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楊慶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和80年代的現代文學研究
編者按
“重寫文學史”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重要文學思潮,包含“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新文學整體觀”等新生的文學史理論范疇。本期受訪名家錢理群,和黃子平、陳平原在80年代中期共同提出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概念,對現當代文學的學科建構產生了深遠影響。本期訪談圍繞“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80年代的現代文學研究場域展開,在對話中觸及歷史原貌,呈現出歷史事件當事人的動力、設想、顧慮、實踐和憂思。
本期受訪名家:
錢理群,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魯迅、周作人研究與現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代表作有《心靈的探尋》《與魯迅相遇》《周作人傳》《周作人論》《大小舞臺之間——曹禺戲劇新論》《豐富的痛苦——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的東移》等。
本期采訪者:
楊慶祥,1980年生。詩人、批評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作品有批評集《80后,怎么辦》《新時代文學寫作景觀》,詩集《我選擇哭泣和愛你》《世界等于零》,隨筆集《一種模仿的精神生活》等。主編有大型青年作家研究叢書“新坐標書系”、科幻小說叢書“青科幻系列”、英文版80后短篇小說集The Sound of Salt Forming。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第四屆馮牧文學獎等。
一、 關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
楊:我們還是從80年代談起吧,一般來說,每個時代都有它主導的問題意識,您覺得80年代的問題意識是什么?
錢:目前大家對于80年代的認識有一個很大的誤區,就是把80年代過于理想化了,好像80年代是一個啟蒙的、完全自由的時代。這種看法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是卻脫離了具體的歷史語境。80年代相對于“文革”來說是一種解放,但也存在很多問題。當時最大的潮流就是“思想解放”,但“思想解放”并不僅僅是對“文革”而言的,也是對當時的現實禁錮而言的,所以80年代一直有一個“解放”的沖動,這就是很主要的問題。
楊:所以當時你們提出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實際上就涉及到這些社會環境和學科環境。
錢:對,實際上是涉及到幾個背景的,首先是1983年有一場論爭,當時南京大學教授許志英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3年第1期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五四文學革命指導思想的再探討》,提出了一個問題,“五四”文學革命的指導思想到底是什么?在當時這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因為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里面說得很明確,“五四”文學革命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但許志英在文章中認為是“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或者小資產階級)領導”的,這就動搖了這個毛澤東的結論。其實當時有相當一批人在思考這個問題,許志英是他們中的一個代表,而且他寫出文章來了。記得1978年我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時候,就有一個題目,“談談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發表后對現代文學研究的影響”。
楊:那這個題目是誰出的?王瑤先生嗎?
錢:我估計是嚴家炎老師出的。這是一個一直有爭論的問題,李何林在30年代的一場論爭中就明確表示“五四”文學革命是資產階級領導的。
楊:但是李何林后來改變了他的觀點。
錢:三十年代瞿秋白也持相同的觀點,認為是資產階級領導的,所以他說“左翼文學”是對“五四文學”的反動,因為“左翼文學”是無產階級領導的。這個觀點在30、40年代的學界,在毛澤東的理論出現之前幾乎是公認的,只不過立場不一樣,有人認為資產階級領導是好的,有人認為是不好的。是毛澤東第一個提出來是無產階級領導的。后來李何林到了解放區之后就面臨這個問題,當時他就非常困惑,究竟是誰領導的呢?他經過思考后接受了毛澤東的觀點。所以“五四文學”領導權問題本來是一個學術問題。
1978年我們入學的那道試題我估計是嚴家炎老師想看看我們學生的看法,實質上大家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毛澤東特殊的權威性,在80年代以前大家是不可能質疑他的觀點的,“文革”結束后,才有可能提出這個問題。許志英的文章代表了當時比較敏感的學者的看法,文章發表以后,實際上得到了學術界很多人的贊同,但是后來好像有人對這篇文章表示了不滿,于是遭到批評,就弄得學術界很緊張,于是組織嚴家炎、樊駿等人發表文章,對許志英的文章進行批評。上面要求是批判,但是這兩個人的文章都寫的很嚴謹,很緩和,盡可能采取學術爭鳴的態度而不是政治批判的態度。這件事情當時我們都知道,私下里都在討論,我們是贊同許志英的觀點的,但都覺得許老師太老實,不應該這么直接去碰,所以我們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就直接把時間從“五四”提前了,這樣就把這個問題消解了。
楊:也就是通過時間的提前把領導權問題消解掉了。
錢:對,為什么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動因就是一方面要回避這個問題,另一方面又要提出不同的看法。當時許志英的文章及其爭論提醒了我們,也就是說我們現代文學這門學科還是受黨史的影響。所以我們現在要突破它,就是要擺脫現代文學史作為黨史的一部分的屬性,但是直接提到“五四”又為當時的意識形態不允許,所以干脆把時間往前提,使這個學科能夠從革命史的附屬中解脫出來。
還有一個是學科研究的背景,當時很多的年輕學者都有兩個想法,一個是走向世界,另一個就是打通“近、現、當”代。那么具體到我們三人,恰好具備這個條件,陳平原當時偏向于研究近代,黃子平是研究當代,我主要研究現代。當時我們是很自覺地在這么想,這么去努力。這些想法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里面都有所反映,比如1985年第1期王富仁的文章《在廣泛的世界文學的聯系中開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新道路》,它代表了走向世界的方向,當時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舉動,現在大家可能都不記得了,就是出了一本書,《走向世界文學——中國現代作家與外國作家》,這本書的特點就是旗幟鮮明地強調走向世界。
楊:你們都參與這本書了嗎?
