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助義勇軍 ——國際間諜范斯白的中國歲月
隨著《夜幕下的哈爾濱》《懸崖之上》等影視劇的播出,哈爾濱一個世紀前的諜戰史被越來越多人所了解。當時,這座有“東方小巴黎”之稱的城市還有另一個神秘頭銜——遠東諜都。諜戰中,日本人、沙俄軍閥、蘇聯布爾什維克、共產國際、中共地下黨員、中統軍統輪番登場,在這冒險家的樂園里,生于意大利,后入中國籍的范斯白無疑是碟中諜。
他是協約國遠東諜報局情報官、張作霖東北軍的“洋密探”、日本關東軍的情報部高級特務,還暗中給抗日義勇軍提供情報,親歷了皇姑屯事件、馬迭爾賓館綁架案、李頓調查團等著名歷史事件。
1936年9月,范斯白逃出哈爾濱,著書揭露日軍罪行,而后人間蒸發。這故事離奇得讓人難以置信,又真實得讓人無法懷疑,就連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都說,他揭開了一個大秘密。
由于這是一部秘史,除自述外少有旁證,書中多用化名,因此一直被歷史的輕紗籠罩。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黑龍江省著名編劇、哈爾濱城市史研究學者孟烈,歷時30年,不斷考證,終于讓故事背后的故事浮出水面。
諜報班主任
1936年秋,一個小個子男人,手拿打字稿,靠在法租界莫里哀路的窗臺上,望向外面的上海灘。此時的南京路繁榮喧囂,還未受到戰火波及。
而他,意大利裔中國籍的范斯白,一個從偽滿逃到上海的日本間諜,一個老婆孩子都被扣在關東軍手里的困獸,正與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進行著最后的較量,手里的打字稿,就是他最重要的籌碼。
土肥原賢二在日本對華諜報史上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不僅是“九一八事變”的主謀,還策動了溥儀出關,偽滿洲國成立以及華北五省自治等重大事件。
英國前駐日本大使克雷吉爵士這樣評述他:“日本陸軍在中國的一切陰謀詭計和恩威并施中,有一個小人物始終活躍地上躥下跳,無論什么地方只要有他沾邊,哪怕是寫上幾個字,作上一番鼓動就注定要出亂子?!?/p>
土肥原和范斯白算是相識于微,1910年代,他們在蒙古就認識,范斯白嫌他“禮數煩瑣得過分”,還譏諷說:“倘若不是他的妹妹嫁給了一位皇族做妾,他哪有這樣的地位?”
“九一八事變”4個月后,日軍占領哈爾濱。土肥原立即想起了范斯白,還把他“請”進了哈爾濱市南崗區頤園街3號,日本在哈爾濱的特務機關所在地。
范斯白是職業間諜,卻唯獨不愿為日本人做事。日軍進城那天,他親眼見到,日軍策動上萬白俄僑民上街歡迎,送花擁抱,制造擁戴假象。但可悲的是,歡迎儀式剛結束,這些俄僑就遭到了日軍普遍的搶劫、強奸。
一對俄國母女被日軍輪奸后去找日本領事館控告,結果又被那里的日軍輪奸,并關入“偽滿”監獄,“罪名是無照賣淫”。范斯白寫道:“中、俄人,尤其婦女,所受日本浪人、日本士兵、日本憲兵、日本‘顧問’的蹂躪,實非想像所能及。異族入寇的歷史,其殘忍而無人道,再沒有比得上日本入寇滿洲的了。”
哈爾濱人人自危,范斯白也準備離開,但土肥原卻用謙卑的口氣說出了最惡毒的話:
日本軍事當局過去好幾次向你提議離開中國情報機構加入我們,你總是拒絕,但現在形勢已經改變了,我不是請你加入,而是告訴你,從今后你得為日本效力……你現在拖家帶口,你們一家五口想越過滿洲和蒙古的大山嶺絕對不是容易的事。你明白你自己的處境吧?你別忘了你的好朋友斯文哈特,他可是不小心溺水而死的哦。
土肥原所說的美國人斯文哈特,因為拒絕了日方所謂“善意的合作”要求,突然人間蒸發。范斯白有一對可愛的小兒女,那是他的軟肋,只好打著哈哈說“只要你們給我的錢足夠多”。
日本特務找上范斯白,是因為他在哈爾濱為張作霖工作多年,掌握著一套特殊的情報網,而且哈爾濱外僑眾多,范斯白歐洲人的身份,更容易開展工作。最關鍵的是,中國籍讓他享受不到治外法權,更便于控制。
回憶那些為虎作倀的日子,如同夢魘,但他必須寫,“這樣我的良心就可以得到安寧了,我曾經犯下的錯誤或許也能減輕一些”。在書的結束語中,范斯白說:“我寫本書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依照我那位中國老友的愿望,為滿洲人民盡些道義上的義務?!?/p>
逃出哈爾濱前,那位中國老友曾對他說:“在近五年的時間里,你是唯一一個在東北目睹了日本人令人發指的暴行的白人……倘若你能平安離開,你必須盡你能力所及,讓全世界都知道東北悲劇的真相,揭露赤裸裸的真相,你答應嗎?”
