笳吹弦誦匯交響—— 西北聯大與抗戰文學研究的新視野
西北聯合大學學生在校名影壁前合影。 資料圖片
近年來,有關現代大學與現代文學的關系研究一直是學界頗為熱門的話題,相關著述不絕如縷,其中尤以西南聯大研究最受海內外矚目。而與西南聯大山鳴谷應的另一個聯大——“西北聯大”,在沉寂多年之后也逐漸“浮出歷史地表”。自2012年首次舉辦“西北聯大與中國高等教育發展論壇”以來,有關西北聯大的研究成果不斷涌現,但多以高等教育史的研究為主,文學領域的研究著作尚屬空白。西北大學出版社近日出版的《西北聯大文學作品選》,是適逢其時且披沙瀝金的第一本西北聯大師生作品集萃,為研究西北聯大的文學教育與文學活動提供了第一手史料和文本,也為抗戰文學研究開辟了新的路徑和領域。
《西北聯大文學作品選》(以下簡稱《作品選》)從1937—1946年間的報刊和出版物中精選了70余篇文學作品,以黎錦熙、許壽裳所撰《國立西北聯合大學校歌》為序曲,以高明所撰《國立西北大學僑寓城固記》作尾聲,全面展示西北聯大師生在文學創作與翻譯方面所取得的成績。《作品選》正文部分按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翻譯分類編排。詩歌部分將新舊體詩打通,小說部分既有中短篇新文學作品,也有長篇章回體通俗小說,散文部分則將抒情小品、紀實散文、演講稿、學術論文、日記、隨筆統統納入其中,以大文學史觀呈現西北聯大文學活動的豐富性和多元性,為研究西北聯大與中國抗戰文學提供了一個較為全面而可靠的文學選本。
西遷南渡中的詩與思
1938年3月,日軍侵占風陵渡,直逼關中東大門潼關,西安城內人心惶惶。由北平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北洋工學院等院校組建而成的西安臨時大學岌岌可危。為保存高等教育火種,西安臨時大學的師生翻越秦嶺,南遷漢中,并將學校更名為國立西北聯合大學。從此“弦歌不復輟響,絳帳于焉重開”,西北聯大遂開啟了在漢中的8年辦學之路。雖然此后經歷了幾番分化與改組,西北聯大仍然譜寫了戰時高等教育的輝煌篇章。
目前學界對抗戰時期遷往大西南的知識分子群體有著深入的關注和研究,人們對陳寅恪、吳宓、朱自清、劉文典、聞一多、沈從文等人在昆明的經歷耳熟能詳,津津樂道,但對從平津地區西遷南渡到西安、漢中的知識分子群體所知較少。作為抗戰時期西北地區的最高學府,西北聯大云集了如黎錦熙、許壽裳、曹靖華、楊晦、陸懋德、羅章龍等一批著名學者在此執教,他們在漢中地區留下的文學足跡,是抗戰文學的重要遺存,值得我們追懷與銘記。
1938年,黎錦熙隨西安臨大來到漢中城固,先后擔任國立西北聯大、國立西北師范學院、國立西北大學中文系主任,主講《新著國語文法》《音韻學》《修辭學》等課程。他一邊考察方言,一邊寫下了大量舊體詩。1941年發表于《城固青年》創刊號上的長篇敘事詩《鐵軍抗戰歌》,以雄渾激昂的語調唱響了大時代的主旋律:“二十六年新七夕,魔兵轟橋牛女泣。溯自倭寇陷東北,中經淞滬又榆熱;冀北逼我城下盟,冀東旋報金甌缺;豐臺咫尺森炮壘,一聲驚破盧溝月。”他以史家筆法記錄了中國軍隊在抗戰中所取得的“壯績”,書寫了一曲回腸蕩氣的抗戰之歌。曾任西北聯大歷史系教授、法商學院院長的許壽裳,在從成都去往昆明的飛機中追憶自己抗戰以來的經歷:“漂泊生涯亦自耽,忽從西北到西南。長安城固名何好,都是匆匆暫駐驂。”著名經濟學家、政治活動家羅章龍在漢中期間,常于著述授徒之余寫詩自遣。《川陜棧道詩》描繪了由川入陜的險峻風光:“穿云棧道白龍灣,轍輾蒼溪越萬山。明月中秋天宇凈,振衣千仞渡蕭關。”《秦麓草堂述懷》則表現了他身處亂世依然沉靜達觀的人生態度:“頻年依嶺麓,研理望高岑。辨字探嶓冢,忘機息漢陰。”歷史系教授陸懋德,在系統考察了漢中地區的歷史遺跡后寫下組詩《漢中古跡雜詠》。其詩能將歷史的沉思與詩意的感性融為一體,比如寫武侯祠:“廢瓦頹垣風颯颯,淡云斜日雨絲絲。豐碑剝落淪秋草,誰識當年丞相祠。”再如寫韓信拜將臺:“乞食王孫一世輕,登壇大將萬人驚。項劉成敗何關己,贏得血淋長樂鐘。”化學系教授劉拓,一邊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指導青年教師和學生研制蠟燭、栲膠,以緩解當地物資短缺的困難,同時熱衷于詩詞寫作。他善書法能詩詞,在擔任理學院院長的同時還兼任過文學院院長。盧溝橋事變爆發后不久,他就揮筆寫下《蘇幕遮》:
夜方闌,風乍烈。鼙鼓東來,震破盧溝月。猛獸橫行人跡絕。腸斷金陵,夢繞燕山缺。吊忠魂,埋暴骨。仰問穹蒼,此恥何時雪。浩劫當頭宜自決。三戶猶存,曷患秦難滅。
其壯懷激烈,堪與西南聯大的馮友蘭、羅庸兩位教授合作的《滿江紅》比肩。
陳平原在《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中曾專辟一章討論西南聯大教授的舊體詩,認為他們的詩作“不僅僅記錄下當事人在特定歲月的艱辛生活,更是那個時代中國讀書人的心靈史”。其實,西北聯大教授們的舊體詩亦是如此。他們跋山涉水,在顛沛流離中來到偏僻的漢中,雖然也時有“背吹聞短笛,心墜發羈愁”“國難家憂誰共訴,長教冷月照鴛湖”的惆悵,但能始終保持弦歌不輟,精神不墜,心存“授徒慚自了,樹木盼成林”“轉徙存完卵,栽培衍嫩枝”的理想之光。這些舊體詩不僅反映出他們在西遷南渡中的漂泊經歷,記錄下他們生命歷程中的詩與思,也彰顯了抗戰時期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品格。
校園文學作品的多元呈現
現代大學是現代文學最重要的發生地。近年來,有關北大、清華、北京女高師、燕京大學、東南大學、武漢大學、西南聯大等高校的校園文學創作成為學界關注的熱點,然而西北聯大師生的文學作品還未進入研究者的視野。這本《作品選》的出版為補充和完善現代大學校園文學提供了一塊重要的“拼圖”。
西北聯大教師中熱衷于文學活動的既有黎錦熙、楊晦等語言學家和作家,有曹靖華、盛澄華、余振等翻譯家,還有羅章龍、許興凱等經濟學家和日本史專家。他們有的擅寫舊體詩,如黎錦熙、羅章龍等人;有的擅寫戲劇評論,如楊晦的《曹禺論》;有的擅長章回體通俗小說創作,如許興凱的小說《縣太爺》。尤為引人注目的是,聯大教師中有一批著名的翻譯家,如盛澄華對紀德作品的翻譯,于賡虞對但丁《地獄曲》、雪萊《西風歌》的翻譯,楊晦對莎士比亞劇作《雅典人臺滿》的翻譯,曹靖華、余振、魏荒弩等人對俄蘇文學的翻譯,都為西北聯大學子提供了豐厚的文學滋養。正是這些在創作、研究、翻譯方面成就卓著且風格多樣的知識分子,造就了西北聯大文學教育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也促成了西北聯大學子在文學上的多元探索。教師們率先垂范,學生們競相效仿,于是師生互動,蔚然成風,形成了濃厚的校園文學氛圍。
西北聯大一直重視對學生寫作能力的培養,要求全校一年級學生必須寫作“修養日記”及“讀書札記”,還規定“學生每星期必背誦模范國文若干篇”。這些舉措大大激發了全校學生的寫作熱情。在文學方面有所成就的學生,既有來自國文系的木將(耿振華)、揚禾、孫藝秋,外文系的夏照濱、李滿紅、王黎風、牛漢,歷史系的唐祈,還有經濟系的祁東海以及航空工程系的王秉釗等人。可見,西北聯大的校園文學氛圍是全覆蓋式的。他們的作品雖然有著共同的時代主旋律,但仍然帶有強烈的個人印記。木將的憤激、李滿紅的豪放、牛漢的真摯、唐祈的深沉、孫藝秋的優美,一起繪制成西北聯大文學作品的多彩畫卷。師生們不拘成規,將古典與現代、鄉土與校園、通俗與先鋒、紀實與抒情等諸種元素交織在一起,呈現出多元互滲的復雜面向。這種內在的豐富性也促使西北聯大學子在文學上多向發展。他們中有后來走向延安的柳青,有七月派詩人牛漢,九葉派詩人唐祈,翻譯家劉遼逸、龔人放等人。這些杰出人才的涌現體現了西北聯大在文學教育方面所取得的突出成就,西北聯大也由此成為探究現代大學與現代文學發展的一個重要樣本。
為了加深對西北聯大校園文學的認識,《作品選》集中打撈了一批表現西北聯大校園生活的作品。尹雪曼的《秦嶺南北馳騁記》記錄了西安臨時大學翻越秦嶺,進駐漢中的全過程。夏照濱的《西北聯大剪影》、吞吐的《西北聯大動靜》、紫紋的《抗戰期中的西北大學》、李紫尼的《戰時后方的大學生活》等紀實性散文,為我們提供了更多校園生活的生動細節。西北聯大辦學條件艱苦,學生們往往幾十個人擠在一間大屋子里,睡著大炕式的木床。他們穿著破衣爛褲,每天“在白水青菜豆腐之間翻滾”,時常和跳蚤、耗子、蚊蟲斗爭,還得提防傳染病“疥癬”的侵襲。雖然如此,“他們沒有悲哀,沒有怨言”,總是“用熱烈的情緒唱出他們內心戰斗的歌”。他們白天在教室或圖書館用功讀書,晚上在汽燈下勤奮地筆耕。讀書之余,他們組織經濟學會、地理學會、外國語文學會,更有各種壁報社,各種問題研究會。他們聽演講,為抗日將士募集寒衣,慰勞出征壯丁家屬……凡此種種,都使“這里流蕩著一種嚴肅的新氣息”,這是“抗戰的熔爐中鍛煉成的中國進步的一個面影”,是那個苦難而又激昂時代的精神影像。