錢:都參與了,都有文章,這本書是我們這批研究者的集體亮相。
楊:后來你們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里面有走向世界的提法,就是受到這個的影響吧?
錢: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5年第3期也很有趣。當時《叢刊》的編輯和現在一樣,也是有執行編委,那個時候的執行編委都是我們的老師,這一期正好是樂黛云老師負責,當時她是我們的副導師,她選我做她的助手,她比較放心我,實際上就是讓我來編,我就抓住這個機會,利用這個權力,集體策劃了這一期。我們可以看看這一期的目錄,首先是論壇:“現代文學史研究要破關而出”,另外特意辦了兩個專欄,一是“現代文學與近、當代文學匯通”,發表的是張中的《近、現、當代文學史的合理分工和一體化研究》。另外一個專欄就是“在世界文學的廣闊背景下研究現代文學”,選的是陳平原《林語堂與東西方文化》等人的文章,還有“現代文學研究在國外”專欄,選的是溫儒敏翻譯的文章。其實這一期才是我們三人的最早合作。
楊:這一期應該是1985年7月出來的,和你們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時間比較接近。
錢:差不多前后。這一期上黃子平的文章《同是天涯淪落人——一個“敘事模式”的抽樣分析》,把古代、現代、當代聯系在一起,當時影響非常之大。你看還有陳平原和夏曉虹的文章,當時他們還在談戀愛,我還開玩笑,說這一期正好當作送給你們的愛情禮品。
楊:我記得在你們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之前,在1982、1983年左右,就有人提出“百年文學史”的說法,比如陳學超的《關于建立中國近代百年文學史研究格局的設想》,我記得是發表在《叢刊》1983年第3期。那“百年文學史”的提法和你們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提法有何不同?當時為什么沒有使用“百年文學”這樣一個概念,而是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個概念,是不是要強調一種種當代意識?
錢:當時我們考慮到,陳學超的那個提法是從鴉片戰爭說來的,我們覺得他還是從政治的角度來說的。
楊:是從近代史的角度來談的。
錢:對,我們主要強調要從文學的角度來說,這樣的話“鴉片戰爭”顯然構成不了一個轉折,比如龔自珍,我們覺得他是古代文學最后的一個大家,但他不是開創者,而是最后的終結者,而“百年文學史”就要把龔自珍放在里面。但是在我們看來龔自珍并不能代表一個時代的開始,所以從文學的角度來說,我們偏重從19世紀晚期開始,這個陳平原更有發言權,當時他正在研究那一段。
楊:對,當時他正在研究蘇曼殊等人。
錢:我們認為最多只能從晚清開始,晚清那就比較接近20世紀文學了。這樣就擺脫政了治社會史的劃分標準,更強調文學本身發展的規律。
楊:后來你們在萬壽寺現代文學創新座談會上提出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發言的是陳平原,但據說幕后的策劃人是你?
錢:哈哈,80年代對于我們來說面臨一個很具體的問題,當時我們還是青年學人(雖然從年齡上來說我已經不是青年了),我們需要爭取自己的發言機會,爭取自己的言論空間。就我個人來說,考入北大讀研究生的時候已經38歲了,當時王瑤先生跟我說,我知道你急于在學術界表現出來,但是我勸你要沉住氣,要厚積薄發,后發制人。我沉默了7年,在1985年才發出自己的聲音,這個時候我對20世紀中國文學已經有了一些成熟的看法。所以當時我們非常感激那些首先發表我們文章的人,《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首先發表在《文學評論》,跟當時的編輯王信關系很大,緊接著《讀書》連著六期發表了我們的“三人談”。
我們三人比較早得到關注是黃子平,他先在《文學評論》上發表了一篇研究林斤瀾的文章,《沉思的老樹的精靈》,一舉成名,所以他和陳平原與《讀書》有一些來往,因為當時這些雜志都比較注意新人。后來上海文藝出版社有一個編輯叫高國平,他找到了黃子平,問黃子平身邊有沒有值得注意的同學,黃子平推薦了兩個,一個是趙園,一個是我,趙園就寫了《艱難的選擇》,我是《心靈的探尋》,當場拍板出版,收入“探索書系”。還有一個就是浙江文藝出版社,主要是李慶西,他既是批評家又是編輯,出了一套書,黃子平,陳平原的都有,但沒有我的,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年紀大了,這一套書影響極大。
還有就是幾個刊物,一個是《文學評論》,王富仁、趙園、劉納、汪暉、陳平原、黃子平全部是通過它出名的,另外一個就是《叢刊》,我先是助手,后來是編委,再到副主編,《叢刊》就成為我的一個陣地了,另外還有就是《上海文學》《上海文論》,福建的《當代文藝探索》。
楊:《上海文論》的創刊比較晚,影響要晚一些。
錢:好老師,好編輯,好雜志和出版社,還有我們自身的努力,八十年代的學術研究的小環境實際上是很好的。
楊:您提到的這些實際上是一個文學場的問題,當時的文學場對你們是很有利的。那王瑤先生當時知道你們要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嗎?
