作者的核心構想與基本理念,說出自己最本色的質樸看法。歐陽的批評當然不懼他所征引的羅曼·羅蘭的抱怨:“你們又不會自己做飯,吃了我們的飯還說三道四。”這與我不同,我雖然一生也在追求評論的以意逆志,終究自己的飯做不好。自己“做飯燒菜”哪些成功哪些失敗都有長期經驗和教訓的記憶在,這使歐陽能夠更加清晰準確地判明對象得失。再加上他對于評論的清晰定位:要沿著劇作家的立意和構思追求去檢視其是否實現和完成了創作初衷,就使其評論文字顯現出客觀、公正的心,平等又友好。他的文字常常最大限度地張揚了劇作的某些特點和優長,甚至將其推到極致。但他相信賀拉斯說的“作品是刀子,評論是磨刀石”,磨礪出利刃,相信好的評論火花可以燃爆甚至連作者本人都沒意識到的蘊積,映亮作品的光彩。他就是長期這么看待他人對自己劇作的批評的,他也同樣如此對人。歐陽自然懂得:評論者再善解人意,也無法完全吃透作者的主觀愿望和下意識,所謂“詩無達詁”,但他愿意去盡量接近作者,與之娓娓而談,而拒絕高高在上、自以為是地指手畫腳。他說:“誰都不是總裁判,皆為一家之言,唯有時間與觀眾才是終極判官。”這是我們專業評論者應該虛心學習和效仿的。
歐陽好讀書、愛征引,在理論的寶庫中擷英咀華、縱橫馳騁,這使得他在評論場上輾轉騰挪、游刃有余。對于從事戲劇批評的基本條件歐陽是十分清楚的:“戲劇評論家的學識構成當然要以戲劇理論為基礎,但還要有政治、哲學等多方面理論知識的支撐,多方面學養的滋潤,尤其不能忽視在美學方面的學習和思索。戲劇評論家與劇作家在學識、學養上,一直在你追我趕競爭著,而前者似乎應該力爭上游。”這種定位促使歐陽朝向更加豐厚學識、學養的道路上不斷努力修為。想來歐陽的知識結構和家中藏書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積累下來的,他文章里動輒征引的是孟子、曹植、賀拉斯、胡祗遹、王驥德、李漁、萊辛、歌德、雨果、恩格斯、車爾尼雪夫斯基、別林斯基、魯迅、林語堂、梅耶荷德、薩特、貢布里希、焦菊隱、劉再復、譚霈生……幾乎開卷即見、篇篇皆有,讀之如蚌里采珠、披沙揀金,更使我這個同道里的過來人時時眼睛一亮,頗增熟悉和親切感。
歐陽的文字是戲劇評論中的一股清流,風云叱咤、霧霾橫掃,成為劇壇上的砥柱力量。慚愧的是,以往專門以此為務的我近十幾年心有旁騖,減弱了戲劇評論的力道,對于“時代的魂靈”觸摸得少了。沒承想歐陽先生反倒以長者之筆接續了論壇東主,使得主流戲劇評論力量壯大。這與他的精警、勤奮和責任感是分不開的,當然,更是他常常“被好作品激發得不能自已,翻騰在心,流出筆端”之所為。
歐陽兄幾十年在我心中的形象是鬢發黢黑、紋絲不亂,身穿花色襯衣打領結、白色背帶西褲筆挺,腳上的紺紅色皮鞋锃光發亮。這是一位激情四射的藝術家和理性思辨的評論家的合體,是劇壇中稀土一樣的稀缺存在。
唯愿他持續縱橫戲劇評論疆場,繼續不斷地體驗他“生命燃燒的快樂”。
(作者系中國作協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