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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4年第3期|朱秀海:死無葬身之地(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3期 | 朱秀海  2024年03月20日08:02

    朱秀海,作家、編劇。著有長篇小說《癡情》《穿越死亡》《波濤洶涌》《音樂會》《喬家大院》《兵臨磧口》《遠去的白馬》等;中短篇小說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第十一維度空間》《永不妥協》等;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處》《一個人的車站》等;電視劇作品有《百姓》(兩部)《波濤洶涌》《軍歌嘹亮》《喬家大院》《天地民心》《誠忠堂》《血盟千年》《海天雄鷹》等。另著有舊體詩集《升虛邑詩存》《升虛邑詩存續編》《升虛邑詩存又續編》等。

    導 讀

    激流群哮,海聲浩蕩,一道閃電在夜空中亮起來,將烏云撕成兩半。一個社區醫生被帶到幽深的宅院,死亡的陰影降臨,各路人等聚集于此只為審判宅院主人的命運,而社區醫生也將在此完整地目睹一個人跌宕起伏的一生。

    死無葬身之地

    朱秀海

    暮色濃重,但是在大地黑暗的底色之上,西天清朗的海空低處仍有一線暗紅的殘霞橫亙在數條深灰色烏云之上。而在海空的另一邊,不大一塊淺褐的云叢中不時會亮一下白色的閃電。他頭天到得晚,幸好房子是早就租好的,妻兒又暫時沒隨他一起來,一個人總歸好辦,按照那個貌似很急迫的合同約定,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上了班。原先知道他要服務的是城市的一個邊緣社區,沒想到邊緣得那么遠,幾乎就是遠郊,也可以說就是鄉下,因為在瀕臨大海的城市白色主調的建筑群和他簽了十年工作合同的社區之間隔著面積廣大的荒野,頭一眼看上去竟給了他一種無邊無際的深刻印象。荒野上植被茂密,林木蔥郁,讓人感到壓抑,透不過氣來,好在這荒蠻沉默的一片綠色海洋中到處開著花,赤橙黃綠青藍紫,絢麗奪目,不是一般的有氣勢,與城市那邊隱約可見的海有一拼。這類地方對于旅游者或者避世隱居者來說相當不錯,空氣清新,馥氣四溢,離海不近也不遠(最近的海灣據說只有十分鐘車程,剛來第一天就要上班他當然沒時間去看上一眼,而能夠隨時看海恰是他下決定拋棄北方某內陸省城三甲醫院主任醫師的工作到這座島上做一名社區醫生的原因之一)。只是社區就在這荒蠻廣大的一片之中,居民住得分散——一色高檔別墅小區,或是一棟別墅自成一區——社區醫生卻只有他一位,雖然去機場接他的社區主任告訴他,如果不夠他們還會考慮為他再聘請一位助理,但話外之音他也聽出來了,至少目前這個看起來和城市主體建筑群在海岸邊的延伸線差不多等長的社區將只有他一名醫生為轄區居民服務。服務的范圍無所不包,歲數不大領導風格卻顯出強悍作風的社區主任卻不想在這方面和他討論,并在初次對話中就暗示說,他們答應跟他簽那么高薪酬的合同時上面的問題就已經解決了。談話結束時,社區主任無意間還說了另一句話:

    “本社區的居民同意聘請您來的條件之一,就是相信您能夠為他們提供全方位的服務。”

    第一個白天情況尚好,很忙,但不知為何醫生仍覺得沒有想象中那么忙。黃昏時分下了幾滴雨(這地方總是多雨的),之后又晴了。下班時間到,他給最后一個冒雨送上門來的年輕外傷患者縫了針,裹傷固定,又幫過了下班鐘點才到的另一名老婦開了治便秘的藥,是啊,全方位的服務,他想。因為僅有的一個護士兼司藥也在休產假,他連她的工作也兼了。然后他又等了一會兒,才關門回到臨時公寓里,胡亂泡了一包面——還是累,主要是頭一天,有些緊張,不想下去到一條有村級吃食店的小街上找吃的,那里其實有些看上去還不錯的鄉村小店,連咖啡店都有——恰在他要把第一勺面送進口腔時手機鈴聲響了,接他緊急出診的專車也到了樓下,甚至司機也直接跑上來,幫他提起出診包,這次是要他出急診。

    一路上那輛一眼就看得出價值數百萬的豪華商務車一直在比車頂還高的暗色植被中穿行,使他有一種出了門就一腳驀然從白天跨過黃昏直接進入黑夜的沉重和不真實的印象。大風從海上強勁地吹來,路兩邊的暗色植被隨風動蕩起伏,車子如同航船在海浪中顛簸前行,讓他不適,想嘔吐又止住。好在患者所在小區到了,由一條半公里長的私有的直道與環島公路相接,一座完全陌生的暗黑森林中的村莊出現在眼前,與那種如同連車帶人沉入一片深水的窒息感極其吻合。村口已經站著不少人,奇怪的是他分明看到了路燈,卻一盞都不亮,這些人在黑暗中像一些影子一樣飄忽不定,若隱若現,同時又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分明是在議論著什么,看到車到了,便都住口,把面目轉向他。醫生下車,從他們中間走過,留意到自己還是錯了,不是一座村莊,而是一座被汽車燈光短暫映亮的占地寬闊的獨立住宅;這些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村莊的入口,而是這座大而無當的豪宅大門外的空地。豪宅的兩扇大銅門半掩著,有一盞門燈卻不亮,完全不可能從昏暗的夜氣中照亮空地上那些模糊難辨的面孔,卻讓醫生冷不丁地感覺到人群中暗藏或者正在醞釀著的某種越來越驚恐和歇斯底里的氣氛。當然它們不過是些夢幻般的即來即逝的瞬間印象,醫生這時想到的只可能是病人,可是從那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影中他已經聽到他們喊出的話語:

    “是醫生!醫生來了!”

    “快領進去,他就要死了!”

    “別磨蹭了,你來晚了!”