“記住,要寫下去”,這是那位老知識分子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多年來研究范斯白的孟烈認為,這位與范斯白交往最深、影響最大的華人好友、“愛國老人”“舊派紳士”應為馬忠駿。他是一位1925年就辭職歸隱的道臺,1950年代曾任哈爾濱政協委員,其子馬維權證實:“小時候,范斯白常去我家,并叫我父親為‘干老’(即義父)。”
“倘若日本人知道我寫了這本書,他們會馬上置我于死地”,雖然范斯白很清楚日本人不會善罷甘休,仍在書中揭露了大量秘密,如日本間諜在中國的組織及活動,張作霖如何被殺的細節,日本人如何壓榨民脂民膏,還披露了橫河子事件日軍傷亡的真實數字。
1937年末,當他把101頁打字稿交給英國著名記者H·J·田伯烈時,上海已成孤島。不久后,日軍在上?!爸毓馓谩痹O立了直屬參謀部的土肥原特務機關,后來誘降汪精衛的“梅機關”就在這里。土肥原妄圖把全中國變成“偽滿”,但范斯白反戈一擊,就是要讓世界反思日本的國民性,以及一直以來,列強對日本的綏靖政策。
田伯烈問:“為什么把稿子交給我?”范斯白答:“因為你也與日本人發生過糾紛,所以我相信你不會對這件事置之不理。現在我已脫稿,我想盡快將它出版,然后就可以帶家眷離開上海了?!?/p>
田伯烈當時正在寫書,只想敷衍一下,就把稿子先后交給一位報界同仁,一位外交官員,以及《西行漫記》的作者埃德加·斯諾審讀,沒想到,他們都深信范斯白說的是實情。斯諾交還稿子時還附有評語:“據我所知,書中提及的幾樁事情都具有十分真確的內幕實證。這是一本揭開重大秘密的書,有著毫無疑問的獨特價值。”
兼任國民黨宣傳顧問的田伯烈,把書稿帶到倫敦,1938年10月出版,名為《日本間諜》,暢銷一時。雖然日本駐英大使曾堅決予以否認,說根本沒有范斯白這么個人,但該書仍被翻譯成多種語言,甚至有冰島語版本。1945年審判甲級戰犯土肥原時,該書還曾作為證據出現在法庭上。
孟烈一直在搜尋日方對范斯白的記載,直到幾年前,才在日本出版的《目擊者親述昭和史》一書中,發現原《滿洲日報》社社長太原要撰寫的《特務機關員范斯白出逃滿洲》一文。
太原要既是范斯白的朋友,又是報界要員,對許多事深知內情。他在文中確認范斯白為“外籍諜報班主任”,并說他的出逃釀成了轟動海內外的大事件。“英國報紙刊登了他所提供的滿洲事件以來關東軍的謀略工作情況,被國聯所采用,作為偽滿洲國是日本的傀儡政府之證據。當時,這事件被禁止報道,直到今天其內情并未發表?!边@段話足以說明范斯白的揭露對日本侵略者的打擊有多大。
哈爾濱諜都
意大利人范斯白為什么能在中國東北左右逢源,作為四重間諜仍如魚得水呢?這還得從哈爾濱這座具有異國情調的城市講起。
1903年,連接歐亞的中東鐵路開通,丁字形交會處,一個叫哈爾濱的邊陲小鎮,在須臾間野蠻生長。
從地圖可以看出,當時的中東鐵路橫跨俄羅斯西部到東部,并穿過中國東北走了一段“捷徑”,最終延伸到海參崴。沙皇將中國東北視為自家后院的做法,顯然打破了列強間的平衡,也讓日本找到了發動戰爭、瓜分東北的借口。
日俄戰爭后,日本控制了中東鐵路自長春到大連的縱向部分,即“南滿鐵路”,俄國保留了滿洲里到綏芬河的橫向部分,即“北滿鐵路”。中東鐵路沿線,哈爾濱與俄羅斯、大連與日本的關系,都在這一背景下形成。
自1906年開埠,咆哮而來的列車,給哈爾濱帶來了商人、士兵、西伯利亞的流民,巴洛克和拜占庭建筑拔地而起,一座都市在風雪中憑空出現,近代中國的第一家電影院、啤酒廠、卷煙廠均設立其間。
