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3年第8期|格非:登春臺(長篇小說 節選)
“在那里,最響亮的閑言與最機靈的好奇‘推動’著事情的發展;在那里,日日萬事叢生,其實本無一事。”
序章
1
每個人降生的那一瞬間,都是極其相似的,但離場的方式各有不同。
宇宙中充斥著各種基本粒子,像什么夸克啦,輕子啦,規范玻色子啦,希格斯玻色子啦,還有什么引力子啦,不一而足。它們一刻不停的微弱振動,賦予天地萬物以能量。如果我們將這種震動的規模放大無數倍,即可想象出鐘擺或秋千的振幅和頻率。同樣,像萬花筒般運行的天體亦復如是。正是由于它們機械地、周而復始地旋轉,才轉出了寒暑推遷與晝夜相代。天體的轉動和四季的交替,也會給我們帶來某種恒定秩序的幻覺,我們稱它為時間——畢竟,在十九世紀中期之前,全世界的人都是以太陽所處的位置來確定時間的。如此說來,我們對于時間的奇妙體驗,不過是源于一個永恒復歸的“大秋千”的來回擺動所導致的輕微暈眩或迷醉。當然,只要你愿意,也可以認為時間根本不存在。
話雖這么說,我們還得交代一下故事發生的大致時間。
那是2019年的10月8日,農歷九月初十。
時令雖然已交寒露,天氣仍有幾分燥熱。上午九時許,中關村軟件園國際會議中心東側的馬路上,走來了一位衣冠楚楚的老者。這人瘦高個兒,身穿藏青色的短夾克、卡其色的休閑褲,頭戴一頂草編遮陽禮帽。這人名叫周振遐,退休前曾擔任神州聯合科技公司的董事長。他沿著上地西路由北往南,不緊不慢地踽踽獨行。
當他走到上地西路與上地九街的交叉口時,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數不清的員工大巴一輛接著一輛,從城市的各處匯集到這里,吐出一批又一批上班的人流,將丁字路口的馬路塞得滿滿的。這些人大多一邊往前走,一邊瀏覽手機信息,也有人大口吞食著剛剛在路邊攤買來的煎餅果子,行色匆匆地繞過旗桿下的噴水池,朝著軟件園東大門的方向疾速移動。在馬路兩側的人行道上,那些騎著黃色、青檸色共享單車的年輕人,焦躁地打著響鈴,而像潮水一樣漫上路面的人流對此視若無睹。人群中偶爾也能見到將頭發染成褐色、酒紅色或藍色的時髦青年,他們因腳下踩著輪滑,即便靜立不動,也能緩緩漂移,在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
所有的人都心事重重,神情肅穆,且彼此之間從不交談。除了不時傳來的幾聲汽車的鳴笛之外,你甚至聽不見雜沓的腳步聲,四周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寂靜。
周振遐索性在路邊的一張白色鑄鐵長椅上坐了下來,等待人流退去。
姚芩去廣州參加侄子的婚禮,家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意識到,所謂無聊的時刻,就是人們感覺到了時間如何過去的那個時刻。可時間偏偏不想過去,而他既沒有任何方法去驅逐它,也沒法去填充那個深淵般的虛空。因此,他想給自己找點事情來做。比如,他可以去離家不遠的金地花卉市場轉轉,順便買一卷用于固定花木枝條的鐵絲線圈。另外,二樓茶室里的那兩盆建蘭,葉子有點泛黃,且長出了焦斑。他想去請教一下專賣蘭花的邢師傅。
姚芩剛從白云機場打來了電話,她乘坐的航班即將起飛。等到他逛完花卉市場,去附近的“北平精釀”喝杯啤酒,再次回到家中時,沒準兒姚芩就會來給他開門。
雖然兩人只分別了四五天,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
因為忘了帶煙,當他坐在長椅上感到昏昏欲睡時,抽煙的欲望變得越來越強烈。
在大街上觀察陌生行人的臉,是周振遐多年來在不知不覺中養成的習慣。揣測、虛構、臆想這些人的命運,并非出于什么惡毒的用心,更多地是源于某種悲憫。在這個彼此模仿的塵世上,別人也是自己。