    “……”

    醫生跟隨一名他其實并不知道身份的粗壯男人進了宅門,流水般的瞬間印象在繼續:一時間他覺得這座宅門更氣派了,簡直是一座單獨雄偉的建筑,高大、威嚴、現代,門前還有兩尊漢白玉的獅子,一人多高,在夜氣中張牙舞爪。隨后他被粗壯男人引著經過一座天井式的庭院,幾盞不大明亮的庭院燈讓他難以看清其間的景物,他很快被接著迎上來的幾個模糊的人影帶進了豪宅的主體部分,一座占地豪闊的四層宮殿式主樓,并很快被單獨領進了樓門,進門時他再次發覺頭頂上仍然只亮著一盞燈,光線越發昏暗,燈光只照亮了門內一小塊大理石雕花地面,其他空間都藏在戶外流動的夜氣般的陰暗中。他意識到一路從庭院真正隨他走向主樓的人影越來越少,進門時除了那個壯漢,他僅僅注意到門燈光亮照不到的昏暗中,緊靠樓梯的地方,隱約閃過一個妙齡女子的影子,轉瞬即逝,他沒看清她的臉,能感覺到的只是她的衣香鬢影。接著他被壯漢匆匆帶上了二樓,進入病人的房間——憑空間之大和裝飾風格之豪奢他想到了這是主人的臥室——那個引他上樓的壯漢并沒有進來,只是停在門外,抬手朝臥室深處一指,拋下一句話,轉眼就不見了:

    “他就在那里!你快去看看吧!”

    醫生發現只剩他一個人立在病人房間后很快就從初始的震驚中鎮靜下來。醫生人過中年,小肚腩都有了,見過的世面不少,像許多他這個年齡的男人一樣,現在也模糊地認為人生來到世上就是受驚嚇的,然后你就有了資歷,遇上什么事情也不會蒙圈了。他放下出診包,故意慢條斯理地取出手套,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戴好,順便粗枝大葉地留意了一下這間顯然像豪宅的每一部分一樣故意裝修出某種夸張怪誕風格的寬大臥室,注意到在半圓形羅馬柱、丘比特愛神小雕像、幾幅敦煌壁畫風格的天花板和壁布之外,一個靠窗的墻角上居然還立著一盞差不多杵到天花板上的落地燈,漢代墓葬出土的長信宮燈的形制,只是舉燈的不是胡人而是一位臉上涂了兩團胭脂面目詭異腰肢裊娜衣帶飄飄的宮女。像整幢建筑內外一樣,這間臥室的燈光也不亮,注意到這件事他才發覺整個房間居然只有這一盞宮女舉燈亮著。醫生試著在墻上尋找別的開關,想打開更多的燈,讓房間更亮些,以便能看清楚病人。但是沒用,他找不到開關,只能放棄,一邊走近病床,一邊將目光投向病人。后者仰臥在一張同樣大得夸張的床上,身子被一床薄被子裹得很嚴,只露出了一個半老男子的面孔。他還是再次被驚到了,即使躺在這么大一張床上,病人的身軀仍顯得高大偉岸,兩只大腳也從被子里露出,幾乎要伸出到床外去。那盞孤零零的宮女舉燈的微弱光線并不能直接照到病人臉上。于是這張臉除了輪廓線條細部也顯得模糊。醫生久經戰陣,在他的職業生涯里見慣了這樣的臉,它們接近死亡,正在死亡,但仍沒越過生死之閾。醫生做了一個深呼吸,先彎腰伸手試了試病人的鼻息,然后按照職業程序動手檢測這副一息尚存的生命軀殼目前的狀態。最終讓他魂飛魄散的一幕還是發生了:病人離他最近的一只大手剛才還毫無生命跡象,這時突然抽搐了一下,兩根手指抓住他的手腕,醫生覺得自己聽到了一聲來自地獄深處的近乎無聲的嘆息:

    “幫幫我……”

    只用短短五分鐘醫生就結束了自己的工作,手提出診包離開了那間鬼氣森森的臥室。走廊里一個人也沒有,壯漢并沒有在門外等他。他在昏暗中摸索著找到樓梯走下去,走向一扇半開的門,仍舊沒有人,還是那盞昏黃的門前燈亮著。他出門,才看到壯漢和剛才在庭院里見過的幾個黑影左左右右地向他跑來。“醫生,他現在怎么樣了?”有人問。醫生什么也沒說,匆匆走過庭院,這時跟上來的黑影由五六個增加到了七八個。沒有人再問什么,大概他們都聽到了第一個迎上去的人問他的話,并且也都覺察到了醫生的緘默,有幾個人就在醫生走向的那座很氣派的高大宅門后面停下了。醫生感覺到他們里面有一個細瘦的影子很像方才他進入主樓后在燈光昏暗處模糊發現的年輕女子,后者只是遠遠地跟著那七八個黑影走了幾步,并沒有跟上來。

