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屬罕見 北海公園鐵影壁的前世今生 ——從《北洋畫報》1928年“新年號”說起
集齊“龍卡”,是不是可以“召喚神龍”?
公元1928年,農歷戊辰年,也即民間俗稱的“龍年”。
龍本是中華民族的象征,亦是中國民俗風物里常見的“神物”之一,更是十二生肖里唯一誕生于“神話”而非來源于自然界的“超自然”生物。關于龍的話題,千百年來綿延不絕,“龍年”說龍,當然是特別應景兒了。于是乎,1928年元旦這一天,國內南北各大報刊之上,便免不了要大談特談一番。
且看開辦還不到兩年的、當時號稱“北方巨擘”、“中國唯一的大畫報”的《北洋畫報》,即刻推出了以龍為主題的“新年號”(總第151期)。這一期畫報封面以宋代著名畫家、畫龍名家陳所翁《三陽啟泰》卷首所繪之龍為主圖,這威風凜凜、氣勢雄渾的視覺感受,為讀者帶來了一份新年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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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畫報》1928年“新年號”首張首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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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畫報》1928年 “新年號”第二張第二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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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某處關帝廟前之影壁(甚屬罕見)”,原載《北洋畫報》1928年“新年號” |
第二版呈獻給廣大讀者的是五幅與龍有關的“國寶”建筑文物圖片。看那“北京故宮中正大光明殿萬龍拱繞”,再看那“琉璃制之龍其一:北海九龍碑(北京名勝之一)”,“琉璃制之龍其二:北京宮殿傍壁”;又看那“奉天滿清故宮之正展中亦滿布金龍”,“熱河行宮中之一龍柱”,無一不與龍有關,無一不以龍為主,一片富麗堂皇又頗稱時應景。試想當年游覽觀賞過這些華北名勝的讀者,觀之莫不欣然自得、點頭稱是;未曾或者沒有全部游覽過這些名勝的讀者,恐怕也要忙不迭地呼朋喚友,開始籌劃新年旅行“打卡”計劃了。
翻到第三版,又是六幅與龍有關的“國寶”建筑文物圖片,密布于版面之上,看來這就是要讀者在“龍年”里集齊“龍卡”的意思了。這些“龍卡”所在地,還有“北京天安門前石刻蟠龍華表”“北京中央觀象臺天文儀品之座”“御碑趺上之龍形”“北京頤和園之陳設品”“北京國子監大成殿石階”,以及“曲阜孔廟廊前蟠龍石柱”等等。
“新年號”一期兩張八個版面,第一張三個版面遍布“龍卡”(第四版為廣告),第二張四個版面里,還點綴著另外三張“龍卡”。其中,“熱河行宮殿角檐上之龍(亦名螭吻)”與“北京宮殿壇角泄水之龍”兩張圖片,但凡去參觀游覽過這些皇家宮殿的讀者,應當也不陌生。不過,還有一張圖注為“石刻之龍其五:北京某處關帝廟前之影壁(甚屬罕見)”的圖片,恐怕會頗令時人驚異一下,尤其是圖注中那“甚屬罕見”四個字,更容易令人產生一探究竟之意。
鐵影壁喬遷北海,原載《華北日報》,1947年12月26日
“北京某處關帝廟前之影壁(甚屬罕見)”
須知,以龍為主圖裝飾的影壁,在北京、山西等地并不少見,什么九龍、五龍、三龍、獨龍壁,至今仍存有相當數量。可這里刊發出來的“北京某處關帝廟前之影壁”圖片,明確稱其為“石刻之龍”,這就與現存的、幾乎全部為磚砌成壁、琉璃塑像工藝的影壁有很大區別了。