在此次校園文學“遺珠”的打撈中,有一個重要收獲是發現了一篇表現西北聯大校園生活的小說《三月江城》。全書8萬多字,1946年由北平江城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作品以濃郁的抒情筆調表現了西北聯大學生詩意浪漫的青春故事,可以算是一部西北聯大的“未央歌”。
以“漢中路徑”通往抗戰文學
西北聯大所在地漢中,素有“西北小江南”的美稱。這里風景如畫,氣候宜人,歷史悠久,古跡眾多。在硝煙彌漫的戰爭年代,漢中就像一個寧靜、溫馨的搖籃,接納了來自四面八方的青年學子,哺育了他們的成長。每逢周末或假日,西北聯大的學生們相約在古路壩附近爬山,在城固郊外散步,在漢中的街頭徜徉,到樊噲墓、蕭何墓、張騫墓等地憑吊,或是去綠油油的麥田和油菜花遍地的原野上踏青。漢中的青山綠水、歷史遺跡,已經深深地鑲嵌在他們的青春記憶中,也奠定了他們作品中優美的田園底色。李紫尼的《三月江城》就把漢中城固的四季描寫得美輪美奐:春天桃花盛開,夏天麥芒成堆,秋天紅葉爛漫,冬天梅花嬌艷。從城固境內流過的漢江,也成為西北聯大師生筆下一道美麗的風景。黎錦熙在游城固城南桃林時寫下“遠香縈漢水,莫遣逐東流”,羅章龍在欣賞漢江夜景時寫下“平沙渺渺闊,春水繞巴丘”。作為漢中人民的母親河,漢江也成為流淌在西北聯大師生作品中的一條情感之河,夢想之河。校園詩人木將曾佇立在漢江之濱,眺望著漢江“流向迢遙的遠方”,牛漢在漢江邊上“朗誦著夢境中綠色的生活的詩句”。由此可見,漢中不僅是戰時知識分子的避難之所,也是抗戰文學生成的一個重要的文化地理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抗戰文學研究完全可以在重慶、成都、昆明、桂林等地之外,開辟出一條獨特的“漢中路徑”。
當然,所謂“漢中路徑”并非僅局限于西北聯大師生在漢中地區留下的文學足跡,更著眼于漢中與其他地區的互動關系。由西北聯大師生的創作活動可知,抗戰時期的漢中雖然地處偏僻,交通不便,但并非一個封閉的文化空間,而是始終應和著時代的脈搏,與其他地區聲息相通,休戚與共。1939年1月錢玄同病逝,西北聯大師生為他舉行了盛大的追悼會,詩人木將寫下《悼錢玄同先生》。1940年4月,為了紀念在嘉定大轟炸中身亡的武漢大學詩人易銘(原名文健),西北聯大學生推出紀念詩輯,唐祈寫下散文詩《招魂》。1940年10月,魯迅逝世4周年之際,西北聯大學生在《文藝習作》上登載了《遙寄魯迅先生》。1942年蕭紅在香港病逝,李滿紅寫下《哀蕭紅》,為“美麗的花朵,含著露珠凋謝”而哀慟。由此可見,西北聯大師生的文學寫作始終與其他地區密切互動,是抗戰文學版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由于處在西南與西北的交叉地帶,漢中在既往的抗戰文學研究格局中常常被忽視。也正因為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使漢中有可能成為連通大西南與大西北抗戰文學的一條通道,為未來的抗戰文學研究提供新的觀察路徑。
《西北聯大文學作品選》的出版,為研究抗戰時期知識分子在漢中地區的文學活動提供了大量文本實證,為研究抗戰時期西北地區的高等教育提供了豐富的史料支撐,填補了現代大學校園文學的重要空白,為研究現代大學與現代文學的關系提供了新的樣本。以西北聯大所在地漢中為視點,以西北聯大師生的文學作品為依托,重新進入抗戰文學發生的歷史現場,將會打破既往抗戰文學研究的區域隔閡和模式化認知,為抗戰文學研究開辟新的視野。
(作者:姜彩燕,系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