    現在醫生走出了那座高大的宅門,站到了門前的臺階上,發現聚集到宅門前空地上的人影更多了,比他來到時增加了一倍還多。大風勁吹,空中有了一種暴雨將至的濕熱氣息,烏云全部遮沒了天穹,四周圍的樹叢發出巨大的呼嘯聲。雖然如此,他站在這里仍覺得眼前比剛到時亮了一點兒,第一次注意到這座獨立的、被林木和高大植被簇擁包圍的豪宅大門外的空地面積有多么大,空地那一邊還有可以停車的車場。除了已經麇集到這塊空地上的人影,那些閃亮的車燈的光芒幫助他注意到正有更多的人和車陸續趕來,同時方才那一種驚恐、悲傷和歇斯底里的氣氛也正隨著更多人車的到來悄悄地被強化,它們如同一群沉默的野獸,暫時蟄伏在黑暗叢林的深處,還沒有以一聲突然的長嗥打破狂風、烏云、林木的嘯叫,時間本身加給它們的謹慎與克制繃緊得如同一張膜一樣薄的平靜。但他的出門已經擾動了這張膜,原來還是三三兩兩一叢叢一簇簇站立的人形黑影忽然像昏暗的河流中滯留的團團漂浮物一樣向他漂動過來,又像暴雨后激流中的漂浮物聚攏到河心巖石前一樣在他身前聚攏,最終匯成黑壓壓的一片。他以為自己終于能看清這些人的臉了,但是詭譎的事情又發生了,豪宅大門前的唯一一盞燈突然熄滅,黑暗瞬間吞沒了一切,包括那些他想看清的人的臉。他想到了躲開,但錯過了機會,這些在黑暗中他仍然能模糊看到的人影從四面八方圍住他,將他逼下了臺階,站到了空地上,他在這段他們向他聚攏包圍的時間里聽到了他們小聲的嘈雜的音樂般多聲部的話語,真正聽清的卻是這些話語中不連貫的單個的字和詞,它們不是在表達這些字和詞本身的確切含義,而是在通過它們表現自己參與到今晚這場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聚集后的感受和要承擔的情緒與壓力,其中最不缺少的就是震驚、擔憂、恐懼、悲傷,最不可理解的還有憤懣與懷疑,不愿意接受已經聽到的信息。如果說他們就是夜氣籠罩下的一條波濤洶涌的大河,這些情緒就是湍急的激流中的漂浮物。同時要越過阻攔住它們的河心的巖石,涌向它們暫時的目標,也就是醫生,然后所有的漂浮物,不,情緒,又在同一瞬間化成了急切與焦慮的叫喊,沖著醫生響起——

    “你見到他了?他怎么樣了?”

    “不會是真的吧?”

    “你快說呀!我們要知道真相!”

    “……”

    黑暗中這些模糊的人影還在越聚越多,不過仍算不上豪宅大門外空地上已經聚集的眾多人影的全部,其他后到的人們離得太遠,都溢到空地外的私家道路上去了,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暫時還沒有意識到醫生的出現,但這最先聚攏上來的一群也成了黑壓壓的一片,推擁著他在湍急的激流中移動。醫生開始有了一種隨時被他們卡住脖子陷入窒息的恐懼感。在這些黑影中他聽到了男人們低沉、有力、喑啞、連呼吸帶喘的強大聲息,但更多的卻是女人們多種聲腔和情緒混雜在一起的急促的追問。當然是這樣了,危機一旦發生,最沉不住氣的總是她們,男人們無論為了尊嚴,還是天性如此,總會較為鎮靜,哪怕是故作的,也會比女人表現得穩重和矜持,雖然他們內心不見得真比女人更沉得住氣。但是嘈雜的女聲過了一會兒還是低下去,仿佛喊了很長時間后連她們也忽然明白了,醫生一直保持的沉默只會在一片混亂中被某個聽起來最具權威感的男聲打破。

    一個顯然過了中年的男人的身影完整地出現在他面前,醫生頓時覺得這是他今晚看到的第二個高大偉岸的男人,因為他的影子幾乎遮沒了他面前的全部夜空。

    “你是醫生?”他用一種很滄桑卻仍舊有力的嗓音問道。

    “是的。”醫生終于開了腔。

    全方位的服務——他又想到了這句話——是不是也包括向這些人服務。可他們真的全是本社區的居民嗎?

    “我們有問題要請教。”

    “不用客氣,你們想知道什么?”他不情愿——十分不情愿——地反問道。

    “剛剛聽說了他的事情……如果是真的,為什么不馬上送市里去,干嗎在家里拖著?”

    醫生想說什么,還沒有出口,高大偉岸男人身邊的又一群男女叫喊起來,并把前者擠到一邊去:

    “你只是個社區醫生,你行嗎?”

    “快叫120吧!”

    “難道要拖到他死嗎?”

    “……”

    這些叫喊聲像方才一樣嘈雜,幾乎淹沒了豪宅周圍林木的狂嘯。醫生重新恢復沉默。一時間他認為這也是他的權利。

    “不要喊了,難道醫生不比你專業?連醫生都選擇了不叫120,那就是說……”

    嘈雜的男女聲低下去,風聲和林木的嘯叫聲重新在醫生的耳邊高亢宏大起來。

    “那好吧,你就告訴我們,他怎么樣?”過了一會兒,那個高大偉岸、極具權威感的男人的身影回到先前的位置上,再次開口道。

    “不好。”雖然有繼續沉默的權利,但這一次醫生還是忍不住給了他和他們一個最簡潔和肯定的回答。

    “怎么不好?”又有人沖他喊,其中夾雜了更多女人的哭腔。

    醫生堅持自己的權利,繼續用沉默回應這嘈雜的一群。

    黑壓壓的一片恢復了安靜。還是高大偉岸的男人,站穩自己的位置,想了一想才道:

    “怎么不好?”

    “我是醫生。有職業操守的。未得到家屬允許前,我不能泄露患者目前的狀況以及不能叫120的原因。”醫生用有點憤怒的聲音道。

    “我們就是家屬。我是他唯一的妹妹。”一個女人忽然像條靈巧的魚從魚群中游出一樣,從高大偉岸的男人身影后鉆過來,站到他的面前。“這是我丈夫,”她回頭模糊地指示了一下偉岸男人,回頭向著醫生,聲音咄咄逼人,“我哥哥目前處在獨身狀態。我們聽到消息第一時間就到了,可是不讓我們進去看他。我們有權從你這里得到真實消息。”

    醫生朝她看一眼,夜氣濃厚,近在咫尺他仍然看不清楚這個小個子半老女人的臉。雖然她的話說得氣勢逼人,讓人無法置疑,但他仍然不能僅憑女人自己的這番話就相信她。他選擇不理她,繼續沉默。

    “我太太確實是他唯一的妹妹。以他現在的婚姻狀態,他的親屬除了我太太外就沒有別人了。”高大偉岸的半老男人改用一種更耐心、也更斬釘截鐵的聲調道,試圖說服醫生,“你應當相信她的。”

    醫生只是看了看他——仍然看不清男人的臉——他繼續沉默下去。

    “那好,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也不用藏著掖著,這也不是藏著掖著的事兒。”咄咄逼人的小個子女人完全不耐煩了,又站到丈夫面前來,尖聲沖醫生發泄自己的憤懣并主張權利, “你就直接告訴我們,我哥哥自殺這件事是不是真的?人這會兒一定不在了,只有這種情況下你作為醫生才會拒絕叫120把他送進城里急救是不是?……還有,他是服毒自殺,這個也必須確定,告訴我們,他是嗎?還有下一個問題,這里面有沒有刑事犯罪,有沒有可能是他殺!”

