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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月報·原創版》2024年第3期|黃惠子:去有光的地方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版》2024年第3期 | 黃惠子  2024年03月11日08:35

    沈月珍一進網點,人們都瞥向她,暗自打量,或竊竊私語。她不緊不慢,從大紅布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大堂經理,取錢。

    大堂經理小葉的目光,從沈月珍落向紙面,那是一張保單。小葉稍一皺眉,很小心地說,阿姨,您這還沒到期,就要取?

    我急用錢,我家他,病得要死啦。沈月珍仍不緊不慢,平和表情里,露出輕微雀躍。

    小葉見狀,領沈月珍進入理財室,來到焦嬌面前。阿姨,這位是理財經理,請您在這里辦理。說完,小葉沖焦嬌一個假笑,逃也似的,從理財室消失。

    理財經理焦嬌,剛遠遠瞧見沈月珍,好似一位老格格,自清朝后宮,穿越至銀行大門。近在眼前,才將她看仔細——六十來歲,偏瘦,臉小,還算眉清目秀,看得出年輕時,容貌應該不錯。如今,失卻光澤的臉上,深淺皺紋顯見,整個人又實在太花太艷,一身姹紫嫣紅古裝,花絲巾,花發卡,花白頭發扎成倆小辮,辮繩也五彩繽紛。

    焦嬌瞅見保單,心里同樣忐忑。一聽沈月珍描述,她馬上明白,兩年前,沈月珍來存五萬元定期,當時的理財經理,為完成任務,勸其換這款保險產品,話術無非是,和存款一樣,無風險,利息更高,云云。沈月珍聽信,當作新型定期存款,一次性購買五萬元,三年期。

    眼下,沈月珍丈夫病重,急需手術費,她要提前支取這五萬元,以為損失的只是利息。她不知道,自己手上是保單,提前退保,連本金也要受損。

    按慣例,先拖延時間。焦嬌保持微笑,假裝在電腦前操作半天,緩緩說,沈阿姨,您……沈月珍打斷她,我其實姓歐陽,歐陽月珍。焦嬌愣一下,繼續說,歐陽阿姨,您這錢暫時取不了,我們系統剛升級,還有點問題。

    那什么時候能取到?沈月珍失望又急切。

    系統是總行統一調試,我們也在等通知,歐陽阿姨,您看這樣好嗎,您留個電話,系統一好,我第一時間通知您?焦嬌說著,順手從倉庫抽一把銀行定制雨傘,送給沈月珍。

    好吧,沈月珍接過雨傘,報出號碼,順著焦嬌指引,向大門外走,又回頭說,快點啊,我等著。

    一定一定,歐陽阿姨慢走,不好意思了。焦嬌目送錦團花簇的沈月珍走遠,長舒一口氣,轉過頭找大堂經理小葉,你干嗎把她推給我,嚇我一跳。

    焦姐,小葉嬉笑,你是理財經理,不找你,找誰嘛。

    少來,焦嬌指向保單復印件底端,看清楚了,這才是經辦人,你找她去。

    好姐姐,人都退休了,上哪里找,小葉一臉無辜相。

    人家倒好,只管賣保險,拿激勵,瀟灑退休,留個爛攤子,要我來收拾。焦嬌嘆氣,你看這個沈月珍,像正常人嗎?

    所以,只有你能對付啊,焦姐,不,焦爺。

    我可不敢當。

    你當之無愧,抓蟑螂,逮老鼠,騎行川藏線,徒步墨脫,就沒你怕的,你是萬能焦。

    行了行了,我想想怎么辦吧。

    耶,明天請你喝奶茶。

    焦嬌坐回理財室,思索片刻,該幫沈月珍一把。于公,是對客戶負責;于私,哪怕只因,她說她姓歐陽。

    焦嬌穿過信貸中心,往行長室走。玻璃墻面映出她模樣,近一米七身高,短發,大臉盤說不清是圓是方,大骨架和壯實體型,與其名極不相符,總被人稱“焦爺”,她也樂于接受。

    焦嬌匯報情況,希望行長出面,盡快與保險公司溝通,全額退保,再補償點收益。

    行長說,難度大。

    行長的態度,焦嬌有所料,曉得行長怕事,有意往大了說:

