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家》:女性命運的“復調”,在家庭中回響
兩個“苦瓜”,非要成家。追看近期熱播的家庭群像劇《煙火人家》,評論區里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便是這句帶著同情、愛憐又摻雜無奈的評價。
《煙火人家》劇照
《煙火人家》是一部當代都市劇,也是一部以家族為人物關系“地基”的女性群像劇。它的故事圍繞孟家三代女性展開。姥姥喬海云年輕時是雷厲風行的喬廠長,如今已年逾古稀,但依舊是家中“不怒自威”的大家長。三個女兒孟明瑋、孟莞青、孟以安,性格各異、事業成就不同,但都在經歷焦灼的家庭和婚姻危機。外孫女輩的李衣錦、陶姝娜年齡相仿,看起來都是衣食無憂、不缺愛的年輕女性,但來自親密關系的種種考驗依舊羈絆著她們……
開篇提到的那句觀眾評論,便發生在李衣錦決定和前男友周到復合之后。擁有“直升機”式母親的李衣錦選擇了周到——一個原生家庭因父親暴力和母親“殺夫”而破裂的年輕人——作為人生伴侶,這不啻于在老孟家投下了一顆小型“核彈”。李衣錦的自我覺醒讓三代人的命運齒輪都因此轉動。關于母女關系的度量、婚戀選擇的反思、人格獨立的定義……女性命運的“回響”,在《煙火人家》中震耳欲聾。
女性群像重回“家庭”
在群像構建中為當代都市女性畫像,借互文共振映照女性集體命運。這是2015年來,以《歡樂頌》為肇端的一批都市女性群像劇,遵循的共同創作宗旨。從聚焦年齡議題的《三十而已》《二十不惑》,到以喜劇賦格女性成長的《愛很美味》《芳心蕩漾》,再到與地域書寫融合的《我在他鄉挺好的》,一批電視劇迎著女性觀眾“理想中的自我”書寫,用友誼鏈接不同代際的女主角們,上演了一場場都市漂流記、職場成長記。
但當代女性的人際關系,并非只有“閨蜜互助”一種;女性人生成功的價值標尺也并非只有征服職場一個。人物關系的模式化、隨意化,價值取向的單一性,讓女性群像劇不再能與鮮活現實共振。都市生活無法逆轉的“原子化”傾向,也讓觀眾對熒屏上的家庭“聯結”重塑愈發渴望。
當創作者們苦思,什么樣的女性群像才更契合現代女性“畫像”時,一批重回家庭場景,并沒有為時代女性“作傳”野心的劇集,閃現出靈動火光。這其中,有講述“破產母女”攜手破局的《生活家》,有以姐妹命運映照都市化進程的《心想事成》,有以人生重啟和母女相互救贖為主題的《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還有表現游子返鄉和與原生家庭再融合的《故鄉,別來無恙》。
《煙火人家》則是一部站在女性群像劇和家庭劇交叉口的作品。它收縮了社會輻射面,將女性群像重新拉回家庭場景,以代際關系為核心戲劇張力,強調以性別視角審視親密關系難題。相比以《浪漫的事》《家,N次方》為代表的傳統家庭劇,《煙火人家》不再強調“以小家見時代”的創作取向,而是刀刃向內,把重心放在了女性的自我確認、情感成熟和親密關系的流動上。相比強調中年焦灼的《熟年》、以苦難打頭的《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等近年的家庭劇創作,《煙火人家》聚焦的是生活軌跡更普通、親情關系更常態,但卻依舊經歷成長陣痛的女性。普通女性在成長中遇到的普通沖突、誤解,為什么對當事人來說,顯得如泰山壓頂?這重對普通的聚焦,反而成就了《煙火人家》的典型性。
“好女孩”的成長陣痛
《煙火人家》的孟家三代女性中,乖巧聽話、性格隱忍的李衣錦是當代普通“好女孩”的代表。
她有著最普通的成長軌跡,出身工薪家庭,一路按部就班讀到本科畢業,離開小地方到大都市求職,做著一份普通的辦公室文職工作。她也身處我們熟悉的家庭關系中,有著望女成龍把“為了你好”掛在嘴邊的母親,和沉默如山、有自己世界的父親。她還有著最質樸的生活追求和純粹的愛情觀,從沒想過通過戀愛婚姻跨越階層,只想找一個意合情投的堅定伴侶,一起共擔人生風雨。但就是這么一個嚴格按照社會時鐘成長,也沒有“吸血鬼”父母的女孩,卻始終在獨立人生的邁步上受阻,在婚戀生活中也頻頻碰壁。
