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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3年第6期|王嘯峰:黑斑
    來源:《清明》2023年第6期 | 王嘯峰  2024年02月19日07:49

    盛黎明拿起手機,又放下。他開了靜音模式,屏幕間歇亮起,像繁忙路口的交通信號燈。他坐在書房里,拉緊窗簾,可光亮還是從遮光簾拼縫處鉆進來。今天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每天,楊云潔要轉三條地鐵線送女兒上學,然后自己去上班。她們走的時候,盛黎明還沒起來。

    書桌上的電子小鬧鐘無聲地走向上班時間,隨著這一時刻的來到,盛黎明手機熱鬧起來。他站起來,探出上半身懸空在書桌上,輕輕撩起窗簾的一角往下看。小區里林木蔥翠,馬路上車輛和行人匆匆而過。他又坐下。

    盛黎明摸摸額頭,拿出體溫計,含在嘴里三分鐘,37℃。他用酒精棉擦拭體溫計,擦著擦著就想上廁所,可他還什么都沒吃。

    再回到書桌前,他把轉椅往后放倒,眼睛盯著天花板看。看著看著,就閉上了眼。一陣暈眩襲來,他伸手抓手機想跟主任陳水寶請個假,中途又放棄了這個想法。

    這時,陳水寶電話打了過來。其他人的電話盛黎明可以不接,陳水寶的要接。

    “你怎么回事?人呢?”陳水寶問。

    “嗯,我病了。”盛黎明說。

    “病了也要說一聲,一大堆事呢。”

    “對不起主任!不好意思主任。”

    “好了好了,你休息吧。什么時候來?”

    “盡快,我盡快。”

    盛黎明摸了摸臉,有點燙。

    他竟然拒絕了陳水寶!興奮讓他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步子漸漸遲滯。他打開手機,給陳水寶發一條信息:“非常抱歉主任!早上起來頭暈目眩,沒來得及給您請假,望見諒!”

    沒有回信。盛黎明到客廳,頭枕著靠墊在沙發上躺下,生病要有個樣子。

    剛刷了幾分鐘小視頻,楊云潔就來了電話。

    “你不在辦公室啊。”

    “嗯嗯。”盛黎明故意壓低聲音。

    “不在開會吧?”

    “沒有,什么事說吧。”

    那邊,楊云潔也壓低了聲音:“那個事情,我們這里都傳開了。”

    盛黎明的心猛跳幾下:“快說!怎么啦?”

    “帶走了!”

    越是含義不明的句子,越是直指盛黎明的內心。他不再多問,也不敢多問,倒是楊云潔補充了好多細節。

    “前天晚上帶走的。他們夫妻吃完飯,剛從超市里出來,就被攔住了。他要求回家拿點日常服用的藥,還被允許了呢。他們說,昨天下午他老婆去送秋冬衣服了。這么說的話,他是出不來了啊!”

    聽完妻子楊云潔的電話,盛黎明發現自己正站在陽臺邊。初秋的風里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卻又涼颼颼地刮在他裸露的雙手雙腳上。他往下看,六層樓的高度,一躍而下估計不能爽氣。大家圍觀一個只穿汗衫和運動短褲的瘦弱青年墜樓的慘象,該是怎樣的一種驚奇。

    盛黎明從來最注重的就是自己在別人眼里的樣子。一躍而下,是萬萬使不得的。

    “主任!”盛黎明敲門進去的時候,陳水寶正在翻文件。

    “把這份通報復印一下。”陳水寶頭都沒抬,直接把文件扔在桌子上。

    午后又熱了起來。盛黎明為使自己看上去虛弱,穿了件長袖襯衫。此時,額頭的汗不時滋出來。他貼著墻,在陰影里小心地走著。

    沒有人跟他打招呼,連眼神也在躲避。

    大辦公室沒坐滿,一半人去了展會現場。本來盛黎明也要去,但現在,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他麻木地復印文件。一束束掃描光像X光,透視著他的五臟六腑。一天前,他還在浪里翻騰滑翔。猛然間,世界就改變了模樣。他擱淺在礁石上,看海水從四周退去。

    人們在他身邊走來走去,說著他覺得特別無聊低俗的話。座機和手機,都沒絲毫反應。他打開電腦,只有昨天未讀的郵件。他麻木地對郵件做“中性處理”。

    他招手叫來文員,示意她把文件交給陳水寶。

    時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郵件早就處理完畢。盛黎明眼睛還是盯著屏幕,不知道在看什么。

    座機電話響起,盛黎明看了一眼來電號碼,猶豫了一會兒,才拎起聽筒。

    “那事你知道了吧?”