    前不久××支行,也是存款變保險,客戶在網點大鬧,辱罵員工,亂砸東西,掀翻理財桌,網點打110,民警趕到,才阻止他動手傷人。之后就為他一人,支行賠笑臉,花精力,破財消災,還被省市分行通報。

    還有××支行,那個老阿姨,跟沈月珍年紀相當,情況類似,取不到錢,硬說銀行盜取她存款,天天來網點坐著,要人好吃好喝招待。她女兒把事情投訴到電視臺,記者一報道,添油加醋,負面輿情接二連三。層層上報整改,幾個月過去,至今也未平息,聽說后面要處罰不少人。

    現在可不比從前,監管多嚴。客戶也變聰明,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人人知曉,對投訴渠道一清二楚。再說這沈月珍,一看就不同常人,又退休在家,有的是時間。不把麻煩解決在萌芽,她要鬧到銀保監局,打市長熱線,或找媒體,指不定再玩出什么新花樣,哪一樣我們折騰得起?事情搞大,風險完全不可控,怎么辦?指望市分行幫忙?他們只管下任務。

    行長不住撓頭,本就稀疏的頭頂,幾乎要被他撓出一個坑。終于他說,我想一想。

    回到工位,焦嬌點開手機,幾條未讀消息,來自媽媽,“精致女人必須知道的50條準則”“提升氣質,從改變形體開始”“如何打扮出女人味”,又是這類鏈接。焦嬌從未打開過,不予回應,關閉對話框。

    隔一會兒,行長來消息,同意去保險公司協商,讓焦嬌寫一份書面情況說明。

    忙到下班,焦嬌逐條點擊對話框,確認客戶消息均已回復無遺漏,又看見媽媽的。她想到,是有兩個多月沒回家,該去露個臉。

    自工作后,焦嬌就從家搬出,租房獨居。雖在同一座小城,這些年,回家次數越來越少,特別是近來,回家意味著直面念叨——

    你都二十八歲了,怎么一點不急,我都急死。

    你不知道現在內卷多嚴重,我去同學聚會,人家聊什么,你聽聽:“你兒子結婚沒?” “沒呢。”“有對象沒?”“也還沒,我兒子要求高,非找北大清華的,他自己就是北大的。”“我兒子也挑花了眼,他個兒高,還好沒遺傳我,他爸也不高啊,但他就是高,長得也漂亮。”弄得我都沒法開口。

    你還成天晃蕩,不當回事,打算耗到什么時候?再不抓緊,過三十歲,別人給你介紹,都是二婚的了。

    爸爸在一邊幫腔,那天午睡,你媽突然講夢話,說了一句“女兒結婚”,然后就傻笑。你看,你也該為我們考慮。

    焦嬌癱在沙發,腳翹茶幾上,抱著手機玩小游戲,邊說,干嗎非得結婚,像你們一樣?

    什么叫像我們一樣?媽媽提高音量,正常人都要走這一步。

    爸爸接道,人不能太自私,都像你這樣,人類不繁衍了?

    焦嬌嗤笑,覺得眼前場景有些滑稽。何時起,爸媽變得步調一致,甚至和諧?過去那些年,爸爸脾氣暴躁、出軌、酗酒,媽媽忍耐、抱怨,向她哭訴。她只希望爸媽離婚,盡快松綁。有次已鬧到民政局,卻因資料不齊,未能辦理,就不了了之,繼續過彼此折磨的生活。然后一天天,他們變老,爸爸收斂了性情,媽媽致力于維持完整,日子反倒漸趨平靜,一唱一和,簡直顯得美滿。媽媽終于能以一個過來人身份,將那些陳年苦楚,向她詮釋為女人必經的人生。而她,如何也不能想象,一生隱忍付出,耗到即將燃盡。這般人生,她不要。

    媽媽做完鋪墊,切入正題:你秦阿姨介紹個博士,我已多方了解,條件相當不錯,對方也愿意見面。明天我找秦阿姨發張照片來。前面那幾個,都讓你拖黃了,這一個可要抓住,機不可失。成了,我那幫同學,都得閉嘴。

    見焦嬌不接話,媽媽又說,坐沒坐相,能不能有點女孩樣?

