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寫作者訪談】 曾劍:源于個人體驗的表達
特邀主持人:李昌鵬
受訪作家:曾 劍
曾劍是實力派軍旅作家,近年來長、中、短篇小說數箭齊發,引起文壇關注。他的長篇小說《向陽生長》獲得方志敏文學獎,中篇小說《比遠方更遠》獲得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哨兵北舞》入選“新時代強軍文學作品十年選”,這些作品最顯著的特點是盈蕩著細膩的個體生命體驗,以及作為人的個體生命的身份困境。作家曾劍是真正把兵當作人而不是神在寫,而且這樣寫非但沒有減損他筆下這些戰士的尊嚴,反而讓這些軍人更有靈魂的活力,更具挺立的精神力量。
主持人:曾劍老師是憑借軍旅題材文學作品登上文壇的,比如你前期的短篇小說《今夜有雪》《循著父親的目光遠行》《飯堂哨兵》等,帶給文壇一股清風,你能對你這些初期的軍事文學作品做個簡要概述嗎?較之當下的軍旅題材文學作品,它們有著怎樣的個性與共性?
曾劍:我初期的這些軍事文學作品,與前輩軍旅作家們的作品相比,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是“農家軍歌”式的敘事,但與那些20世紀70年代、80年代進入軍營的軍旅作家不一樣,我是屬于90年代入伍并在部隊成長起來的作家,有著對部隊、對軍營新的感悟,有著我們這一代軍人在軍營的獨特體驗。我作品里的主人公,與莫言、閻連科、陳懷國們筆下將當兵等同于“吃公家飯”的身份設定不同,比如《循著父親的目光遠行》里的“我”,除了想走出農村,更多的是出于對軍裝和軍營本身的渴望,是一種精神上的力量支撐他走向了軍營;再比如《哨兵北舞》里的韓澤中,他本身就是城里人,而且是北京舞蹈學院的一名大學生,他當兵,純粹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名男子漢——多年跳舞的他,行為舉止有些陰柔,他想讓自己變得陽剛。通過在軍營里接受鍛造,他達成了愿望。他做到的,不僅是言行舉止更加剛勁有力,更主要的是,軍營生活經歷在他心靈上、精神上烙下了印痕,他呈現給戰友的形象從而變得孔武有力起來。
軍營崇尚的是令行禁止,講究的是整齊劃一,但作品中的人物,要走出共性,寫出其個性。比如我的短篇小說《穿軍裝的牧馬人》,就是“個人化寫作”的一種嘗試。我努力寫出其個性,寫出這位軍營“牧馬人”不同于其他拿槍操炮的戰士的地方。有讀者說這篇小說讀起來語言輕盈,其實我創作時寫得很艱難,一直找不到開頭的那個句子。先是用第三人稱,后來怎么寫都覺得很“隔”,很飄,沉不下去,不真實。大約三四天后的一個清晨,我像是突然來了靈感,我選擇了第一人稱,就當我面前坐著幾個地方的朋友,我向他們講述一個發生在邊防軍營里的故事,小說由此展開敘述。
我借第一人稱,將“個人化寫作”運用在這篇軍旅文學作品中,其實是借個人化寫作的幌子,寫出軍人的“獨特性”;但我同時也意識到,不能失掉作品的普遍意義,也就是“我是誰”這樣的人類普遍的問題。士兵也是人,唯有逐漸解除這種生命的大困惑,解決了身份體認的模糊性問題,才可能成為一個堅如鋼鐵的士兵,成為一個堅如鋼鐵的人。我以“個人化寫作”的方式展開,用個體生命感受和情感力量推動人物轉變,容納哲學命題,解決人生疑難,通過對這個人物的塑造,回答了“我是誰”的問題。這個問題,其實也是很多剛入伍戰士的內心困惑。
主持人:請談談你的長篇小說《向陽生長》吧,關于長篇小說創作,你有哪些創作理念?你認為什么樣的長篇小說才是好小說?
