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鳥》:文學創作的精神歸旨
主題寫作,是當下時常聽到的詞匯,創作這類題材時作家有時過于用力呈現原始素材和開掘主題意義,文學的藝術屬性大打折扣。基于此,我讀彭學軍的《大鳥》時,感受到作品傳達出清晰的文學藝術本位觀與松弛感,語言自然、生動,故事觸動人心。
《大鳥》是一部聚焦鄱陽湖候鳥保護主題的時代之作。作品閱讀感受的流暢、動人,源于彭學軍功底深厚的人物形象塑造,主要人物周薔積極投身于候鳥保護事業是有心靈救贖的行為驅動,而非僅僅靠理想。隨著生態環境不斷被破壞,導致全球98%白鶴僅剩東部鄱陽湖這一條遷徙路線,白鶴總數僅余四千多只。都市白領周薔在一次白鶴拍攝經歷中,被白鶴起舞的美所打動,挺身而出租下水田種藕,只為給過冬的大鳥(白鶴)吃。如果作品的深度止步于此,周薔僅是一個令人仰視的理想主義者,作品中曾多次描寫了她做的關于羊的夢,原來周薔曾經違背承諾,被迫放棄救助一只落難的羊,這成了她心中長久的愧疚。高明的作家對人物處理是復雜多元的,理想主義的周薔也在現實的打擊下逃離了,敦煌石窟記載的千年白鶴和朋友們的不曾放棄,堅定了她再次回來種藕的信念,心靈救贖與保護生態的理想在她心中達成了和鳴。至此,周薔再也不會夢到那只羊了。這樣一種內在的心靈驅動,讓周薔的人物情感更加真實、豐富。
同時,真實存在的人物原型、大量扎實的生活素材,將周薔所面臨的實際困難做了“落地”的生動描摹。村人無法理解周薔,呵斥她引來太多鳥,糟蹋了莊稼糧食;他們與她爭地,因為不能理解土地被荒廢著種草。作品關涉了一個非常現實的立場問題——動物保護的立場和農民樸素的生存立場,兩者觀念的矛盾對立,觸動我們更深入的思索,理想化的動物保護主義顯然不行,需要辯證地思考應該如何合理地開展動物保護行動。作品中有意識地嵌套了蒿子媽媽講給蒿子的童話故事,童話兩個版本的結尾,也恰恰映射了理想與現實的兩極。
如何化解矛盾,作家當然也并未讓理性的觀點論說直接進入作品,而是任由生動的人和事推動情節發展。周薔舍棄了城里的工作,以及對未來家庭生活的美好向往,執意投身候鳥保護,她和劉芬媽爭執拉扯的背后,是一種沮喪無處排遣的宣泄;水塘里的水被放了,周薔并不去糾結是誰放掉的,而是倔強地挑水去救她的水塘,救大鳥的藕……這些村人形象并非阻力、惡的符號,而是同樣鮮活的人。他們憐憫她,嘆服她,會默默用抽水機幫水塘灌滿了水,會善意提醒她該曬田了。周薔身邊的志愿者隊伍也在悄悄壯大,有了大志和小志,二志和三志……
作品中的兒童人物,作家也逐一賦予他們合情合理的行為驅動。愛鳥護鳥的救助行為,不僅源于自我救贖的“施愛”,也是大自然給予人類心靈的慰藉與回饋。失去母親的蒿子,沉迷網吧,因為深入了解和參與救助白鶴,讓他逐漸有了虛擬世界之外更多的樂趣與寄托;學業壓力下失去動力的江韜,投入自然的世界,做志愿者的經歷讓他逐漸恢復了活潑明朗,有了更為堅定的人生目標。他們不是一開始就明確動物保護的意義,是來自大自然的、美好生命力的吸引,推動著他們去幫助候鳥,他們在施予的過程中,也逐漸治愈了內心。
《大鳥》講述故事的松弛感,同樣特別難得。彭學軍的創作,帶著一種“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美學特質,其故事往往開啟于生活中具象的片段,其情節走向往往是順著生活自然而下,隨性中暗合某種內在的精神歸旨。前文提到周薔給蒿子講白鶴遷徙圖的片段,關聯了后面從繁衍地雅庫特專程趕來的愛鳥人,以及吉林莫莫格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白鶴放歸,讓作品結構形成內在的緊密感。文字在她筆下,是富有靈氣的。描繪白鶴,“羽尖著墨”,精妙、凝練;描繪藕田,“水面寂靜空闊,所有的富庶和清甜只藏于水下”,境界與滋味全出。文字傳達的美妙,真有了“羚羊掛角”“透徹玲瓏”的妙境。
《大鳥》的書寫是規避概念化、回歸文學本位的,是頗具松弛感的。而將現實題材的意蘊價值所傳達,作品顯然呈現得如鹽在水。周薔看似單薄的個體行為,背后更體現一種群體力量,蒿子爸爸主動幫助看管藕田;江韜和同學肖永哲用無人機拍攝藕田宣傳;老姜促成了協調會召開,規劃調整停車場,最終大家合力建成蘆洲白鶴保護小區,并且舉辦了鄱陽湖國際觀鳥周。弱小的周薔匯聚了越來越多的愛心力量,候鳥保護成為群體事業。正如作品敲響的警鐘,“善待地球上所有的生命,讓每個生命都能找到休養生息的處所,是一項美好的事業”。而其中寫到少年肖永哲仰望大鳥時,“他熱衷高科技,熱衷電子產品,熱衷飛行,現在他仰視的就是生命的飛行”。這句話,其實分量很重。它是一種喚醒,無論科技如何發展,都不應忘記生命本源。這個生命本源,是大自然孕育的萬物生命,是萬物生命共同組成的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