錢:其實當時這些想法都是一種共識,我們的很多舉動如果沒有老師的支持是不可能做成的。比如1985年第3期的《叢刊》,如果沒有樂老師的支持,就不可能讓我來編輯。實際上“走向世界文學”也是樂老師的思想,當時她還搞比較文學。我們當時上面有兩代人,一個是王瑤那一代,一個是樊駿、嚴家炎那一代,所以當時有句話叫做“老中青結合”。其實我們的這些想法,也不完全是我們自己的,我們的前一輩他們就已經在考慮了,他們更早,他們是創造者。
楊:對,比如王瑤老師和嚴家炎老師提出了“現代化”的觀點。但是我覺得他們討論的不是很深。
錢:是的,所以你不能說這是我們的獨創,實際上是整個學科發展的一個結果。在這之前,有一個更大背景的討論,就是“如何開創現代文學研究和教學的新局面”。
楊:我覺得你們當時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說法實際上是對嚴家炎老師他們的框架不太滿意的,他們當時主要是“回到乾嘉”,搞實證和史料,重新發現和發掘以前沒有提到的作家、作品等等,比如鴛鴦蝴蝶派,“新感覺派”等等,但是好像他們對整個文學史的框架還是沒有什么大的突破。
錢:我覺得80年代的現代文學史研究實際上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是撥亂反正的階段,這個就包括發掘以前沒有注意到的作家,還有一些作家被遮蔽的另一面。那個階段是有很強的政治性的,它和政治上的撥亂反正實際上是聯系在一起的。然后到了85年左右,尤其是創新座談會后,它意味著現代文學研究進入了學科建設自身的階段,我們發現這個學科單獨研究不行了,應該有一個整體的突破,開始進入宏觀的研究,當時陳思和也提到了這個問題,就是所謂的“整體觀”。所以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是很自然的,是學科發展的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
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提出后,具體的研究是沒有進行下去的,后來1987版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應該和它有一定的關系吧?黃子平和陳平原為什么沒有參與它的寫作?
錢:那本書是怎么產生的呢?最早是山西一個雜志叫《山西教育》,它約王瑤先生寫一個文學史的系列講座來連載,通俗性的。王先生自己不寫,把這個任務交給我,當時我剛剛研究生畢業,也想發表文章,所以我找了溫儒敏、吳福輝等人。從某種程度上是為了完成老師布置的任務。
我對這個寫作很積極,因為當時我正在教現代文學史這門課,實際上我寫的部分都是我的講稿,我們開始也不是很重視,主要是完成任務,后來才想到要出版,出版的統稿是我做的,然后寫了個序,寫那個序的時候正好我們在搞“二十世紀中國文學”。
楊:那個序基本上是一個啟蒙主義的東西。
錢:對,那個序言基本上是我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理解。但是其它三個作者并沒有參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討論,我們的寫作又是單獨進行的,沒有商量,所以問題就出來了,序和后面的正文內容有些脫節。所以后來1998年的修訂本就把序拿掉了。其實當時沒有更多的想法,就是出書,當時出一本書是很難的。書出來后社會反響也不大,主要是我們當時沒有名氣,后來之所以影響大了,和我們的學術地位的提高有關系。
楊:這種情況我倒不是很清楚,我就是把這兩個版本拿來作了一下比較,修訂版把序言去掉了,于是我就以為是你改變了對“啟蒙主義”的態度,或者說不再堅持“啟蒙主義”的文學史觀了。另外就是你在修訂版里面提出了一個“審美”的東西,又提到“現代化”,我就以為你可能是把“啟蒙”的邊界放寬了。
錢:修訂本有兩個指導思想,一是它是教科書,不是私人著作,不能把太多的個人見解放進去。那個序言基本是我的觀點,既不能代表溫儒敏,也不能代表吳福輝,把它去掉是很正常的。還有把標題全部改了,以前的標題有鮮明的傾向性,那些標題都是我取的,去掉后是為了強調教科書的客觀性,減少主觀性和容易引起爭議的東西。第二個指導思想是要把當時該學科最新的研究成果體現出來,比如增加了通俗文學,單章作家增加了沈從文和趙樹理。沈從文因為當時很火,就單列了一章。趙樹理單列一章是我堅持的,什么原因呢?就是為了取得平衡,就是不要搞的太“右”,當然從我個人來說,我比較喜歡趙樹理,我對他的語言很欣賞。我們的想法是既要吸收最新的成果,又要和潮流保持適當的距離。