曾劍: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向陽生長》,講述了湖北紅安大別山南麓這片被革命鮮血染紅的土地上,楊氏家族四代人從軍衛國的故事。楊向陽的二爺(小說中的“二爹”)十三歲時就跟著紅軍的隊伍走了,此后音信全無。二奶每天到后山坡盼著丈夫回來,這成為竹林灣一道永遠不變的風景。二爺成為楊家后人的精神導師,也成為作品的靈魂。在這樣一個靈魂的指導下,二爺往后的三代人,前赴后繼,踏入軍營。因楊向陽家弟兄多,楊向陽便被過繼給聾二當兒子,并得到了聾二濃濃的父愛。在聾二的教導和影響下,楊向陽應征入伍,成為一名軍官,以文學的形式傳遞大別山的紅色精神。聾二去世后,楊向陽發現聾二身上因戰爭留下的傷痕,才知道養父的退伍軍人身份。楊向陽回想起養父的教導,終于明白養父紅色精神的來處。楊向陽感念養父的恩情,以親生兒子的身份為他送葬,將養父埋葬在金色的油菜花叢中。
《向陽生長》出版后,好評不斷,先后有《人民日報·海外版》《文藝報》《中華讀書報》《文匯報》以及鳳凰網等數十家媒體報道,獲得著名作家蘇童、中國作協副主席邱華棟、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清華老師等的贊許。我寫這部長篇小說是有一個企圖的,我想努力地把家族史放置于中華民族史中,最后是否達成了這個目的,不由我說了算,得看讀者評價,但我的確做了這樣一種努力。
長篇小說是一個作家綜合實力的體現,要調動作家全部的生活經驗和知識儲備。我認為,一部好的長篇小說,它故事要好、語言要好。要把長篇寫好,作家還要有足夠的耐心去書寫、去打磨。
主持人:我讀過你很多小說,對你的小說語言印象深刻。你喜歡用短句,語言簡潔、凝練、有韻味。你在小說創作中,對語言有什么要求?
曾劍:我對語言是有要求的,甚至可以說是追求。我認為詩歌是語言的藝術,小說也是。任何文學作品都是以語言為基礎的,如果沒有好的語言來鋪陳,單純依靠故事內核、情節的反轉,這樣的作品算不上好小說,那只能是停留在故事層面。
我一直注重語言的打磨。語言好,并不是用華麗的辭藻來堆砌,相反,用詞要準確、要樸實,要用獨特的語言寫出細節,在細節描寫中體現語言的力量。我在《飯堂哨兵》中寫那個哨兵:“哨兵這兩個字,從哨兵自己的嘴里喊出來,傳進耳朵,哨兵心為之一震,如同聽到自己給自己下了一道命令,讓他恢復成哨兵,于是,哨兵挺胸、抬頭、收腹、提臀,兩腿繃直,兩眼平視前方,把自己站成一個標準的哨兵。夜的黑漫過來,路燈的光,像夜幕里的一面鏡子,映照出他一個哨兵站立的姿態,其實是留在他腦子里的,那個畫家筆下的哨兵,陽剛、帥氣、有質感,像一尊青銅雕像。”我認為我的描寫是準確的,我對這個哨兵的原型太熟悉了,我每天去飯堂都能看到他。
但我知道我的語言功力其實還很欠缺。看看莫言老師在《紅高粱》中關于紅高粱的描寫:“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輝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愛情激蕩……”我記得我第一次讀這些句子時,被震撼到了,我甚至沒有刻意背誦,就能復述出這些語句來。莫言老師的語言有音樂節奏感,有顏色,有氣味,有一種拉緊了弦的弓一樣的張力。
主持人:你怎么看待“軍旅作家”這個標簽?你覺得這樣的標簽是否有利于宣傳你和你的作品?
