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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月報·原創版》2024年第3期|孫瑜:我夢見過七月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版》2024年第3期 | 孫 瑜  2024年03月13日07:36

    她篤定地打電話給他:“這個月大姨媽沒來,應該是懷孕了。”

    她覺得這個電話應該算個驚喜,而不是驚嚇。畢竟他已離婚多年,他倆也算相戀多年,通過最后這把柴來燒成正果,火候恰好。

    他的第一反應是沉默,而后反問她:“你怎么想?”

    她知道這是他一貫的話術,當了多年的領導,這屬基本技巧。于是也反問他:“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他又沉默了十幾秒,說:“你怎么想,我都會配合你。”

    她的心放下一半:“那就好。”

    掛了電話,她又發過去一條微信:“抽空起個名字。”

    他秒回:“你定。”

    人生第一次,她想要個孩子了!雖然已經四十五歲,但這次懷孕就像是上天的恩賜,更是個絕佳的結婚契機。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閨密們懷里抱著的那些白白胖胖的小奶娃娃,不由得笑出了聲。有了和他的孩子,之前心里一直醞釀的結婚計劃也就近在眼前了。她甚至在手機的某寶App上搜了一下時尚的孕婦裝。即使懷孕,她也要保持自己的美。

    美人兒嘛,自然愛惜自己的美。那種對美的自覺與維護,已刻在骨子里。雖然,她現在仍算美的,但這美更多的是一種“刻舟求劍”式的對美的懷想——一望便知她年輕時是美過的。

    年輕時,她確實美,是那種被十里八鄉的男人們傾慕著、以一睹芳顏為榮的美,追求者眾多。而且她美得不俗艷,愛好文學,寫詩、寫散文,大報、小報也發過不少,典型的文藝女青年。自然,她也不可避免地愛上了那些留著不羈長發的文藝男青年,還不止一個。這世上,愛上文藝男青年只有一種殘酷的后果,她并未例外。就這樣,一來二去,蹉跎了青春。

    遇見他時,是在一個舉杯無白丁的飯局上。她正屬于凋零前盛放的花期,那種大紅大綠的風情萬種,那齊腰的烏黑的大波浪,與這種盛放下隱藏得很好的憂傷與孤獨,擊中了他。敬酒的時候,她淺笑著吟了一句詩“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候”,他一飲而盡,臉紅紅的:“這不是遇見了嗎。”

    他自小在部隊大院長大,一路中規中矩、仕途順遂,哪兒見過這路妖媚女子?文藝美人只身來到陌生的城市闖蕩,形單影只,被這么一位頗具軍旅氣質的男人傾慕著,在工作與生活上各種照顧,哪兒有拒絕的能力?只是,雖郎有情妾有意,無奈當時還“使君有婦”。就這樣,一來二去,她便蹉跎了歲月。

    直至有一天,她忽然發現身邊的那些號稱永遠單身的閨密們身側都拖了大大小小的娃,見面不再談論詩前月下,紛紛抱怨不該結婚不該生娃。偶爾聚齊一次的飯局總是以各種理由早退,這個“回家做飯”那個“幼兒園接娃”,那些大哭小叫的娃們,襯托得全世界只有她這么一個閑人——也就真的感覺冷清起來了。雖然,她有陣子還挺享受這種一個人的日子,自由自在,來去無掛礙。

    她的身體底子還算不錯,特別容易受孕。稍不留神,就中標了。然后就是各種麻煩,除了她自己不想要孩子,更重要的是對方也都沒準備好要孩子。不過,她絲毫未曾后悔過年輕時舍棄過的那些尚未成形的小胚胎們——她當時無比厭惡這種避孕失敗的后果,怕極了那種清空子宮時鉆心的疼痛。

    所以,當她發現這個月的例假沒有如期而至,嚇得一激靈,冷汗立刻浸濕了后背的連衣裙。空調一吹,不禁打了個寒噤。

    掐指一算,本月危險期確實與他在一起,沒跑了!她無比沮喪,只是多喝了幾杯紅酒,竟然稀里糊涂地忘了算日子,真是倒霉。對于懷孕這件事,她向來是避之不及的。年輕時遭的那些罪,她真是受夠了。何況到了現在這個尷尬的年紀,再懷孕豈不讓人笑話?更何況,她和他并未結婚。

    想到那種痛徹心扉的疼痛,一股慍怒從心底緩緩升起。都怪他不注意,說了多少次一定要注意、要注意、要注意!他仍然肆意妄為,只把風險留給她自己——可惡的男人。更何況,到了他這個年齡,對女人已屬“葉公好龍”,早是愛好大于能力了。她一向是配合他的,表演幾下,哼哼幾句,并不難。尤其當她看到有個統計數據說70%的中國女人都是假裝高潮的時候,她就更放心了。在她和他之間,愛與情義早已大于性。

    但,懷孕就不一樣了!