楊:這讓我想到一個問題,《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版是1998年出來的,而在1988年陳思和等人的“重寫文學史”專欄中,第一期的文章就是批判趙樹理的,如果按照他們的思路,趙樹理肯定是不能列單章的。
錢:對,我們當時就是不想跟潮流太緊,保持適當的距離,這樣能夠留下來長久一點。事實證明也是這樣。
楊:1988年上海的學者就開始提出“重寫文學史”,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比你們要更激進一些。
錢:在我們提“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時候,同一個會上,陳思和就提出了“新文學的整體觀”。他們后來提出“重寫文學史”,我們確實事先不知道什么消息,但他們提出來后,我們是很贊成的。后來在鏡泊湖會議上,我們提出南北合作,他們在上海搞,我們在北京呼應。那個時候我已經是《叢刊》的編委了。(楊:你就用《叢刊》來配合他們。)1988年底他們在上海開了一次大型的座談會,我們《叢刊》1989年第1期就開了一個專欄,發表了汪暉寫的《關于〈子夜〉的幾個問題》,那就是我組織的,(楊:上海那邊發了一個藍棣之的對《子夜》的重評的文章),那是我們在鏡泊湖會議上商量好的,有組織的。那一期還有一個大動作,就是搞了個“論文摘編”,把與“重寫文學史”相關的論文都摘了,包括黃子平和李劼的那個對話。那一期是明顯的配合,編的煞費苦心,費了很大勁,這些在該期的“編后記”里面都提到了。
楊:那為什么當時你們沒有想到“重寫文學史”提法?
錢:怎么說呢?“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個概念本身就包括了“重寫”的意思,另外與北京上海兩地的學風有關系。北京的學者很少合作提出問題,(“三人談”是很少見的例外),上海則喜歡不斷提出新的問題,制造新的概念,北京都是配合他們。
北大的傳統是強調個人,很少開會,很少提口號,但是我們都參加別人提出的問題或者活動,這主要是學術傳統的原因。至于我和陳、黃的合作是有緣由的,主要是當時我們三人都是單身,每天沒什么事情就呆在一起。但我們后來也很少合作了,主要的合作只有三次,一次是“三人談”,一次是編“漫談文化”系列叢書,一次是準備編一本繪圖文學史。
楊:“重寫文學史”比“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要具體,是個案的研究,而且首先就是拿當代開刀的,我感覺就是當代實際上被取消了,也就是說社會主義性質的文學被取消、否定了。
錢:陳思和、王曉明都是腳踩現、當代兩只船上的,和我們不太一樣,我和陳平原都不談當代,黃子平雖然是當代的,但他的興趣越來越轉向于史的研究,這與上海的那批學者是不太一樣的。
楊:對,我也覺得你們史的研究多一些,但是上海的學者因為身兼二任,可能受到到批評的影響多一些。
錢:我對當代文學的關注到1985年就停止了。
楊:你看,這是明顯的區別,陳思和就說他為什么重新對當代文學感興趣,就是在于“尋根文學”的興起,讓他很激動,于是想要重新研究當代文學了。
二、80年代的知識氣候和學術傳統
楊:那您談談您的知識背景吧,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1960到1978年,您在貴州待了整整18年,這18年您都在讀什么書?
錢:我在《我的精神自傳》里面也談到了相關內容。我在大學時候主要讀的是十九世紀文藝復興以來的俄國文學。在貴州主要是讀魯迅,當時我有一個很大的雄心,就是要把魯迅讀過的書都讀一遍,我根據他的全集開了書單,但當時在貴州找不到那些書。當時主要就讀兩個方面,因為魯迅是強調受壓迫的民族的文學,我當時缺這一塊,很奇怪,貴州安順的圖書館很小,但是有很多北歐啊,南歐啊一些小國家的文學。另外就是讀莊子,因為魯迅受莊子的思想影響很深。然后就開始讀馬克思,我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主義。我在一篇文章中講過這個問題,其實讀這些的動機都是奔著魯迅來的,我的碩士畢業論文寫的就是是魯迅和周作人的比較研究。
楊:難道80年代初您沒有讀一些新的西方理論方法之類的書嗎?80年代夏志清、司馬長風的文學史很流行,當時您讀了嗎?對您有何影響?