當然,石雕的龍形影壁,北京也不是沒有,可施用石雕的龍形影壁之處所,往往皆與明清兩代的皇室有關,應當是“御用品”才對。可這“北京某處關帝廟前之影壁”,僅從圖片上略觀,廟宇相當簡陋,規模極其有限,那塊碩大的龍形影壁卻氣度非凡,與之并不匹配,似乎是從別處遷移而來的。如此觀感之下,圖注中語焉不詳的“某關帝廟”的介紹,以及“甚屬罕見”的評判,則可以想見勢必充分調動了“龍年”讀者的好奇、探奇之心,若有機緣則免不了要去京城尋訪兼“打卡”了。
時過近百年之后,當筆者翻檢到這張照片時,總覺得似曾相識,可又覺得并不會在什么關帝廟前。幾經搜索終于發現,這堵影壁如今就矗立在北海公園里,位于五龍亭對面的一塊綠地之中。
粗觀此物,色澤黝黑泛褐,渾如生鐵,不免令人疑惑,或許這竟是一堵比石雕影壁更為難得的鐵鑄影壁,的確“甚屬罕見”。不過,壁旁列置的文物介紹牌上對這一影壁的材質、工藝、年代,以及曾經所在與后來遷置的來龍去脈都有簡明交待,在此不妨細讀:
元代遺物,壁呈棕褐色,由中性火山塊礫巖雕成,因顏色和質地似鐵,故稱鐵影壁。壁高1.89米,長3.56米,兩面淺浮雕云紋異獸,刻工古樸渾厚。鐵影壁原是建德門(今德勝門)外一古廟前的照壁。明初,此壁被移到德勝門內護國德勝庵前(今鐵影壁胡同內)。1947年,壁身移至北海公園。1986年,北海公園從鐵影壁胡同找回基座,終使這一文物得以完整復原。
其實早在1928年元旦,在《北洋畫報》上亮相的這一影壁,至1931年9月時,已為國立北平研究院所關注并予以調查,當月即在《院務叢報》第二卷第五期公開披露。這可能是目前已知的、關于“鐵影壁”最早的官方機構的公開說明。
當期《院務叢報》上印制了“德勝庵鐵影壁”側面、正面、后面三張圖片,并附介紹如下:
舊京德勝門內果子市路北,巷內有廟,南向曰“護國德勝庵”。庵前石壁色如銹鐵,行人在街心,即能見之,雖遍視亦不能辨其為石壁。形上廣下狹,刻畫精工,前面狻猊大一小三,后面麒麟,壁址雕海馬其側。試以指彈之一側,令別一人附耳以聽,寬丈余之龐然巨物,其音清越,若鼓瓦盆,可異也,歲久彈處成凹。今此巷土人即呼為“鐵影壁胡同”,謂京城有鐵墻、鐵壁、蝴蝶槐,此其一云。
同樣是百余字的簡介,這九十余年前官方研究機構內刊上的文字,明顯比如今介紹牌上的文字更富于“現場感”與“原生態”。雖在相關數據表述上不夠精確,卻呈獻出了后世讀者并不知曉的兩個重要事實,一即是“鐵影壁”上雕刻的既非“龍”亦非“異獸”,而是前“狻猊”后“麒麟”。
狻猊(suān ní)乃中國古代神話里的一種神獸,即“龍生九子”中的第五子。狻猊形似獅子,平生喜靜不喜動,喜受煙火供養,將其形象刻置于“護國德勝庵”前的影壁之上,倒是頗為合宜的。至于說影壁“前面狻猊大一小三”,今細觀之,可見在大狻猊前肢一側、腹部之下、尾部之后,確實皆刻有小狻猊各一,形象非常生動活潑。
此外,后壁壁面上還刻有伏踞狀的巨碩麒麟一只,壁面左右兩側更穿插有“喜鵲登梅”與山石圖案,吉祥喜慶的民俗風味也非常濃厚。再者,所謂“壁址雕海馬其側”,今細觀之,確亦可見影壁基座上刻有一圈相對奔躍而來的“海馬”形象,無形中又為這靜佇數百年之物平添了一份視覺上的“動感”。
另一個重要事實,即此“鐵影壁”還曾有“回音壁”的效果,當年見此壁者,往往“試以指彈之一側,令別一人附耳以聽”。沒承想,這“寬丈余之龐然巨物”,“其音清越,若鼓瓦盆,可異也”,因前來彈壁聽音者眾多,日積月累,“歲久彈處成凹”。當然,如今為保護文物,加置了護欄的“鐵影壁”,已不太可能再為游客提供“回音壁”服務。不過,這一重要事實,也無異于為這一京城勝跡又添一段佳話與談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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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致北平文物整理委員會,關于保護鐵影壁的信函(局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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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影壁遷移后,列置于北海一隅舊影,攝于1949年前