    他低聲嗯了一下。

    “你要做做準備。哎,咱們是哥們兒我才提醒你。”

    盛黎明另一只手捂住胸口,那里似乎有點悶。“我,我怎么了啊?”他問道。

    那邊的聲音有點不耐煩:“你是他的人啊!”

    一時間內心積聚起來的情緒想利用這個當口爆發,可再怎么說人家也是好意,一句極其難聽的話到嘴邊,突然轉了彎。他用食道咽下那句話,用呼吸道輕輕吐了聲:“謝謝!”打開辦公桌的抽屜,翻看文件和雜物。搜索電腦,查找資料,這就是所謂的“準備”。不,他心里在盤算著另一件事情。如果真找到他,那最有可能的就是核實那件事。核實倒無所謂,只是自己會不會有事?在關鍵時刻,人總是先保自己。

    事情有點遙遠,可他記得每一個環節里的細節,哪些可以說出來不影響大局,又使人感到真實;哪些堅決不能坦露,不然自己會被牽扯進去。不說,難道就能過關了嗎?他簡單想想,最起碼在場的人說的都一致。總共才三人。至少,他要和楊云潔聊聊。

    隔壁會議室散會,陳水寶拐到大辦公室門口,朝盛黎明招招手。盛黎明拿起筆記本和筆,跟著陳水寶進了辦公室。

    陳水寶坐下,喝口水,指指門。

    盛黎明把門關上,轉身站著。

    “事情有點復雜。我們都來自同一個銷售分公司,在爭創業績上,怕真的只有我做總經理時,才會以命相拼。”

    “我向您學習。”

    “不!你不是向我學的。大家一直以為我們是同鄉、同事,又是從同一基層公司出來,就以為我們有這樣那樣的關系。”

    “您是領導,我聽您吩咐。”

    陳水寶連連擺手說:“你聽的不是我的話,你是聽他的。”陳水寶翹起大拇指朝上一頂。

    盛黎明沒有搭話,默默地站著,把筆夾在筆記本當中。

    “這下麻煩了。聽說又是在基金上出的事情。你知道,他在做集團副總經理的時候,我就當面反對過這幾個不合理的基金項目。”陳水寶雙手擱在辦公桌邊上,雙目斜視盛黎明,“哎!其實當時我就覺得不太對勁。”

    盛黎明擠出微笑,說:“您說的都對!”

    “今天怎么這么早下班?”楊云潔夾一口西芹炒香干放在嘴里問。

    三個菜一碗拌面,都是盛黎明叫的外賣。

    “今天沒什么任務,再說我有點頭暈,老陳讓我早點回來休息。”

    “你是擔心吧?你看,胃比腦子誠實多了。”

    盛黎明索性放下筷子,說:“我盤算過了,如果有事,也就是為你的事情。”

    楊云潔把碗一推,質問盛黎明:“當初是怎么回事,你忘了?我在老單位憑自己本事拿一份工資,是誰非得讓我調單位?還說得天花亂墜的,工資福利高,可高的都是你們,我一個外聘員工,什么都沒有。說好的編制呢?他不是答應過的嗎?”

    “這時候,你還扯這些。”盛黎明干脆把剩菜剩面倒在一起,用塑料袋扎緊,“那個東西到底值多少錢啊?”

    “我才懶得跟你扯。你認為誰都跟你一樣知心貼己,這都是你的幻覺。我去接女兒了。”楊云潔拿起電瓶車鑰匙,鑰匙圈上有個小棕熊,攤開四肢傻笑著。

    “女兒上實驗學校還是他幫的忙。”盛黎明收拾桌子,轉過身說,“到底多少錢啊?”

