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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韓東:太平洋,太平洋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 | 韓東  2024年02月22日07:41

    一九九五年或者是一九九六年,一天我在工作室里寫作,接到了趙步陽的電話。趙步陽問我這兒有沒有歐寧的照片。他的嗓音本就細弱,此刻壓低了聲音,幾乎是氣聲,聽上去就像特務接頭一樣。“你那兒有沒有小歐的照片?”猶如一句暗語,我完全回答不上來。實際上趙步陽也沒等我回答,他繼續說道:“如果沒有小歐的單人照,和小歐的合影你有沒有?合影中有沒有小歐正面的、照得比較清楚的?”

    我說:“你想干嗎?難道要用在追悼會上?”

    趙步陽說:“是的,放大以后小歐的追悼會要用。”

    “打住。”我說,“我們最好還是別開這種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小歐已經去了。”

    “去了?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趙步陽緊張地措辭,最后他說,“小歐逝世了。”

    趙步陽始終沒有說“死”字。就死亡而言,“逝世”的確比“死”更加確鑿無疑,更加正式。這大概也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書面語的莊重和權威。就像為配合趙步陽的說法,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

    趙步陽掛了電話。他沒有進一步追問照片的事。可見問我這兒有沒有小歐的照片,只不過是他通知死訊的一種方式。當時趙步陽就在小歐家里,幫忙處理后事。想必放下給我的電話,他還要打電話給蔡東、南人他們,開頭必定是問:“你那兒有沒有小歐的照片?”最后以“小歐逝世了”結束。當著小歐父母和妹妹的面,他的確不好意思說“死”,說小歐死了至少是一種不尊重。

    晚上,我們不約而同去了趙步陽家。趙步陽已經從小歐家回來了,頗有點氣定神閑的感覺,至少不像在電話里那么緊張和尷尬了。對我們同時上門他并不驚訝,將我們一一讓進他那不足七平方米的小房間。趙步陽不提小歐,我們也不好主動——在電話里他只是通告了小歐“逝世”,沒有涉及死因。我們只是說:“太突然了。”“怎么會是這樣的?”趙步陽不接話茬,問我們說:“都吃過飯了吧?”他還說:“今天真夠冷的,氣溫至少降了有十攝氏度。”趙步陽忙著燒開水泡茶,布置煙灰缸,大概在等人到齊。

    這個圈子經常來往的有七八個人,也就是趙步陽打了一圈電話出去通知噩耗的那些人。大家對趙步陽家可說是熟門熟路,可同時聚齊、都來了是從沒有過的。擠在小房間里,聚會尚未正式開始,屋里已被抽成了煙囪。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話:屁暖床,煙暖房……煙氣彌漫中,我覺得小歐也來了。他竟然也來了,這件事完全不應該吃驚。小歐不就是這幫人中最活躍的一員嗎?尤其是他和趙步陽的關系最近(他倆是大學同學)。來趙步陽家會合,誰都可以缺席,唯獨小歐不行。此刻他極其自然地坐在趙步陽平時睡覺的那張折疊床的床沿上,將手伸向小茶幾上的煙盒,彈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我也知道這可能是一個幻覺,對面的那人有可能是老德,但為什么就不能是小歐呢?

    有人開始講述小歐之死(死因及過程),我覺得整件事是由小歐自己講出來的。他嘬煙的嘴唇始終在翕動,但聲音細弱、平靜,很像是趙步陽的嗓子。也就是說,我看著面目不清的小歐,耳朵里收聽到的卻是一個類似趙步陽的嗓音,某種奇怪而分裂的視聽方式把我迷住了。開始時也許是刻意為之,后來竟然像魘鎮一樣無法自拔。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有和我同樣的感受。

    整個過程中,趙步陽的父母在客廳里看電視。槍炮聲和零星的對白通過小房間反鎖的門不時傳進來,模糊到失真,提供了另一個時空維度。再一個時空就是昨天晚上的太平洋泳浴中心了。