    性質變了,尤其她不僅是高齡未育的高風險女人,而且未婚!

    一想到醫院婦產科的醫生那些慣例的詢問,她就臊得滿臉通紅。不行,這件事她不能自己扛了!她已經獨自扛了那么多年的委屈,這件事,一定要讓他來負責!她暗自咬牙切齒。

    然而,不是前天剛負氣說了分手、兩不相見的話嗎?自由,除了財務自由,還需智力的自由和性別的自由,也就是勇于舍棄。而她,并不能。

    幸而,他對她此次意外懷孕的態度還算不錯,在電話中說配合她所有的決定,那就安心去醫院吧。

    當她告訴婦產科醫生“我又懷孕了,這次想把孩子生下來”時,醫生詢問了年齡、婚否等基本情況,開了好幾張單子讓她去做檢查。抽血、驗尿,還得憋尿做B超,樓上樓下忙活了半天,但她很開心,望著身邊不時走過的挺著孕肚的女人們,她暗自計算著自己顯懷以后的季節——應是深秋了,那得提前搜搜孕婦裝的秋冬款。

    待各項結果匯總到醫生那里,已臨近中午。但萬萬沒想到,最終的檢查結果竟然是——她沒有懷孕,而且以后也很難懷孕了。醫生告訴她本月月經沒來是臨近更年期雌性激素降低導致的經期紊亂。

    荒謬!實在太荒謬了!醫生把化驗單的名字搞錯了吧?

    站在婦產科寬闊的走廊上,她半天沒恍過神兒來。搞了半天,自認為的懷孕竟是場自擺烏龍的鬧劇?怎么可能!

    她兩手發抖,又仔細檢查了手里的化驗結果,越想越惶恐——原來年輕時發狠說的“再也不要懷孕了”,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再也懷不了孕了”。

    除了沒懷孕,醫生說她臨近更年期更是毀滅性的打擊——等于從醫學上宣布了一個女人的衰老。她怔怔地走過走廊,走出醫院,坐在大門外馬路邊的花壇邊兒,不知道該往哪個地方去。

    七月,日頭毒辣。她頭暈目眩,也顧不得防曬了,只是怔怔地呆坐著。

    不知坐了多久,手機忽然響了,她點開接聽,卻不是他,是媽媽。

    媽媽遙遠的鄉音在此刻顯得無比的溫暖和安慰,仿佛是她全部生命的源泉。而她,再也沒有機會做媽媽了。不知不覺,眼淚流了下來,在臉上爬得癢癢的。她使手背擦了擦,站起身,直接去火車站買了回老家的車票。

    這個秘密,她沒告訴任何人,沒告訴媽媽,更沒告訴他。

    氣氛都烘托到這份兒上了,連名字都開始醞釀了,再說沒懷孕,如何收場?

    最終,她仍然扮演了那個一貫懂事的角色——他還在官位,他兒子尚未成家,她不能給他添麻煩,所以回老家做了流產手術。

    對此,他當然是樂見其成的,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個月后,當她從老家回來,他開車去車站接她時,她說:“這個孩子的名字叫‘七月’。”

    他目視前方,說:“我夢見過,是個男孩。”

    自那之后,她在他面前乖順了不少。他也更呵護她了,還特意買了一副貴重的鉆石耳環送給她。似乎,那個從未出現的叫“七月”的孩子,把她和他系得更緊了。

    一晃,又幾年過去了。他六十歲,到了退休的年齡。她五十,在他的運作下,已病退一年。

    她想:現在,終于可以結婚了!

    她和他,已分分合合地相戀了十幾年。雖然他開始由于與前妻尚未辦好離婚手續,離婚后又因身在官位、顧及孩子等無法結婚,但彼此的情義沒有削減,經常一起吃飯、度假,和夫妻也不差什么。然而,她就是想要那一紙婚約,想要那個妻子的名分。在這方面,她還是傳統的。

    如今,他退休了,兒子也結婚了,應該沒什么阻礙了。他褪掉了官椅帶給他的光環,整個人看上去平易近人了,甚至——老了,變普通了,但她依然愛他。她比他年輕十歲,她愿意照顧他,和他一起慢慢變老。

    愛情,不就是應該這樣相濡以沫嗎?