    焦嬌一只腳收回,另一只仍架在茶幾上,左右搖晃。對于這番數落,她早就免疫。她一年四季冷水洗臉,只涂大寶;沒留過長發,除去工作服,一概運動休閑裝,偏愛灰色調;無論上班或出行,永遠背雙肩包,且越來越大。她覺得舒服。尷尬時刻偶有,她也不以為意。

    比如某次出游,她嫌勒,索性解開內衣扣。過機場安檢,那個女安檢員,觸到她空懸的文胸,疑惑嘀咕,怎么是空的?又疑惑看向她脖子,要她將套在上面的魔術頭巾取下,焦嬌照做,事后想,大概是要確認她有無喉結。

    再有某天上午,和幾名同事一道,去往郊區礦廠駐點辦信用卡。那里唯一的公共廁所,孤零零立于一處小土坡,十分簡陋,分男女。到下午,突然來輛挖掘機,三兩下,廁所轟隆倒塌,伴著濃厚灰土。眼皮子底下,建筑物化為烏有,焦嬌深感魔幻。轉而意識到,沒有廁所用了。廠區負責人解釋,這里正要改造,剛動工,要上廁所,二樓還有個臨時男廁。廠區清一色男工,和焦嬌同來的,也都男員工,負責人說話時,并未注意到,當中有異性。

    焦嬌從爸媽家出來,回自己住處。進電梯,遇到狗男女。那是樓上住戶,焦嬌暗地里這樣稱呼他們。早先是一個女人單住,養有一只老狗,那狗臟瘦,常獨自在地下車庫覓食。后來一個男人與她同居,老狗便被遺棄至郊外。電梯就三人,狗男女動作親熱,打情罵俏,正商量,買一款不會把男人胳膊壓麻的情侶枕。焦嬌一陣頭皮發麻。

    到家后,焦嬌又有些好奇,在購物軟件一搜,還真有那種情侶枕。設想狗男女擁臥其上,焦嬌覺得倒胃口,將畫面從腦中驅除。

    一如往常,焦嬌背英文單詞,練口語。每晚自學英語,是她生活一部分。又花些時間,把準備好的演講稿再過一遍,行長要求支行全員參與,擇優選拔一人,參加市分行合規主題演講比賽。

    臨睡前,焦嬌再次想到那枕頭,自己身旁會是何人,她想象不出。

    如果是他,歐陽明川呢?

    第二天,焦嬌在市分行參加培訓。其間,先后收到小葉、行長和媽媽的微信。

    小葉說,你猜一大早誰來了?沈月珍老公。焦嬌說,不是在醫院?小葉說,人家好得很,沒毛病。焦嬌說,來做什么?小葉說,就來告訴我們,別給沈月珍取錢,說她腦子有問題。

    行長說,保險公司答應退本金,收益不可能有。焦嬌默算,五萬,即便存兩年活期,利息也該有三百來塊。行長補充道,我盡力爭取了,不行你再給客戶拿個小禮品。焦嬌回復,好的。心中些許無奈,看來,行長已把他任務完成,不會再管。

    媽媽發來照片,昨天說的博士男。焦嬌本能想無視,培訓太無聊,就隨手點開照片。看一小會兒,關上。點開,又看一小會兒。她略略走神,照片上的人,眉眼間,倒和歐陽明川有幾分神似。

    工作結束回到網點,焦嬌找小葉問,沈月珍老公還說什么了?小葉說,沒了。焦嬌問,沒留電話?小葉說,忘記問了。焦嬌說,下班跟我去趟他們家。小葉一聲升調的“啊”,拖得很長。焦嬌說,別啊了,又不遠,誰讓你不問清楚。