1917年“十月革命”后,又有大批流亡者遷居哈爾濱。到1923年,定居哈爾濱的俄國僑民達20多萬人,甚至超過當地中國人的數量,哈爾濱三個市區中的兩個(道里區、南崗區)都屬俄自治會管轄,可見其勢力之大。“一戰”后,又有德國、波蘭、丹麥等十余國家的僑民避難于此,把異鄉當成了故鄉。
特殊的歷史造就了這座城市獨特的風格。俄國商人開設了秋林公司,櫥窗擺上紅腸和列巴;猶太商人建成了馬迭爾賓館,并稱“將風流一百年”;中國大街改名中央大街,用一銀元一塊的方石鋪路。那時的哈爾濱百分之七十都是洋建筑,在街上行走的,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形形色色的外國人,街道兩旁所有的商店,甚至路牌都是外文的。
作為歐亞大陸橋的中轉站,就連日本、朝鮮、東南亞的旅客前往歐洲,均需從哈爾濱出發,發往歐美各國的電報也需經哈爾濱才可發離中國。哈爾濱城市史專家李述笑告訴記者,這里曾有19個國家的21個領事館,其中5個還是總領事館;這里曾居住著36個國籍的幾十萬僑民,他們經營著的1000多家外國商號,金融行情甚至能牽動紐約和巴黎。
哈爾濱最熱鬧的,是“一戰”后長達三年的國際監管期。當時有美、英、意、日、比等各國精銳,外加在歐洲戰場上倒戈的捷克軍團,還有白俄將領臨時招募的“遠東義勇軍”,打著“協約國軍”的旗號在此集結,準備反攻西伯利亞。
與此同時,各列強的間諜機關,環繞蘇俄建立了反蘇反共的情報網絡,并在波羅的海、東歐和遠東,形成三個間諜活動中心,即中國的哈爾濱、拉脫維亞首都里加、捷克首都布拉格。
從日俄覬覦東北,到協約國將其定為反攻蘇俄的情報基地,再到“二戰”中被蘇聯元帥崔可夫稱為“諜都”,哈爾濱可謂諜影重重,各路強手都來此角逐。
1918年8月15日,英國駐華公使以協約國領銜公使的名義,向中國政府提出“在哈爾濱設立密探總、分局(即軍諜局)”。隨后,協約國軍遠東軍諜局正式在哈成立,意大利人范斯白由此登上了哈爾濱的諜戰舞臺。
范斯白自述,他從1916年開始在遠東做間諜,“一戰”期間,由聯軍情報處雇用在滿洲、蒙古、西伯利亞等處從事各種指定工作。至于之前的個人經歷,則閉口不談。
田伯烈在序言中,簡單介紹了他所了解的作者生平:
范斯白1888年生于意大利的阿基拉。22歲服滿軍役后便加入墨西哥革命軍,在瑪德拉將軍部下當軍官。在墨西哥服役期內曾兩度受傷,并升至上尉軍銜。1912年離開墨西哥后,以《華盛頓郵報》自由記者的身份,遍游美國、南美、澳洲、印度支那等地,足跡曾遠至中國的西藏、蒙古和俄國的東西伯利亞。
如此傳奇使范斯白再添神秘色彩。不過,意大利作家弗朗西斯科·托托羅通過對范斯白家書及意大利官方文件的研究發現,他實際生于1884年,1908年因襲擊獵場看守人而逃往美國。1915年意大利召他服兵役時,文件顯示,他人在香港。此后三年,他在西伯利亞的赤塔販賣農機具,并遇到了落魄的俄國貴族尼娜,結婚生子。1920年,因為被蘇維埃沒收了家產,移居哈爾濱。
由于范斯白活動范圍很廣,家書不多,并且在俄國、中國、朝鮮、蒙古等國都有不同的名字和護照,還常以企業家的身份作為掩護,弗朗西斯科在2018年的研究,其實很難說明什么問題。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從1920年開始在哈爾濱定居,這也是他回憶錄的起筆之處。
加入中國籍
