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之魂——從姚雪垠先生的性情與風骨說開去
姚雪垠先生的“傲”,在文壇上曾經引起熱議。姚老在文章和報告中,直言不諱地肯定自己的藝術成就和創作貢獻,毫無遮掩地轉述名家權威對自己的肯定和褒獎。這些做法,有些讀者和聽眾感覺“不甚習慣”,似易引起某些質疑與非議。對姚老這樣學識淵博、經歷宏富的大作家,出現這樣的情態,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我想,想要真正全方位地認知姚老,應該有更多、更深刻的了解和探索。
徐悲鴻先生有一句名言:“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傲氣是一種品性上的缺陷,傲骨則是人格上的魅力。二者雖都有一“傲”字,但所包孕的內容截然相反,一貶一褒,兩種品質、兩個境界,不可混為一談。而二者之間,表象上又非涇渭分明、一目了然,有時是難以分辨的。
姚老的一生,向往光明,追求真理,雖遭遇眾多坎坷,仍執著如一。姚老傾其后半生全部心血,冒著風險潛心創作。他的大部頭歷史小說《李自成》獲得了享譽中外的成就,在某種程度上填補了“五四”以來中國長篇歷史小說創作的空白,將我國長篇歷史小說的創作從演義層面提升至現代小說的軌道上來。這是姚老的貢獻,是姚老在文學史上樹立的一座豐碑。這樣的成就,是值得姚老驕傲自豪的。
姚老一直擔任中國新文學學會的會長,在每次學會年會的開幕儀式上,他都會做一次主旨講話。他曾多次談及文壇巨匠茅盾、歷史學大家吳晗等生前對《李自成》的高度評價。有些是公開披露過的,有的則是私下交談的內容。透露這些信息,表明了姚老對自身創作的自信。茅公等名家的評價,當然不是姚老杜撰的。至于能否全部都作為終極結論寫入權威的文學史,那無疑是另一個范疇的問題了。法國作家司湯達曾說過:“一個具有天才的人——具有超人的性格,絕不遵循通常人的思想的途徑。”人無完人,當然不能用這個尺度去苛求每一個努力不輟的奮斗者。
一次,在學會的學術討論會上,一位青年學者在發言中多次提及自己研究成果的意義和影響,似有“自我炫耀”之嫌。有人就此向會議領導小組反映,提出“自己的成績讓別人去講”的觀點。姚老聽后大不以為然,說:“這是什么邏輯!宣講自己的學術成果、交流研究心得,這本身就是我們召開年會的宗旨。講自己研究成果的意義,即使是推論,也能開拓大家的思路,這有什么不對?自己講自己,有初衷、有背景、有直感、有反省,清晰見底,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炫耀不炫耀,要看他是不是實事求是,態度是不是誠懇。”為此,姚老還專門講到,有些文人受某種傳統思想的影響,往往有一種言不由衷的“故作謙虛”和“過度謙卑”的陋習,表面上低眉哈腰、溫文儒雅,頗似謙謙君子,而骨子里卻自以為是、傲慢狂妄、不可一世。這是不可效仿的。
學會每年開年會都會遇到一個“排座次”的棘手問題。姚老總是向我們再三強調,既要尊重對方,也要為我們的榮譽力爭,即使是地方上贊助出資開的會,也絕不能讓我們的學者、專家受屈。他們學有專攻,術有所長,是國家寶貴的財富,我們要特別加以愛護。
一次,姚老約我們在他家中聊創作經歷。其間,家人告之,一位湖北的某地方官員前來拜訪。姚老接過名片一看,臉上微露不悅,“讓他等著,來過兩次了,是來求我為他個人寫字的。真是不厭其煩,讓他等著”。
當年,姚老向我們透露,臺灣文學界邀請他去訪問。姚老說,自己是想去,但還沒有最后拍板。“我要掂量,臺灣方面是如何看待這次訪問的,是用什么規格接待我這位大陸作家的。若輕率了,怠慢了,違背兩岸‘一個中國’的原則,我是不會去的。我代表的是大陸作家,有我們的尊嚴。”這盡顯姚老的人格之傲、尊嚴之傲——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的風骨。
每次我們去姚老處匯報學會工作,他總是熱情接待,沒有一點架子。對于學會對他的一些特殊照顧,他都婉言謝絕道:“我是會長,年紀是大一些,但也是一名會員嘛。一視同仁,不能搞特殊。”一次在山西大同開年會,其間組織大家去嵩山觀光。姚老渴望登頂一游,但又腿力不濟,會上給他安排了一個人力轎子登臨。返歸以后,姚老總是心有不安地再三表示,讓別人辛辛苦苦抬著爬山,不是滋味,這個福享得太大了。
一年暑假,姚老在京的家庭住房需要內部裝修,我是在京的學會副秘書長,他囑托我在師大校園內代找一臨時住處。一切落實之后,一天晚上,我聽到敲門聲,開門一看,出乎意料的是姚老在兒媳的陪同下站在門口。我住在校內沒有電梯的宿舍樓五樓,那時的姚老已是行走不便,有時還需要人攙扶,爬上五樓真是談何容易。我實在過意不去,連連表示,“姚老,有什么事電話告知我一下就可以了,何必您親自……”“我是來看看你,聊聊天的。”“蓬蓽生輝呀!”我告訴姚老,正值暑假,所有校領導都外出了,均不在京,無法盡地主之誼招待他。姚老一再擺手,說:“不必!不必!”