    按客戶信息登記地址,焦嬌和小葉找到沈月珍住處。小區是二十世紀建的,天尚未黑,樓道間已十分昏暗,二人一前一后爬樓。

    爬到半途,后面的小葉突然停住,焦姐,我不舒服,我,我大姨媽來了。小葉彎腰捂腹,表情夸張。焦嬌回頭看一眼,淡淡說,行吧,在樓下等我。

    開門的是沈月珍的丈夫,說沈月珍出門買東西,請焦嬌屋里坐。焦嬌看他的確身骨硬朗。屋內兩室一廳,六十平方米左右,四面灰撲撲,皆是舊色,唯見窗臺一盆花,開得正盛,紫紅花瓣極絢麗,內里金黃,灼灼有光。

    從沈月珍家出來,沒見小葉,焦嬌在周邊尋找,一睒眼,望見超市里正選購物品的沈月珍,仍是昨日那身裝扮,醒目得很。

    幾乎同時,沈月珍一抬頭,也看到站在路邊的焦嬌。焦經理!她高聲喊。焦嬌連忙走進超市,湊近說,歐陽阿姨,叫我焦嬌就好。

    焦嬌啊,是不是我的錢能取啦?

    暫時還不行,系統仍在維護中,請您再等一等,焦嬌遲疑一下,我是,剛好路過。

    你們大銀行啊,辦事就是慢。

    歐陽阿姨您放心,很快就會好。

    你去搶紅包。沈月珍突然說。

    怎么搶?

    這你都不會啊?

    我還真沒弄過。

    沈月珍得意,亮起手機,讓焦嬌用支付寶掃她的碼。焦嬌領到兩塊一毛二。沈月珍說,下面這個也能點,再領一次。焦嬌又點,一塊八毛四。沈月珍算了算,加起來三塊九毛六,比我多,我一共才兩塊五毛三。

    沈月珍又說,今天領的紅包,今天要用掉。焦嬌說,我沒什么好買的。沈月珍指向貨架說,糖、鹽、榨菜啊,總是要吃的。焦嬌說,榨菜吧。

    每種榨菜,沈月珍挨個兒看價格,對焦嬌說,你買這種,兩塊一包,買兩包,四塊,你三塊九毛六對吧?

    好像是。

    就是,你不能買得比這少,那就虧了,多點沒事,你添四分錢,正好用掉。

    抓著兩包榨菜出超市,焦嬌與沈月珍告別,謝絕她上家坐坐的邀請,答應改日再來。環顧一周,仍未見小葉身影。打電話,小葉說,就來,我看到你了。焦嬌回頭,遠遠見小葉活蹦亂跳,沖她招手。

    小葉拎兩杯奶茶,遞給焦嬌一杯,說,你喜歡的口味,我排老長隊,一直到現在。

    焦嬌接過,又看小葉那杯,標簽上有“多糖多冰”,故意說,肚子不疼了?姨媽走了?

    小葉嘿嘿笑,焦姐,我就是有點怕怕的。

    看你這點出息,焦嬌說著,順手塞給小葉一包榨菜。

    你買榨菜干嗎?

    怕你甜得齁。

    對了,到底什么情況?

    沈月珍沒在家,她老公在,說是沈月珍追星,要取這錢,給人買禮物。

    小葉“噗”一聲,差點把奶茶噴出來,她追誰?

    歐陽明川。

    啊哈哈哈那個老男人,不過對她來說,還是年輕弟弟。怪不得,她自稱歐陽月珍。小葉笑不停。

    別笑了,當心嗆著。十有八九,她是上當受騙了。焦嬌說,她省點錢不容易,我再想辦法。

    焦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還想普度眾生不成?

    我自己處理,你就不用管了。

    焦姐能頂整片天!

    焦嬌從未告訴任何人,歐陽明川是她心底秘密。上大學時,她就喜歡。那時,他還是歌手,唱不算流行的情歌,尚無當今熱度。說不清道不明,她變得有所期待,在有可能的電波和屏幕里,盼他出現。某天傍晚校園廣播,放他專輯,她驚惶竊喜,一頭沖出自習室。有雨在下,她渾身麻木僵硬,胡亂邁步,每一瞬間,都感覺走了很久。暈眩和戰栗間,有一種空蕩而單純的喜悅。滿空氣都是他,雨點砸下,落入剛剛亮起的路燈的光霧中,迸出金色的花。