    據小歐說,昨天下午他們律師事務所來了他的四個中學同學。是中學同學,不是大學同學,小歐的大學同學是趙步陽。這四人是兩男兩女,但并非兩對,互相之間也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聽說小歐混得不錯,相約前往探訪、問候。律師事務所雖然不是小歐開的(他只是打工),但并不妨礙老同學們造訪、參觀和向小歐表達由衷的祝賀。小歐熱情接待,結束后堅持請幾位去大廈內的一家茶餐廳吃了便飯。說是便飯,但也喝了兩瓶紅酒,五個人兩瓶并不算多。飯后,小歐繼續待客之道,力邀他的中學同學去附近新開張的太平洋泳浴中心游泳加桑拿。

    于是他們進入太平洋這個陌生而廣大的所在。陌生,是此前小歐也沒有去過,不知深淺;廣大自然是說這個名字,太平洋呀。五個人在前臺買了泳衣泳褲,踏足其中,除了他們,游泳池里再沒有別人了,甚至不見工作人員。池子里就這么五個泳客,不大也大。太平洋碧波蕩漾、紫氣氤氳(被頂棚上射燈照的),水溫保持在二十六攝氏度左右,體感舒適無比。三個男同學隨即向一無所知的大洋游去,兩個女生卻不下水,坐在馬賽克鑲嵌的池沿上泡腳。所以說,同樣一片水域,你可以看成大江大洋,也可當作家門口的小溪,一切由我們的主觀而定……

    兩個男同學游了一圈回來,就扒著游泳池邊沿,不再游了。兩個女同學仍在泡腳戲水,男同學一邊一個將她倆夾在中間,仰著水淋淋的腦袋和她們閑聊。就這樣聊了很久、很久,大概因為各自都覺得這樣的姿態太舒服了,而且非常浪漫,恍惚間真覺得自己置身于某個電影鏡頭里。小歐說,其實他遠遠地看見了,就差沙灘和幾棵椰子樹了。遠遠地就像做夢一樣,兩位青春少女還沒有被陽光曬黑,而兩個男孩皮膚光潔,閃著水光,猶如兩頭水獸從大海里冒出,被浪潮推至她倆腳下,馴服地趴臥在兩側。“因此我就不去打攪了。”他說。

    但他還是破壞了這感人的畫面。四人中的一個突然問:“歐寧呢?”這時候水面上早就沒有了小歐的影子,他不在游泳池里,甚至也不在世界上了。小歐已遠遠地(更遠地)退了出來。“他們在深水區發現了我的遺物,”他說,“也就是我的尸體。”

    醫院的鑒定是酒后溺亡。小歐辯解道:“其實我沒喝多少酒,五個人兩瓶,而且是紅酒。你們是知道我酒量的……”

    已經沒有人在聽他說了。給我的感覺是,小歐最后消失的是他那不顧一切的分辯的聲音。我盯著的那個位置上已經沒有了形象,老德的身邊空出了一道縫隙。

    第二天,我照常去工作室寫作,打開電腦卻寫不出一個字。那就寫一點悼念小歐的文字吧,仍然無從下筆。時間太近了,怎么說呢,就像死亡沒有成熟一樣,尚不能收獲有關死者的任何回憶。小歐似乎還滯留在太平洋泳浴中心的那一池碧波里,或者仍然坐在這幫哥們中間,就像昨天晚上那樣。

    打出去接進來不少電話。和我通話的人一概是昨天去了趙步陽家的,少不得還是說小歐。所以又有一種感覺,他目前就存在于那根電話線上。電話線有無形的以及我看得見的部分,我看見的那部分此刻就拖在電話機后,一直延伸到墻角,在那兒臟兮兮地窩成一團。小歐就待在那根狹窄、寒酸的皮線里,真是太可憐了。

    每個人都覺得對方應該悲傷,因此互通電話又像是探聽虛實。

    “你怎么樣?沒什么問題吧?”

    “我還好。你呢?”