范斯白自述,張作霖需要了解外國人動向,“巨大的物質優惠令我難以拒絕”,于是在1920年做了張作霖的“洋密探”,與黑龍江督軍吳俊升單線聯系。
張交給他的首要任務就是阻止武器走私,范斯白也取得了一些不錯的成績,只不過那些武器是意大利的,而且有高層的縱容。1923年,意大利駐天津領事加布里埃利先是試圖阻止他,然后將他逮捕,并押上卡拉布里亞號軍艦。
為了免于驅逐出境,1924年,范斯白在哈爾濱經東省特別區行政長官朱慶瀾的引薦下,由特別區警察管理處處長魏永興和中東鐵路路警處處長姚志曾證明,加入了中國籍。
然而,張作霖、吳俊升都死于皇姑屯爆炸,該書出版時,戰火紛飛,許多事無法查證,范斯白的一面之詞可靠嗎?這成了孟烈的一塊心病。他決心在哈爾濱找到些當年的痕跡,來驗其真偽。
范斯白在書里提供了自己在上海被意大利水手刺傷后,中方報紙刊登的新聞:“哈爾濱一月十二日特訊:本埠放映無聲影片之大西洋大戲院股東兼總經理萬斯白(即范斯白),上月被人行刺案,同謀印人名婆新者,業已捕獲……”
孟烈首先想到的,是調查范斯白經營的大西洋電影院。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在收藏界友人處,找到了影院的海報、外文廣告和外景照片。再后來,他還在日本人的密件中,查到范斯白確為大西洋電影院經理。
大西洋電影院位于沙曼街,即今天的哈爾濱霞曼街,當時是俄國僑民聚居地和僅次于中央大街的文化中心,可見范斯白在間諜活動之外,經商也很有才能。
著名中日戰史研究者薩蘇也曾驗證過范斯白所說的細節,他翻看了當時意大利海軍的名冊,發現的確存在卡拉布里亞號軍艦,而且它1923年正在中國水域執行任務。
卡拉布里亞號軍艦曾參加過八國聯軍攻打大沽口的戰斗和鎮壓墨西哥革命。1923年的卡拉布里亞號已經是一艘老艦,第二年這艘軍艦就退役了。這樣吻合的細節,使范斯白的可信度大大增加。
范斯白在談到張作霖遇刺時,說有一名日本軍官也在車上,他是這個暗殺行動的知情者,并在即將到達爆炸地點時,以整理儀容為名,預先藏在了最后一節車廂里。
薩蘇認為,這和歷史上發生的事情毫無二致。知情的日本軍官名叫儀我誠也,也是一名高級特務,當時擔任張作霖的私人顧問。這位顧問在張作霖遇刺前躲進了列車的廁所,雖被沖擊波拋出,卻未被炸死。“九一八事變”后,他調任關東軍司令部山海關特務機關長,后被中國人暗殺。
“從張大帥死的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全改變了。”“他是頂好的上司,言出如山?!比绶端拱姿f,他對張作霖情深義重。太原要也說,“范斯白在張作霖幕下八年有余,得到了張的信任和厚愛。據說能進入張寢室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另一個是吳俊升”。孟烈認為,土肥原策劃皇姑屯事件,范斯白是知情的,他為張報仇合情合理。
冒險透寇情
1932年2月15日,經土肥原介紹,范斯白在哈爾濱有了個“不好惹”的頂頭上司——一個連名字都不肯透露的情報處長(孟烈依據任職時間判斷,此人為安藤麟三)。他給他配備的人員,包括5名白俄退伍軍官和化名為“老影”的土匪首領王建基,以及一眾土匪。
范斯白的主要工作,就是幫日本人斂財,為殖民統治“付賬”。書中以主要篇幅記述了日軍在控制專營權、輸入妓女、開設賭場、販售毒品、綁票勒索、霸占土地等方面的惡劣罪行。范斯白統計,僅在哈爾濱,日本人就開設了172個妓院、56個鴉片館和194個毒品商店。
