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無論是“新科幻”還是“新女性寫作”都是關于“人”的文學
楊知寒,生于1994,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等,獲人民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等。出版小說集《一團堅冰》《黃昏后》。
梁寶星,青年作家,《花城》雜志編輯。
梁寶星:知寒你好,恭喜你獲得2023寶珀理想國文學獎。你在最北,我在最南,我們不妨先從“南方”和“北方”這兩個概念談起。地理上對南北方分界線的說法有好多種,有以秦嶺—淮河為界線的,也有以長江為界線的,對廣東人而言,廣東以北都是北方。齊齊哈爾和廣州可以說是中國陸地版圖的北端和南端了,北方四季分明,而南方特別是嶺南一帶常年炎熱多雨,這期對談內容刊發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隆冬了,北方早已大雪紛飛,而我所生活的廣州可能還穿著襯衫或者短袖,喝著加冰咖啡。
楊知寒:真是個巧合,你在最南,我在最北,如你說的,對我而言離開黑龍江,往哪兒都是往南進發,越來越溫暖,即便在杭州——這個不算太南的中間地帶城市,下雪也是偶然事。每到冬天,對故鄉的懷念便會加重,在齊齊哈爾時,一切已司空見慣,甚至有點兒膩煩,掃雪是很麻煩的,累人。而人就是這樣,離開什么,懷念什么,身處在哪兒,哪兒就變得平常。你最北去過什么地方?
梁寶星:我去過最北的地方是哈爾濱,那是2020年底,因為常年盤踞在南方,想體驗一下北方的冬天,在冰天雪地里尋找一種沖擊感。由于沒有做好御寒準備,我確實被零下14攝氏度的氣溫給震懾到,我手腳冰冷,耳朵和額頭都不敢暴露在衣物之外,由于戴著口罩,呼出來的氣使得口罩和睫毛都結了冰。我站在結了冰的松花江上看見挖掘機在冰面上作業,江上砌起了一座冰雕城堡,特別震撼,仿佛進入了一個科幻世界。沿著斯大林公園往旅館走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也許正因為這樣的寒冷天氣,生活在這片區域的人寫出來的文字才如此冷靜、犀利,由于寒冷,他們不得不長時間待在室內,夜晚比其他地方要長,寒冷與長夜孕育了寂靜,他們在寂靜中推敲文字,綿密敘事。我在閱讀遲子建、雙雪濤、班宇及知寒你的小說時會發出感慨——你們有語言的優勢。
楊知寒:是這樣吧。也許你所在的南方,潮濕多雨,溫暖和煦,也滋生了另一種生活性格,文學性格。這是大概率的表達,但總有共性,共性就是像你說的,抗凍,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習慣了凍。
梁寶星:我從哈爾濱回來沒多久,又到魯院去學習、生活了三個月,在北京那段時間,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南北之間的差異,我想念南方,想念南方的潮濕與憂郁。在南方,晚冬和初春那段時間更容易感受到寂靜,天氣陰涼,每天都下雨,淅淅瀝瀝的雨澆滅了一切聲音,大地被雨霧籠罩,鎖在房間里頭,柜子里傳出來的霉味與窗外飄進來的泥土的氣息交融,身體陷入慵懶狀態,是睡覺和寫作最好的時候。
楊知寒:雨天我喜歡睡覺。可能我還不夠適應下雨,在杭州已經十年,現在覺得可能永遠沒法兒真正去適應一種差異于故鄉的氣候,肉體上不適應也適應,精神卻有另一體現。雨天,我們那里并不多。即便盛夏,也是快雨,很急很重,一會兒就過去。雨天對你,當像雪天對我,雪天我的一些性格和習慣會被喚醒。
梁寶星:雨天我會站在窗邊,吸一口潮濕的空氣,抽一支煙,再回到書桌前,沉靜可以讓靈感如苔蘚和霉菌般在房間的各個角落生長。當然,這也只是我的一個習慣,在寂靜中,我更能夠感受到語言造就的敘事氛圍。一個南方作家,得對語言進行一番訓練,文章才會顯得“得體”。但最近我才發現在寫作這件事情上,根本沒有官方語言或者說正統語言,方言寫作并非難登大雅之堂,小說作為語言的藝術,對語言自身沒有做限定。因此,北方語言優勢論很快就在我的理念中被打消了,這個觀念對文學范疇與作家視野都是一種傷害。你覺得呢?