    “我也還好。”

    但總得說點什么、有所表示吧。于是我說:“我們中間還沒有誰死過呢。”

    “嗯嗯,開始了……”

    老德說了一件奇怪的事,是關于名片的。我們這幫人中,只有小歐印制了名片,并且在第一時間發給了這幫人每人一張。小歐有名片而我們沒有名片,也是工作需要,他是律師,在我們看來就是“社會人”。而我們的社會,當時正流行名片,只要是混社會的都會印名片、發名片,名片無所不在。我們沒有印名片則是因為搞寫作,正在或立志從事文學。名片這玩意兒在大家看來過于庸俗,沒有名片恰恰是我們的集體名片。當然了,只有小歐是例外,我們亦完全可以理解。

    我們不印也不發名片,卻會收到很多名片。在社會上游走名片不禁如雨而下,將它們集中起來,放在專門的名片夾里或者隨便什么容器里,積少成多,可作為通信錄使用。老德放名片的地方是一只云南少數民族的彩繪木碗。他對我說的那件事是:接到趙步陽通知噩耗的那個電話,獲悉小歐已經“逝世”,老德抬頭一看,小木碗里堆成一堆的名片的最上面赫然放著小歐的名片。“寬大律師事務所 / 歐寧”,下面的一行略小的字則是“具有正規律師資格和有關證書”。

    “你說這事巧不巧?我和小歐至少三個月沒有聯系了,他的名片怎么會到了最上面?”

    我說我不知道。老德說:“太巧了,太奇怪了,簡直是鬼使神差……命中注定!”

    老德用詞不當,但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他屬于談論征兆或者預感的神秘派,死亡對他們而言并非悲傷(至少目前如此),而是神秘。

    南人是感恩派代表,開始大談小歐的恩德。他是這幫寫作的哥們中最年輕的,就算這伙人中算進小歐,南人的年紀也是倒數第二。也許因為年輕,南人野心巨大,一心以為自己將會成為一位留名文學史的大作家。一次小歐宣布,將來要做這幫人的律師,我們所有的著作權官司他承包了,并且不收取任何費用。在場所有的人都聽見了,沒當回事,南人就不一樣了,他覺得這無異于上天的許諾,不是許諾了我們(主要是他)一個免費的律師,而是許諾了一個有關未來的光輝前景。你想呀,當時這幫人誰都沒有出過書,而所謂的著作權和出版不免相關,而且也只有著作大賣了才談得上官司。

    “小歐就是一個天使,上天的使者。”南人說,“是為傳遞信息而來的,而現在任務已經完成。”最后南人不無遺憾地表示,“以后,我們就沒有律師了。”

    他沒有說上天收回了許諾,只是說我們沒有律師需要另找。言盡于此的確有了一點悲傷的氣氛。死亡不就是不能履行職責嗎?合同或者承諾無法兌現?雖然我們和小歐之間沒有簽訂任何合同,可他離開了,無法再做我們的哥們卻是不爭的事實。

    追悼會這天,大家都起得很早,天沒亮就趕往市中心的金陵飯店門前集合。趙步陽說,屆時會來一輛中巴,接上我們去殯儀館。

    清晨時分,平時車水馬龍的新街口不見行人,也沒有一輛車。環衛工人尚未結束工作,在路燈的照射下旁若無人地掃著馬路,竹枝做的大掃把在柏油路面上劃拉出清晰提神的刺啦聲。我們都有一點興奮,因為從沒有這么早起來過,更別說一幫人聚在一起,相約去某個地方。寒冷刺激著我們,有人開始發抖。說來也怪,正好有一個擺地攤的,一張塑料防雨布鋪在金陵飯店的車輛入口處,上面放的居然是衣物——大概是工廠直銷,有棉衣、褲子和翻毛勞保皮鞋。這么一大早竟然有人擺攤,也可能是昨天晚上就擺下了,沒有及時收攤吧?