    她甚至幻想過,當他咽下最后一口氣,她一定要牽著他的手,吻他,將他最后的呼吸咽下去,然后服下安眠藥,靜靜地躺在他身邊——文藝電影里不都是這么演的嗎?生不能同時,死可以同穴。她愛極了這種文藝的感覺。女人如果缺了羅曼蒂克的各種想象,不美、不會吟詩作賦,還算女人嗎?只能算“糟糠煮婦”。她要做紅玫瑰,才不屑于去當那顆胸前的白飯粒。

    閨密們的娃都長大了,有的上了小學,有的即將上小學。那些曾經陽春白雪的閨密們,如今不是接送娃上下學,就是接送娃上下補習班,個個忙得灰頭土臉,幾個月都湊不齊一場飯局。

    全世界真的只剩下她這么一個沒結婚、沒孩子的閑人了。一冷清,一惶恐,越發顯出他的重要來了,也就越發想結婚了。

    但她從小便懂事慣了,從不想給別人多添麻煩,更不愿給他添麻煩。她從來都是扮演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優雅角色,任何吵、鬧、要,都是被她瞧不上眼的。

    愛,還用她提醒嗎?

    愛從來都是雙向奔赴的,不是嗎?

    她可以等,但這并不代表她不想要。

    歲月從來不敗美人兒。何況她不僅是那種自帶“花繃子”的抗老的骨相美人,而且始終精于護膚和化妝,早晚各半小時,從無一日松懈。即使那年去嚴重缺水的西藏無人區旅行,她仍然斥巨資用礦泉水洗臉,早晚半小時,雷打不動。與那群忙碌的做了媽媽的閨密們相比,她顯然保住了她的美。

    在他眼中,她確實美,也確實文藝。甚至有點太文藝了。認識十幾年,他從未見過她穿過褲子,從來都是長裙飄飄,長發飄飄,哪怕在他們一起去敦煌旅行的時候,她仍然拖著長裙在黃沙中費力攀走——而且穿著高跟靴子。那細細的鞋跟,在她騎駱駝的時候估計刺痛了(或者刺癢了)駱駝的側腹,駱駝不斷煩躁地打著鼻息試圖停下,使得牽駱駝的小伙子多費了一倍的力氣,看得他好累。從駱駝身上下來,他主動去找小伙子多付了十元的小費。

    他,一個部隊大院出身的男人,雖壯年時如老房子著火般一時沖動離了婚,但說到底骨子里是務實的人,知道那些風花雪月的成本頗高,不能當飯吃。

    尤其退休以后,被生活中赤裸裸的涼薄的另一面所震驚,更是看開了許多。那些他曾經努力幫過的人,感恩者寡。有一次,與他提拔過的某人在電話里爭執起來,竟被對方高聲嘲笑:“你別以為是你幫的我,是你屁股底下的位子幫了我,我得感謝那個位子,而不是你。”

    他氣得哆嗦,摔了手機。一想到現在不能報銷新手機了,又急急地走到墻角撿起來,看摔壞了沒有。好在,屏幕雖裂了一個角,還是能用的。他失魂落魄地陷在沙發里,被那句惡意的實話所擊倒。

    第二日,她約他一起吃晚飯。電話里沒說啥事,但她特意選了個意大利托斯卡納西餐廳,又提前給了服務員不少小費,叮囑她訂的那個房間不開燈,只要蠟燭。

    推門進去,他就被那種刻意的浪漫驚到了,各種顏色的蠟燭燃了一地。說實話,感動之余,心底略略泛上一絲厭惡。這些浪漫都是要買單的啊!他在心里快速合計了一下最后結賬的金額——頂半拉子手機了。他當然不能顯露出任何小氣的表情,對她,他一向是大方的,幾乎每次都能超乎她預期的大方。可那些吃喝開銷的費用,當時大部分可以報銷啊。花別人的錢,誰不大方。