錢:西方的理論讀得不多,但是夏志清和司馬長風的書都是看過了的。夏志清對我的啟發主要是他對幾個作家的發現,一個是張愛玲,一個是師陀,還有端木蕻良,因為我認為一個文學史家的功力主要在于發現作家,所以印象很深。但是當時我總的看法是他的反共意識太強,而且我不認為他的整個框架和思路有什么新的東西。司馬長風的藝術感覺非常好,這對我有影響,我對周作人的研究就受到了他的影響。當時我們接觸到的海外學者主要就是他們兩個,他們的著作都是個人著述,而當時我們都是教科書,好像是吹來了一股新鮮之風,這也是一種影響。
楊:對,我也覺得夏志清的整個框架和思路并沒有什么創新,他主要就是用新批評的方法來解讀了一些作家,記得當時很多人都批評了夏志清的著作,包括嚴家炎等人。對了,您為什么選擇周作人研究?
錢:其實我研究周作人最開始的想法是為了擺脫舊有的魯迅研究模式。我的學術訓練比陳平原、黃子平要早,最大的一個缺點就是受到50、60年代的學術思潮的影響比較大,比如對魯迅的認識就受到50、60年代毛澤東的魯迅觀的影響,當時就想從這個里面擺脫出來。如果我繼續研究魯迅就跳不出來,所以我想換一個角度,最佳人選就是周作人了,因為周作人和魯迅關系不一般,但是后來讀了周作人以后想法就有了改變。
我在文章中說過,我受到兩個傳統的影響,一個是西方文藝復興以來的啟蒙思潮的影響,另外一個就是社會主義革命思想的影響,當時我的主要任務是要擺脫革命思想對我的影響,那么周作人對我來說是一個中介,幫我打開了另外一個視野。
我當初的畢業論文準備了兩個題目:一個寫魯迅的思維方式、心理結構、藝術世界,類似于我后來寫《心靈的探尋》那種寫法,試圖用全新的角度來研究魯迅。另一個就是魯迅和周作人的發展道路的比較。王瑤先生聽了我的匯報以后說,你的第一個題目很有新意,但你自己還沒有想清楚,短時間內也不容易想清楚,在不成熟、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急于寫成論文,會有很多漏洞,答辯時很可能通不過,反而糟蹋了這個題目,不如存放起來,多醞釀幾年以后再做。于是就定了做“魯迅和周作人發展道路的比較”這個題目,然后他就告訴我做這個題目可能會遇到的困難。他當時說了這么幾點:第一是學術論證上的困難。王瑤打了一個比方,他說做這個題目你得有兩個包裹,一個包裹是魯迅,一個包裹是周作人,兩個人你都得搞清楚,但光分別搞清楚還不行,你得把他們兩人連起來,因為你是比較研究,難點就在這里。第二,你得注意,講周作人是有很大風險的。在周作人是漢奸這個問題上,你必須態度鮮明,要有民族立場,不能回避民族感情問題,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含糊其詞,整個論文就站不住了。一定會有很多人提出種種責難,你要做好準備,在答辯時舌戰群儒。因此,你所講的有關周作人的每一句話都必須有根據,有大量材料來支撐你的每一個論斷。后來我那篇論文注釋的篇幅幾乎與正文相等,差不多每一句話背后都有一條注釋,越是敏感的問題就越要講究有理有據。
王先生還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說文章有兩種寫法,一種是“編織毛衣”式的,只是平列的鋪排:一點,兩點,三點;一方面,又一方面,再一方面。很有條理,很全面,但看不出觀點之間的內在聯系,整篇章是散的。另一種是“留聲機”式的,有一根針,一個核心,一個“綱”,所有的觀點都圍繞它轉,這就是所謂“綱舉目張”,所謂“提綱挈領”。寫論文最難也是最要下功夫的,就是一定要找到能夠把整篇文章拎起來的東西。用什么東西能把魯迅和周作人拎在一起呢?后來我想起列寧關于“亞洲的覺醒”這一命題,他認為20世紀將是一個亞洲覺醒的時代,我覺得這個命題可以來解釋魯迅和周作人的“啟蒙主義”、改造“國民性”的思想,而且這個“啟蒙主義”又不同于西方文藝復興時候的“啟蒙主義”。“亞洲的覺醒”使我感覺到中國20世紀的文學,包括“五四”文學革命,不是一般的文藝復興運動,而是一種獨特的啟蒙主義,魯迅是這個覺醒的主要代表人物,所以后來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里面提到 “改造民族靈魂的文學”,就是從這里來的。它不僅是反帝反封建的文學,同時也是關注下層人民的文學,所謂三大發現:“婦女的發現,兒童的發現,農民的發現”——總之是人的發現。后來魯迅走向左翼,更關心工農,是這樣一個“覺醒”的自然發展。在我看來,周作人后來成為漢奸是背叛了“啟蒙主義”,背叛了這種“覺醒”,他把“五四”局限在少數幾個人之中,有貴族化的傾向。
楊:這個概念非常好,今天看來仍然有意義,日本的學者竹內好就曾經討論“作為方法的亞洲”,和“亞洲的覺醒”這個命題可以互補。您這個論文后來出版了嗎?
