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的趣味
說起“對聯”,現代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往往是春聯、楹聯乃至挽聯。作為中國古代文體的一種類型,對聯相較于詩詞文賦來說是“小道”,卻也有著趣味橫生的歷史。
“對對子”是作對聯的基礎。古代文人要想寫好律詩與駢文,從小就需學習“對對子”。直到1932年清華大學招生的國文試卷中,陳寅恪所出的試題中還有“對對子”。陳寅恪認為,“對對子”能考查考生對“詞類之分辨”“四聲之了解”以及“讀書多少”“思想如何”等多方面內容,是“最根本、最方便、最合理之測驗法”。雖有過情之論,但也足見“對對子”內有乾坤。
在需要施展“對對子”才能的文體中,對聯是最為自由的。雖要講究平仄,卻不用押韻,也無須過多考慮字數限制,更不用在章法結構上太費腦筋。因此,它也就成為許多文人展現逸才的領地。
關于對聯的起源,眾說紛紜。根據現有材料來看,最早的對聯應該是春聯,相傳起源于五代孟昶之手,聯曰“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對聯離開桃符、施于他處的情況,在北宋時期也已出現。但是,對聯文學的成熟期恐怕要推至明清。清道光年間,梁章鉅《楹聯叢話》問世,對前代的對聯進行相對系統的總結。
相比各類文話、詩話、詞話,聯話的誕生要晚得多,趣味卻更勝。這是因為對聯在傳統的文體序列中較為邊緣,因而多了幾分不衫不履、亦莊亦諧的色彩。加之對聯往往因事而發,可讀性頗高。自聯話而觀,古人既看重典雅精工之作,又能為諧趣橫生之作拍案叫絕,二者共同構成了對聯世界的豐富色彩。
一些典雅精工之作,多以文學性見稱。《秋燈叢話》記載,清人夏力恕夢謁關帝廟,關羽命他撰聯,如愜其心,將授其第一。夏撰聯“英雄幾見稱夫子,豪杰如斯乃圣人”,得關帝稱善,后果得鄉試第一。故事頗具傳奇色彩,所撰對聯卻也大氣脫俗。李光地任直隸總督時到關帝廟求雨,有應,便撰聯謝之,曰:“我意祈麥秋,澤隨地遍;公靈震華夏,日在天中。”此聯對仗工穩,尤其是“麥秋”對“華夏”,即便拆開字面,也字字對得上。
隨著創作上的逞才斗巧,單純幾句對仗工穩已不太能奪人眼目。一些作者開始另辟蹊徑,撰寫長聯。有“聯圣”之稱的鐘云舫,其所創作的《擬題江津縣臨江城樓聯》有1612字。這里限于篇幅,就不贅錄了。
另一路則是走諧謔之風,趨向于俗的一面。清代傅芝堂任教諭一職,撰“百無一事可言教,十有九分不像官”一聯自嘲。上下句末字嵌入“教官”二字,頗見心思。
這種諧謔風格,既能自嘲,也能諷人,因而有時頗能針砭時弊。清末文壇名家王闿運曾撰聯:“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嵌入“民國總統”四字,嘲諷民國初期的政治生態。
至于“張之洞”對“陶然亭”這樣的所謂“無情對”,雖無深意,卻字字相對,也頗見機巧。“無情對”講究字面上銖兩相稱,內容上則要毫不相干,可以視作游戲之作。
古人游戲文字,創造出不少法門,如“拆字”“嵌字”“回文”等。因為確實近乎游戲,在雅文學中被視為格調不高,但在聯語里有時也能兼具美感。如“閑看門中月,思耕心上田”這一拆字聯,“門”與“月”結合,便是“閑”的繁體字“閒”。游戲筆墨,但整體境界頗佳;置于聯內,亦相當合宜。
古人作聯,還有許多集句之作。對現代人來說,或許更具參考價值。集句,顧名思義便是截取前人一代、一家或數家的辭句拼集而成。撰寫對聯,除了要了解平仄等基本規則,更重要的還是要有才思。若無生花妙筆,借用古人辭句表達己意也是不錯的選擇。
晚清大儒俞樾就曾集“四書”中的句子題財神廟,聯曰“無以為寶,唯善以為寶,則財恒足矣;義然后取,人不厭其取,又從而招之”。其中的句子分別摘自《大學》《論語》《孟子》,綴合起來又能切題。
當然,經、史、子三部畢竟以散句為多。要集成偶句,難度極高。與之相比,用集部來集句是最容易出彩的。集部之中,又以集詩句成聯者最多。不過,對于熟稔于集句作詩的古人來說,要從兩首詩中各選出一句組成對偶并非難事,難的是從同一個人的集子里摘句。
趙熙集白居易詩題薛濤故居,聯曰“獨坐黃昏誰是伴,怎教紅粉不成灰”,已經很切合薛濤身世了。“紅粉”對“黃昏”,也算工穩,但“伴”對“灰”,終究對仗太寬。
余紹宋曾著《寒柯堂宋詩集聯》,集宋人詩句為聯數千副,蔚為大觀。如“老去交親難暫舍,眼前樽酒未宜輕”一聯,上句出徐鉉《和鐘大監泛舟同游見示》,下句出黃庭堅《和師厚郊居示里中諸君》,寫友情之真摯,宛如天成;又如“四座歡欣觀酒德,一生襟抱與山開”一聯,上句出自黃庭堅《謝答聞善二兄九絕句》,下句出自陳與義《雨中再賦海山樓詩》,更是格調超然。
梁啟超自述,他在養病時作宋詞集聯兩三百副,雖把它們視作“苦痛中的小玩意兒”,卻也很得意于贈徐志摩一聯:“臨流可奈清癯,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六句分別集自吳文英《高陽臺》、姜夔《點絳唇》、陳允平《秋霽》、李祁《西江月》、洪咨夔《眼兒媚》、陳與義《臨江仙》,既切其人其事,又狀才子風流躍然紙上。
行文至此,或許有讀者會好奇:講對聯為何不提“橫批”?其實,概括對聯內容的“橫批”并非古代對聯的必需品。古人懸掛對聯在書齋之中,上有匾額,自然就不需要“橫批”了。更何況,古人撰聯并非都是為了實用,只是見諸紙上,無意于張貼,也就毋庸多加裝點。今人讀聯作聯,或許也應該多一層審美的眼光,將其視作文學作品的一類,而不僅僅是風俗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