    她一襲曳地白裙,烏黑的大波浪斜在臉側,露出的耳垂戴著他送的鉆石耳環,一晃一晃的反射著燭光,甚是嫵媚。他輕嘆一口氣,無論如何,她還是美的,還是對他有誘惑力的。

    剛認識她那會兒,他真是如瘋魔了一般,不管不顧的,只要每天能見到她,能把她壓在身下,讓他做什么都在所不惜。而現在,他的血壓、血糖、血脂,沒有一項不高的,那種日日耕地的運動,真是力不從心了。只有累死的牛,哪有耕壞的地。他也想重復當年榮光,奈何實力不允許。

    攬鏡自照,曾經還算英武高大的長相,現在只剩下高大了。連這高大,且需時不時挺挺腰,以對抗那坨腹部贅肉帶來的地心引力。眼袋是再也遮擋不住了,哪怕戴著眼鏡,那兩坨眼袋也總是從下方頂著眼鏡,都快用不到鼻梁來支撐了。真是歲月催人老啊。

    她早已習慣了自己的美麗和男人的欣賞,對他嫣然一笑,熟練地打開一瓶波爾多紅酒,倒進桌上的醒酒器,淺笑著說:“記得這個牌子嗎?這可是你最愛喝的紅酒哦!”

    他訕訕道:“連這個你都記得。”

    那是前兩年一位找他辦事的廣州商人請的客,他帶她一起參加了那場飯局。那瓶波爾多紅酒確實好喝,味道純正,但價位也夠好看的。當時品酒,所有的感受都集中在了五官——觀色、聞香、品咂,但今日卻總是被大腦的計算功能所干擾。不知為何,口感有點像A仿。

    生活像場馬拉松,被任何原因干擾,都堅持不了很久。再偉大的愛情如果不落到穿衣、吃飯、睡覺、銀行賬戶這些實實在在的生活中,都是水中花、鏡中月。她可以不計算,他得計算。

    喝了兩杯酒,吃了幾口菜,她望向他的眼睛。他知道,這是要說重要的事了。

    果然,她拿餐巾紙沾了沾嘴角,開門見山:“咱倆認識也有十幾年了,到現在彼此感覺都還好,也算過了七年之癢了,咱倆結婚吧?”

    他的筷子正伸向一個水晶蝦仁,猛地聽見這話,筷子一哆嗦,蝦仁從盤子邊掉到了桌面上。他急忙用筷子去夾,卻被她眼疾手快地拿餐巾紙提前卷走,丟進桌角的垃圾桶內。

    她嗔怪道:“你看你,就是不注意衛生,說了多少遍,掉在桌上的東西不能吃,有細菌的。結婚后,我得好好管管你。”然后,她急急地表白:“反正咱倆都退休了,不用上班,我可以每天做飯,我可以打掃衛生,我可以照顧你!”

    他思忖片刻,鄭重地說:“你要知道,我比你大十歲,男人老得快,我現在都伺候不了你了,再等幾年,如何能讓你幸福?”

    她似乎早就想到了這個問題,立即回答:“我不在乎,只要每天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幸福了。床上那點子事,沒有也行,反正我也到更年期了,咱倆哪里還需要小夫妻的那么多纏綿。”

    但她這個坦誠的表態,卻無形中傷到了他,公開證實了他作為男人衰老和無能的另一面,而且是無可挽回的一面。她這樣斟詞酌句的回答,說明她早就想過這個問題,說明他早就不能滿足她了——甚至,她一直在憐憫他。這真有點傷自尊了!

    他給自己倒了半杯酒,一仰脖喝完,說:“咱都再想想吧,反正這也不是個急事,慢慢來。”

    那瓶波爾多紅酒,在燭光中泛起瀲滟的波光,一圈一圈,如同沒有答案的休止符。她望著那些血一樣的紅圈圈,望出了神。一提到婚姻,他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難道他也是那種“四不男人”——不承諾、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她忽然覺得自己今晚的行為很愚蠢。

    氣氛略顯尷尬。雙方都在努力尋找對方能愉快回答的話題。一瓶波爾多紅酒,很快見了底,菜卻沒下去多少。他借機上衛生間,想提前把賬結了,沒料到前臺小哥說訂房間的女士早已提前付過了,他不甘心地問了價——果然不便宜。

    回到房間,他語氣不悅:“我剛才去前臺,你怎么已經把賬結了?”