    又一道人影的激流向這片黑壓壓的人群奔涌而來,它們比剛才的任何一支激流都更有氣勢,幾乎可以說以摧枯拉朽之力蕩開了潴聚在它面前的人群之影,直接在醫生面前停下。由于它的到來,就連剛才一直氣勢逼人地對醫生說話的小個子女人和他身后的偉岸男人也很被動地讓出了部分空間。

    “你是醫生?”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立即嘹亮地響起來。

    “我是。”這次醫生決定主動回答,他說。

    “剛才有人在這里說她是他的唯一親屬,誰敢這么說話?要說唯一的親屬,我才是——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別人誰都不是,首先他自己就從不承認!”那女子四下環顧所有的人影,比剛才的小個子女人更加嚴厲、更氣勢逼人地說道。

    “哎我說美麗,話可不能這么說。不管以前發生過啥事,到了今天這種時候,我總還是他的表妹,是你的親表姑吧?再說了,我們又不是來這里爭什么,我們只是聽到消息,就最先趕了過來!我們這么做是為了誰?”是小個子女人在說話,這會兒她又不是唯一的妹妹而成了表妹了,并且退到了高大偉岸丈夫的身后,氣焰低下去不少。但接著悲傷來臨,夜氣里出現了哭泣的聲音、擤鼻涕的聲音,連同越來越不平的喘息。“你一個小孩子知道啥?要是沒有我,就沒有他的今天!你知道啥叫艱難?當年要不是我和你表姑父在最關鍵的時候借給他一筆錢,他頭一家公司就開不成!所以我可以毫不隱瞞地告訴你,他的公司里有我們的份兒!”

    “再說你媽媽也早跟他離婚了,你連姓都不隨他的,公開聲明和他斷絕父女關系,不能算是他的閨女了吧?”年輕女子身后的人群中,一個男子突然惡毒地插話道。

    年輕女子驀然回頭去尋找,當然她看不清說話人的臉,她連那人在什么位置也發現不了,但她的鋒芒還是仿佛被那人挫傷了,瞬間整個人變得茫然不知所措,不過很快就緩過神兒來,怒不可遏,開始反唇相譏并哭泣:“我媽是和他離了婚,可這畢竟不能改變我是他女兒的事實!我那個聲明是我媽違背我的意志發的,我根本不承認!說到底你們不全是為了他的財產繼承來的嗎?好吧,你們今天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聽著,只有我才是他財產的唯一繼承人,該是我的就是我的,誰也甭想拿走我的東西!”最后,不知是不是覺得力盡詞窮,她爆發式地大聲號啕起來。

    一個年輕男人的影子突然從后面擠開其他人影,沖過來將女子抱在懷里,大聲道:

    “親愛的,別哭!我來了!我在這里,看誰敢欺負你!”

    女子像是被毒蟲蜇了一樣,驟然不哭了,全身激烈發力,要甩開他,又回頭啐那人一口,叫道:

    “你給我滾!我爸出事了,你倒冒出來了,快回去找那個讓你喜歡的婊子去!別纏著我!”

    接下來更令人驚駭的事情發生了:那對剛才還和年輕女子唇槍舌劍勢不兩立的半老男女——自稱的表姑和她偉岸的丈夫——猛然沖過去,用力將年輕女子從男子懷抱中扯到自己這邊來,那偉岸丈夫又順勢一掌,將年輕男子向后推了個趔趄,隨著人群呼啦一聲后退,年輕男子被推倒在地下。

    “滾!你個小癟三!你沒聽她講嗎?這里沒你的事兒,有多遠滾多遠!”

    這時有人叫道:

    “醫生呢?醫生不見了!”

    醫生這會兒已經離開了,他利用了這群人瘋狂撕扯的空當,悄悄溜進了空地前方的車場。那里停了更多的車,還有一串串的車開進來尋找已經不多的空車位。已經停下的車上坐著司機,他們中有些人并沒有參與到人群的紛亂里去,一個個事不關己地坐在車里玩手機,幾個熱火朝天打怪的小伙子口中不時發出“嚯”“嚯”的叫喊,以表達著他們的興奮或者成功,手機屏幕上變幻的七色光反照著他們一張張生動的面孔。醫生已經想離開了,他不想繼續留在混亂中,但他必須找到那輛接他來的豪華商務車,讓司機把他送回去,他自己是不知道路的,但他并沒有很快找到。

    這會兒他已被另一些人認出來了。這是些一直站在車場邊緣、像是并不關心宅門前空地上人群中的爭吵、其實卻在密切觀察事態發展的人。他們中有年輕人也有中年人,但都是男人。醫生覺得與方才他走出豪宅大門后遭遇到的人們相比,這些人才是與今晚的事件關系重大的人,或者是他們的代表。

    “醫生你好,”一個將近中年的男子友好地向他走來,截住了他的路,人很清秀,戴著一副新近流行的白邊眼鏡,“你是需要幫助嗎?……啊,今晚對你來說也是不好過的不眠之夜……”