    焦嬌聽他所有的歌,隨之無端惆悵,寫百轉千回的傷感文字,坐樹下想他。一只鳥在枝頭跳躍,整棵樹脆弱一抖,溫柔到近乎融化。淚流向嘴角,像云霞染紅天際線,迅速濕到另一側的嘴角。夢里漾開,任由想象蔓延,赤身馳騁在親密的鏡頭里。

    那段青春,焦嬌早已翻過,如今,她不再會為他牽引和沉溺。此間機緣巧合,歐陽明川開始做演員,出演幾部不錯的劇,突然紅起來,以至于她都懶得再看。但她心里,他仍是閃閃發光的。她清楚,閃光帶有幻覺疊加的濾鏡,而有時,幻覺是被需要的。

    想到剛才,沈月珍丈夫同她說起,始終不解,妻子為何迷上一個明星,要跟自己離婚。

    兒子三十多歲,孫子五歲了,講出來都丟人,一天到晚守著手機,有時連飯也不吃,他說,歐陽明川,長得哪里好?

    焦嬌能明白,對沈月珍來說,歐陽明川,大概是她閉合人生里,一個小小縫隙。

    哪怕是假的。

    這晚,焦嬌通過博士男的好友申請。兩人約好,后天晚上一起吃飯。

    博士男發來飯店位置,一家咖啡簡餐店,焦嬌準時到達。對方未到,大廳嘈雜,正中掛有液晶電視,在放一檔綜藝節目。焦嬌找相對安靜的角落入座。頭一次相親,焦嬌照舊休閑裝,沒刻意打扮,打量周遭,自身裝束倒與這環境挺匹配。客人桌上吃食,也是中西混搭,不拘束。

    一刻鐘后,一個西裝領帶、皮鞋锃亮的身影走進來,向里張望。焦嬌招手,博士男在她對面坐下。和照片差不多,焦嬌暗想,確實有點像。

    焦嬌點臺式鹵肉飯、薄荷冰激凌蘇打。博士男說,我來份一樣的,我對吃不講究。

    焦嬌正想著,隨便聊點什么,博士男開門見山——你的情況,我們家認為比較OK。第一,你本地人,知根知底,清清白白,我們家絕對不找外地的;第二,我媽就想找高個子,對下一代好,而且我媽說,你外形很有安全感,適合做老婆;第三,你媽發給我媽,你陪小朋友玩的視頻,我媽說,看得出來,你會帶小孩。

    我的情況,相信你也了解過,博士,體制內,身體健康,家里要拆遷。你和我領證,我們能分到大房子。我掙錢,保你衣食無憂,你可以不用工作,在家培養孩子。你覺得如何?確定好,我們就抓緊領證,拆遷不知道哪天截止。我們家來安排酒席,同時,你就能備孕了,我媽說,至少生兩個。

    焦嬌慢慢吃飯,博士男所言所語,伴著鹵肉入口,她像在嚼蒼蠅。她盡可能控制表情。網點工作幾年,她練就的耐力與好脾氣,對方發表言論,無論多不可理喻,她都能禮貌微笑不打斷,不在公共場合起沖突。聽博士男說完,焦嬌開口道,在我之前,你跟你媽,沒找到合適的?

    有個女孩,長得挺洋氣,一直追我,但我媽不同意,認為她一來會拈花惹草,二來是看中我們家錢財。我媽說,你肯定不是。

    何以見得?

    你媽說,你愛好旅行,工資獎金一發,全花路上了,一分錢攢不下。我媽說,這類人不貪財。不過,你既然懂理財,以后要學會運用到生活中。

    焦嬌想盡快結束,可飲品還沒上。她扯開話題,既提到旅行,就說些沿途見聞。博士男對此反應冷淡,焦嬌不再說下去。博士男拉回話題,問道,剛才說的,你看有什么要補充,可以商量。