    她說:“沒事,不貴。”

    “快三千了還不貴?我微信轉賬給你。”

    “不用,一頓飯還是請得起。”

    “你一個月的退休金能請幾頓啊?我微信轉給你。”

    “說了不用,請不起我也樂意。”她的語氣開始不友好——情緒積攢到現在,她快繃不住了。

    他也急躁起來,喉結滾動幾下,努力咽了這句沒說出口的話:“給你轉錢還這態度,我又不欠你的。”

    她,懶得再演了。

    他,也懶得再哄了。

    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

    就這樣,那晚過后,誰也沒再聯系誰。

    開始幾天,她還經常翻看微信,看他的微信運動步數揣測他的行動路線。再后來,又氣他不聯系她。一個月后,她不禁黯然神傷:看來,后半生得自己照顧自己了。

    怪不得,大多數成年人的心動結果都是——唉,算了。

    他也有些惱怒,怪她的逼迫,怪她不懂他的苦心,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怪自己。但他也的的確確不想再結婚了,如果兩個人感情好,沒必要結婚,如果感情不好,結婚也會分手。他明白她很想要那張紙的承諾,但他已經離了一次,真是離怕了。

    那種怕,不是怕前妻、怕兒子,而是怕那種不體面的撕扯,怕那種“煮豆燃豆萁”的疼痛,更怕自己決絕的轉身卻沒有換來理想的幸福生活。

    對前妻,對兒子,他內心都是有虧欠的。當年離婚時,在分割財產上也并未凈身出戶,留下了一套大房子和他隱匿的個人賬戶。遇到她,他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人生真愛。當時義無反顧,現在卻很是后悔。尤其兒子婚后又生了個大胖小子,這個漂亮可愛的孫子簡直就是他的大半條命,見到熟的朋友就會主動打開手機里的照片給大家瞧,邊說邊笑,合不攏嘴。

    難道,這就是真老了嗎?只能享受含飴弄孫的老年生活了?

    他也有點不甘心,但身體的衰老確實由不得他不承認。而且他發現,男人的老不是每天每月的老,而是到了一個階段后,斷崖似的往下老一大截,嘴里的怪味已經難以用口香糖掩蓋了,身體的汗味也日漸泄露出酸敗的老年味,再也沒了青壯年男人汗液中那種雄性特有的誘惑力,在性的方面更是力不從心——女人還能裝,男人想裝都裝不了。

    唉,這個年齡,這種時候,再結婚,著實惶恐。他也拿不準她能否同甘共苦地過平凡的老年生活。畢竟,她習慣了有經濟基礎的精致生活,習慣了之前一起旅行、一起下館子的戀愛狀態,習慣了用撒嬌的方式約束他,而且總是以付出的方式來索取回報,他真害怕再一次將自己扔進未知的圍城。

    畢竟,保持戀愛的狀態對于男人成本最低——省時、省事兒、廉價,還能保持充分的自由度,干嗎結婚啊。

    她怎么也沒想到,說不聯系,真的就不聯系了。

    兩個人十幾年的情意,說完就完了,連點響動都沒有。唉,小說之外的現實中,又有多少天崩地裂海枯石爛乃敢與君絕的愛情?

    更多的是,努力未必能得到,得到了又未必想要。總歸是遺憾的。

    看來,他不是恐婚,而是厭了她,不是不想結婚,而是不想和她結婚。

    沒容得她長吁短嘆,身體似已懂了她的悲涼——無緣無故的,竟發起燒來。剛開始,她并不覺得是什么大事,也就是37.5℃左右的低燒,早上量體溫沒低于37℃,晚上量也沒高過38℃。頭暈暈的,有時疼,有時不疼,幾乎每天都很難入睡,睡著了也睡不好。她本就因頸椎病提前辦的病退手續,以為是頸椎病復發,也就沒往壞處多想。一想起病退手續,便又想起來他,當時也正是由于他的關系,不那么夠格的病退手續才得以順利批準。但以后,真的要自己操心各種事了。

    低燒四五天,她忽覺渾身發冷,夏末的天氣,蓋兩層被子仍然打著寒戰,一量體溫,水銀柱果然沖過了39℃。她不得不正視這個一直回避的事實——她確實病了。

    事雖至此,她仍然以為自己是新冠二陽了。一陽的時候,也有高燒的情況,還有“刀片嗓”——喝口水都像酷刑。這回卻沒有刀片嗓。或許是新冠病毒越來越弱,癥狀減輕了。她寬慰著自己,在被窩里哆嗦著,昏睡過去。