    醫生像是被他的話驚醒了一樣站住了,下意識地沖他點一下頭,就像陌生人相見時要打個招呼一樣。全方位的服務。他又想到那個詞組了。好像就連這個人也明白他今晚不可能想離開就離開這里一樣。不過他心里反感這句話,像方才面對宅門外那黑壓壓的人群時一樣,醫生此時也不想回答眼鏡男的任何問題,他對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既不信任,又覺得不對任何人講話是他的權利。男人方才的話只是出于搭訕的需要,并不是真的關心他,有點想掩飾什么,有點言不由衷,說不定有別的目的。于是他就沉默地站著,望著后者同樣被手中一塊手機屏幕反照著的聰明面孔。

    “真想不到出了這種事。”眼鏡男繼續對他說著自己想說出的話,仿佛他和醫生早就認識,并且是稔熟的朋友,又仿佛他們并不熟,但他仍然強行說出了那些話,仿佛只是在說給自己聽,那樣醫生就不能挑理兒了:“他真那么做了,事情就有一點點麻煩。首先他的集團公司要被清算,還是一家上市公司呢。這個年月誰也不知道它的真實財務狀況。我們那筆欠款要是拿不回來,公司當然還能撐下去,但別的資金狀況不好的公司就完了。這種事情司法還會介入,還有銀行。再有假賬,牽扯的面更大。違法的事情也不敢說就沒有,一些關聯公司會不會爆雷,真不敢想啊……啊,對不起,我不該跟你說這個,這也跟您說不著對吧?哎,正好遇上了,您能不能告訴我,他現在是什么情況,為什么誰也不再為他做任何事情了?真的什么事也不能為他做了嗎?要是這樣,我們眼下還待在這里做什么呢?”

    醫生嘆一口氣,想想也是啊,這么多人待在這里……心一軟就回答了他一句言不由衷的話:“等。”

    眼鏡男仿佛忽然被驚醒了,像是他一切都明白了,甚至從醫生說出的這個字里悟出了更多含意,被手機屏幕照亮的聰明的眼睛瞬間睜得又大又圓,狂熱地看著他,“那就是說,自殺真的發生了,可事情卻剛剛開始……要等家屬,不,是要等更有權威的人趕過來善后!……”

    醫生什么也沒有再說就離開了他,繼續往車場深處走。他不該對眼鏡男說出那個字。今晚他只是個局外人,一個有責任為本社區居民做全方位服務的醫生,除了豪宅的主人是死是活之外他不該蹚進任何一潭渾水。可是他還是找不到那輛送他來的高級商務車。

    有些車遠遠停在車場外通前方環島公路的私家車道兩邊。又是不大一會兒工夫過去,來的車更多,車場停不下,停到了那里,車道上則是后到的聚攏起來的大大小小的人群的影子。醫生像一線細流從一條昏暗和激流翻涌的河面的一側曲曲折折地穿過去一樣,從車場走向私家車道,拿定主意一定要從面前一叢叢一簇簇的人群的暗影中間穿過,其實是想去那些停在私家車道邊的車中找到他要找的商務車。找到了商務車也就能找到司機吧?誰知道呢。和宅門前的空地和剛剛離開的車場不同,私家車道兩邊連一盞微弱的路燈或地燈也沒有,夜色到了這里更加濃稠,化不開的墨汁一樣,這樣他稍微放了心,因為沒有人再能隨便一回頭認出他,當然他也認不出任何一個人,只能恍恍惚惚地感覺到他們一群群聚集在一起的影子。他突然一驚,因為他還是隱約聽出來了,自己剛剛在車場上對眼鏡男說出的那個字好像已經飛快地傳到這里來了,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們現在等在這里的意義只剩下了等。他一個人默默在誰也看不見他的黑暗中站了一會兒,想到即便是這樣他也用不著太擔心什么吧,他并沒想過要主動摻和到這件事情里來。他走了一段路,還是找不到那輛豪華商務車。

    “……如果真是要我們等,那就是說,人已經不在了,”一個聲音沉濁的男人在醫生身后說,嘆一口氣,“人嘛,哪怕一生轟轟烈烈,干多少大事,總有這一天……回想起來,小時候他家里多窮啊,父親早死,他和弟弟兩個人只能一個上學,他放棄了。他兄弟據說這會兒都是國外大學的教授了。沒有哥哥哪有弟弟的今天啊。”

    “聽說他們弟兄倆現在關系并不好。”另一個女人接上了話頭。

    “人到國外,心變壞了。”又一個女人說,“忘本。有一年春天,他家里只剩一塊地瓜,他娘早晨將地瓜蒸熟,一刀切成兩半,一半給他哥哥,另一半留給小兒子和她自己。因為哥哥要到工地上扛大活兒,養活全家。可是哥哥并沒吃掉那半塊地瓜,出門就把地瓜包在衣襟里,怕它冷了,躲在村頭,等弟弟吃完自己那四分之一份出門去上學,這時他才一跳現身,將不舍得吃的地瓜塞給老二,說:‘你吃,你要上學呢,上學費腦子。’”

    “別人說誰誰誰是孝子,都是面子上的功夫,他不是。他一說他娘二十八歲守寡就哭。開頭他也不掙錢,但每天就是讓頭一個老婆餓著,也不會讓他娘餓著。后來他成了那么大的老板,走到哪兒都前呼后擁,可他娘住院,他不讓任何人侍候,自己在醫院守著,大小事親力親為。老太太腳趾生瘡,別的辦法排膿都嫌疼,他趴上去用嘴一口口把膿吮出來,后來他娘的腳好了,他的嘴腫得像個大倭瓜。”前面的女人說。

    “他每年都做慈善。老家鎮上的小學是他蓋的,柏油路是他修的,橋修了兩座。另外還以集團公司的名義捐建過兩所希望小學。”

    “他的集團公司員工最多時六千人,等于是養活了六千個家庭。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也是最大的慈善。希望小學啥的和這個比不了,差老鼻子遠了。”

    “各位,打住。他到底死了沒有呀,你們就開始了,聽上去像追悼會。萬一他還沒死呢?……”