自以為是的日本長官并不知道,范斯白從骨子里看不慣他們慘無人道的行徑,一直在用自己的“小聰明”為抗日力量提供情報。
著名軍事作家余戈注意到,范斯白寫義勇軍反抗的細節,與一般的認識有很大不同:
東北的抗日武裝先后有義勇軍和東北抗聯。義勇軍的作為往往評價不高,一般認為除初期馬占山的江橋抗戰,其他均為力度很弱的民眾自發式抵抗。但從范斯白的記述來看,義勇軍中也頗有很能打的武裝,給予日軍以沉重打擊。
此外,范斯白還以確鑿的案例揭露日軍為維護“皇軍顏面”而對失敗戰事予以掩飾的做法。這就印證了長期以來公眾對于日本戰史中戰損數字“縮水”問題的爭議,看來日軍自侵略中國之初這一做法即成為慣例。
1932年4月12日下午5時30分,在黑龍江穆棱以西100里橫道河子,一列日本列車被炸毀,傷亡數百人。范斯白暗示,炸火車的50磅炸藥本是自己手下一名白俄助手的,他奉命爆破蘇俄往海參崴的列車,但自己暗中將消息透露了出去,義勇軍殺死了那個白俄助手,劫走了炸藥。
基于范斯白暗中傳出的情報,4月23日晚11時,C上校領導的義勇軍又襲擊了橫道河子日軍駐地。
炸火車事件發生時,范斯白受情報處長之命赴現場進行處置;義勇軍襲擊橫道河子日軍駐地時,范斯白就待在不遠處車站的車廂里,因此對情況掌握得比較準確。最后檢查人數發現,日軍死了134人,被擄走86人。
范斯白回到哈爾濱的第二天,看到日軍以特務機關長土肥原的名義,對橫道河子襲擊發表了如下“官報”:
4月12日下午5時30分在橫道河子附近,蘇維埃人炸毀了一列開往穆棱的火車,死者3人,傷者10人。暴徒已被逮捕,并經證實,這是共產黨犯下的罪行。23日晚11時,一隊4000人以上的悍匪又襲擊了在橫道河子的日軍支隊。我方與土匪激烈交戰,最終趕走土匪,斃敵367人,俘虜211人,繳獲大量的槍械和軍火。我方有4名士兵被殺,11人受傷。
日方官報中的死傷數字,竟與實際情況相差了上百倍!
事后不久,范斯白的上司又兩次派他去與義勇軍交涉,營救在橫道河子被俘虜的那批日軍。范斯白在義勇軍營地看到大量日軍軍品,義勇軍將領C上校向他釋疑說:“我們有兩門大炮,但是我們沒有炮彈。我們還有很多馬匹,這些也都是從日本人那邊搶過來的。我們現在缺一架飛機,雖然我們曾經用兩門日本高射炮打落過5架飛機,但它們都損毀得毫無用處了?!?/p>
C上校還說:“義勇軍里有6個富家子弟,有30個人曾經做過官吏,我們的隊伍里還有商人、學生、職員等,很多都是受過教育的聰明人。但現在日本人卻稱我們為‘愚蠢的盜匪’,真是可笑!你見過跑到別人的國家侵略,卻把反抗者誣蔑為‘盜匪’的嗎?”
經過長達19天的交涉,此次換俘才結束,C上校也成了范斯白的好朋友。
1936年6月,范斯白手下的匪幫“老影”揭竿而起,他們攔截了一列火車,殺死了21名日本兵和2名日本軍官,劫走了哈爾濱“滿洲銀行”的30萬元現金,加入了義勇軍陣營。這讓正準備逃離的范斯白,感到十分欣慰。
范斯白逃離東北后,日本人把他的妻兒扣為人質。聽說范斯白在上海法租界后,特務機關除了威脅,還派中間人去利誘。一個日本記者提出,以抗日地下工作者的名單來換取其家屬自由,被范斯白斷然拒絕。
妻子兒女被扣數月后,范斯白設法聯系上C上校,請他幫忙解救。不幾日,C上校就劫持了一列車的日軍,俘虜了31名日本人,要求以此換回范斯白的家屬。但日方不想放過范斯白,就提出以兩名被俘的游擊隊員換一個日本人,同樣被C上校斷然拒絕。C上校還威脅說,如果再不放人,他還會去炸毀日軍的鐵路,日軍最后不得不妥協了。