他上了年紀且心智正常,沒法不時常想到死亡。俗話說:智者之死,與愚人無異;貧者夭亡,與富壽者相埒。大街上的陌生人從他身前走過。他們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貧窮或富有,或躊躇滿志或心灰意冷,各有各的命運。
真正的窮人為生計忙碌。他們熙來攘往,旅食奔波,腳步一刻不得停息。他們很少像智者和哲人那樣思考死亡,僅僅是因為他們被勞作的繩索所束縛而無暇他顧。他們忍受貧窮、屈辱、不幸和痛苦,即便一貧如洗,燃燒在他們心底的那盞希望之燈,也從來未曾熄滅。他們生活在世界的暗面,不被關注和觀看,仍試圖從簡單、粗劣和嚴酷的生存中,辨別是非善惡,維持著對這個世界的一線信心。在不很遙遠的過去時代,窮人不受文化的節制,樂天知命,視死亡為平常之事。但世界隨后進行了一系列復雜的重組、顛倒和置換。他們從林泉山野被置換到了城市的周邊,淪為無根之物。如今,知識和時尚的曖昧光影終于攆上了他們,并將他們牢牢箍住。盡管他們無暇從容檢視死亡,仍不免會在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數年、數十年后,從這個世界消失,墮入綿延的黑暗。有時候,他們只是坐在椅子上微微打了個盹兒,就已歸到死人那里去了。
當那些保養得很好、養尊處優的有錢人或成功人士從你身邊經過時,你很容易一眼將他們辨認出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的衣著散發著限量版或私人訂制的賊光,也不是因為他們的眉宇中通常有一種不屑于與一般人計較、跳脫于蕓蕓眾生之上的超然和優越。他們的與眾不同,往往體現在他們優雅健美的體態和身形上。在今天,身材是否勻稱,成了成功人士區別于失敗者的重要標識。他們日復一日生活在很不健康乃至極為病態的人際關系和工作環境中,卻將健康視為生活中唯一的宗教。鈦鋯合金的瑞士種植牙、鈷鉻鉬合金的美國置換膝蓋、德國蔡司人工晶體眼球以及諸如此類的現代醫療科技,為他們的衰老留住了最后的體面和尊嚴,而對身體指標的嚴密監測和未雨綢繆的提前干預,也在相當程度上減少了罹患致命疾病的幾率。就算有人運氣不佳而身染重病,通過被俗稱為“上手段”的極限治療,依然可以長時間續命。因此,這些人比頂尖科學家更相信基因和生物科技的無所不能,更相信現代醫療科技在可見的未來能夠使他們至少活過150歲,直至獲得永生,成為不死的人。
真正意義上的名流、社會顯達以及特殊群體的神秘人士,很少現身于街頭的人群之中。對于社會公眾而言,他們通常在新聞、傳說或流言中存在,并供人瞻望。死亡對于這部分人來說,也有些特別。一些人在切開喉管之后,仍能支撐十數年,在沒有知覺的昏睡中輕松邁過100歲的門檻。他們從公眾生活中退場之日,一般來說已經歷了一次死亡——世人提前將關于他的信息從記憶的硬盤中刪除,以便容納或儲存后來者的榮耀、事跡、丑聞或劣行。因此,當這些人死亡的訃聞,出現于報紙的一角或手機微信的朋友圈中,公眾的第一反應,往往不是悲傷,而是時空錯亂所帶來的訝異與疑惑。因為,在公眾的心目中,這些人早已死去多年。
在過去,大多數人真正意義上的消失或寂滅,多半在肉體死亡的數十年后悄然來到。其標志通常是墓碑無人擦拭,墓園無人祭掃,與死者相關的所有人和事,皆在時光的流轉中湮沒無聞。然而,時至今日,微信社交平臺的出現,使得這一自然的進程驟然加快了速度。每逢有人離世,親友或知情者第一時間將死者的訃聞發到朋友圈,以便獲得關注,并在第一時間表達哀悼、緬懷與贊美。轉發的密集度或跟帖的數量因人而異。一方面,社會公眾需要借助他人的死亡來加固自身生命的堤壩,溫暖自身孤寂而寒冷的生命;另一方面,死訊的出現過于頻繁(有時一天多達數條或數十條),反倒成為一種不祥的提醒——活著的人想盡力忘卻的“終場”,時時浮上心頭,因而也會有一絲莫名的焦慮。不管怎么說,在微信朋友圈傳播的死亡消息,通常在翌日或數天后被清空。有時,那些可憐的死者名字,在朋友圈晾出幾分鐘之后,即被其他海量訊息覆蓋,從此銷聲匿跡。