    醫生不想聽下去,他今晚來服務的社區居民就是個圣人也和他不相干,再說他也不信這個世上真有圣人。他不得已碰了碰身前的一個黑影,從旁邊擠過去,繼續朝前走,在夜氣中努力辨認停在私家車道邊的車,發現這邊停的車更多,都排成了長長的不整齊的兩排,一直延伸到半公里外的盡頭。車道上擁擠的黑影不見稀疏反而更加密集了。他被另一個為數不少的人群再次擋住。別處的人們或者靜默,或者悄聲討論著什么,但氣氛總歸是壓抑的,像剛才已經開始悼念的一群甚至充滿了悲傷和惋惜之情,但從這不小的一群黑影中,卻不時爆發出陣陣哄笑。

    “……有一回,我們公司要申請一筆貸款,我就不說哪家銀行,是一家市一級的支行,總之他們的女經理就是不批,說我們資質不行,貸出去就是一筆壞賬。她說得不錯,這筆貸款后來真成了壞賬,可我們當時急需這筆貸款周轉,貸不出來我們‘嘎嘣’一聲就死掉了。我萬般無奈,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他,其實我們并不熟,我抱著有棗無棗打三竿的想法去找他,要他幫我想辦法。我說:‘哥,怎么對付這娘兒們?你不幫兄弟我就完了。要不干脆你借給我一筆錢算了,反正你有的是錢。’你們都見過他一旦動起歪腦筋時那個樣兒,他一臉邪魅地笑看著我,大四方腦袋歪著,兩只三角眼里放光,問:‘那娘兒們真的油鹽不進?’‘真的油鹽不進!’‘真是這樣,我這里就還有一個主意。你把她上了!’我當時真被他嚇壞了,臉恐怕都不像臉了,我說:‘你開啥玩笑?我這會兒把她當菩薩趴下磕響頭她都不睬我!’你們以為他說了啥?他說:‘你傻呀,當菩薩拜當然不行,但把她上了說不準就行!’那種事兒我還是想都不敢想,‘不不不不,’我說,‘哥,我走投無路了來求你,你這是給我出的啥主意呀,你這是要害死我還要在我臉上撒尿。換個別的主意!’沒想到他不高興了,滿眼都是看不上我的意思,說:‘滾吧你!’……”

    一陣哄笑后,醫生聽到一個男人嘻嘻笑著,催促道:

    “接著說接著說!后來呢?……你把那女人上了?”

    “這個就算了……反正是有人上了,后來貸款下來了,他打電話給我,讓我給他20%的水頭!”

    “太狠了,給你出那么個餿主意,就敢拿這么多,你還有賺頭?”

    “他怕啥?這筆貸款他又沒打算還!”

    “你們這群壞人,金融界的風氣都讓你們搞壞了!”

    醫生聽到了又一陣哄笑。

    “罷了罷了,就當是個笑話,甭當真!甭當真!”一個聽起來顯得老成一點的男聲響起,話到這里他自己卻又笑出了聲:“這些年他掙多少錢我不眼紅,我眼紅他老婆換得也太快了!十年換了五個……辦法其實很老套,就是讓人事到各大學招前臺小姐,要最漂亮的,校花,然后再讓她們一個個做自己的下一任……”

    “能讓你這個采花大盜心生嫉妒,他聽說了不知樂成啥樣呢。換老婆算個毛,這些年他明里暗里……哈哈,聽說他還有個《采花寶典》呢,都是實戰后總結出的經驗,打一仗進一步!……”

    人群中再次響起一陣哄笑。這時卻有人挪動位置,意外地給醫生讓出一條縫,于是他便又像一線細流一樣在被濃重的黑暗夜氣籠罩的河道中流過去,馬上又一次被擋住了腳步。這新的一群人影發出的特殊氣息和竊竊私語讓他立即就明白了:這是一伙女人。

    “……我想起來了,還有一個女生物學家呢!”一個中氣不大足的女人用一種吃醋十足的腔調說,“后來這個女人跟他鬧得也最兇。長得太難看了,非要他跟我離婚娶她……我說離就離,早晚得離,后來他們真結了,三個月又離,所以好多人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我就知道。那女人還為他生了孩子呢,”一個年輕點兒的女人馬上接過話頭,聲音里充滿了不屑兼仇恨,“新婚之夜他還對我夸口,平生勝仗無數,就一仗敗了,大敗……那天他喝醉了,自鳴得意,說那女人丑是丑,可他到底上了一個真正的大科學家,知識分子!……我呸!”

    “可后來聽人說……啊,那時你也跟他離了,”第三個聲音更年輕的女人啞聲啞氣地說,“那娘兒們跟他離了后,告訴她的閨蜜,她嫁給這個豬頭其實就是想借種生孩子,說眼下法律還不允許她克隆自己,要是能她就不嫁了,后來才發現她便宜占大了,不但從豬頭那里借到了種,還訛了他一大筆錢,養她自己和那孩子……她人丑成那樣,本來打算一輩子和生物學結婚,沒想到還交了這么一段爛桃花運,人財兩得!……”

    醫生不想再聽下去了。這群女人中有一個方才回頭瞅了他一眼。當然在漆黑的夜氣里她看不清他,可他還是擔心被其中某一個女人看出了他是一個男人。他完全不想聽這一小群顯然擁有共同身份的女人談話,并且也不想讓這群對傳出死訊的男人同仇敵愾的女人覺察到他聽到了她們的談話。

    一輛車半個車身停進車道邊的樹叢,車里有一個女人在低低哭泣,半開的車門外一個男人在低聲地勸解:

    “你別哭了……你和他處了那么久,他是個什么東西你還不清楚……”

    “那個女明星,婊子,前天我還在一個電視劇里看見過她……他和她是不是真事兒?”車里哭泣的女子突然開口問。

    “是不是真事兒?”男人似乎想了想才回答,“這么說吧,有一個算一個,只要讓他看在眼里……他的壞一是網眼兒密,只要讓他盯上,再傳出點兒事情來保不準就是真的;二是他敢跟她們砍價,有些是事前,更多是事后,要一百八十,事后只給四十,她們能拿他怎么樣!……”