錢:收到了《周作人論》里面。后來提出來到“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和這個“亞洲的覺醒”有一定關系。
楊:當時黃子平、陳平原兩位同意您的看法嗎?就是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理解為啟蒙主義或者是“亞洲的覺醒”?
錢:每個人的知識背景不一樣,但是就打通近現當代的分割,從文學本身出發這兩個大的方面來說,大家是一致的。但每個人的理解肯定不一樣,他們未必就會理解我的這些想法。當然話又說回來,這其中也有很多問題,比如所謂“走向世界”的問題,當時就是你剛才說的,有一個西方思潮(楊:1985年左右的“文化熱”。),陳、黃跟這個跟得比較緊,比較熟悉,但是我當時年齡比較大,學外語很吃力,我當時想與其花這么多時間精力學外語,半懂不懂的,不如干脆放棄,而且我對西方理論本身也不大感興趣,因為我是更重視經驗、體驗,除了對馬克思理論有一點了解以外,其它的理論都不太了解。我當時的想法是把現代文學搞透,死守這一塊。所以你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里面談到現代文學時我話最多,我也最感興趣(楊:黃子平就喜歡談當代,比如“尋根文學”)。這對我來說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局限,既不熟悉古代,又不熟悉外國,所以當時對于“走向世界”是一個很朦朧的感覺,對“世界”的認識很模糊。
楊:就是說只是受到到了一個思潮的影響,覺得應該走向世界,但世界是什么,世界文學的代表是什么都不清楚。
錢:對,我沒有想太多,他們兩個可能思考的更多些,有一個互補。
楊:但我感覺他們兩個也沒有往下挖。
錢:所以當時報告要我來做,我堅持不肯,因為我怕我一講就要露餡。因為很多東西都沒有讀過。
楊:當代文學您也不讀嗎?“尋根文學”您讀了嗎?
錢:我只讀到1985年為止,再往下我就不讀了。所以按理說應該我發言,因為我年齡最大,但是因為考慮到這些我就推辭了。當時我對自己也有一個定位,就是一個“中間物”,他們年青,所以最后讓陳平原作報告。但文章不是陳平原寫的,而是黃子平寫的,什么原因呢?
我們意識到了文章發表后肯定要闖禍的,所以文章必須要寫得比較“圓”,比較“巧”。首先我就不行,我的文字太直,我們中間最會寫文章的人是黃子平,他的文字比較活,能把一個問題說得云里霧里的,所以就讓他寫了。
楊:對了,我還想知道當時文章發表后,王瑤、嚴家炎等人的反應是什么?
錢:其實我自己當時也是有一點猶豫的,有點膽怯。當時覺得這么做有點玄。因為這只是一種感覺,并沒有做深入的研究,我當時想三個人討論討論可以,發文章出來就有點玄,但他們兩個年輕氣盛,如果沒有他們兩個,這文章不會發表出來的。嚴家炎老師后來婉轉地批評了我們,他覺得我們還沒有做更深入的研究就提出這么宏大的概念,不妥,因為嚴老師是很嚴謹的。
當然這和我對文學研究的方法的思考有關,是不是每一句話每個字都要有來歷,否則就不能說?我對此是持懷疑態度的。因為史料是不可能窮盡的,必須依靠一定的推理和想象,人文科學能不能有假設呢?我覺得是要分情況,第一步,掌握相當的材料后作出一個判斷,這個判斷最初只能是一個假設。第二步再去看材料,假設和材料會形成三種關系,一是材料推翻你的假設,那就放棄假設,二是證實你的假設,那就好了,但這兩種情況都比較少,更多的是這種情況:一部分材料證實你的假設,一部分推翻你的假設,所以你需要的是調整你的假設,那么這種研究就是比較合理的,我把這種研究稱之為“浪漫主義的研究”。另外一種就是材料的爬行,我稱之為“爬行現實主義”研究。這后一種說法就得罪了很多人。我的這種研究方法收到了兩個人的影響,一個是林庚,他提出過“盛唐氣象”,他的這種概括實際上排斥了很多現象,可能是不科學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現在大部分人都能接受這個概念了。還有一個就是李澤厚的《美的歷程》,他也是一種“概括式”的,我們當時非常喜歡。我覺得“概括”不可能包括所有的問題、現象,但只要把主要的東西概括進去了,這就是可以成立的。