楊知寒:寫作者都很希望當地域性語言的魅力退去,小說依然有好看的地方。方言既是增色,也是描補,有些故事不需要另外的描補,能本真呈現是最好的,它或者需要更大的能量,或對技藝有更高要求。相信好的文學作品,產生于地域,又突破了地域,能達成最大面積的共情。尤其當下,信息交換分外便捷,都不會拿個沒去過的地方當作冒險家地圖上的標注——沒去過,聽也聽過,畫面在網上也看得到。南北差異日漸縮小,差異是存在的,不完全消失,但它漸漸縮小。
梁寶星:無可否認,當今南方的教育體系中,南北之間的語言差異在減弱,小孩已經不會講方言,即便是粵語這樣的大語種,在香港、澳門、廣東均有使用的語言,也在慢慢消失。方言的退場不只是在南方,全國各地都在發生,文學的語言將變得更正統、更準確、更雅致,但過于正確與圓滿也許并非審美的最終抵達之境,我們需要燦爛的語言文化,需要南北之間的差異展現出來的諸多姿彩。
楊知寒:差異會存在下去,不妨礙在大面兒上彼此理解。說“大面兒”這個詞的時候,我也想笑,這個詞你一定懂它的意思,但日常里大概不會去用。我們其實也有被南方語言感染的部分,身處日常,感染幾乎是方方面面,看是否被留意到。我現在還視粵語為KTV頂級選手才能發揮好的語言,只有粵語能唱出小時候伴隨TVB時裝片、武俠片帶給我的味道。南北早彼此滲透,文學上作為讀者,其實容易接納南北的異質性,只有在一些概念上,尤其這幾年火熱的“新南方”“新東北”話題,常被放在一起討論,我不太能感知到它們各自準確的特點。也可能我回避這件事兒。覺得任何一種刻板印象的造成都將流于刻板,好像我們那兒兇殺案經常出現,你們那兒有多少天馬行空的世外奇幻——事情不該如此簡單。
梁寶星:或者這樣來說,2023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相關推文中,有一句關于你的《一團堅冰》的概括:“東北不是一個地方,東北是一群人,是一種氣息,一種方式。”這句話在我看來很有意思,首先是一群人,作為新東北作家中十分具體的代表人物——雙雪濤、班宇、鄭執,以及迅速崛起的你;一種氣息估計就是東北舊工業區的蕭條氣息;一種方式大概是東北人講故事的幽默與冷酷。這幾年東北作家群的崛起可以說在中國文壇掀起了一陣風,形成了一種效應。的確,“新南方寫作”和“新東北寫作”時常被放到一起討論,我會在跟朋友吃飯聊天兒的時候調侃說,新東北是一團迷霧,新南方是一張芯片。這是表面的說辭,這兩個概念下的文學生態遠不止如此,但這也能夠說明懸疑對于新東北,科幻對于新南方都是響亮的招牌。
楊知寒:響亮,是好處。只希望大家別局限于某一種好處,或某一種缺憾。許多方面正在拓展,南北各種類型寫作,一樣該被注意,不局限于地理或地域特色。有時被這樣的問題困住,因為它實在不是一個我這樣的寫作者,會去深入研究的領域。寫作的時候,除了把故事寫好,其他存在,都恍如山外煙塵,看著飄過去了。作者身份之外,你我的不同在于,你還站在編輯的視角看寫作。也許這個話題你看得更深,想聽你的看法。
梁寶星:由懸疑和科幻可以引出,這些年文壇上的其他熱點,比如“新城市文學”與“新女性寫作”。在我看來這些都是文學現象,是隨著現象碎片的積累而必然出現的,其中懸疑和科幻是因為影視的推動,“新城市文學”與“新女性寫作”則是社會發展的結果。新東北的懸疑與新南方的科幻都非常貼合地域性的文化,能夠體現地方文學的氣息或者說氣質,也僅是體現,不是標準答案。懸疑小說跟科幻小說以前屬于類型文學,近些年隨著嚴肅文學作家的介入而逐步進入“正典”,正如施戰軍老師在《屬于文學正典的科幻》中所言,“科幻文學,已經不再可能是類型文學,它是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及許多創作方法的集約者”。把懸疑和科幻這些被定義為類型文學的載體寫進文學的正典,也是這個時代文學的特征。
楊知寒:當互聯網加入了,各類型文學再難各自為營。前面說的,彼此早已滲透,所以或許,我們現在即便看到了好小說的特征,確認它該打破地理,依然難免將它劃歸進特點的差異,仿佛一切都是地域帶來,至于能否一直依仗地理,我抱懷疑態度。不否認不同的特點造成不同的記憶點,問題在地理之后,一份文本,還有什么該被長期記住。
梁寶星:知寒,你的小說沒有像“鐵西三劍客”(東北作家雙雪濤、班宇、鄭執)那般書寫沒落東北工業區的懸疑故事,而是聚焦在生活中的小人物身上。我在讀你的小說的時候,常常被一些很有個性的女性吸引,她們被世俗視為異類、叛逆、孤僻,如一團堅冰,難以融化與消磨,執著地死磕這個頑固的世界。我不清楚評論家是否會為你的寫作貼上新女性寫作的標簽,我們總是不可避免地被貼上各種各樣的標簽,這些都與作家本人無關。
楊知寒:大概我們有同樣的困惑。最近還和朋友聊了相關話題,回答一些提問的時候,總是出現相同的幾個問題,即對東北文學怎么看,對女性寫作怎么看。可以理解,對年輕作者來說,這是可以讓大家記住你的標簽,回答多了,有一個從接受到不解到麻木的過程,現在,我懷疑它是否還該被拿來討論。“新南方文學”也是很熱的話題,我覺得這樣真誠的討論,哪怕什么都討論不出來,也很有意義。歸根結底,我們還在寫作,怎樣的文學,才是歸根結底的文學?
梁寶星:懸疑也好,科幻也好,新女性寫作也罷,無非都是關于“人”的文學。
楊知寒:我喜歡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