    一幫人圍過去,問價買衣服,興奮不已。老德當即就買了一件軍大衣,披裹在身上。我則買了一雙勞保鞋,也換上了,舊鞋被踢到路邊。中巴開來以前,我們一直圍著攤主在鬧騰,挑衣服、試衣服,用手電筒照著付錢、找零;中巴來了以后集體呼嘯而去。蔡東是最后上車的,他一面跑一面提著那條剛套上去的背帶褲。

    這輛中巴是為我們特地準備的。車來的時候趙步陽已經在車上了,是他把中巴領來的。天色將明未明之際,我數了一下人頭,心想,這幫人和死者的關系的確有些特殊。我們既不是小歐的親戚,也不是他的同事,更不是發小或者他的小學、中學同學,我們純粹是小歐的朋友、哥們。這體現了小歐自由擇友的一面。然而我們這幫人卻是因文學結緣,這幫人中只有小歐不寫作,因此說到自由結交,也只是對小歐而言的。

    車上的座位有一大半是空著的,即使空著也沒有非寫作的家伙插足。隨著車廂里逐漸明亮,這點看上去頗為奇怪。至于到底奇怪在哪里,我也說不上來。也許是我們的隊伍已經被迫純潔了吧?就像我們和小歐隔著的不是生和死,而是因志向不同,才有了相異的人生或者結局。那道寬闊的裂隙在晨光的照耀下越來越清晰了,又消隱在晨光中……

    也許是為打破車上沉思的氣氛,蔡東說話了。他從前排轉過臉,沖大家嘿嘿一笑,露出那排標志性的被煙熏得黃黑的門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開始了,真的開始了!”蔡東說,然后又不說話了。

    “什么開始了?”賈新詡問。

    “你說呢?”蔡東說,“死亡啊,死亡開始了,就在我們中間!”

    盡管聳人聽聞,但他的后半句話值得肯定,因為把小歐包括在了“我們中間”。小歐死了,并非一個和我們無關的人死了。可蔡東下面的話就有點瘋狂了。“小歐是我們中間年紀最小的。”——這點我想大家都沒有異議。“是吧?”蔡東問道,“也就是說,我們這幫人是從年齡最小的開始,是倒過來的,年紀越小,死得越早!”說完,蔡東的眼睛就像探照燈一樣在每個人的臉上梭巡,我不禁起了一片雞皮。

    所有的人開始暗自回顧自己的年紀,尤其是在這幫人中的排序。我和老德年紀最大,驚了一回把心放回肚子里。南人不然,迎著蔡東的目光問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蔡東笑道,“你的年紀倒數第二,下面,就輪到你啦!嘿嘿嘿。”

    南人說:“我操……”然后就說不下去了。

    老德說:“小蔡啊小蔡!”

    蔡東的這個玩笑開得很成功,你很難說他是在安慰年紀大的(比如老德和我),還是在刺激南人他們年紀小的。至少一半對一半吧。繼南人的“我操”和老德不明所以的感嘆后,車廂里開始沸騰,有人在罵蔡東烏鴉嘴,有人說:“小蔡太他媽的大嘴巴了!”實際上蔡東并非就那么魯莽,待大家稍稍平靜,他說:“我排行倒數第三,南人,別受不了啊,你下面就是我。”

    “我操!我操!”南人仍然接不上話,但他的表情已經沒有剛才那么驚恐了。

    “你怕個屌啊!死算個屌,我就不怕,雖然,我可能會比你多活十年八年……”

    “慢,慢,”南人說,“可以多活十年八年嗎?”

    “可以啊,”蔡東說,“我說的只是一個順序,沒準你能活到八十歲,我活到九十多,老康、老德活到一百二!”

    南人說:“我也不需要活那么久,能把世界名著寫出來就夠本了。”顯然,他已部分恢復了幽默。

    “但也有一種可能,”蔡東道,“就是從小歐開始,往后一年一個。”

    “我操,我操……”

    追悼會開始時天已大亮,大家前往告別廳參加儀式。從中巴車上下來的我們這一伙組成了一小隊,跟在大部隊后面,進門之際領取了黑紗、白花和一塊手帕。進入高大、陰暗的告別廳后則站在最后,位于與會者最外圍。

    來送小歐的人不算少,除了親友、同事、同學,大概還有小歐的客戶,目測少說也有一百人。這些人默哀時我們就默哀,他們鞠躬我們也鞠躬(對著一片臀部),行禮如儀。趙步陽已經不見了,等我發現想去問身邊的南人時,麥克風里傳出趙步陽細弱的嗓音。他作為死者生前好友開始致悼詞。