曾劍:“軍旅作家”這個標簽,給了我光環,但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羈絆,我正努力地在創作軍旅題材小說的同時,拓展自己的創作領域。近年我在《當代》等雜志發表了《整個世界都在下雪》《慈悲引》《太平橋》《后現代的花枝》等鄉土題材小說,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轉載,有的作品還進入年度小說選本。
我其實很熱衷于書寫鄉土題材小說,這些小說,既是我對故鄉的靈魂依托,更是我內心的精神指向。我寫故鄉,比之于軍旅題材,更依賴于現實,作品里的主人公,現實中大都確有其人。鄉村女性在我筆下的樣子都很純美,如槐花、秀清、春光嫂及部隊駐地的女理發師、房東兒媳等,她們都是那么善良溫婉。這些人物,現實中確有其人其影,但她們與現實中也有差別,并非我作品中描寫的那么完美。她們其實是我內心希望她們成為的那個樣子。鄉土題材的作品,是我在軍旅小說題材之外的突破與突圍。
主持人:曾劍老師剛才談到“軍旅”與“鄉土”,您如何看待“都市文學”或者說“城市文學”?我印象中你也寫過一些讓我感到難忘的“都市文學”作品,但數量不多,能說說原因嗎?
曾劍:我的經歷相對來說比較豐富,從大山里走進軍營,從農村來到城市,從農民成為軍官,從放牛娃成為作家,我學習和工作的地方,其實都在城市中,可以說,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時光也是在城市度過的,但我始終對城市不是那么熟悉。我的創作,很大程度上是以生活經驗為支撐的,所以,這就是我寫都市題材小說比較少的原因。
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城市是遼寧阜新,這是一個因煤炭而興,又因煤的枯竭而面臨發展難題的城市。我對阜新有著特別的感情。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軍校畢業,來到東北,“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是阜新留住了我,讓我在遼西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我是阜新的女婿,東北話叫“姑爺子”。我與阜新有著割舍不斷的淵源。
近幾年,“回望”成為我文學創作的一個途徑。我“回望”的目光,主要朝向兩個方向,一是故鄉,一是軍營。我有兩個故鄉,一個是我的老家湖北紅安,那個出了223個將軍的革命老區,一個是第二故鄉遼寧阜新。
中篇小說《玉龍湖》書寫的背景即遼寧阜新,我寫東北這座煤炭枯竭的城市里,人的生存狀況——創作這篇小說的時候,我很憂傷。短篇小說《岳父的桃林》,則以我岳父岳母等阜新老一代文藝工作者為人物原型,寫他們一代人在那個年代的愛與溫暖。他們的故事曾經感動過我。在我的筆下,阜新化名為“煤城”,因為阜新是煤電之城,另外,也是避免小說過于寫實,畢竟小說是虛構的藝術。
主持人:你調入沈陽軍區創作室成為專業作家時,部隊的駐地在沈陽,后來你又定居沈陽。請談談你對沈陽的印象,以及你近年的創作與沈陽的關系。
曾劍:我非常喜歡沈陽,我住在沈陽地鐵一號線二號線的交匯處。隨著沈陽地鐵線路的增加,我家到哪兒都很方便。我們小區附近,有沈陽最高樓恒隆商業中心,有市府廣場。幾年前,沈陽市委、市政府還都在這里。我曾說過,我們居住的小區,是沈陽的中心,而沈陽又是東北經濟文化中心,所以我們小區也是東北的中心。這當然是調侃,可也表明我對這片地域的喜愛。
我的作品,與沈陽有直接關系的不多,作品與沈陽間接的關系則無處不在。
先說直接關系,我的短篇小說《荊芥的香味》《黎明》寫的就是沈陽的人和事。我不想太具像化,所以我在作品里,把沈陽稱為“沈城”。我以后會更多地寫到沈陽,但是我筆下的沈陽,與“鐵西三劍客”筆下的沈陽是不一樣的。他們從小在鐵西那片重工業區長大,沈陽工人及工人子弟的生活,是刻進他們骨子里、融入他們血脈里的。他們寫沈陽,可謂信手拈來,而我不能,我不太熟悉沈陽,我沒有沈陽工人階層的生活體驗,我仍然像沈陽城里的一個客居者,我寫不出沈陽工人或工人子弟的生活。我只能寫我自己的生活,寫我作為一個外來者對沈陽的體驗和感悟。
再說間接關系。我在部隊做專業作家時生活工作的地方在沈陽,期間發表的作品都是在沈陽創作的。我已經習慣了沈陽的氣候:四季分明,冬天很冷,但室內很溫暖,當我披霜帶雪走進家門時,對家的溫暖體驗是那么深刻。
我的叔伯舅舅是一個非常有名的算命先生,我七八歲的時候,他說我將來適宜往東北方向發展,長大后我果然來到東北當兵,后來成為專業作家。我曾有兩次進京的機會,但都沒成,我心里很郁悶。后來想起我舅舅的話,心里豁然開朗,原來這是命中注定。
這或許是迷信,但也有心理作用,至少可以開導我,讓我放下某些東西。
我在沈陽已生活了十多年,但與那些土生土長的沈陽人比,沈陽于我,還是相對陌生的。但沈陽一定是我下一步書寫都市文學要拓展的一塊疆土。
主持人:常常有人說,作家要多體驗生活,你覺得一個作家為了寫一部某方面的作品,而去體驗生活的做法是否可行?這種體驗與人的長期生活經驗差異其實很大的,你認為這樣體驗來的生活,能否進入你的文學作品?