經歷了6個月的牢獄折磨,范斯白家人終于在1937年的2月25日到達上海,但他在哈爾濱積累的萬貫家產卻化為烏有。
這個C上校也確有其人,據臺灣歷史學者李璜描述,就是時任吉林救國軍副司令官的東北抗日名將吳義成(司令官為王德林)。李璜在《“九一八事變”與東北義勇軍》中寫道:
王德林部突襲橫道溝時還活捉了日本憲兵森木大佐及其以下二十多個軍官,日本屢次以大兵來搶救,雖然使王部義勇軍大受損失,但俘去藏著的森木大佐等總要不回來。到了民二十一年之冬,日本駐哈爾濱的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被迫想出了換俘的方法,他逼迫著張作霖時代所聘用的意大利人范士白(即范斯白)到穆棱地方,去與王德林部的另一副司令吳義成辦交涉,用彼此對換重要戰俘的辦法,去把森木大佐等換了回來。當范士白到了義勇軍中,吳義成很禮貌地請他去參觀其隊伍。他看見吳軍士兵身著的是日本兵的軍衣,使用的是日本軍武器,士氣旺盛,滿不在乎,范士白立刻感到這個日本皇軍是終于不敵他所稱的大匪首的。
1940年,吳義成率部分人員退入蘇聯,但這支部隊衍生出的東北抗日聯軍第四軍、第五軍,在很長時間里都是吉東地區的抗日部隊主力。
馬迭爾秘聞
在范斯白所寫的許多案件中,情節最豐富的,要數曾轟動世界的馬迭爾綁架案。“事實上,我和這命案有著密切的關系,我還幾乎因此喪了性命。”
范斯白出現在哈爾濱的社交場合,一直是個體面的商人。在日本商會1932年為他出具的證明書中,這樣寫道:“眾所周知,他是一個誠實的、體面的、正直的紳士,精通多門語言,多年來與意大利保持一致,也是日本國的熱心人?!?/p>
在生意上,范斯白有個重要的合作伙伴——約瑟·開斯普。這個在日俄戰爭期間到遠東的猶太人,是哈爾濱最著名的珠寶商、哈爾濱最豪華的馬迭爾飯店的老板。同時,他還是一家戲院公司的大股東,這家公司經營著一連串的戲院和影劇院。
日軍早就覬覦老開斯普的巨額財產,老開斯普也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他不僅深居簡出,還把兩個兒子都送到法國讀書,并入了法國籍,在馬迭爾飯店的綠色屋頂上,也掛上了法國旗。讓他沒想到的是,一張可怖的網早已張開。
1933年夏,在巴黎音樂學院學習的西蒙·開斯普趁著暑假,到哈爾濱來看老開斯普。老開斯普安排了哈爾濱最上等的劇院,準備為兒子舉辦獨奏演出。正當他為此奔波時,愛子卻失蹤了。
一封匿名信,命令他拿30萬元贖金來換兒子。決不向勒索低頭的老開斯普,堅決地拒絕了,而且立即通知警方,并要求法國領事館進行外交干預,還通過報界譴責這一野蠻暴行。一個月之后,他收到了匪徒們寄來的包裹,里面有兩只血淋淋的人耳。
綁架案轟動哈爾濱,社會輿論將注意力投向哈爾濱白俄社會中的黑幫分子,因為他們都是一些以反猶為宗旨的俄國法西斯。
然而,法國副領事曉邦卻覺得此事不簡單,他懷疑此案有日方背景,就建議老開斯普秘密雇用偵探進行隱蔽調查。老開斯普想起了以前的老房客,又同是奧連特影院股東的范斯白。
在范斯白的暗中助力下,很快查明了案件的內情和參與者。背后策劃的,是哈爾濱日本憲兵隊秘書兼譯員中村;指揮行動的,是白俄法西斯黨首領羅扎耶夫斯基;實施行動的,是偽滿警官馬丁諾夫和他手下的惡匪。
曉邦雇用偵探,把參與綁架的匪徒中最年輕的、一個叫康密薩蘭科的人捉到領事館進行審訊??得芩_蘭科不僅供述了實情,招出包括現任偽滿警官馬丁諾夫在內的六個同伙,并且寫了供狀簽字畫押。