說到底,人的生命,不過是在兩個虛空之間出現的一次小小的火花閃動而已。第一個虛空是出生前的暗昧,第二個則是死去后的沉寂。奇怪的是,所有的人自打出生之后,就在靜靜地等待第二個虛空的到來——正如某位哲人所說過的那樣,人一出生就老到了足以死去,卻很少有人認識到第一個虛空的存在。
其實,保證一個人出生的難以計數的前提條件,缺一不可。奇妙的是,由于某個神秘的恩典,無數個因緣結成了一個強大的聯盟,彼此協作,來擔保一個奇跡的發生,讓你穿越黑暗的隧道,抵達光明之岸,在這個世界上現身。反過來說,那無數個本該降世的生命,卻因某個微不足道的偶然變故,被永久地冥封于時空的混沌之海,不見天日。
周振遐安坐于中關村軟件園近旁的長椅上,腦子里想著那些不著邊際的事,一度像喝醉了酒似的,變得神思恍惚起來。有好長一陣子,他弄不清自己坐在什么地方,眼前的街道、房屋、樹木、廣告牌和高壓電線,都讓他覺著陌生。在呆鈍的意識中,他朦朦朧朧地預感到這不是什么好兆頭——那些通常只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死亡,如今也在要求他即刻兌現。
他終于回想起來,今天早上在公園散步時,他的眼球發生了輕微而持續的顫跳。他在穿過荷塘邊的一個石舫時,曾因一陣短暫的暈眩而差一點跌倒。
現在,他再次抬起頭來,注視著街道、天空以及軟件園東三門入口的通道,心下暗暗吃了一驚。剛才還車如游龍、人似流水的大街上一派岑寂,四下里不見一個人影。停車場里也空蕩蕩的,大草坪的淋灌噴頭,兀自轉動著,噠噠地噴灑著水霧。園區綠化帶那一大片蓊蓊郁郁的松柏,也讓他有過片刻的疑惑,仿佛他已置身于碧云寺一帶闃寂的群山之中。
一陣輕微的痙攣,在他的腹部生成。起初不易察覺,但隨后堅定而執著地加大了力度,逐漸形成了那種令他熟悉而恐懼的鈍痛,它如潮水般漫向他的胸膈和喉管,周身開始出汗。與此同時,頭部的劇痛讓他的視線一陣模糊,幾近失明。不過,周振遐并不慌亂。他從褲兜里摸出一排“阿司匹林”,從中壓出數片,舔入口中。為了讓藥物快一點起效,他像吃蠶豆一樣,將這些腸溶藥丸咯嘣咯嘣嚼碎,以便在進入胃部時被提前吸收。
就在這時,他瞥見了長椅一側的垃圾筒。
垃圾筒上有一個打開了瓶蓋的礦泉水瓶,瓶子的底部被人丟入了兩枚煙蒂。煙蒂因長時間的浸泡而散開,卷紙粘在瓶壁上,瓶中之水呈現出尿液般的淡褐色。周振遐緩緩移向長椅的一端,一把抓過垃圾筒上的瓶子,將臟水全部倒入口中,反復漱口數次之后,這才咽了下去。然后他稍稍穩了穩心神,掏出手機,為自己叫了一輛出租車。
他的眼前再次出現了姚芩那張帶著笑意的臉,仿佛隔著一層霧。但她的笑容仍讓人安心。
大約六七分鐘之后,他在司機的攙扶下坐在了出租車的后排。周振遐竭力抵抗著昏昏睡去的誘惑,給神州聯合科技公司北京總部的現任董事長陳克明發去了一則微信。陳克明雖然遠在芬蘭的赫爾辛基,仍在第一時間打通了安河醫院值班院長的電話,囑咐他做好搶救準備,且務必親自在醫院南門外迎候。
在陷入昏迷之前,周振遐仿佛聽見一個遙遠而莊重的聲音,在耳邊不斷地向他提問,并催促自己誠實地予以回答。
問:汝自降生至今,駐世一甲子有余,而今一旦撒手,尚有何事未完?
答:無有。
問:汝在世間有何債務未能償還,以致臨終抱憾?
答:無有。
問:死之于汝,可懼否?
答:不懼。
問:汝是否有遺書留于親友,交代善后事宜?
答:曾留遺書兩封,置于住所二層書房寫字臺中間抽屜內。一封交姚芩,一封由姚芩轉交兒子周南。抽屜雖上鎖,但姚芩知道鑰匙之所在。
問:汝于世間苦熬六十余載,吞食五谷雜糧、魚肉蔬果數十噸,啜飲各色美酒數千瓶,先后與女子多人交好,且育子一人。汝之一生值得否?
答曰:若說值得,實是不值得。若說不值得,又似值得……
問:此話怎說?汝今將死,無須侈談饒舌,只說值得不值得便是!
答:值得。
問:汝之履跡遍布世界,游歷名山大川,飽覽世間風光。如今要過奈何橋,朝那白骨堆里去了。若得殘喘,尚有何地仍想一游?