為什么普通的成長路徑,沒有導向順遂的人生?《煙火人家》中圍繞孟明瑋、李衣錦母女倆編織的“中國式母女關系”很值得審思。
母親孟明瑋的人生經歷,在20世紀50—70年代出生的城鎮女性中,也算得上典型。她經歷過匱乏的成長年代,在集體氛圍濃厚的工廠奉獻一生。因為天生跛足,讓她在近關系型社會中遭受議論,自信心匱乏。來自婚姻中冷暴力的創傷,則讓她始終處于不安全感和被拋棄的恐懼中。像這樣一個長期處于焦慮中的母親,在輸出母愛的同時也夾雜著超出常態的控制。李衣錦從小養成了內生性的順從,習慣通過犧牲自己的感受和愿望,以維持和母親的良好關系。
但力的作用總是相互的,與母親的過度控制相伴相生的,便是女兒遲早要來的反抗。李衣錦的成長陣痛,便與過度的自我犧牲和失衡的叛逆反抗有關。面對母親過度細致的起居照顧、行程管理,李衣錦感到壓迫,但卻因母親的忘我付出而不忍心苛責。為了應對母親的催婚壓力,她甚至找來異性朋友假扮男友,最終既傷害了友誼也讓母女矛盾再次激化。
不過,從人格成長角度來看,這種陣痛是必要的。正是在陣痛之中,她意識到逃離并不能兌換自由,自我壓抑只會帶來慢性抑郁,只有堅定選擇并守好邊界才可能收獲獨立人生。也正是在矯正了自己的成長航道后,她才擁有了更平等的視角,覺察到母親在失敗婚姻中的痛苦,并在此基礎上達成理解。
如果把這種焦慮控制型的母女關系比喻成一座孤島,《煙火人家》不僅聚焦了女兒的成長和突圍,也拍出了母親的無聲呼救,還表現了母女兩人同舟共濟逃離“孤島”的過程。這樣一對在中國當下社會具有代表性的母女,她們劃出的成長弧光,不乏理想主義,也帶啟示色彩。
女性命運的隱秘呼應
女性群像回歸家庭,不僅為復雜人物關系構建提供了前提,還為女性命運間的互文醞釀了空間。《煙火人家》中,由孟家三代六位成年女性構成的人物關系圖,能夠氤氳成一組群像,不僅因為其中代際承襲、同輩比照的網狀關系,還在于女性人物命運間的隱秘呼應。
單就母女關系來看,《煙火人家》便通過孟明瑋、孟莞青和孟以安三姐妹,架構了三種不同的相處模式。
孟明瑋和孟莞青是一個對照組。面對強勢母親,孟明瑋是言聽計從的一個,孟莞青則在年輕時便選擇了反抗。不同的母女關系動力,決定了兩姐妹不同的人生軌跡,也影響了她們對待下一代的情感模式。孟明瑋對女兒的過度控制,孟莞青能成為“夢中情媽”的根因,便藏在她們與母親的相處模式中。
孟以安則和母親喬海云之間形成了命運“回響”。
她是三個女兒中最像母親的一個,同樣的能力出眾,同樣選擇了自己的老師作人生伴侶。潛意識牽引著她復刻父母間“模范夫妻”的相處模式,因此在撞破父親的秘密后,也開始擔心自己會重復母親的悲劇。不過,“回響”不等于復刻。就像喬海云的“外室”身份有強烈的年代印記一樣,孟以安在婚姻關系中也有著相當鮮明的現代意識。在時代潮頭中博浪的她不受困于“母職內疚”,追求關系平等,最終在親密關系中找到了平衡。
類似的“回響”關系,還存在于李衣錦和母親孟明瑋之間。相似的女性,因時代不同、獨立意識程度有別,踏上了不同的命運起承轉合。《煙火人家》以家庭關系為依托,為女性命運的復調“回響”找到了合適場域。
也許是為了激化戲劇矛盾,與女性群像的熠熠生輝相比,《煙火人家》中的丈夫們則成群潰敗。他們或嗜錢冷漠,或自私油滑,總體保守愚鈍。即便因人格和品德缺陷屢遭家庭危機,他們也毫無成長跡象。這樣的男性形象可能不乏現實靈感,但具體到藝術創作中,就需考慮典型性問題。如果能在男性角色的內在邏輯、成長弧光上也有對應著墨,《煙火人家》塑造的家庭群像就能更平衡、圓融。
(作者為山東師范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青年教師、北京大學藝術學院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