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文學是“六十年一個單元”
2024年第1期的《人民文學》上,刊登了當代著名作家柳青的小說《在曠野里》。柳青這部長篇遺作寫作于1953年,且并未全部完成,可今天發表出來,仍引起很大反響。在這一期《人民文學》的“卷首語”中,主編施戰軍不僅說:“新時代會歡迎、研思這部《在曠野里》。”甚至認為:“文學史會記載、評述這部《在曠野里》。”
柳青最著名的作品,是被稱為中國“十七年文學”重要收獲之一的《創業史》。《創業史》是在陜西完成的,他在這里駐留、寫作的數十年中,不斷地對一些青年作家提示:文學是“六十年一個單元”。即文學是長久的事業,作品是需要長時間方可結論評價的。《在曠野里》成稿時間已經七十年了,它的面世且發生影響,也是柳青“六十年一個單元”的文學理念的回應或一個驗證。
文學是愚人的事業
1978年,長篇小說《創業史》的作者柳青,被疾病奪去了生命。這部小說原計劃寫四部,但雖經柳青頑強與命運抗爭,也只完成第二部上卷,下卷經整理,以未定稿殘編出版,成了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部遺憾之作。盡管如此,《創業史》第一部仍以其對社會發展過程中人物命運的深刻觀察和描繪,成了新中國前十七年最為沉實、厚重的長篇小說。柳青離開讀者已近半個世紀了,但翻讀《創業史》,我們仍不能不為他付出巨大心血的力作感嘆不已。
在一次“作協”會的發言中,柳青說:“文學是愚人的事業。”作家“要把六十年作為一個單元”。
1951年,柳青出版了以陜北沙家店戰役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銅墻鐵壁》。但他在9月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就有針對性地提出:需要我們繼續更加緊密地聯系群眾……那些以為曾經結合過一時群眾就夠一輩子受用的想法,是很危險的。在這樣思想支配下,第二年,1952年5月,柳青便由任職的北京來到陜西,在長安縣一個叫皇甫村的地方,一扎下去就是十四年。
按柳青的想法,他本是要在這里終老的。這個信念,他一直沒有動搖。當初下去幾年,柳青忙于深入生活,參與農村改造過程,并不著急拿出文藝作品,這在當時頗引起一些圈子里的人非議。一些文藝界人士甚至在一些場合,公開表現出對柳青這種一扎到底深入生活方式的不屑。這樣的情況,直到1959年《創業史》發表并引起轟動,才銷聲匿跡。但在非常時期,柳青生活基地居所被損壞,他們一家才不得不輾轉在西安落身。后雖又搬回離原生活基地皇甫村不遠的韋曲鄉鎮,但物是人非,柳青想一輩子結合群眾的向往,只能這樣曲折而不完滿地實現。
這十多年間,柳青與皇甫的人民,結下了生死情誼。柳青一直患有嚴重的過敏性哮喘病,《創業史》中“梁生寶”的原型王家斌,便與人進山,冒險打狼,因為他們聽說狼油能治;柳青妻子馬葳逝世后,長安縣干部群眾站出來,安排柳青家庭,照顧柳青子女;柳青病重,正無依靠,他們趕來了,一次次背柳青去醫院……柳青骨灰安葬那天,鎬河兩岸的鄉親們紛紛來到神禾塬,向柳青告別。許多人揮淚揚起了锨,把黃土拋向墓穴。老鄉們說:“柳青活著是我們的人,死后也要和我們一樣埋。”
還應更深地了解群眾
雖然身處群眾之中,可柳青卻總認為還應當更深入地了解群眾:了解他們心理,他們特定情況下的活動,甚至發怒時的罵人……
筆者在大學時在課堂上,聽與柳青有很深關系的蒙萬夫老師講“柳青研究”。蒙老師不拘教本,憑著他對柳青的接觸和深入了解,他講了一些尋常課本中見不著的佚事。此時記出,應該距事實無大的差池。
皇甫村有個女人,頗能罵街。常常張嘴就來,一兩個小時不重樣。柳青是“縣上”干部,又是知識分子,大家很尊重,這女人沒對柳青張過口。柳青不滿足,因為這特殊語言的生動非尋常可比,需要了解,一次,他將這女人一只雞隱匿,然后蹲在一邊,聽那女人“上天入地”地罵,完了后上前致歉,原雞奉還。
熟人之間,偶然碰觸,這種情況多見,容易把握,生人呢?長安縣城邊,有高坎,下面是做小買賣的商販。柳青上了高坎,故意蹭下幾塊黃泥,惹得人不高興。那反應有怒目,有叫罵,有忍讓,世人的當時情態,由此可見一斑。
1960年,《收獲》雜志轉載了《創業史》第一部。之后,柳青親自進了一趟終南山。對村民進山割竹的艱辛有了切身感受。回來之后,對書中梁生寶領人割竹的章節進行了修改,使這一節成了書中極有神采的一段。
《創業史》中有一重要人物——姚士杰。這個人物表面上裝得一本正經,但是,他卻以堂姑父的長輩身份,奸污了在他家做活的妻侄女素芳。姚士杰是男人,他的心理柳青可以揣摩,可素芳當時是怎樣一種心情呢?為了寫得真實,柳青向妻子馬葳詢問,相互探討,最終將這段表現特殊情狀下的人物心理刻畫了出來。
