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繪畫屬于藝術范疇嗎?
編者按
隨著AI繪畫工具的大量使用,AI繪畫作品越來越多。這些作品是藝術品嗎?本期學術爭鳴圍繞這個主題展開。楊祥民認為,AI繪畫是人類在人工智能時代的藝術創作,其藝術主體依然是人,仍然具備藝術品質;宋石磊則認為,AI自始至終都是技術和工具,它生產出的作品尚未獲得藝術的獨立品格,缺乏主體性和原創性,還不能稱之為藝術品。
人工智能繪畫屬于藝術創作
楊祥民
人工智能(AI)藝術作為新興的藝術實踐,引發許多有關技術與藝術特別是藝術定義等方面的討論。
人類對于什么是藝術的思考由來已久,先后形成許多有關藝術界定的著名觀點:柏拉圖認為“藝術即模仿”,亞里士多德認為“藝術即認識”,英國哲學家大衛·休謨認為“藝術即品味的對象”,德國哲學家康德認為“藝術即可傳遞的快感”,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認為“藝術即展現”,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認為“藝術即有意味的形式”,美國藝術家道格拉斯·戴維斯認為“藝術即虛擬”,等等。從列舉的這些定義里,可以感受到藝術仿佛是一條河,流經不同時代,不斷變動,形成不同面貌。藝術基于新理念、新技術和新媒介的發展,不斷更新,形成新的格局景觀。所以我們需要以變化的、發展的眼光,來審視這個變化的、發展的藝術世界。
藝術世界的發展變化,當然也包括藝術工具的發展變化。工具對于藝術創作同樣極為重要。人類的生產創造方式在發展變化,藝術創作方式自然也會變化發展,這都是基于人類發明創新使用工具的進步。例如飛機、起重機、計算機等現代產品,無疑讓人類的速度、力量和計算能力都得到極大延伸。人機連接和交互技術的發展,則是為了讓這種延伸更加天衣無縫。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必將開啟人工智能用于藝術創作的時代。我們常說藝術是時代的反映,不應僅指藝術內容、風格面貌,也應該包括藝術創作方式。從這個意義上看,AI繪畫藝術正是反映人工智能時代社會的一面鏡子,這或許能構成“筆墨當隨時代”的新語義。
對于AI繪畫是否屬于藝術創作,即人工智能創作的作品到底是否具有藝術的創造性,長期存在兩種不同觀點。一方認為具備藝術創造性,因為其底層算法設計就具備創造性和創新性,而且還能生成不可預見的全新藝術成果;另一方則認為不具備藝術創造性,因為人工智能系統本身就是對人的模仿,輸入的信息源于人類已有的藝術信息,輸出的信息也只能是變相模仿而已。藝術創造只能出自人類,人工智能無法在藝術的情感和體驗層面形成人類才有的理解和共情。
但我認為,AI繪畫創作的藝術主體仍舊是人,需要人類提煉和組織準確的AI繪畫創作語言,包括藝術創作元素、構圖形式、風格特點等諸多關鍵提示詞。這些技術參數信息輸入AI繪畫工具后才能生成畫面,對藝術創作主體的人而言,這個過程是思考創作的過程。例如,為尋求合適的藝術關鍵詞來激發或提示構建合適的AI藝術語境,就必然歷經人的斟酌、思考、實驗、遴選,甚至“廢稿三千”才能得一二可意之作,然后還要再接受作為藝術客體的人的檢驗。AI繪畫藝術主體和客體都仍舊是人,因此也可以說AI繪畫源之于人、歸之于人,仍舊歸屬于人的藝術創作。
尤其從藝術客體的檢驗角度,我們能感受到人工智能產生的美術作品、設計作品、文學作品,水平上參差不齊。就如同人類借助照相機工具,有的只是能簡便完成造型留影功能,有的則能進一步提升為攝影藝術創作。因此對于人工智能繪畫是否屬于藝術作品的判斷,需要秉持藝術本身之標準,避免以偏概全、簡單否定。