    這篇悼詞不敢恭維,總之就是一堆廢話,除了一些文學化的修辭(這方面趙步陽拿手),等于什么都沒有說。開始我并沒有這種感覺,直到趙步陽反復提及了小歐自學成才的事實(至少說了有三次),我這才明白關于小歐也的確沒有什么可說的。

    小歐和趙步陽讀的都是職業大學,是文秘專業的同班同學。趙步陽由于家庭關系(父親是著名詩人),畢業后不找工作,決心賣文為生。小歐卻沒有這樣的家學淵源,可志向更大,竟然自學了全部法律專業的本科課程,并且考取了律師資格。他的律師證有目共睹(我們都見到過),工作單位也盡人皆知(寬大律師事務所,有名片為證),可小歐經手并打贏的官司,這會兒趙步陽連一個都說不出來。趙步陽斷言:“如果沒有出這樣的意外,歐寧一定前程似錦、前途遠大!”可不是這樣嗎?

    我一面聽,一面覺得很悲哀。心想如果死的是我,無論是誰致悼詞,也沒有什么值得說的吧?除了在文學期刊上發表過四個短篇小說、加入了市作協,本人就沒有任何成就可言了。無論是我還是南人,我們的“世界名著”都埋藏在歲月深處(未來),然而年輕的生命已經終止……在這幫人中我雖然年紀較大,但還是年輕,年輕到可怕,而所謂的年輕就等于無甚可說,特別是在如此莊嚴肅穆的場合……

    哀樂再次響起,人群開始有序向前移動,列隊向死者遺體告別。

    站在后面時,我始終低著頭,即使沒有低頭,也無法越過幾層人叢看清楚前面。這會兒大家分散開,我看見鮮花或者花圈叢中的那張靈床了。小歐直挺挺地躺在上面,開始只是一個形狀,后來就纖毫畢現了。雖然早有準備,但我還是被嚇了一跳。他仍然穿著那件從不離身的咖啡色皮夾克,皮夾克沒問題,平時小歐皮夾克的領口總有襯衫領子,或者他會在里面穿一件汗衫。此刻那皮夾克里面什么都沒有,小歐明顯是赤身套著那衣服的。我反應過來,這是他死后被套上去的。可里面的衣服呢?對了,因為游泳脫掉了。我的目光繼續上移,看見了小歐的頭發,向腦后梳起,被梳成了一個大背頭。發絲上閃著油光,一縷一縷的,就像沒有干透,就像那顆腦袋是剛從水里撈上來的,游泳池里的池水發膠一樣將小歐的頭發固定住了。小歐的臉我沒敢看,竟然也能做到視而不見。為避免看清他的五官,我抬起頭來,我的天哪,一張小歐的巨幅遺像(大概有兩米見方)就懸掛在靈床后面。此人正瞇縫著眼睛,沖我嘻嘻而笑,原來,他在這里等著我啊。我真沒想到,小歐竟然如此年輕,甚至幼稚(就像十五歲少年的面容),沒想到他如此開心,如此巨大……也許是巨大放大了他的年輕和高興吧,總之我沒能控制住自己,眼淚唰地從眼眶里涌了出來。

    我沒有想到自己會哭,更沒想到會在這個節點上,竟然哭得無法自制。按照后來南人的說法,我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幅度相當大。自然我自己看不見,也不覺得。南人說,他們站在我后面,本來是不準備哭的,看見我哭大家才哭了,意思是他們是被我嚇哭的。這當然屬于事后調侃,可在當時,我的確聽見了周圍爆發出一片哭聲,此起彼伏的哭聲又加強了我的悲傷,至少讓我覺得,此時此地痛哭一番也不算太丟人吧。

    由于哭得無法自禁,我略過了向小歐家屬致哀的環節——小歐的家人靠邊站成一排,正接受魚貫而出的眾人的慰問,握手、擁抱、輕聲說著什么,我卻停下來不走了。我讓大家從我的身邊走到前面去,自己則轉身逆向走向告別廳大門。周圍的人群從稠密到稀疏,哀樂和悲泣聲也越發輕淡,終于,我從告別廳里走了出來。