一位農村的參與者、生活者
柳青寫《創業史》,就是想把中國農業合作化運動過程,用藝術的筆觸展示出來。這個過程,他是親自參與始終的。但是,他又不僅用藝術筆觸,他常常以一名農民、社員的立場,直接支持,置身其中。
1960年5月,《創業史》第一部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但就在這前一個月,柳青便將該書基本稿酬和印數稿酬一萬六千零六十五元(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一分不留地捐獻給了當時的王曲公社做工業基建費用(公社用這筆錢修建了一座農業機械廠)。后來他又為給生產隊通電購買電線花去了自己全部積蓄,最后弄到不僅無分文存款,還欠了出版社的債。
1962年4月,由于飼養管理不善,柳青居住的皇甫各生產隊普遍發生牲口死亡現象。柳青停止了《創業史》第二部的寫作,同公社干部王培德及“梁生寶”原型王家斌一起,檢查了全公社各生產隊飼養室,和飼養員一起座談,分析情況,總結經驗,最后由柳青執筆,寫了一個《耕畜飼養管理三字經》。這個“三字經”,后經社里飼養員及干部群眾討論后油印下發。長安縣政府見到之后,馬上將它印成插圖小冊子,發給全縣飼養員。
1972年,柳青聽到陜北老家的家屬親友告知,當地因連年干旱造成集體經濟困難以及人民生活艱苦狀況,“于心不安”,在西安寫出一篇數千字的《建議改變陜北的土地經營方針》的文章,根據當地氣候狀況,提出了“陜北地區就是不宜于著重發展農業生產”,而“氣候、土壤和地形是天然的最理想的蘋果產區。”甚至富有先見地希望“全部坡地培養成林以后,陜北地區將成為我國的先進經濟區——園藝基地,并成為世界著名的蘋果園之一……”
念念不忘《創業史》
柳青是一位認真者、執著者。
1958年時,《創業史》雖還沒有顯身,但柳青已深入生活六年多了。當時的中國青年出版社,預感到他可能在醞釀大作品,便在當年5月,向柳青約稿,并要求確定出書關系。不久,柳青回信:“我的小說第三遍稿,還遠沒有寫完。寫完后,還要發表,發表后才能談到出版問題。我的想法是在離出書還很遙遠的時候,不作任何過早的協議,給自己增添心思。”婉言謝絕了簽訂約稿合同。
柳青曾有一次對自己十分自責。他在皇甫村呆了十年,也寫出了受到廣泛好評的《創業史》,但是,他從不隨便介紹經驗,決不輕率講話,也不隨便會見記者,不拍照。一次,電影廠的同志來,說是出于宣傳需要,要拍幾位長期生活在農村,并在創作上有成就的作者的新聞片。當時需要拍一個參加勞動的場面,但柳青覺得自己除去寫作,參加基層工作外,基本沒有參加體力勞動,感到很別扭。但為了“配合”,就勉強拍了。“事后越想越后悔,十年沒作假,這次作了假,今后再不干這樣的蠢事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北京一家重要報紙的記者到全國各地采訪,了解文藝界老作家的思想狀況。到西安時,采訪了柳青。柳青當時身患重病,《創業史》又正被批判,但他卻大談他的《創業史》寫作計劃。說要把身體養好,要修改第一部,寫第二部、第三部……只要條件允許,還要回皇甫村去……
柳青的詩
柳青不是詩人,但特殊境況中卻留下了幾首詩。
在一個非常時期,柳青被迫搬到西安。柳青患有嚴重過敏性哮喘,可當時住處前后有幾個公廁,西邊一個牲口棚,東邊一個醋廠,每當刮風,都帶來氣息刺激著柳青;可沒有風,各種氣味混合在一起,柳青更受不了。1970年夏天,柳青被送醫院搶救達十一次之多。
三四年后,他們全家才離開那個地方,新住處雖然條件很一般,但由于沒有了那要命的氣味,柳青全家都異常興奮。當時雖還在非常時期,可等安頓住好之后,柳青竟意外地在竹篾條幅上書寫了一首詩:
落戶皇甫志如鐵,謀事在人成在天。
災禍累累無望時,草藳還我有生機。
堆中三載顯氣節,棚里滿年試真金。
兒女侍翁登樓棲,晚秋精耕創業田。
大女兒結婚時,柳青說要送她一件禮物,結果是一首詩:
襟懷納百川,志越萬仞山。
目極千年事,心地一平原。
人們見到柳青的第三首詩是在粉碎“四人幫”時。當時人們敲鑼打鼓游行慶祝,重病的柳青求醫生允許他到西安鐘樓轉一圈。回來后,他寫下一詩:
遙傳京中除四害,未悉曲折淚滿腮。
兒女拍手競相告,病夫下床走起來。
憂憤經年無吉日,歡聚一夕新春開。
問訊醫師期何遠,創業史稿久在懷。
可惜,這稍稍正常的日子不過一年多,無論柳青怎樣拼命,他卻只能留下一部未完成書稿的遺憾,與他心愛的人民和書中形象告別。但是,柳青的人生應當是無憾的,他的巨著《創業史》,即使僅僅第一部,也是堅實而非凡的。今天他的作品《在曠野里》發表,使我們在柳青離世近半世紀后仍不能不再次憶念他,也憶念他“六十年一個單元”的文學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