此事迅速在英、法、美等國的報刊上予以披露。各報紛紛評論,懷疑日本政府與此案有關系。中村一看事情敗露,只好讓小開斯普永遠閉嘴,以防秘密泄露。
日本憲兵這樣解釋小開斯普的死因:警察們準備逮捕綁匪的時候,雙方爆發槍戰,小開斯普被殺死了。
宣布找到小開斯普尸體后,范斯白最先趕到現場:“這個可憐的青年,生前一定遭受過很大的痛苦,95天的禁錮使他只剩一副骨骼。他的兩只耳朵都被割掉了。這個24歲的青年已經面目全非?!?/p>
整個哈爾濱都憤怒了。盡管日偽當局禁止儀仗通過大街,盡管有大量的軍警彈壓,哈爾濱的居民還是涌上街道,跟著柩車,直到猶太墓地。
在審判階段,范斯白被上司安排去監視“偽滿”法官,但他出于良心,偷偷地向法官提供了文件,明明白白地證明其中四個綁匪都是日本憲兵探員。
漫長的程序后,四個犯人依法判處了死刑,兩個判處了無期徒刑。哈爾濱市民歡欣鼓舞,但這種快樂只持續了短短兩天。兩天以后,范斯白的上級就把法院院長與法官捉了起來,并宣告判決無效。再6個月后,三個日本法官借口這些綁匪是愛國行動,把他們統統釋放了。
此案引發了猶太社區的反日情緒,導致近70%的猶太人逃離哈爾濱。也是從這個案子起,范斯白發覺自己被日本憲兵跟蹤了。面對憲兵隊的指控,他沒有慌,而是巧妙地利用情報處和憲兵隊之間的矛盾,在上司面前開脫了。
在孟烈看來,馬迭爾綁架案預謀已久,與國聯派李頓調查團來哈爾濱調查“九一八”真相,可說是一場戰斗的兩個半場。
綁架案之前的一年,李頓調查團在哈爾濱調查期間,下榻在馬迭爾飯店。很多像范斯白這樣的人,秘密地為李頓調查團提供了情報。
范斯白揭秘說,日本情報官本沒有將調查團放在眼里?!霸谡{查團留在哈爾濱的14天中,就有5個中國人和兩個俄國人因為想要呈遞信件給調查團而被槍殺……一共有150多個中國青年和50多個俄國人在馬迭爾飯店的附近被捕,有的人根本不是去遞信,而可能只是有事路過,也被無處不在的密探跟蹤,乃至逮捕?!?/p>
這些“過火”的做法,并沒能瞞天過海。國聯調查團不僅收到超過1500封抗議信和譴責信,而且他們在日本警察的鼻子底下成功地會見了東北社會各界人士,包括義勇軍首領馬占山的密使。《國聯調查團報告書》明確指出,東三省為中國領土的組成部分,為此,日本灰頭土臉地退出了國聯。
范斯白說,“國聯公開宣稱日本是侵略者、造假者、欺騙者,讓日本在國際社會無地自容。我聽到很多日本人對李頓爵士尤其痛恨,他們對英國人、猶太人、共濟會成員充滿仇恨?!鼻閳筇幪庨L看了《報告書》后,險些切腹謝罪。
《報告書》發表的第二天,舊上司就被替換了,新上司接手后決定展開報復行動,“從今天開始,共濟社員、猶太人以及同情他們的人,在‘滿洲國’都別想過安寧的日子”。
日軍要報復的對象,首當其沖,就是馬迭爾飯店的老板。因為在調查團下榻的飯店,里里外外都是日本間諜安排的人,唯獨老板可以自由出入,如果不是他給馬占山的密使帶話,如果不是他把李頓調查團代表從馬迭爾送出哈爾濱密會馬占山,還能是誰?日本在滿洲的五個安全部門都想對老開斯普下手,日本憲兵隊不過是最先動手的那個。
既然老開斯普不可靠,跟他素有交情的范斯白自然也成了懷疑對象。
1936年9月初,范斯白從朋友處獲悉,日軍掌握了他與東北義勇軍秘密聯絡的線索,正準備對他下手。他當即化妝出行,利用自己尚有效用的日本密探身份,逃到上海,但隨后逃到青島的妻兒卻被日軍誘捕,押回東北關押。
被稱作“就義”
1937年底,書稿完成,妻兒團聚,范斯白在書稿的最后一句寫道:“現在新生活已經在我的眼前展開了,我將在新世界的懷抱中重新生活下去!再會,遠東!”