    外面陽光燦爛,空氣尤其新鮮,我站在臺階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經風一吹,眼淚也基本干了,但眼睛肯定仍然紅腫。我瞇縫著多少有些異常的眼睛,向臺階下四處打量了一番,實際上什么也沒有看見,否則的話也不會走向那條驀然出現的“游廊”,不會走向那個坐在水泥椅子上的年輕女人。

    也許是我看見了那女人,但覺得與我無關。正因為與我無關,所以才會向她所在的“游廊”上的椅子信步走了過去。相距一定距離,我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發現那女人也在看我。她的眼睛哭得就像兩顆桃子,甚至仍在啜泣。大概是從她的狀況我反省到自己也是兩眼紅腫、含著一泡淚水的吧?這沒有問題,可怕的是我突然發現,我認識這個女人。這時已無法回避,女人抬起頭,不無悲傷地說:“你來啦?”

    我點點頭,回答道:“你也來了?”然后我們就沒有話說了。

    我一時想不起女人的名字,但記得她是小歐的一個客戶,在一次聚會上小歐特地帶了女人過來。說是“特地”,是小歐事先和我說過,要介紹一個女孩兒給我。當時我剛剛離婚,此舉體現了小歐的哥們情義以及體貼周到。為了不違拗朋友的好意,后來我和那女人也交往了幾次,甚至有了肌膚之親。但終究不是一路人,當對方表示非我不再嫁(我想起來了,女人是離過婚的,和我一樣,小歐幫她打的正是離婚官司),本人立刻就退卻了。

    小劉(對了,她姓劉,小歐或許就沒有說過她的全名)開始追殺我,這件事當時鬧得滿城風雨,我周圍的朋友小劉都找過,最后還是小歐和小劉進行了一次長談。也不知道他對她說了些什么,大概展示了作為一名天才律師特有的辯才,小劉從此便消失了。不僅從我們的圈子里,似乎也從世界上,乃至從我的記憶里。沒有人再提過小劉。

    死亡將此人釋放出來。此刻小劉就在我對面,和我近在咫尺。我們淚眼相望,就像相互之間有千言萬語一樣,深情難禁呀。當我意識到這一點,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下,果不其然,那幫哥們已經從告別廳出來了,正站在臺階上向這邊眺望呢。沒有誰走過來,他們只是站在那兒,居高臨下,一切盡收眼底。難免指指戳戳,竊竊私語,我回頭的一瞬間,又都裝得一本正經,假模假式地越過我和小劉平視遠方。

    小劉正對著他們,自然看見了這幫人,按說也應該走過去打個招呼(畢竟認識)。可她不為所動,就這么挺直腰背坐著,目不轉睛自下而上地望著我(她坐著,我站著)。眼淚再一次從她的眼眶里涌出來。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小劉站了起來,她站起來不是看見了久違的熟人,而是拿著手帕,要為我擦去眼淚。

    我一面躲避一面說:“不用,不用……”實際上我應該說:“我不需要,我沒眼淚。”后一種表述才比較接近事實。小劉也不深究,而是極為順從地又坐下了。坐下的同時,向我遞上剛才的那塊手帕(上面沾有她的淚水),意思是你不讓我替你擦,那就自己擦吧。

    “不用,不用,我有,我有。”我邊說邊鬼使神差地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擦著臉上并不存在的眼淚,轉身離開了。我向那幫哥們走過去。

    走到半途,這才意識到我根本就沒有眼淚,使用手帕絕對是掉入了一個陷阱。于是我立刻丟開了手帕,就像那是一團燙手的火焰。一陣風起——我想所有的人都看見了,我丟掉的那塊白色的手帕飄飄忽忽,最后落在了路邊修剪整齊的冬青樹頂上。

    走回朋友們中間,我對他們說:“不是那塊手帕。”

    “是哪塊手帕?”

    “就是開追悼會以前統一發的那塊,每個人都有,你們別誤會啊。”

    “我們誤會什么了?”

    突然我意識到自己竟然如此之蠢,完全沒有必要做這番畫蛇添足的解釋的。

    “太感人了。”賈新詡說,指的是剛剛他們目睹的那個畫面。

    “看見小歐我沒有哭,看見老康哭了我還是沒有哭,”老德道,“但看見有人久別重逢就忍不住啦!”