    我說實話,沒想那么遠,也不是必須結婚,焦嬌喝起剛上的薄荷冰激凌蘇打,首先,起碼情投意合。

    婚遲早要結,不如早點給父母交差。你年齡不小,玩也玩夠了,是時候收心定性。你媽說你做飯不在行,我媽說不要緊,到我們家,可以培養。你媽挺高興,讓我媽好好培養。

    焦嬌不住攪動冰激凌,飲料吸管,已被她咬成扁渣渣。大廳中央的電視,突發故障,音量陡然變最高,綜藝節目里,女明星正放聲大笑,瞬間震蕩眾人耳膜。顧客都看向屏幕,服務生趕忙靜音。

    這女的,是不是那個有錢就甩了老公的?博士男指向女明星。

    不是甩,是擺脫不幸婚姻。

    絕對是她跟別人搞上,想離婚,才把自己說得那么不幸,女人就是不能有錢。

    言歸正傳,焦嬌說,我的追求和你不一樣,你想要的我給不了,就不耽誤你時間了,祝你和你媽,早日找到志同道合之人。

    你不用假裝拒絕,這套路我見多了。你要不是看上我,跟我見面干嗎?博士男語重心長,而且我講真,你這樣的,找不到條件比我更好的了。

    到底沒忍住,焦嬌猛一拍桌,起立,撲向對面,一把揪住對方領帶結,將身高同自己相當的博士男幾乎拎起。少他媽自以為是!她怒斥。眾人眼光聚集,飲品倒桌,融化的冰激凌和蘇打水靜悄悄滴向地面。

    博士男漲紅臉,咳嗽不止。焦嬌放開手,坐回原位,背起雙肩包。服務生趕來收拾桌面。

    你,你,博士男邊整衣裝,邊瞪眼,你這人有病吧?有病還出來相親?要不你就是想騙我頓飯,你別急走,咱倆得AA,一人六十。

    不必了,我請。焦嬌起身離座,到吧臺買單走人,沒再回頭。

    次日下班后,支行召集全員,演講選拔。挨個兒講完,人人都覺得,焦嬌最好,稿子精彩,談吐自如,還配有照片和視頻。其次,小葉也不錯。

    行長一陣撓頭后,定了小葉,去市分行參賽。行長把焦嬌喊來辦公室,面帶愧色說,能力是一方面,但參加比賽,形象分……

    見行長說話不利索,焦嬌接道,曉得,我無所謂。

    那好那好,行長頓時臉上掛笑,能不能,把你稿子給小葉,請你幫她指點下?

    沒問題。

    那就辛苦你啦。行長正要夸兩句,焦嬌說,打住,對了行長,我準備明天上門,把客戶存款變保險的事處理掉。您那天說,給客戶補償禮品。

    完全可以,就照你說的,按活期算,拿什么你做主。這還有水果,上午才買的,結果檢查組不來了,一點沒動,你拿著。

    焦嬌從行長室出來,小葉迎上去,低聲說,焦姐,對不起。

    你有什么好對不起的,焦嬌笑,加油,給我拿個獎回來。

    翌日一早,帶著領取的四件套和一大袋水果,焦嬌再次來到沈月珍家。

    沈月珍丈夫開門,焦嬌見沈月珍坐在客廳沙發,捧著手機看。即便在家,她也一身奇裝:頭戴大蝴蝶結發箍,凌亂盤成的發髻,插流蘇發簪;上身大紅對襟長衫,下身褐色馬面裙,質地都很粗糙,其上皆是花枝,斑斕而雜沓。

    來客人了,丈夫說。

    沈月珍不理會,一心看短視頻,和對方打招呼,小川,早啊。焦嬌看出,她是將短視頻當作了視頻通話,此身裝扮,認為對方看得見。想到歐陽明川近期出演的古裝劇,焦嬌知道,沈月珍所以這么穿。

    焦嬌湊近,沈月珍仍未抬眼。朝她手機看,只見歐陽明川的人頭,幾乎占滿屏,面容扭曲模糊,口音怪誕。一看便知,是用歐陽明川照片和視頻剪輯合成的。

    對方說,姐姐,弟弟一直關心著你,在這深情的季節里,我好想送你一束盛開的玫瑰和數不盡的祝福!艷麗背景圖中,特效加入,一朵朵紅花自下往上升。

    沈月珍對著那張P圖明顯、嘴型壓根兒對不上的臉說,謝謝你關愛我。她面頰泛紅,笑容嬌羞。

    姐姐你要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會永遠等著你,遇見你是我最大的幸福。

    小川,姐姐想你。

    姐姐你點一下右邊的愛心和加號,謝謝姐姐偏愛。

    焦嬌看見,點贊數已上千。

    點啦!沈月珍應道。她尚未意識到,此條視頻已播完,繼續說,小川,姐姐給你唱支歌,阿哥阿妹情意長,好像那流水日夜響……沈月珍舉手機唱,另只手翹成蘭花指,隨歌聲來回搖晃。