曾劍:一個作家為了寫某個領域的題材,是可以去體驗生活的,但這種體驗,必須是沉浸式的,不能走馬觀花,飄浮在生活表面。前段時間,我在一則短視頻中看到徐則臣先生講寫作課,他對于生活的感知說得非常形象,他以小時候在河里游泳為例,說獲得寫作經驗如同游泳,要鉆入水底,憋住氣,努力向前潛游,努力地成為最后一個鉆出水面的那個人,這樣,他對“水底”的體驗就是最深刻的,當他鉆出水面的那一刻,他必定也最有成就感。
我的中篇小說《整個世界都在下雪》就是緣于一次沉浸式體驗。當時,我一個朋友告訴我有這樣一個“扶貧”的故事,他說我可以寫。我說,我怎么寫?那個女子長得什么樣?她住在什么樣的屋子里?那個山村是依山而建還是傍水而立?那里的山是什么形狀?那里的水是什么走向?然后,我就到他那里,住在那兒沉浸式體驗了十一天,回來后創作出《整個世界都在下雪》。我想說的是,體驗生活,是可以寫出好作品的,比如路遙寫《平凡的世界》,其中要寫到煤礦那幾章,他不熟悉煤礦工人的生活,他就住到一個煤礦招待所,與礦工交談,甚至數次下井體驗一線礦工的勞動。陳忠實寫《白鹿原》,住到原上的鄉村。柳青為了寫《創業史》,干脆當起了農民。
當然,就我個人而言,還是更傾向于依賴自己的生活經驗,比如我的長篇小說《向陽生長》和《山河望》。我的意思是說,最好的沉浸式體驗,其實是生活本身。這也是我寫都市文學比較少的原因——我對于都市生活的體驗,更多的還是漂浮式的,未能達到所謂“沉浸”的狀態。對我來說,想要創作出更多都市題材小說,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等待時間的恩賜。
主持人:現代小說源于個人體驗的表達。曾劍老師是忠實于個人體驗的寫作者,塑造的人物具有鮮明的個體性。當然,個體自然就是社會的一員,個人中有整體性,他也是整體中的個體。現代小說的魅力也在于此,找到那些尚可以稱之為“個體”的文學形象。作為一個執著于書寫個人體驗的作家,曾劍老師對體驗過的、沉浸過的生活具有書寫的動力,這讓他的寫作工作變得誠實。感謝曾劍老師的寫作經驗分享!
曾劍:謝謝主持人!
特邀主持人簡介:
李昌鵬,20世紀70年代末生,作家、出版人,寫字客發起人。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優秀編輯獎,歷任《中華文學選刊》、《小說選刊》編輯,中國言實出版社第三編部主任及第四分社(文學分社)社長,寫字客CE0。在《詩刊》《天涯》《山花》《大家》《上海文學》《北京文學》《青年文學》《人民文學》等發表作品若干,出版有隨筆集《獨自歡》、《有我在此》及詩集《獻給緩慢退隱的時空》。
作者簡介:
曾劍,北京師范大學現當代文學創作方向研究生、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等發表小說三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及中國軍事文學年度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向陽生長》《山河望》,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穿軍裝的牧馬人》《玉龍湖》《整個世界都在下雪》等。曾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評獎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優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及短篇小說獎、方志敏文學獎等若干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