    蔡東則說:“愛與死是連在一起的,哪里有死亡哪里就有偉大的愛情,否則怎么會說是方生方死呢?”

    南人反駁說:“應該是方死方生。”

    連趙步陽都說了一句:“的確深情款款。”

    返程的中巴車上,這幫人終于有了一個新的主題,不再討論誰先死誰后死了。

    這以后每年一次,我都會舉家前往白龍山公墓給小歐掃墓。

    所謂舉家,開始時只是我一人。一年后我和我新婚(亦是再婚)的妻子,雙雙前往。獻花點蠟,在一只鐵桶里燒紙,完了夫妻二人會對著小歐的墓碑三鞠躬。那塊墓碑上的文字和小歐生前的名片一模一樣,“寬大律師事務所 / 歐寧”,下面是一行略小的字“具有正規律師資格和有關證書”,如果不考慮阿拉伯數字的生卒年月,完全就是小歐名片的放大。

    每次掃墓,臨走劉慧君都會說一句:“如果不是你,我和老康也不會結合的。”我加以糾正道:“如果不是你的死,我們是不會在一起的。”劉慧君不免會翻我一個白眼。但后來掃墓的次數多了,她也就不再翻白眼。

    再后來,我們有了孩子,每次掃墓都會帶上他,從抱在手上一直到兒子可以自己爬上墓地上的那一百多級臺階。臨走劉慧君和我仍然會說那兩句話。兒子年幼,不解其意,只是傻傻地聽著,表情天真極了。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在聽吧。

    說這兩句話,一開始只是調侃,到后來,竟然有了一些感動的意思。大概也因為此,劉慧君才不再翻我白眼的。直到最后,這兩句話完全成了儀式的一部分,我們麻木不仁地說完,馬上轉身下山。但總的說來,還是感恩,如果不是小歐,我怎么可能有這么可愛的兒子呢?

    兒子見風長,個子已經到我肩膀以上了,幾乎和他媽一樣高了。那年他上四年級,掃墓時,當我說完“如果不是你的死,我們是不會在一起的”,兒子突然說:“老爸,我有一個問題,不吐不快。”我說:“你說。”兒子道:“我是不是不是你親生的,這個歐叔叔才是我親爸?”

    我嚇了一跳,趕緊解釋,將我與劉慧君和小歐的關系從頭道來,講了一遍。幸虧要走一兩百級臺階,足夠我刪除其中的少兒不宜部分,又添加了一些溫情脈脈。下山來到停車的地方,我終于把事情說圓了。這一過程中,劉慧君又翻我白眼,好在她沒有插話。這次以后,那兩句話我們照說不誤,兒子再也沒有問過。爸爸是親爸,媽媽是親媽,而墓碑下面的那個人只是他們的紅娘或者月老,知道這些,兒子已經心滿意足。

    此刻,我再次舉家站在小歐的墓碑前,就只有我和劉慧君兩個人。我們的兒子已經去英國讀書。祭拜已畢,劉慧君說:“如果不是你,我和老康也不會結合的。”

    我說:“也是,如果不是你的死,我們是不會在一起的。”

    一模一樣的話,由于兒子不在場,聽上去不免有點異樣。既不像感恩,也沒有感動,甚至也不麻木不仁。我怎么聽出了怨恨的意思?是啊,如果不是小歐英年早逝,我的人生肯定會大為不同,何至于這每年一次毫無新意的上山掃墓呢?劉慧君大概也是這么想的,她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但不是針對我,而是對著此刻萬里無云、高深莫測的藍天。哀怨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小歐那塊字跡已經模糊的墓碑上。

    韓東,1961年出生于南京,山東大學哲學系本科畢業,寫詩和小說。著有文學原創作品多部,代表作品有《扎根》《我和你》《知青變形記》《我的柏拉圖》《爸爸在天上看我》《愛情力學》等。近年出版有《五萬言》《奇跡》《幽暗》《狼蹤》《偽裝》《悲傷或永生》《詩人的誕生》。獲金鳳凰獎章、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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