答:想陪姚芩去福建,在茯西村山頭小坐。
問:去那里做甚?
答:聽聽風聲。
問:茯西村乃一海上荒僻漁港,無甚風景可觀,何故念念于此?
答:這里面倒也有個緣故,只是說來話長。
問:此刻有何愿望亟待滿足?
答:抽煙一支。
2
接到陳克明從赫爾辛基打來的電話時,沈辛夷正和兩個同事在公司的食堂吃午飯。董事長簡明扼要地告訴她,今天上午九十點鐘,“老頭子”周振遐暈倒在了中關村軟件園國際會議中心廣場的長椅上。他先是被出租車司機送往附近的安河醫院搶救,接著又轉到了阜外醫院。總的來說,情況很不樂觀。老周是天津人,前妻和兒子一時半會兒聯系不上。為防不測,陳克明囑咐她丟開手頭的一切工作,立刻趕往阜外醫院,代表公司和他個人,相機處理一應事務。順利的話,他本人將在一周后回到北京。
董事長在電話中向她交代事情時,竟然隨口稱她為“親愛的”,語調極不自然,辛夷的心里多少覺得有點別扭。
她來“神州聯合”工作的時間不長,也曾見過周振遐兩次。這人并不像陳克明或同事們傳說的那樣“神秘”,當他笑瞇瞇地望著你的時候,目光眷注而清澈,讓人在沉靜之中油然生出親近之感。他無意中說過的一句話,沈辛夷默默地記到了現在。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在醫院住院部的一間辦公室里,沈辛夷見到了心內科的丁主任。他手里舉著一張CT片,借著窗口的亮光,正在向什么人介紹病情。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位看上去四五十歲、臉龐白凈的女人。她小聲提醒丁主任,病人的心臟不好,每天都要按時服用阿托伐他汀、拜阿司匹林和酒石酸美托洛爾。丁主任點了點頭,向她解釋說,病人的心臟病現在已不是主要問題,不妨暫時放在一邊。真正讓人棘手的,是腦出血和腦梗的同時出現,讓醫生在確定治療方案時不免左支右絀。通過溶解栓塞來改善腦梗的不良狀況,勢必使另一部位的出血加劇。反之,先止血的話,則有可能導致腦梗惡化。最后,丁主任告訴她,明天上午,協和、天壇和安貞醫院的幾位專家,都將趕來會診。
“至于說您反復問到的,病人最終能否平安度過危險期,至少現在我們無法給您一個確定的答復。病人能否涉險過關,并不完全取決于治療。就像俗話說的,關鍵不在于你得的是什么病,而在于得病的是什么樣的人。”
隨后,丁主任帶她們去病房探望老人。
那時,她已經知道這個有點面熟的女人名叫姚芩。沈辛夷慢慢地回憶起來,在那些還沒有來得及相識的公司員工中,如果說這個獨來獨往、不茍言笑的女人,曾經給自己留下過什么特殊印象的話,那一定是陳克明每次見到她時過分的熱情和謙恭。
辛夷留意到,姚芩在周振遐的枕畔低聲跟他說話時,處于昏迷中的老人,眼皮出現了輕微的顫動。姚芩用力握他的手,老人的食指也隨之痙攣般地彎曲。丁主任自然也將這一切看在了眼中。他最終破例同意姚芩留在病房陪護,并答應不再往這間雙人病房分派別的病人。
下午三點半左右,天津老家那邊來了三個人:沒精打采、沉默寡言的兒子周南;表面上大大咧咧而實際上很有心計,一直試圖從姚芩口中套話的兒媳;正在上小學,臉上長滿小痘痘的孫女。他們在病房待了不大一會兒,即起身離去,說是要趕傍晚的高鐵返回天津。兒媳忙著和姚芩加微信,兒子周南則背著手,皺著眉頭,從病床的一側踱到另一側,偶爾朝他父親瞄上一眼。昏睡中的老人緊抿雙唇,神情嚴肅,似乎覺察到有人在打量他而面露不豫之色。
周南從辛夷手中接過碗來,正打算給父親喂口水,可他的妻子已在病房門口催他了。
臨走前,兒媳叮囑姚芩,一旦老人有什么突發情況,必須第一時間通知他們。那語氣,好像姚芩是她臨時聘請的護工似的。
從那以后,沈辛夷時不時趕往醫院,和姚芩做個伴兒,讓她有時間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或處理一些積壓在手頭的事情。漸漸地,沈辛夷對病房的衛生間不再畏懼和排斥。她獨自為老人擦身時,也不會感到害羞。另外,她和姚芩的關系開始急劇升溫。兩個人頗有相見恨晚之意,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話。有一次,當沈辛夷親熱地叫她“姚姐”的時候,正在給病人刮臉的姚芩不得不回過頭來,對她道:“對北方人來說,‘姚姐’可不能隨便叫。你還是叫我‘芩姐’吧。”