    迷迷糊糊醒來,她渾身無力,好容易摸到手機,才發現手機沒充電,自動關機了。厚厚的窗簾關著,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白天還是黑夜。她唯一知道的是,燒并沒有退,渾身滾燙,仍然怕冷。她摸索著努力從床上爬起來,打開臺燈,給手機插上充電線,又掙扎到客廳的抽屜里找出退燒藥,就著桌上的涼水咽了下去,再掙扎著躺回床上。

    一個人的日子,健康時很是自由自在,一旦生病,凄苦的滋味便成倍增長。

    手機充上電后,開機了,微信和短信連著跳出來十幾條信息,還有十幾個未接電話,沒有一條是他發來的,卻傳來一個意外的噩耗:住在老家的母親二陽了以后一直沒好轉,這兩天出現了白肺的癥狀,已住進ICU。她暗自埋怨母親沒提早告訴她,總是報喜不報憂的,她強撐著無力的身體在手機上查詢高鐵的時間表。或許是由于緊張,或許是由于退燒藥的作用,她只覺渾身汗如雨下,睡衣很快濕透了,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衣服,感覺清爽了不少,體溫顯示38℃左右,趕緊打起精神坐了最近一班的高鐵趕回老家看望母親。

    無論是否準備好了迎接死亡,死亡都在逼近每個人。母親已經七十多歲了,又有基礎病,虛弱的身體很難抵御病毒的侵襲。在醫院的ICU,死神隨時可能降臨到每個病人的身上。這道理誰都明白,但當醫生告訴她,母親已經停止呼吸時,她還是軟軟地從椅子滑到了地上,昏死過去。

    當她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時,感覺到額上有一只溫暖的大手——是他!

    她立刻伸手去摸,確認自己不是在夢里。真的是他,他來了!

    原來在她昏迷的時候,他給她打來電話,老家的親戚接了,說了她母親身故和她昏迷的情況,他便直接開車連夜趕來。

    母親走了,這個世上只有他這么一個親人了。她握住他的手,一直哽在心頭的那些眼淚,突然奔涌而出,再也止不住。

    醫院所有的手續,葬禮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幫她操持的。她的一半肉體、一半魂魄,似乎都隨著母親一起飄走了,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皮囊虛虛地跟著他去醫院、去殯儀館、接待前來吊唁的親戚。她仍然在發燒,但不是高燒,而且她已習慣了,因為精神的痛苦遠超這種肉體的痛苦。她迅速消瘦,臉色蒼白,渾身無力,像個紙片人,風稍大一點都能把她吹得晃悠。

    他開始以為是母親離世的打擊造成了她如此消瘦和虛弱,而且需要處理后事,也確實沒時間帶她去醫院檢查。等到處理完所有的事情之后,他載著抱著母親骨灰盒的她回到她的家門口時,她剛禮貌地下車致謝,便昏倒在了車門旁。他立即把她抱上車,一路疾馳到最近醫院的急診,待她輸上液,又趕緊聯系了相熟的醫生,連夜轉至大型的綜合醫院。

    一天一夜之后,他終于等來了病理檢查的最終結果——癌細胞正在侵襲她的子宮,這之前的發燒就是身體的免疫系統為了抵抗癌細胞而引起的“癌燒”。

    得知她罹患癌癥的這一刻,他只有一個想法——他得管她。沒想到她的子宮,沒能孕育出他們的孩子“七月”,卻孕育著一個腫瘤。他心生愧疚,忽然后悔如果當年他的態度不是那么曖昧,而是留住了自己的精血制造的那個“七月”,是不是她的子宮就不會被腫瘤占據了?畢竟,老天爺給了女人子宮,不就是用來生孩子的嗎?

    命運已將她推到這個沒有退路的絕境,如果他不管,沒有人管。這個“管”,甚至無關愛情,而是人與人之間單純的悲憫,也是他的一種贖罪。一條人命啊——就像在戰場上救助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他必須得管。

    何況,是她!他必須管到底。

    當毫不猶豫下了這個“管到底”的決心,他由衷地感到欣慰,為自己是個好人、是個好男人而欣慰。他甚至有點感謝這場生死的考驗,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保持了軍人后代的熱血,沒有絲毫猶豫,能抗住人性的考驗,像個男人。反而在生活中的一些日常瑣事面前,他經常會繃不住情緒,泄露出自己的軟弱、算計,甚至不堪的一面。反省起來,有時自己都瞧不上自己。