書在倫敦出版時,已經是1938年10月,人們都以為他和家人早已離開中國,但事實是,他只在1939年4月去了趟美國,1940年9月便返回上海。1939年3月9日,他在途經新加坡的法國游輪上接受了《星洲日報》的采訪,說自己是被上海的英文報聘請去美國當記者的,因為日本的緣故,不能走太平洋,所以先到歐洲,然后從大西洋赴美,家人并未同行,都在上海。臺灣的外交文獻顯示,當年10月,他還在舊金山見了副領事孫碧奇。
此后,世間再無范斯白的音訊。有一種說法,他曾避居菲律賓馬尼拉,后因為中譯本譯者尊聞被日本特務逮捕,進而受到牽連,在菲律賓被找到。1943年,馬尼拉淪陷,他也被殺害。
弗朗西斯科發現,范斯白的女兒安吉拉1946年曾被意大利駐上海使館傳喚。使館工作人員告訴她,孤島時期,范斯白以美國間諜罪入獄,但由于他出生于意大利,意大利又被視為日本盟友,因而沒有被馬上處刑。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她的父親才被日本人驅逐到臺灣,又或是菲律賓的某個島嶼,隨后處決。
1946年11月10日,在安吉拉寫給意大利姨媽的信上(由上海寄發),她說:“我們活下來了,這是一個奇跡。感謝天意,沒有讓我們被那些日本人找到,落得父親那樣的命運,感謝許多冒著生命危險拯救我們,藏匿我們,及時發出警告的朋友。雖然我們自1941年12月以來一直與父親失去聯系,但直到1946年2月6日才得知他的死訊。這是艱難的歲月,充滿了危險和不確定性,并且不乏貧困。幸運的是,中國廚師和做家務的阿媽保持不變,他們非常忠于父親,并相信在他回來之前,有責任和我們在一起。”
直到1950年,范斯白的家人才離中國赴美。他的女兒,在田伯烈的幫助下做了聯合國翻譯,而他的兒子,則成為了一名航空工程師。駐上海意大利領事館本來存有大量相關檔案,但這些文件在1949年一場神秘的火災中化為灰燼。
再版整理范斯白著作的文史專家辛培林,用“就義”概括他的死,中國人當然不會忘記他。早在1943年,陽翰笙就把原著改編成了電影《日本間諜》。這部電影在當時算是主旋律大片,不僅動用了全明星陣容,還有幾千名軍人充當群演,甚至在南方造出了東北的雪景。
影片在重慶大受歡迎,但剛演了幾天,“中制”廠長就接到蔣介石侍從室的緊急電話“蔣委員長要調看此片”,時隔不久,該片即被勒令停演。當時,不僅一般觀眾莫明其妙,就是電影界圈里的人也不知所以,為什么蔣介石對此片要親自過問呢?原來其中另有隱情。
陽翰笙有篇日記大致記述了事情的經過:據該片導演袁叢美獲悉,蔣介石看了影片之后大發雷霆,連聲追問“怎么拍這樣的片子?”“是誰搞的?”聽說是張治中審查通過的,他氣憤地說:“他沒生眼睛?。窟@里夾帶了私貨,立即給我停下來!”第二天張治中正要去向蔣介石解釋,蔣緯國勸他不要去碰釘子了。張仍不服地說:“這有什么問題?”蔣緯國說:“這是在宣傳‘抗聯’,宣傳共產黨!”隨后,蔣緯國奉命監改該片,讓游擊隊都穿上軍裝,營地里掛上蔣介石的照片,才獲準繼續公演。
1987年,孟烈作為編導錄制《中國影星》系列,在上海采訪了秦怡。談起早年的從藝經歷,秦怡說自己第一次當上配角的那部電影是《日本間諜》?!叭缓笏痔嵝蚜宋乙痪洌簩α?,范斯白是你們哈爾濱的!”從那以后,孟烈開始翻閱史料,研究范斯白,并在《黑龍江日報》上連載了長篇小說《哈埠諜戰秘聞》。
著名演員孫道臨與孟烈相識已久,對這個故事非常感興趣,2003年7月,他不顧80多歲高齡,北上哈爾濱,洽談電視劇的拍攝。遺憾的是,由于孫道臨年事已高,合作方資金籌措困難,這個電視劇下馬,終成憾事。
“二十多年,史學研究又有了很多新發現,我也發現了一些我書中的錯誤,發現了還不改這是不負責任?!庇谑牵呀涬q笾甑拿侠?,把自己對哈爾濱、對范斯白的研究都寫進了2024年版的《國際間諜范斯白》一書。
李述笑評價這部小說不僅“與歷史接茬”,也“與環境對號”:“引人之處不僅在范的傳奇經歷,還有在他經歷的過程中連帶出的歷史氛圍,并借以展現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哈爾濱獨特的歷史情景和濃郁的地方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