一天早上,住在隔壁的老嫗突然歸西,聞訊趕來的家屬和親友們,不斷涌入病房,一下子亂了套。在哭泣、爭吵和叫罵聲中,他們拒絕院方將遺體運往太平間。從中午一直鬧到深夜。
因見隔壁亂哄哄的,沈辛夷決定留下來過夜。兩個人擠在一張病床上,說了一個晚上的閑話。然而在大部分時間里,總是辛夷一個人在絮絮叨叨。
說來說去,話題始終離不開她的母親。
姚芩不到三歲時,母親就離世了。對母女間復雜的情感糾葛,她沒有任何概念。因此,她完全無法理解沈辛夷對母親的切齒痛恨。她的勸慰不僅沒有讓辛夷平靜下來,反而加重了她的情緒失控。
“沒有任何人是完美無缺的。可母親畢竟是母親……”
“要是你了解到我們母女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你大概就不會這么說了。”辛夷哽咽著道。
第一章 沈辛夷
1
時間吞噬一切,但從不吐出什么。
一般來說,人們對于記憶中的故土家山,總是懷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對家鄉的山川美景、人情風物,也頗多溢美之詞,從而沉浸在一種“今不如昔”的淡淡的哀傷之中。所謂的鄉愁或懷舊,也正在成為一種內容空洞、癥候雷同的流行病,互相傳染,隨處蔓延。如果一個人的家鄉風貌遭到了徹底的改變和毀損,那么,對它往昔的追述,往往會言過其實,極盡夸飾之能事。不是武陵桃源,就是天臺仙境,最終讓自己也信以為真。挾帶著強烈情感的追憶之路,至多是一種輕度自我麻醉所造成的幻象重現。在歲月的滄桑巨變中,記憶被一次次修飾和提純,直到它成為不可撼動的“自然之物”。
但沈辛夷的故鄉記憶略有不同。
她的老家笤溪,位于蘇浙皖三省交界處的一個山坳里。笤溪村的四五十戶人家,散落于象山之陰的溪澗兩側。北邊是溧陽的連綿起伏的丘陵和茶山,往西是安徽的廣德,山南則是浙江的湖州。在辛夷的印象中,老家笤溪從來都是那個樣子。除了村西的竹林里因采挖紫砂陶土留下一個不大的礦坑之外,它的基本格局,三四十年來幾乎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自從八歲時離開那里之后,她曾有四五次重返老家的機會。
最近的一次是在2017年的初夏。
剛剛下過一場雨。清澈的溪流從山陰的竹林中蜿蜒而下,奔沖喧騰,匯入村中的深澗,漫過低洼處的碎石路面,最后隱沒在濃密的樹蔭中,注入山下六七百米外的郵驛水庫。溪流激起的漫天水霧,浸潤著竹木和松脂的香氣。背著手在村中閑逛的老人,還是原先的樣子;山巒、房舍、石橋,還是原先的樣子;店鋪里售賣的筍干、百合和陽羨茶,一簇簇挺拔秀頎的金檫樹,樹下堆積的厚厚的落葉,都是原先的樣子。如果說,有什么異物,猶如腋下淋巴生出的硬核,在時刻攪動著她溫馨而綿長的回憶,讓她稍稍感到不適,那一定是村中隨處可見的外地游客了。
這些衣著鮮亮的外地人,慵懶地坐在臨溪的精致花園里怡然自得。他們喝著茶、咖啡和冰鎮啤酒,或低頭查看手機信息,或旁若無人地縱情談笑。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村里的居民幾乎無一例外地辦起了民宿。修舊如舊的民居,整飾一新的庭院閣樓和籬笆小院,雖別出心裁、各臻其美,但總體說來亦大同小異。這些山民集老板、經理人、客房清潔工、廚師、園藝師、前臺服務員、會計、出納于一身,在房前屋后、樓上樓下疾速奔走,為手機訂單上的那些陌生客戶提供一條龍服務,并根據隨時出新的時尚訊息,不斷升級自己的設施、餐食和接待規格,以換取客戶的好評,提升自己在業界的競爭力。
這些無遠弗屆的時尚訊息,來自于一個巨大的全球性的社會網絡系統。你非要給這個無形的網絡一個恰當的名稱,它或許可以被稱作“他人”。而“他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呢?你追問到底所獲得的答案,也許只能是“查無此人”。很多時候,它僅僅意味著某種情緒、幻想或意愿的不安悸動,風一刮,也就沒了蹤影。