我們的這種方式,實際上和嚴家炎他們是有矛盾的,他是嚴格的“乾嘉學派”。我們的這種概括漏洞很多,盡快如此,我們還是做概括,某種程度上,我們的概括就是一種假設。這種假設有可能被后來的研究推翻,也有可能會留下來。比如我們認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美感特征是“悲涼”,我們覺得魯迅可以用“悲涼”來概括,而魯迅是現代文學的主導性的代表形象。這在當時是引起最大爭議的,如果說20世紀文學都是“悲涼”,肯定有問題,但是如果說是一個主導的、主要的特征、范疇,應該是成立的。做宏觀研究,整體概括的時候是避免不了這種矛盾的。當然,話說回來,后來宏觀研究成了一個潮流,一種浮泛之風,也不好,潮流的倡導者總是落入“播下龍種,收獲跳蚤”的命運,所以到了90年代以后我又不主張做“宏觀概括”了,我也不提“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了,當時是有積極意義的,后來就可能跟風的比較多,就沒有多少意義了。
王瑤先生的批評大家就都很熟悉了,就是“為什么不提左翼文學,第三世界文學,社會主義的文學”。
楊:對,王瑤先生的這個批評都成了一個掌故了。
錢:另外王瑤先生還認為不應該把現代文學提前,他認為還是應該從“五四”開始,而我們提前到了晚清。因為王瑤先生認為晚清文學是走向失敗的,走向了“黑幕小說” 是一個衰敗期。這個看法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現在我也覺得有點把晚清說得過頭了。當時對于他的批評我是比較容易接受的(楊:因為你有社會主義經驗,你有革命經歷),對,后來我也有反省,為什么當時我們忽略了革命文學、社會主義文學呢?因為80年代的思潮是現代化,現代化的主要象征就是英美等資本主義國家,當時對于這個是沒有懷疑的,我在前面說過,80年代對于我來說,主要是要擺脫革命意識形態的影響。還有現實原因就是,當時“自由化”在現實中是受到壓抑的,這樣反而讓我們更愿意接受“自由化”,對我們來說,革命意識形態不僅是歷史包袱,更是一種現實的存在,所以我們要努力從中擺脫出來。
楊:陳平原在一次訪談中曾經提到過,說你們這一代人的學術傳承很奇怪,直接繼承了王瑤他們那一代人,也就是直接從80年代接上了30、40年代的學術傳統,但是實際上中間還有一個50年代的傳統,比如嚴家炎老師,那么就您來說,您傾向于哪一個傳統?
錢:這個實際上是一個共存的東西。王瑤先生帶學生一個特點,基本上不管學生,當時我們的副導師是嚴家炎,樂黛云老師雖然不是副導師,但是和我們打交道比較多。所以形成了一種結構,老一代的是王瑤,唐弢,李何林,錢谷融,賈植芳,陳瘦竹,田仲濟等等,中間一批就是樊駿、嚴家炎、樂黛云,然后就是我們年青的一撥,陳平原的那個說法是對的,但是他可能忽視了中間的一批人,樊駿、嚴家炎、樂黛云三個人非常敏感、嚴謹、學術根基非常扎實,實際上他們對我們的影響更直接。
三、90年代以來的學術轉向
楊:談談您現在的工作吧,好像您現在很少搞現代文學研究了,您目前主要在從事哪方面的研究?
錢:主要是民間思想史。
楊:上次您去北大做過一次相關講座,我去聽了,其中您談到了民間思想史的研究。這其中有一個很大的變化吧,為什么從文學史的研究轉向思想史的研究?