    “那她們也不委屈,總是拿到了錢……好像她們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似的……網上說她們的價碼都是半公開的!”車里的女子又哭起來,“可他怎么對我呀,一直騙一直騙,到了今天他人都死了,什么錢我也沒看見……”

    “有些事吧,你們恐怕都不知道。有一回喝醉了,他摟著我的脖頸子說:‘兄弟,你是我的辦公室主任,我拿你當兄弟,有件事你就沒發現嗎?和女明星搞緋聞是花錢最少效果最好的公司廣告。老子在北京的大電視臺做一個廣告要花一個多億,播了也就播了,棉花扔在水里,連個“撲通”聲也聽不見。可和她們搞緋聞不一樣,她們多的都有大幾千萬的“粉”,只是我能成功地花點兒小錢兒把她弄上床,她的那些“粉”就會自己全體出動在網上把我和我的公司扒個底朝天!’‘她們身后都有一幫“鐵粉”,開始時堅決不信我會上了他們的女神,拼命去辟謠哇。哈哈,很好,反正都是給我和我的公司揚名。’‘更有一幫“黑粉”和“狗仔”,天天等著黑她們,無風三尺浪,逮著這么個“大瓜”那還不得天天把我送上熱搜哇。’‘哈哈,就花那一點小錢兒,讓幾千萬人日復一日鋪天蓋地地給我打廣告,我夢里都笑醒過!’后來他還專門雇了個律師,覺得火候到了再發個聲明啥的,虛張聲勢說要控告那些‘狗仔’和‘黑粉’。這是他的一計,叫作‘火上燒油’……我跟了他這些年,做這些事他真是樂此不疲呀,都上了癮了……我再跟你透個他的怪癖吧,其實也不能說是怪癖,好多大老板都有這種怪癖……每天一上班先上網百度一下自己,一旦發現他的名字和各種緋聞掉出了熱搜前十就不高興,就把他雇的那狗屁律師叫來,劈頭蓋臉地罵他工作不力,熱度怎么就掉下去了呢……那律師就裝神弄鬼地幫他做分析,說前面這一干女明星消費得差不多了,應當轉移戰場,有一個新的什么‘流量小花’最近大火……人家不干?沒關系,找個什么開業的機會把她騙去,兩人單獨照個合影,發到網上弄個假緋聞,然后再發聲明辟謠,告某某‘狗仔’,好,熱搜‘噌’的一下又上去了!”

    “我就是那個時候讓他騙到手的,”車里的女子不管不顧道,“我剛上班給他做女秘書,姑奶奶根本看不上他,就因為他說要跟這個被盯上的‘流量小花’見面,好些事情得讓我去辦……你知道他有多不要臉又多會花言巧語,居然對我說干這種事得是他信得過的人才行,我剛畢業,沒經驗,稀里糊涂地就中了招兒……”

    醫生繼續朝前走。這樣的故事他已經聽得太多,跟他一個社區醫生有何相干?但他還是站住了。他在黑暗中注意到了一輛豪華商務車,很像送他來的那一輛,但又不是,在車的另一側,樹叢邊上,一小群男人正在進行一場范圍有限且不想讓人聽到的討論。

    “……他倒是事大事小,一死就了。我認為我們今晚就要聯手成立債權人聯盟,統一授權一家會計師事務所,準備對他的集團公司進行破產清算。”

    “同意!”

    “我也同意!”

    “本公司長期和恒通永達會計師事務所合作,他們信譽度高,在國內外都有成功的破產清算記錄,我提議委托他們!”

    “反對。這個恒通永達會計師事務所最擅長的就是做假賬,用他們我絕對不答應!我提議從國外請一家專業的破產清算公司,比如比利時的FBD!”

    “既然我們幾位都到了,債權人聯盟就算成立了,有不同意的嗎?”一個大佬級的男人最后打破沉默,開口加入談話。

    醫生沒有從別人口中聽到反對的表示。

    “那好。一致通過。至于用哪一家清算公司以后再讓下面的人去協商。現在要緊的是一旦他去世的消息被確認——估計就是今天晚上——那個社區醫生能說出一個‘等’字,就是這個意思——我們這個債權人聯盟要立即派出聯合律師團,向法院提出凍結他公司和私人資產的申請,并且請求立即生效。”

    “他現在還有什么資產呀,”一個喉嚨里不太干凈的老男人不時咳嗽著說,“公司早就成了空架子,徒有個虛名兒罷了,聽說還在香港和國外借過高利貸,窟窿有多大只有自己知道。”

    “我這里有一張他名義上的資產清單。讓我的助理念一下,沒想到的大家說出來補上。一定要在他的死訊被公布的下一秒鐘向法院提出申請。”大佬級的男人說。

    一個徐娘半老的女子打開手機,屏幕上顯出一行行楷體字。夜氣妨礙了醫生的距離感,女子手機亮起來時才發覺自己就站在她身后,于是就被動地看到了這份似乎是匆匆記下的清單:

    一家房地產公司(兩處爛尾樓盤,估值40億)

    一家大致還在正常經營的制藥廠(估值9個億)

    一家虛張聲勢的文化公司(長期虧損,目前浮虧80億,說要拍電影和電視劇,除了傳出了和多名女明星的緋聞,什么劇也沒做)

    一處一直沒投入開發的港口,占地5000畝地(上市公司年報上估值50億)

    一幢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寫字樓(20億)

    一架飛機(已抵押,現值3000萬不到)

    上市公司(長期ST,本人占股12.8%,全部做了質押)

    銀行負債400億,到期未付利息140億

    待收款11.46億

    現存員工3000人,每月發薪2500萬

    女子念完了,手機屏幕暗下去。

    眾人沉默起來。

    “他好像法國還有個酒莊。”

    “他在香港還有幢樓——有年頭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賣掉還債了?”