不管怎么說,對于這些祖祖輩輩生活在寂靜山村里的鄉民們來說,生活的目的,早已不再是待在自己的家中且感到自在和舒適,而是猜測并想方設法去滿足“他人”的莫名欲望。而當所謂的“成就感”,成了“別人”瞳孔中偶然映出的虛幻閃光時,生存本身就像是自愿接受的無期徒刑了。
倘若你有幸碰到本地見多識廣的投資人,他們一定會跟你吹噓笤溪村風光山水的“原汁原味”。就好像這個山村的基本風貌最終得以保留,完全是他們的功勞似的。事實上,情況或許剛好相反。他們沒有染指這個清寂的山村,并不能說明這些人有什么高人一頭的智慧和先見之明。事實上,他們根本瞧不上這塊“飛地”——位于三省交會處的這片區域,除了山,還是山,遍地長滿毛竹和矮松。此外,交通不便以及地理、人口交互錯綜,從經濟開發的角度而言,成本高昂且無利可圖。
像前幾次一樣,這次回笤溪,沈辛夷只是在村子里隨便轉了轉就離開了。她沒敢去看一眼自己的祖屋——那個曾經被稱為“家”的地方。
2
“辛夷”這個名字,是姑媽沈文雁給取的。在小學三年級時,她在課本中讀到王維的那首《辛夷塢》,才知道所謂辛夷,說白了就是紫玉蘭,當地也有人叫它望春花。聯想起自己家門口的那棵玉蘭樹,她終于明白過來,“辛夷”這個名字并不像母親所吹噓的那么“高級”。她很容易想象出如下畫面:姑媽沈文雁來家中探訪坐月子的弟妹,后者請她給孩子取個名,姑媽朝窗外一望,正好瞧見了窗前那棵開花的紫玉蘭。如此說來,這個名字不僅沒有什么微言大義,而且多少有點草率或漫不經心。到了后來,弟弟的降生,為辛夷的這一猜測提供了有力的佐證。那時,院子里的玉蘭樹邊上新長出了一棵泡桐,于是,弟弟的名字就成了“沈新桐”。
姑媽來自浙江余杭的瓶窯鎮。母親賈連芳在蜀陽中學讀高三時,沈文雁從金華的一所師范大學來學校實習,她們很快成為莫逆之交。幾個月后,沈文雁留在了蜀陽中學當語文老師,兩人更是情同姐妹,形影不離。從本質上說,姑媽和母親屬于同一種人:遇人處事簡單直接,性格強悍,脾氣火爆,且多少有些魯莽任性。除此之外,她們的生活信念也大致相同。姑媽的座右銘是:要壓倒一切困難,而決不被困難所屈服。這句話由“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那句著名的語錄脫胎而來,聽上去似乎很有哲理。相比之下,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用來教育孩子的那句口頭禪,就顯得土氣多了。幼年的辛夷每次聽到這句口頭禪,總是本能地將牙齒咬得咯咯響:
“生活就是拼命。”
多年后的一天上午,姑媽來到蜀陽一家糧食加工廠的碾米車間,找到了在那里做臨時工的賈連芳。
沈文雁簡單問了問母親對婚事的看法,隨后立即向她推薦了自己的親弟弟沈文鴻。母親在與沈文鴻沒有見過面的前提下,略微愣了一下,居然一口應承。她只提出了一個條件:因父親去世得早,帶著母親遠嫁浙江余杭,有點不太現實,如果婚事能成,希望男方來笤溪入贅。姑媽大概覺得這種小事,也許根本就犯不著與弟弟商量,便立刻答應了下來。于是,在加工廠碾米機巨大的轟鳴聲中,兩個女人通過耳鬢廝磨的一番大聲喊叫,僅耗時數分鐘,便定下了這門親事。
差不多兩個星期后,在一個細雨綿綿的黃梅天,一位眉清目秀的高個子青年來到了笤溪村。他在吃下了外婆為他準備的三個水潑蛋,外加一碗紅棗之后,目光沉靜地望著對面的母女倆,含笑不語。賈連芳沒有笑,自打她第一眼瞅見這個外鄉青年,內心的喜悅猶如注入山谷的一溪春水,噴涌不息。
沈文鴻在傍晚時分離開時,她甚至擔心,這個靦腆的小伙子一旦走出了她的視線,便不再回返,于是很不恰當地提出讓對方在笤溪村住上一晚,但外婆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她。
當天晚上,母女倆挨著灶臺坐著,外婆瞇縫那雙精明的小眼睛,問女兒道:“這個人,好,還是不好?”