    隨著沈月珍搖晃的手,焦嬌又看到窗臺那盆花,開得比上次還要豐美。外層花瓣已經大敞,里層金黃小瓣,又更濃密。

    來客人了!丈夫大聲說。

    沈月珍這才抬頭,是焦嬌啊,快坐,你們銀行系統好了?

    焦嬌點頭,不過還有點小問題,利息取不出來。焦嬌指向四件套和水果,這是我們的補償,不會比利息少。

    我那五萬元,取出來了?

    到您當時的存折本子里了,您到銀行補登,就能看到。

    這個,挺貴吧?沈月珍看著包裝精致的四件套,焦嬌你幫我個忙,把這個寄給我小川弟弟可好?

    你還要不要臉?丈夫冷笑搖頭。

    你眼瞎啊,人家當著全國人的面,說喜歡我,要跟我結婚!

    人家會要你?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關你屁事!你個糟老頭子,有多遠滾多遠!沈月珍抓起沙發靠墊,朝丈夫狠砸過去。

    丈夫閃到一邊,焦嬌走過去,撿起靠墊,小聲說,叔叔,我陪阿姨聊一會兒,放心,不取錢。

    丈夫走進大些的房間,“砰”一聲關起房門。很快又出來,手持釣竿,一言不發,出大門。

    沈月珍把焦嬌帶到小房間,蹲下身,在衣柜最下端,棉被夾層里,掏出一個塑料袋。打開,還是塑料袋。再打開,是個信封。沈月珍從信封里抽出一個紙包,再打開,是存折。

    錢在這里面?

    焦嬌看一眼存折號,說是。

    能轉到手機里來?

    歐陽阿姨,焦嬌望向一衣柜花花綠綠,這些衣服,花不少錢吧?

    網上買的,小川喜歡。沈月珍隨即給焦嬌展示,她與“歐陽明川”私信對話。她發自拍照,和錯別字連篇的話:“小川,姐姐這,穿的,專為你買,飄亮吧?”“你講出姐姐心里活,一生受苦累,為這個家,誰入理解?”“你的眼睛,一閃一閃亮金金,姐姐老了,謝謝你還抽空培我,那么掛戀我,好憾動。”“親愛的小川,姐想你了,你辻來接我吧。”“一輩子,就愛你,我想合你全世界。”

    那邊“歐陽明川”,早中晚雞湯、情話、噓寒問暖。一段時間后,自稱在做公益項目,希望“最親愛的姐姐”加入,“投資一千,賺兩百”“專門留給姐姐你的機會,別人我不告訴”。沈月珍取錢是為此。

    阿姨,要是有一天,這個“小川”突然消失了,怎么辦?焦嬌事前了解,此類事件已被舉報,歐陽明川工作室也發表聲明,任何短視頻平臺“歐陽明川”系列賬號均非本人,將通過法律途徑,追究相關主體責任。

    不會的,小川在等著我。沈月珍任性似小姑娘。

    阿姨,歐陽明川是他藝名,他早年唱過很多歌,不是視頻里這些,后來才去拍戲。他和一個女星戀愛五年,以分手告終。他跟他的經紀人結婚了,孩子好幾歲了,長得像他。他也鬧過緋聞,他拍戲特別認真……焦嬌說起她所知道的歐陽明川,將他這些年歷歷道來,發現沈月珍對此一無所知。

    是這樣啊!沈月珍低頭沉默。

    是這樣。

    半晌,沈月珍抬起眼,看著焦嬌,緩緩地說,姑娘,你可知道,愛情的滋味?

    焦嬌被問住,一時語塞。她只能想到歐陽明川,可那究竟算不算?