此外,還可以參照“圖靈實驗”的方法,來判斷人工智能繪畫作品到底是不是藝術。人工智能始祖艾倫·圖靈曾提出測試計算機能否智能思考的實驗,即一個人向計算機發問,由計算機和人同時進行回答,另一個不知情的人來區分是計算機還是人的回答。在這個實驗中,有部分計算機的回答,被認為是人的回答,沒有被辨認出來。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進步,必然會有越來越多的美術、設計、文學等人工智能藝術作品,能夠通過類似“圖靈實驗”的人機辨別測試。既然人無法識別某個創作是由人工智能還是由藝術家完成的,那么,人工智能創作的作品,就應該是藝術作品。當然,由于人工智能平臺的高效產出,也會形成一波又一波的審美疲勞,也會經歷多元擴展、分層分級。AI繪畫終究要與其他藝術類型一樣,不懈追求精益求精、臻于至善的藝術品質,最終只有少數才能進入藝術精品之列,因此也不太可能出現“人人都是藝術家”的情況。
不可否認,AI繪畫在計算機程序和算法設計的加持下,確實能大大減少畫家的創作勞動和時間消耗,呈指數級大幅提升繪畫作品的生成效率。例如可以“以文生圖”,由關鍵提示詞快速激發生成視覺畫面,并能超越以往的視覺經驗;還可以“以圖生圖”,畫家個人作品可借人工智能平臺“裂變”,優化生成新的圖式畫面。此外,人工智能平臺強大的信息整合和計算能力,也能夠為畫家提供新的創作靈感,協助完成藝術創作思維活動中的信息采集、元素整合、抽象變形、優化調整等多方工作。正是因為人工智能跨越了藝術領域的很多技術門檻,讓藝術照進現實的夢想實現起來更為方便,人工智能繪畫工具也被視為充滿了創造性、創新性的夢工廠。2023年中國美術家協會發布的《首屆中國數字藝術大展征稿通知》,將“人工智能藝術”正式列入征稿類別,這等于在事實上也已認可人工智能繪畫屬于藝術創作范疇。
總之,人工智能是模擬人類智能的技術,屬于新時期人類智能的外在表現形態。人工智能時代藝術領域產生的AI繪畫,其本質上也就是“人類藝術智能”基于“人工智能技術”而創造的“人類智能藝術”,這當然仍屬于人類的藝術創作行為。
人類世界正在面臨科學技術升級引發的全新認知,藝術領域也因人工智能技術產生“走向終結”的危機意識。其實早在19世紀初,從黑格爾《美學講演錄》中就萌生了“藝術終結論”,引出20世紀“藝術史的終結”“藝術家之死”“審美經驗的終結”“藝術理論的終結”等多重觀點討論,國內也出現中國畫“窮途末路論”等與之相呼應。但進入21世紀“藝術終結論”從理論和實踐上都成為沒有意義的偽命題。如羅曼·羅蘭所言:“藝術正如生活那樣,它是無窮無盡的。”在人類生活中,藝術將一直相伴同行。
科學、技術與藝術之間并非矛盾對立的關系,都是人類探求世界、認知自我的途徑方式,可謂相向而行、殊途同歸。科學技術帶給藝術的不是危機,而是帶來生機、帶動升級,營造出藝術發展的重要契機。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技術進步為例,無論是追求技進乎道的藝術理想,還是探索超然物外的藝術境界,都必然為人類藝術發展注入新生力量,擴展和豐富人類藝術的外延空間。缺少新技術加入與加持,藝術反而更容易喪失發展的動力。
人類正在步入人工智能時代,未來可能也會走出這個時代。人工智能時代畢竟仍是由人主導的時代,人工智能的藝術空間仍屬于人主導下的秩序空間。可以簡單總結說,人工智能繪畫仍屬人類智能藝術,是人類在人工智能時代的藝術創作。
(作者:楊祥民,系南京藝術學院教授)
用AI繪畫工具制作的梅花“九九消寒圖”。制作:李世奇、孟揚
用AI繪畫工具制作的梅花“九九消寒圖”。制作:李世奇、孟揚
AI繪畫缺失主體性和原創性
宋石磊
近年來,伴隨著人機交互工具的出現,我們迎來了人工智能(AI)技術革新的時代,尤其是人工智能在藝術領域的應用,更是帶來了人工智能背景之下的藝術危機——藝術創作的邊界該怎么確立?藝術作品的原創性如何判斷?