錢:這個說起來也很自然,和我們這一代人有關系。我們這一代人對文學的關注和對思想的關注是聯系在一起的。而且從現代文學的發展來說,我一直有一個判斷,現代文學這個學科和現實是比較密切的,從整體上看,它的認識價值要高于審美價值,當然它最優秀的作家,比如魯迅,這兩者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如果非要從純文學純審美的角度來研究現代文學,它的范圍很狹窄,可以研究的東西實際上不多。前一段時間的研究大家比較關注審美價值,所以總是集中在幾個少數的作家身上,如沈從文啊,張愛玲啊,不多的那么幾個人。
現代文學實際上是“為人生”的文學,我們這一代人更關注現代文學歷史、思想的價值。從這個程度上說 ,“現代文學三十年”是一個束縛,很多情況在三十年的范圍內是說不清楚的,所以很多的研究者實際上走出了三十年的框架,根據每個人不同的知識結構、研究興趣來進行了調整,這是一個趨勢。但是即使這樣,也并不意味著他和這一段文學就能沒有關系了,他的眼光可能還是“現代”的眼光。比如趙園,她后來研究晚明去了,但是她對明代的研究很明顯帶有現代的眼光。
楊:是站在“現代”看“明代”。
錢:對,和那些本來就搞古代文學研究的,從先秦望后看明代的研究者就會有些差別。當然這個差異是各有各的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現代文學專業有很大的優勢,發展的空間很大,所以我搞思想史的研究實際上也是和現代文學研究緊密相關的。我就對我的學生說過,你搞現代文學研究,不要死守著一小塊地方,要發現線索,深深地挖下去。
楊:那您現在研究的視角、重心與您在80年代的研究(比如周作人研究、魯迅研究等等)有什么變化或者說差異?在我看來,八十年代是一個強調普遍性的年代,而90年代則更強調特殊性。你覺得這是不是與我們三十年的改革開放的歷史有關,比如在80年代“現代化”是不需要懷疑的,但是到了90年代“現代化”成了一個被懷疑的對象。后來洪子誠寫了《中國當代文學史》,對“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進行了完全不同于80年代的定位,您怎么看這些問題?
錢:不同時代實際上會提出不同的問題,研究也會隨著現實的變化而發生改變。問題意識是不一樣的,80年代有80年代的問題,90年代有90年代的問題。
其實現在學界回避了一個問題,就是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有兩個重要的事件影響到我們的學術道路和學術方向,一個是“文革”,“文革”的歷史和記憶導致了80年代的學術面向,另外一個是八十年代末期的時代轉向,它直接影響了90年代的學術面貌。就我個人來說,就是從文學史研究轉向精神史、思想史的研究,比如《哈姆雷特和唐吉訶德的東移》。其實后來的“回到學院”,“回到書齋”,都是這個影響的結果,是不同的知識分子的不同選擇。
90年代以后社會的兩極分化問題引起我們的關注,使我們來重新認識改革開放的結果,現代化并沒有帶來我們期望的結果,于是,我們的革命記憶重新被激發了,所以“十七年”文學重新受到關注,洪子誠的出現不是偶然的,他為什么產生那么大的影響,跟社會現實的變化有關系。80年代為了從“文革”中掙脫出來,對此前的歷史采取的是全盤否定、割斷的態度,我當時就不完全同意,但是我沒有說,我后來反思,主要是因為人的記憶受到時代集體記憶模式的影響太大,擺脫不了,所以當時我們的記憶都是偏向于“文革”的陰暗面。這些到了90年代以后都有了重新思考的空間,面對“文革”(文學),“十七年”(文學),我們的態度更復雜了,所以我稱洪子誠的文學史為“猶豫不決”的文學史。
楊:那您現在對整個現代文學研究有沒有新的想法?吳福輝最近在一篇文章中說:“新一輪的書寫文學史開始了”,很多學者也開始參與相關討論,您的看法呢?
錢:總的來說,我覺得現在重寫文學史時機不成熟,我不認為我們已經到了可以書寫新的文學史的時候了。什么原因呢?我覺得我們還有很多重要的問題沒有解決,我們還在猶豫不決。重寫必須提出新的敘述框架和方法,現在還沒有找到。坦白說我對這些討論不是太感興趣,現在這樣的討論太多,沒有具體實踐,我覺得應該把精力放在更多的具體的個案的研究上。另外,修修補補是沒有用的,必須有全新的思路。
楊:那現行的體制是不是也限制了我們的文學史書寫?
錢:我認為體制是一個問題,肯定有影響,但是也不能夸大它的作用,比如歷史上很多很偉大的著作都是在很壞的體制下寫出來的,比如司馬遷的《史記》。所以不能完全歸結于外在的原因。最多你寫出來不發表,藏之名山,現在社會已經進步到一定程度了,還是很有利于研究的。主要是我們自己的原因,太浮躁。我覺得還是要做具體的細致的研究。
就我個人而言,本來是想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繼續研究下去的,但是到了90年代后反思80年代,覺得過于空疏,所以就放棄了。但是興趣還一直在現代,尤其是40年代,因為我覺得40年代是一個很重要很復雜的時期,當然在研究方法上,又開始強調史料的重要性了,后來的成果就是《1948:天地玄黃》那本書。
另外一個問題是,我覺得現代文學要被經典化,最終會成為中國文學的一部分,我寫過一本插圖本文學史,是從古代一直到80年代末,才20萬字,這是另外一種文學史。現代文學要回到中國文學中去。
楊:這將會是一種遺憾,很多的歷史都被刪減了。
錢:但這是一種必然,三十年時間太短,不會占有太多篇幅。
楊:是的,以前王曉明也講過這個問題,可能這也是現代文學和現代歷史的命運吧。
(本文原刊于《上海文化》2009年第1期及“當代文學現場”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