    姑娘,沈月珍繼續道,我家他,那個死老頭子,我看到他就煩。我早就跟他一人住一間,各過各。那時人家介紹的,都說合適,也不懂,就結婚生小孩。他是木頭人,一天說不到十句話,就曉得釣魚。家里大事小事,全是我,做牛做馬,沒享過一天福。我發高燒,他都沒發現,還在那看報紙。我身上發冷,發抖,喊他聽不見,自己爬起來找被子。后來他才看到,我說,我抱個被子,你不問問我怎么了?他說,我以為你把被子抱去洗。我說,我難過啊。他說,不就是發燒嘛。我說,我心里難過啊。他說,燒糊涂了。

    焦嬌想到自己媽媽,她們的處境,其實相似。

    姑娘,我曉得,你們都笑我。我活一輩子,從沒人講體己話,歐陽明川他懂我,我的心都被他掏出來了,你說,這就是愛情吧?

    焦嬌看向窗臺那盆耀眼的花,阿姨,這是什么花?真好看。

    我不知道,我兒子買的,好幾年了。就給我買過這一次東西,哄我給他帶小孩。孫子大了,被兒子帶走,也不回來。

    焦嬌走近,用識花軟件掃。頁面顯示,它是芍藥科芍藥屬植物,有個很好聽的名字:金星閃爍。

    沈月珍不知從哪兒拿來一只萬花筒,說,孫子以前玩的,不要了,我用來看花,你試試。

    焦嬌接過萬花筒,單眼從中看去。一時間,玫瑰色夜空,所有星星眨眼。金亮的光,閃閃碰撞,無處不浩蕩。

    呀!焦嬌不由得嘆出聲。

    我再看看。萬花筒遞到沈月珍手里,看幾秒,再遞給焦嬌,輪流看。看夠了金星閃爍,又看天看地,看你看我。看著看著,某一刻,毫無緣故地,兩個人同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焦嬌笑得眼淚快出來了。沈月珍笑彎腰,腦袋幾乎埋進焦嬌肚子里。

    哎喲,笑不動了,這是怎么了?

    搞不清呢,多久沒這么笑過了。

    我也是。

    待平息,沈月珍忽然問,焦嬌,你有夢想嗎?

    我啊,我想走遍世界。焦嬌說,待在原地,伸不開手腳。我看過報道,有個華人,在國內警校畢業,進入派出所,一心想當刑警,卻因是女生,只被安排在辦公室做報表。她不甘心,去了加拿大,經過嚴酷選拔,成為最大男子監獄的女獄警,至今已經十幾年。如今她買獨棟大房子,一年有兩百多天假期,空閑時間做旅游策劃。

    真好,你也可以,你是大學生,有文化,你的世界很大,不著急,慢慢走。

    大學時英語沒學好,我現在有空就自學,最好再多學幾門。

    你去過不少地方吧?跟我說說,坐火車,坐飛機,住旅館,是什么樣?

    焦嬌悠然講開:從第一次上路,到最近叢林探險;從島嶼環行,到沙漠露營;在藏民聚居的小鎮,碰上賽馬大會;在奮力爬上山頂時,再三發現,山那邊還是山……

    沈月珍不停提問,發出驚嘆。

    對了,焦嬌一拍腦門兒,我們去看真正的歐陽明川,我請你去看,怎么樣?

    太好啦!沈月珍拍手歡呼。

    你先答應我,那五萬元,去銀行續存。我給你存定期,就存本子里,沒有上次那張紙。

    好啊,馬上去。

    焦嬌一直關注,歐陽明川走紅后,重拾老本行,今年開巡回演唱會。只是,以往那些年,焦嬌從不曾想過見面。

    就在此時此地,焦嬌決定,去見一見他。

    焦嬌點擊巡回演唱會活動地圖,放大,指給沈月珍看,他會來這里,這里,這里,你想去哪兒?

    黃惠子,安徽桐城人,作品見于《青年文學》《讀者》《萌芽》《時代文學》《清明》《短篇小說》《鹿鳴》《椰城》《大觀》《作家天地》《ONE·一個》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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