    接下來,他動用了所有的人際關系,找到了最權威的腫瘤專家,又認真會診了一次。專家們確定手術方案后,原本想盡快做手術,然而,她太瘦太虛弱了,身體根本承受不了一場大手術,很可能下不了手術臺。專家建議先給她做靶向性的化療,防止病灶蔓延,同時一定要加強營養,當體重達到能做手術的指標后,才能確定手術時間。

    他把她接到了自己的家里,每天帶她跑醫院,做化療,每天看視頻學著給她做各種營養餐,還得軟硬兼施哄她吃下去。因為化療的副作用,她不僅吃不下東西,曾經的齊腰秀發,也很快掉光了。

    他悄悄買回長、中、短三頂假發,假裝輕快地說:“這些發型都很時尚,可以搭配你不同的裙子。”

    她笑出了滿眼的淚,盡力配合他。

    幾個月下來,他成功將她養胖了十幾斤。

    她是我的朋友,他也是。

    我一直知道他倆在戀愛,但分了又合,合了又分,一直沒結婚。所以,在我手機通訊錄的備注上,她和他都還算兩個單獨的朋友,而不是某某的老婆,或某某的丈夫。

    雖說現代的夫妻,相濡以沫的少,相忘江湖的多。可結婚證這張紙,就好比小區門口剛開業的商店,請一幫穿紅戴綠的大媽們來敲敲鑼、打打鼓,掛上招牌,就可以正式營業了。雖然儀式俗,然而真缺了廣而告之的這檔子事,悄沒聲兒地就做起買賣了,總有那么點沒扎常攤兒的打游擊之嫌。

    在她手術前,我意外接到了她的電話,當時確實吃驚,畢竟我和她是那種只能錦上添花的朋友,來往并不頻繁。而美麗高傲的她,從來不會泄露自己不美的任何一個角度。

    更沒想到,她打來電話的原因竟然是由于我這些年一直在堅持無償獻血——因我每次獻血之后總是在微信朋友圈里曬那些獻血記錄,她是經常點贊的朋友之一,而她手術前需要在醫院登記一個有獻血史的親戚,這樣才能優先備血。她問我是否愿意做她的表妹,并提供那些獻血卡,因為她和他所有的親戚里無一有過獻血史。他剛才還試圖去醫院門前的獻血車上獻血,卻被告知已經超齡了,不能獻了。

    天哪,我當然同意!

    我一邊震驚于美麗的她竟然罹患絕癥,一邊迅速查找那些獻血證和獻血卡并拍照發給她,同時發信息給她,申明如果需要,我可以隨時再去獻血。

    過了一會兒,她再次打電話來,說醫院的手術室先登記上了。她特意強調:“這次非常感謝你,從此咱倆就是正經親戚了。”我真心感到欣慰,沒想到自己平日里的獻血行為,竟然可以在關鍵的時刻幫助到朋友,這可真是莫大的獎勵!

    一天以后,他打電話給我,說手術特別順利,病灶剝離得很干凈,并未出現需要輸血的險情。現在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她只需要好好休養身體。

    我說想去醫院看她,因我實在擔心她的狀況。他同意了。我們約在第二天上午在他家附近見面,一起去醫院。病房里有雇用的護工每晚照顧她,他回家能睡得舒服一些,每天早餐后去醫院替換護工,照顧她一整天。

    病房干凈而舒適,是他動用關系安排的單間。桌上放著一大捧紅色的玫瑰花,襯得她的臉色愈加蒼白。

    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你的長發真美。”

    我這才注意到她帶了一頂很軟的薄棉帽,遮擋著發根,看樣子那帽子下是沒有頭發的。我后悔沒提前想到這一點,應該把頭發綰起來的。

    她自嘲道:“上帝造人的玄妙之境,為何讓疾病這么隨機發生,偏偏選中了我?我一直很愛讀張愛玲的書,尤其喜愛《傾城之戀》,沒想到這次罹患絕癥竟也成了自己的‘傾命之戀’。”

    我黯然。世間的“傾命之戀”,遠比那小說里的要悲情、涼薄得多。她曾經的高傲與孤絕,隨著她那頭烏黑茂密的長發,一根一根地、一把一把地,掉干凈了。

    重生的她,真實而平靜,蒼白的臉龐散發著一種只有陳年珍珠才具備的潤澤之光,那是時光贈予的一種悲欣交集的故事感,不曾掉色,不怕磨損,不會腐壞,有一種區別于年輕人的沉寂之美。美人,總抱持著一種不敢承認自己不再年輕的心是可怕的,就像一杯放置太久的可樂,等那些碳酸泡沫冒完,冰塊融完,會忽然變得虛無。幸而,她被迫放下了。