我認為,雖然AI繪畫在技術層面有重大的突破,但在創造上卻有其限度。AI自始至終是技術,是工具,AI繪畫作品不是藝術作品。
AI繪畫作品的生成機制是基于數據的算法,由設計者來設置其生成機制的模型,AI繪畫工具從一種大數據的算法與分析中找出某種藝術的規律性,生成算法和交互,再經由對于圖式的概括、提煉、分析和綜合,進一步生成圖像。從藝術創造的層面而言,這類藝術生成只能停留于繪畫的再現與模仿的層面,尚不能上升到創造的層面。
如果進一步分析,會發現AI繪畫工具是基于對藝術史已有的圖式、風格、繪畫語言的模仿,通過機器模型來進一步分析這些藝術品的風格和圖示,而后進一步通過神經網絡的方法來模仿,所有這些都有一個前提:其生成原理是基于對已有的藝術家風格的模仿。在這一過程中,AI繪畫可以復制、剪裁、修改、分析、拼貼、挪用、再制、闡釋、互動、反饋,所有這些都只是停留于模仿,導致的直接結果是AI繪畫的圖式復制化、題材標簽化、作品同質化等等。
應該說,AI繪畫工具儼然成為一個巨大的數據庫,存儲于云端。從生成機制來看,當下AI技術不但能夠復制舊有的藝術作品,而且隨著AI繪畫技術革新迭代,AI繪畫程序已經可以基于關鍵詞的參數來生成藝術作品。尤其是近來大熱的AI繪畫模型工具,操作十分簡單,使用者只需要輸入一些關鍵字的參數,就能通過AI算法生成相應的圖像。在這一生成過程中,使用者可以任意選擇不同的藝術家和藝術風格,諸如達·芬奇、凡·高、畢加索、達利等,可以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在線生成。此外,這些工具還可以識別鏡頭與攝影術語,顯示其強大的快速生成圖像的功能。低門檻、操作簡便、快速生成、模仿高超,所有這些都使得這類AI繪畫工具“破圈”,恍若進入“人人都可以是藝術家”的時代,進而陷入了“AI繪畫是不是藝術”的巨大爭議。但是,從本質上而言,這些AI繪畫程序終究都是工具,缺失了藝術家的主體性和藝術作品的原創性,只是技術革新所帶來的程序迭代而已。也就是說,AI繪畫工具自始至終都是技術。
AI的技術革新無異于另一場攝影技術所帶來的技術革新。如同攝影基于成像技術的可復制性,AI是基于算法的無限復制和無限繁衍。因此,AI繪畫只是對已有藝術風格的重現和復制,缺失原創性,只是技術、科技和藝術相融合的媒介,尚未上升到藝術的層面。AI尚未生成藝術家的“主體性”,沒有獨立的感知、意識和情感,缺乏真正的人類生活的經驗。所有這些都使得AI繪畫與真正的藝術是有隔膜的。
藝術從其誕生起,就承載著人類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力度。藝術的原創性的軸心總是圍繞著藝術家的心靈和精神。無論AI技術如何革新,時代如何變遷,藝術的本質卻是永恒的,真正的藝術所承載的是藝術家獨特的生命體驗,是藝術家生命情感的記錄。筆者至今仍清楚地記得觀看凡·高的《向日葵》所帶來的心靈顫動,向日葵就是凡·高的肉身和靈魂,凡·高非常懂得把握筆觸的節奏和韻律,那躁動而顫抖的筆觸就是他生命激情的燃燒,那些看似靜物的向日葵恍若一張張人臉,表達為生存而奮斗的主題,給人以強烈的靈魂震顫。你可以感受到他的絕望、孤獨、痛苦、掙扎,以及熱愛,金色的向日葵凝結著凡·高炙熱的生命之光。
總之,AI繪畫也許可以引起視覺的狂歡,卻無法帶來心靈的顫動。人工智能也不可能取代人類藝術家,因為它無法代替藝術家去思考、體驗與共情。雖然我們身處一個技術加速的時代,但是技術的迭代永遠處于變化之中,其有效性是暫時的、有限的,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堅守藝術的精神特質、藝術家的主體性和藝術作品的原創性。
(作者:宋石磊,系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