姚老是性情中人,發表一些看法時,直言快語,心中不存芥蒂。姚老的時間極為珍貴,對其他作家那些大部頭的歷史小說,他是不可能從頭到尾細讀的。而在翻閱之中,如發現有歷史知識方面的低級錯誤——創作中的“硬傷”,他總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不留情面。姚老對這種“硬傷”非常敏感,且很難接受。他認為,這是一個歷史小說作家創作準備欠缺火候的表現。由此,他發表的一些意見,也的確容易讓人產生“以偏概全”的印象,率直之下留有小小的遺憾。
奮斗者在成功和勝利面前,總是會欣悅無比和躊躇滿志的。姚老就曾以體育比賽為例,指著電視屏幕上的鏡頭,風趣地談及他對此的看法:“你們看,獲勝者興高采烈、歡呼雀躍,又是擊掌擁抱又是披旗跑圈,那可不是什么作秀,是發乎內心的激動,而失敗者就蹲在旁邊捂面抽泣。難道能上前去表示歉意,說‘對不起,讓你失意了、痛苦了’?這是比賽!競爭!這就是人生的內蘊,是靠真正的實力說話的,是不相信眼淚的。高興、激動,那是勝利者的權利,是對其努力拼搏的回報。這跟謙不謙虛風馬牛不相及。”
后來姚老患重病期間,我們曾去姚老家探望,姚老堅持要下床到客廳去晤面。他感謝會員們對他健康的關心,詳細詢問學會工作,這種惦念之情讓人感動不已。
姚老的這些點點滴滴,總引發我的思考。
謙虛無疑是人的美德,謙虛也要有道。謙虛的內蘊是從本質層面上真正認知到,個人的成就離不開對前人成果的繼承,離不開無數知識的積累和智慧的鋪墊,離不開內部、外部、集體、團隊的合力。一滴水的能量再大、作用再強,在浩浩蕩蕩的洪流中也只能是一滴水。謙虛應是人的本真品德的自然流露,坦坦蕩蕩,通通透透,不必著意表現在冠冕堂皇的言辭上、表面舉止的客套上。事業上的奮斗、真理上的辯論、科學上的探討、藝術上的追求是特別強調科學性和客觀性的,是容不得“故作謙虛”和“過度謙卑”的。這極易混淆事物的正確屬性,誤導人們走入認知的歧途。目標正確、使命需要的“個人褒獎”“自我表彰”,在許多場合是必要的、不可或缺的。低調是一種好風格,但不能因此而閉鎖、阻斷了信息。你的成就中,包含有國家、社會、同行的業績,這是全社會共同創造、共享的財富。前人的挫折、坎坷,甚至失敗,都是后人取得成功的墊腳石。“不懂謙虛”和“為謙虛而謙虛”,都是不可取的。
為勝利而歡呼、為成功而欣悅,是奮斗者理直氣壯的一種心緒——傲。這樣的“傲”,是信念的宣泄、榮耀的放射、志向的沖騰、成就感的矗立。借用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一句詩,對正義和真理的成功、勝利、榮耀,要“驕傲得周身骨骼發響”。這種傲志、傲情,對于自我,是馬不停蹄、繼續奮斗的一種心誓、一種宣言。對于同志、朋友、進取者、奮斗者、創造者,是一種鼓舞、一種激勵。對于驕妄自大者、以權凌弱者,是一種人格威力的震懾、一種威武不屈的警示。這是“傲”的可貴的功能和威力,這種“傲”與自命不凡、目中無人、輕漫狂妄的人品缺陷沒有任何聯系。充滿理性智慧和辯證思維的“傲”本身就蘊含著“謙”的基因,昭示著成功者、勝利者清醒的自我約束和理智的自我認知。為此,在任何環境和任何時刻,都要在心魂上保持一種灼灼風骨——傲之存理,謙之并行,不越界、不濫觴,不卑怯、不矯情,如黃山上的青松,既凌崖展臂、雄風卓卓,又俯覽深壑、定力沉沉。這種“傲”的真諦就是建立在充分實力基礎上的坦然、非凡以及走向更大勝利的堅定與自信——一種個人品性的高超境界、一種煥發巨大正能量的人生理念、一種自強不息永不止步的奮斗哲學。
偉哉,傲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