    “他在馬爾代夫是不是還有一座小島?”一個話音打戰的老男人不大肯定地說,“前幾年我聽他說過一次,興許是吹牛,但也不一定。說是他新搭上了一個三線小明星,答應帶那女孩子去馬爾代夫玩,腦子一熱花10個億買下一座島,還說緊跟著就要在島上建個大會所,不請國內的了,請國外頂級的女明星,朱莉婭·羅伯茨、蘇菲·瑪索那種上檔次的,請我們都去玩。”

    “還有這幢房子。對了,還有一輛當初花2000萬美元定購的限量版OJH轎車,全世界只出了七輛。”

    “你們都忘了前幾年他花八個億拍下過一幅世界名畫,說是莫奈的。”一個年輕一點的男聲響起。

    “那些值不了什么錢。”大佬級的男人粗暴地打斷了眾人的話,“真進入破產拍賣程序,八個億買的畫可能連一千萬都收不回。那車眼下兩百萬沒人要。房子更不值錢,倒是這塊地皮,值個幾千萬。”

    夜更暗了,醫生只能摸索著往前走,才能不被伸到道上的樹枝刮到臉上。今晚上他多么無辜地聽到了這么多秘密,覺得自己的心都承受不住了。這所有他聽到的談話都是有重量的,即使與他無干。

    醫生下定決心再也不會被任何一群人影擋住了,這次他一口氣走到了私家車道的盡頭,再往前走幾十里就是環島公路了。這里停下的車還是很多,但人影終于稀落。他看到了最后一個男人,不,仍然只是一個人影,遠離最后一個人群的影子,若隱若現地和幾輛車一起隱藏在車道邊的黑暗里。當然也可以說不是隱藏,是那些車和樹叢的黑暗將他隱藏了進去。醫生心中一動,與其說是到了這里還有人這件事本身驚動了他(原來以為走到這里再不會有人了),不如說是這個男人孤單地站在這里眺望著豪宅又不走過去,身邊也沒有另一個和他在一起的身影,一下子震動了他的心。

    形單影只的男人也看到了他。兩人面對面站著,在黑暗中感覺距離很遠,其實很近。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但沉默是不能長久的,談話還是由男人冷不丁地開始了。

    “你是誰?”

    “……”

    “不會是那個醫生吧?你是嗎?”

    醫生聽出來了,雖然男人貌似在用一半玩笑一半瞎蒙的語氣問他話,但他又似乎不相信醫生會給他一個值得他信任的回答。

    “是的。我是。”醫生突然用肯定的語氣說,一邊對男人如此對自己問話心生氣憤(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一邊朝樹叢邊挪了挪身子,以免停在車道中間影響人車通行,雖然他知道這時不再會有什么人和車趕過來了,今晚上能趕來的人和車都到了。但是我不該受到這個男人的輕視,他想,我雖然只是一名社區醫生,不像這個社區的許多大老板一樣聲名顯赫,但難道這樣就讓他們有權利可以隨便用輕慢的語氣問話嗎?全方位的服務不包括這一條吧?面前的男人猛吸了一口煙,面部有暗紅火光亮了一下。醫生又被嚇了一跳,他因為煙火的這一亮從身后的樹叢間模糊地瞥見了一條小徑。而一旦發現了它,他也就馬上想到這座豪宅除了身邊這條私家車道外,還在樹叢中隱藏了一條通向它某個隱秘旁門的曲折小徑。

    更讓他不敢相信且以為自己看走了眼的是,他還在發現小徑的同時恍惚意識到另一個男人剛剛通過小徑離開。醫生的大腦像只老式燈泡爆裂了一樣,亮了一下又熄滅,隨后他就想到了這個男人是誰。

    “你看到他了,是嗎?”黑暗中很近地立在他面前的男人將嘴角的煙蒂吐到地下踩滅,一邊說道。仿佛剛剛被一道閃電劃開的黑暗重又拉上了它厚重的帷幕,醫生仍能感覺到男人又對自己微微昂起了頭顱,用一種他看不到卻能清晰感覺到的奇怪的嘲諷的微笑快活地看著自己。醫生的腦瓜亂成了一團迷霧,和身邊的夜氣差不多,忽然又覺得自己剛剛看到那個男人的同時,還看到了方才進入豪宅主樓后從樓門燈光一側的昏暗中感覺到的那個影子般的女子,她方才也和男人在一起,并和男人一樣隨著他的出現一閃就消失在樹叢間的小徑深處。

    “這種把戲只有他玩得出來……不,我該說也只有他到了這種時刻還有膽量玩出這種把戲……但你只是個社區醫生,你是無辜的,他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男人在黑暗中的話語再次弄痛了醫生的心,卻也將他一片紊亂的意識重新喚醒。他覺得這一忽兒腦瓜清楚多了,回頭正視對方,道:

    “剛才他一直都在這里……和你在一起,是嗎?”

    男人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這個對他的態度一直高高在上的男人,他心里恨死他了,可奇怪的是夜氣雖然沒有變得疏淡,他的距離感卻恢復了,逼真地感覺到對方是今晚他在這次鬼影憧憧的出診中遇上的第三個高大偉岸的男人。

    “可他終究明白自己玩砸了……你暫時幫他隱瞞了真相,還代替他本人在大門外的人群中間走了一趟……你這會兒摸一下口袋,說不定就能發現他偷偷放進去的小玩意兒,不過也可能沒有,但無論如何你聽到的話他方才站在這里全都聽到了……他想搞一個他自己的死亡測試,卻被人喝了倒彩。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他知道自己的路真走到頭了。他抖了一輩子機靈,今晚上這個機靈抖得既不好笑,也不出彩。”

    醫生沒有去摸口袋里是不是有個硬硬的小東西存在。此刻無論對于他還是那個人都不重要了,他想。現在他知道自己進入了游戲,登上了舞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此他完全有權利被主演們告知更多的劇情,無論它是悲劇還是喜劇。

    ……

    (節選自《北京文學》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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