    人間忽晚,山河已秋。面對種種的不堪與涼薄,人人都太聰明,太洞悉世事,越來越擅于偽裝自己,不得不逐漸相信——人生,不過如此;婚姻,不過如此。

    余生,還能一直這么堅持著愛人、渴望著被愛,不再年輕,卻不凋零——這,才是真正的美啊。

    我感到欣慰,病床上的她,臉上有笑,眼中有光。罹患絕癥,她當然是不幸的,然而,她又是無比幸運的,在生與死的拐點,他選擇了與她一起為了“活”而奮斗,這需要莫大的勇氣,更需要“愛”。

    愛情,是人類感情中最吊詭、最復雜、最矛盾、最難以揣度的,摻雜著各種類型的欲望、性、誘惑,有排他的占有,也有無私的奉獻。或許在毫無察覺時悄然降臨,帶來無限的浪漫與溫柔,抑或在用力握緊時如沙粒般潰散,空余一地退潮后的狼藉。

    趁著他出門打開水,我問她:“你們還準備結婚嗎?”

    她輕嘆一口氣:“我當然想結婚,但他并不想。不過我已經不再糾結這事了,何苦呢?或許,一知半解才能幸福,不刨根問底才能幸福,而且,更容易活。”

    說完這幾句,她閉上眼靜默了幾秒鐘,又幽幽地說:“我經常會夢見七月,炎熱的七月,燥熱的正午,但陽光下的我總感覺很冷。回想起我這大半生,一直愛得很累,也活得很累,到這個年紀又得了癌癥,沒結婚,也沒孩子,更沒干出什么豐功偉業來,真是兩手空空地來,又兩手空空地走啊!”

    我忙勸道:“親愛的,身為女人,你還能圖什么呢?連我都嫉妒你啊,一個女人最想要的愛情,不就是現在這樣嗎:一個男人不嫌棄你因生病帶來的臃腫和丑陋,不嫌棄你掉光了所有的頭發,愿意每日在醫院照顧你的吃喝拉撒,不厭其煩地陪你做各個階段的化療和手術,即使嘔吐在他身上也沒有露出嫌惡的表情,反而溫柔地勸慰你再吃一點……你想想,在你那些屈指等待死神降臨的日子,他與你一次次歷劫,又一次次幫你挺過來,你倆患難與共過,赤誠相見過,早已不需要海誓山盟,不需要那張結婚證了啊!”

    她欣慰地微笑,笑中帶了淚花:“是啊,我還圖什么呢,該知足了。”

    我看到,在病床的角落,立著一雙白色的高跟靴子——她到底還是她啊,便笑著問:“你居然還帶了高跟鞋來醫院?”

    他正好提著開水瓶進門,搶著答道:“哪止高跟鞋啊,這回來醫院做手術,住院時間長,她帶了好幾條長裙,都在柜子里掛著呢,還沒有一次機會穿。”他這語氣,卻不是揶揄,而是寵溺——任她。

    她撒嬌式地爭辯:“等我能下床活動了,我就穿。”

    “好好好,那就每頓多吃點飯,別怕長胖,早點下床活動。”

    “不能再胖了,再胖那些裙子就穿不上了。”

    她到底還是她啊。我笑了,他搖搖頭,也笑了。

    我忽然問她:“你現在有什么話最想對他講的?”

    她猶豫了兩秒鐘,問他:“你對我這么好,我拿什么回報你?”

    他淡淡地笑:“好好活著吧。”

    她不滿:“就不會說愛我不求回報什么的寬寬我的心?”

    當著我,他有點不好意思:“別總說什么愛不愛的,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是啊,在一起,千山萬水后仍然在一起。

    或許,這,才是歷經千山萬水之后的中老年人的愛情吧?抑或這才是愛情本應有的從容吧?像兩株很近的樹,風暴來了,便自然地靠在了一起;風暴過去,仍然彼此陪伴,也就夠了吧……

    孫瑜,籍貫江蘇淮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發表長篇、中篇、短篇小說數十篇,已出版長篇小說、中篇小說集等數部。曾獲河南省第四屆文學藝術優秀成果青年鼓勵獎、河南省“文鼎中原”長篇小說精品工程優秀作品獎、河南省第二屆杜甫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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