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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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影壁正面(局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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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影壁胡同舊影,攝于1930年代 |
花費不高,“鐵影壁”遷至北海公園始末
談及“鐵影壁”從胡同移至公園的歷史,介紹牌上的那一句“1947年,壁身移至北海公園”,可謂一筆帶過,輕描淡寫。不過,若循著這一介紹的線索,稍稍翻檢一下當年的舊報,對這段歷史的認知即可更充分一些。
1947年12月8日,“鐵影壁將移北海”的消息,見載于《華北日報》。報道部分內容如下:
本市文物整理工程處,日前招商承修故都文物建筑,已經決定者計有……又德勝門內鐵影壁胡同有影壁一幢,本為石質,因年代久遠,壁面變為黑色,故俗稱鐵影壁。一說,大明永樂年間德勝門內有冶鐵爐,故建壁以鎮邪祟,壁面石刻甚為名貴,頗有元代風味。久置于街頭任人磨損,至堪痛惜。刻文整會已決議將該影壁移至北海松坡圖書館前,建石座樹立,以保古物,并供游客觀賞。聞該壁遷移工作不久即可實現。
據上述報道內容可知,1947年12月初,北平當局相關部門決議將“鐵影壁”移至北海松坡圖書館前。據考,松坡圖書館為蔡鍔(字松坡)將軍逝世后,梁啟超等人為紀念蔡氏發起創辦,于1922年末向北平當局申請,最終由政府撥給北海快雪堂建祠立館。由此可知,“鐵影壁”曾被決議移置于北海快雪堂前,與如今所在五龍亭對面的位置是截然不同的。
言及于此,負責“鐵影壁”遷移工程的所謂“文整會”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政府機構,也有必要約略介紹一下了。
1935年1月,專事修葺北平舊都古建筑的“舊都文物整理委員會”成立,此機構冠首的“舊都”之名,有時亦作“故都”,即為抗戰勝利之后成立的“北平文物整理委員會”的前身,也即是“文整會”這一機構簡稱的來源。因該機構戰前戰后的職能與名稱皆基本一致,故而在戰前戰后的相關報道中,往往均被簡稱為“文整會”。
據統計,1935年至1937年秋,以梁思成等專業委員為核心骨干的“舊都文物整理委員會”,共修繕重要古建筑二十余處,其中包括:天壇祈年殿、圜丘、皇穹宇、北京城東南角樓、西直門箭樓、國子監、中南海紫光閣、五塔寺、玉泉山玉峰塔、香山碧云寺羅漢堂等多處重大保護工程。
話說“鐵影壁將移北海”的消息見報約兩周之后,也即1947年12月24日,“故都若干杰構修整工作開始(鐵影壁已遷移)”的報道,又見載于《華北日報》。報道中提到:
本市文物工程整理工程處,自奉中央撥到文整工程費二十億后,即著手辦理應修工程招標事宜,現各工程已陸續開標,并已大半開工……德內鐵影壁遷移工程,永大石廠得標,標價一千六百五十萬元,本月七日開工。
據這一報道內容可知,當時“鐵影壁將移北海”的工程已經有明確的應標者,文物遷移指日可待。那時法幣幣值與實際物價的折算比值約為13萬∶1,照此比例折算下來,“鐵影壁”遷移工程的“標價一千六百五十萬元”,實際上大約銀圓127元。
僅以“文整會”委員之一、著名學者胡適于1917年剛剛歸國赴北大任教的月薪銀圓280元來作比較,“鐵影壁”遷移工程的總體費用,尚不及這30年前一位北大青年教授月薪的半數,可謂相當低廉。對“文整會”與北平當局而言,實在是一樁性價比很高、頗令人滿意的外包工程。
或正因為如此,報道在“故都若干杰構修整工作開始”的主標題之后,亦不忘加上“鐵影壁已遷移”的副標題,以示特別介紹——這項本月7日才開工的工程,于本月24日即告完工,乃是當時北平各項古建筑修整工程里最早完工者。
1949年之前,關于“鐵影壁”的最后一次報道