“好。”賈連芳趕緊答道。
“這個人身上,你有沒有看出什么毛病?”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
外婆見她說話不過腦子,知道女兒被這個長相俊美的小伙子迷住了心竅,便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拎起食桶,走到院里喂豬去了。等到她回到灶屋,見女兒仍在灶下的小板凳上坐著,癡癡地發呆,臉上因心緒未平而泛出潮紅,便在桌邊坐下,嘆了口氣,對女兒道:
“這人模樣生得標致清爽,待人有禮,脾氣也好;說起話來穩穩當當,眼神直率大方,周身上下,透著聰明。一看就是個好人家的孩子,不缺家教。他能一口氣吃下三個蛋癟子外加一碗紅棗,身體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我聽開香煙鋪子的老趙說,浙江的瓶窯離杭州不遠,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富貴地方,這么好的一個人,放著當地論千數萬的好姑娘不要,非得大老遠跑到百十里外的笤溪來倒插門,你想想,這事說得通說不通?單憑能說會道的沈文雁拍胸脯的幾句鬼話,你就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人家,萬一里面有個蹊蹺,怕是將來悔之無及。不如托個人去趟瓶窯,探個究竟,查個虛實。你別嫌我人老話多、嘀嘀嗒嗒。”
賈連芳一聽母親扯上了沈文雁,不由得心頭火起。她猛不丁從灶下站起身來,繞到灶前,抓過一柄小木勺,從灶臺的頸罐中舀出一勺水,直著脖子喝了下去,然后一抹嘴唇,對她的老娘叫道:
“人家千里迢迢來到笤溪,在你家坐了一整天,任你看,任你問。你看也看了,問也問了,橫豎是挑不出毛病,卻還要在這里啰嗦個沒完。反正這人我中意,樣樣都好。你給我歇著點吧。”賈連芳說完這句話,一甩辮子,從灶屋里走了出去。
外婆只得沖著她的背影遠遠地喊了一句:“你沒聽見過村里的那句老話——好就是糟,越好往往就是越糟……”
“你給我歇著點吧”,是笤溪村一帶教訓人時的一句狠話,和北方方言中“一邊兒涼快去”頗為類似。在辛夷小時候,父母相親這件事,外婆不知跟她嘮叨過多少遍了。每次講述這個故事,外婆總要特別強調一下“你給我歇著點”這句話,可見它給外婆帶來的刺激有多么強烈。
至于“越好就是越糟”這個格言,辛夷疑心是外婆自己的發明,根本不是什么村里代代相傳的老話。因為她在笤溪生活的七八年中,從未聽到過別的什么人說過這句話。后來,當她在北外讀研究生,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的時候,這句話也會在她腦海中閃現。她覺得自己不是生活在現實中,而是活在那些由言論、訓誡、箴勸、格言、瑣談、意見、聒噪等聲音的碎片所圍困的黑暗之海中。而“越好就是越糟”這句話,有若海面上唯一的燈塔,不時照亮了她命運的航跡。
1990年的正月初六,父母在笤溪村的祖屋里舉辦了婚禮。新郎沈文鴻身穿一件帶毛領的黑呢大衣,樂呵呵地陪著新娘子,挨個兒給客人們敬酒。他們來到一個綽號叫作“長腳鷺鷥”的中年人座前時,沈文鴻毫無先兆地頹然倒地,雙腿不停地抽搐,嘴里吐著白沫,眼珠上翻,一時人事不省。也許不用等到“長腳鷺鷥”用摩托車馱來村診所的赤腳醫生,在場的那些見過世面的老頭老太,一眼便能斷定他是“癲癇”發作。來自瓶窯的沈家父母,也就是辛夷的爺爺奶奶,一時慌了手腳。奶奶不住地對母親說,一直不知他有這毛病,怎么好端端地發起羊兒瘋來?眾人聽她這么說,只顧笑,也不答話。而老實巴交的爺爺的一番說辭,則更像此地無銀,不打自招:
“不礙事,不礙事,一霎霎就能緩過來。”
倒是姑媽沈文雁反應敏捷。她雙腿跪在地上,捧著弟弟的頭,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絲巾往他的嘴里塞,防止他在昏厥中咬傷自己的舌頭。這件事在此后的很多年中,成了笤溪村人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談資。問題是,“羊兒瘋”并不是沈文鴻身上唯一的隱疾。