這一報道兩天之后,即1947年12月26日,題為“鐵影壁喬遷北海:名園添勝跡,胡同剩空名”的一篇由記者實地走訪之后的深度報道,又在《華北日報》上刊發了出來,這也是北平和平解放之前最后一次見諸北平報端的、關于“鐵影壁”的報道。當年的記者曾這樣為北平民眾廣為介紹“鐵影壁”的前世今生:
鐵影壁不是鐵的,是石頭的。在資料室里翻了半天舊書,也沒查出來鐵影壁的娘家,這個古跡古得讓人莫名其妙。可是看看鐵影壁上刀刻的痕跡和那已經酥蝕的“帽子”,揣摩那年代該也夠遠的了。
據文整會的調查,這影壁的雕刻是元代的作品,而豎立在鐵影壁胡同的時候,將在明朝永樂年間。那時永樂皇帝修繕京城,原址是鑄造廠,鑄造鐘鼎,把這個影壁豎在那里以壓不祥。后來鐘廠廢掉,鐵影壁仍留在那里,而且因為造鐘時煙熏火燎,影壁上蒙了一層鐵銹,才得到了“鐵影壁”這個名稱。
又據《春明夢余錄》載:“華嚴鐘廠在德勝門內,舊鑄鐘高二丈余者,闊一丈余者,尚有十數仆地上,皆楷書佛經。”
又據《日下舊聞考》載:“德勝門東為鑄鐘廠,其地有真武廟,內有順治辛卯年劉芳遠撰碑。華嚴鐘僅存其一,舊懸萬壽寺,今移于覺生寺,余鐘俱無考。”
不過這個華嚴鐘廠是否即永樂造鐘的鐘廠,依然無法查考,可是那個影壁像鐵的,卻是真的。
文整會為保留這個古跡,曾決定將它由鐵影壁胡同遷移到北海公園松坡圖書館前,依原樣豎立,以增名園的詩情畫意。十七日開始遷移,現置于松坡圖書館前的草地上,但因天寒,僅掘了底座的井坑,洋灰座子須明春天暖時始能修筑。
鐵影壁共三段,最上系“帽子”,雕有頂脊及瓦櫳;中段為影壁本身,上寬下窄,寬約一丈,高約六尺;最下為底座。影壁本身前后都雕有獅子,寓“太師少保”之意;底座則雕有飛馬圖。三段合計重量將及四噸。
現在鐵影壁中段置在松坡圖書館前草地,頂及座則放在土路旁,影壁真像鐵的顏色,烏黯的,像是一塊鐵礦石,但從那殘缺的石角上,看得出來它的原質仍然是青石的……
鐵影壁,從那樣冷落的地方遷到名園里來,今后當接受多少人的瞻仰,自己該也高興了吧。但可憐的倒是鐵影壁胡同,它的名字已失去意義了。
上述這篇近千字的實地走訪報道,語言生動樸實,雖然其中不乏模棱兩可、含糊其辭的說法,但關于“鐵影壁”遷移至北海后的介紹,還是頗有史料參考價值的。
據此可知,“鐵影壁”雖然確于1947年底遷移到了北海公園,可要完成原有壁頂、壁身與新建洋灰底座的組裝列置,至早還要等到1948年春了。
力主遷移,“鐵影壁”與梁思成的因緣
關于“鐵影壁”遷移工程的前塵往事,還有一事不得不提,那就是1948年3月間,德勝庵主持對“鐵影壁”遷至北海表示反對,還向當局提出了不應遷移而應原址留置的申請。為此,梁思成曾向當局提供了專業意見,從保護文物角度出發,力主此壁應當遷移。且看這一通梁思成致北平文物整理委員會關于保護鐵影壁的信函,原文如下:
頃接四月七日大函,并關于德勝庵住持呈請將鐵影壁送還原處各件。查核影壁為元代遺物,雕刻精美,為北平重要文物,理應歸國家保護。鐵影壁胡同狹隘異常,該影壁橫亙胡同中,車馬往來,時有撞損之虞,街巷頑童常加涂畫敲擊。且壁在寺外,與寺內香火無關。原則上文物雖應就原處保存,但事實上,該庵住持未能盡其保護之責。若由本會就地整理,如加設欄楯等,則胡同狹隘,勢所不許。且該胡同地處偏僻,使該影壁埋沒一隅,未能使市民共賞。今本會議決移立北海快雪堂前,既可免再受損毀,且可供市民觀賞,為影壁本身計,實為至當。本會保護文物之義,似應對該住持婉為解釋。惟本會辦事人員前往搬運時,竟以強硬手段出之,實屬魯莽。今后如有類似情事,理應呈會慎重審核處理。謹抒管見,敬祈主任委員卓裁。此復北平文物整理委員會,原件附還。
梁思成 啟
卅七年四月十二日
讀罷信文,方知這一“鐵影壁”當年竟還有過“廟產”與“國產”之爭,寺廟主持與文保機構之間還曾有過交鋒,還是因梁思成的懇切陳辭與專業意見,終是平息了爭執。這一“北平重要文物”,也就此確定落戶北海公園,成了廣大市民與游客皆可共享的歷史遺產。至此,《北洋畫報》1928年“新年號”上那一張“甚屬罕見”的“龍卡”,也終于成了大家可以時常看到的首都公共景觀之一了。
最后捎帶一提,據已輯入《梁思成全集(第十卷)》的這一通梁氏信函,以及隨信文一并影印出來的一張鐵影壁舊影之“圖注”可知,此壁確于1948年3月25日由北平文物整理委員會遷至北海公園五龍亭東側列置,成為公園內的一處重要文物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