藏在他身上的秘密,沈文雁不說,沈文鴻不說,外婆和母親自然無由得知。
3
時代的巨變猶如春日的蹤跡,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悄然到來,在乍暖還寒時出現停滯與反復,在不經意間變得確定無疑,不可動搖。
在蘇州大學讀在職博士的沈文雁,每次返回蜀陽中學,照例會來笤溪與母親見面。她時常提到一個名叫費孝通的人以及他所提出的“蘇南模式”。人心浮動說明世道在變。沈文雁勸母親“別一別苗頭”,趕緊找點“正經事”來做,不要錯過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其實,用不著大姑子口干舌燥地教化與點撥,母親賈連芳也能從附近村莊的變化與躁動中望云知雨,得出同樣的結論。
村里的年輕人,如同被鳥銃驚飛的麻雀,一夜之間哄然而散。稍遠一點的去了上海、杭州和南京,近一點的,則在蘇錫常和昆山一帶,圍著太湖轉。村莊突然變得空闊而岑寂。在坐月子的這段時間里,賈連芳將自己能做的“正經事”想了個遍,仍不免瞪著帳頂長吁短嘆。
她知道丈夫沈文鴻指望不上。
人生得英俊畢竟不能當飯吃。沈文鴻在瓶窯時學過木匠,滿師后即面臨失業。實在找不到活兒做時,他就在街上開了一個小鋪子,陽傘、拉鏈、皮鞋,什么都修。有時,他也給人開鎖配鑰匙。
在賈連芳眼中,那顯然算不上什么穩定的職業。
因擔心他的癲癇發作,賈連芳從不讓他干重活兒,只叫他照料山下的那片茶園。她自己則和老母親養雞養豬,去山上挖竹筍,打理屋前屋后的幾分自留地。笤溪的筍干、百合、楊梅和春茶,從來不缺銷路,他們的日子雖然平淡,但也不至于陷入困頓和窘迫。可是,只要賈連芳聽說誰家的兒子開回了一輛新買的桑塔納轎車,誰家的女兒給家里買回來一臺“平面直角”的電視機,仍有一腳踏空的感覺,難免心生焦灼。
就在賈連芳和丈夫商量著,要不要去蜀陽長途汽車站支個小攤賣餛飩時,“長腳鷺鷥”賈金強找到了她。
“長腳鷺鷥”在二三十公里外的胡橋鎮開辦了兩家企業,生產膠木制品和五金配件。他的貨發往全國各地,需要大量的包裝木箱。賈金強將木箱的制作圖紙遞給父親,又將一個裝有訂金的信封塞在了母親懷里。看著一臉疑惑的父親,賈金強笑了起來,露出一口又黑又黃的壞牙,“你們也不用來我廠子里上班,夫妻倆在家里幫我釘箱子就行。我幫你們算了算,如果選用最便宜的泡桐木作材料,刨去運費和加工板材的費用,每只箱子差不多有三四塊錢的毛利。你們釘多少,我要多少。別的,與我不搭界。”
母親的家庭作坊正式開工的時候,沈辛夷已經一周歲了。她的幼年時代,基本上是在堆積如山的木箱的縫隙中度過的。她在木料和刨花的香氣中入睡,在羊角錘叮叮咚咚的敲擊聲中醒來。據說,父親曾勸母親將她送到鄰村的幼兒園,母親一口拒絕:“有什么必要呢?白白浪費錢,又要來回接送,一個女孩子,在哪兒不能玩?”
在上小學時,沈辛夷將她對于木箱子的記憶寫進了作文:
爸爸坐在一只小木凳上,用雙腿緊緊地夾住我。我的頭頂著他的下巴,聞到他嘴里的煙味和紅薯味。還有汗味。他一直在出汗。有一滴汗珠吊在他的鼻尖上,亮晶晶的,就是不掉下來。他釘箱子的速度比媽媽和外婆快多了。媽媽釘一只,爸爸釘三只。有一天晚上,突然停電了。屋子里很黑。爸爸說,其實夜沒有那么黑,安靜下來,也能看見光。他指給我看外面的月亮和星星,還有門口地上那白白的亮光。我們就那么坐著,屋外的蟲子在叫,青蛙和知了也在叫。爸爸用腿夾著我,有時也會親我的臉。
我愛爸爸,也愛媽媽和外婆。
也許要等到多年以后,沈辛夷才會明確地意識到,這個關于木箱的溫馨的畫面,或許不是她最早的記憶。這個世界給她留下的初始印象,比這要嚴酷得多,也糟糕得多。但它暫時還在她心底的某個角落里沉睡,等待蘇醒。
……
(節選,刊于《作家》2023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