    大門在關上之前,飄來樓道里楊云潔的回答:“不值錢。”

    盛黎明呼吸似乎順暢了不少,仔細地將垃圾分類。廚余垃圾總是最重的,一只手專門拎,其他垃圾裝了好幾袋,另一只手拎。走在半路,電話鈴響起。他兩只手都放不下東西,只能快步往前走到垃圾桶邊。

    堅持在水龍頭上洗好手,他才掏出電話。未接來電竟然是陳水寶的,他心里有不祥的預感。

    “主任,剛才不好意思……”

    “趕快到博覽中心A座二樓大會議室。”

    陳水寶電話背景里有音樂聲、說話聲,可能他已經在現場了。

    一回到工作狀態,盛黎明身體就像裝了一只空壓泵,想停都難。他給楊云潔發了信息,交代他的去向。

    城市正在暗下來,平淡無奇的建筑被霓虹燈勾勒出偉岸。盛黎明的內心也是這樣,其貌不揚的他,一旦被點亮,就會發出活力光彩。部門這么多人,陳水寶到底還是離不開他啊。他坐在出租車上,看著夜景,手指敲擊著裝筆記本電腦的背包。

    出租車里播放的《燃情歲月》曾經是他絞盡腦汁做銷售方案、產品策劃書時最喜歡聽的音樂。激勵他的永遠是史詩般的旋律,雖然現在閱讀少了,但背包里一直都塞有歷史故事、人物傳記,他會在出差途中拿出來看。有時他會沉浸于某個時代、某個人物中,反觀自我。用在工作、生活里,他指點江山,協調各方。曾有個階段傳言他馬上就要接替陳水寶的位置,那是公司產品核心部門,好幾個公司領導都是從這個崗位上去的。

    錯覺就是從那時產生的。人人都夸他是好人,肯幫忙、肯協調、肯接活。他覺得至少積累了好多人求不到的好人緣。

    陳水寶正在罵人。盛黎明難以想象,連珠炮式的話,帶著高音高調,怎么從一個干癟瘦小的身體里發射出來的。

    盛黎明走到會場中間就立刻明白惹毛陳水寶的是什么事情。明天九點全市招商展銷會開幕,公司最重要的一場推介會將緊接著開幕式進行,也就是說,很多領導和嘉賓都會留下來。

    “這么重要的宣傳片,竟然出現重大失誤。你們不要推卸責任!每個人都要查找自己的原因!都什么時候了,還稀里糊涂的。明天搞砸了,都給老子滾蛋。”陳水寶把袖管捋到胳膊肘,把右腿褲管卷到膝蓋,右腳踩在打開的折疊椅上。

    盛黎明腳步沉重緩慢,現在的情況與他在出租車上設想的完全兩回事。

    “重放!”這是瞥見盛黎明后,陳水寶狠勁說的兩個字。

    八分鐘宣傳片很快播完。

    “知道什么問題了吧?”

    盛黎明手扶折疊椅靠背,頭垂了下來:“主任,這的確是我的問題,不怪他們,我沒審好。”

    “什么叫把握全局?就是每個細節都要考慮周全。馬屁當然有用,但拍錯了就會成為大麻煩。”

    盛黎明肩上的背包突然滑下來,他借勢往地上一甩。“您放心,今晚就改好。”盛黎明保證道。

    包落在地上,揚起灰塵,陳水寶皺皺眉頭,哼了幾下,快步離開。

    望著陳水寶的背影,盛黎明想起有人開自己玩笑:“在最好的時候,不懂得珍惜和利用。”

    剛才受訓的人們,一個個離開,有人跟盛黎明打招呼,有人不打。

    事實上,也沒有幾個人留下來。大家都跑了,盛黎明只是心里不舒服,并不影響宣傳片的整改。

    播音員的聲音在空蕩的會議室里顯得更加雄渾。他用筆記下需要刪改的時間段,來回看了三遍,基本確定長短不一的十處地方要改。

    “我把要改的鏡頭已經標注好發給你了,你趕快改一下。”

    “哎呀,我手上還有個急活呢。”

    “還有哪個比我這個還急?趕緊幫忙改。”

    “我不騙你。水寶主任說今天再晚部門的片子也要交給他審。”

    “部門的片子?”

    “準備給新老板匯報的。”

    盛黎明低頭想了想,說:“這樣,你不用改十個地方了。把前老板的鏡頭刪除,用大樓、廣場等替代,也就三四處吧。”

    “行了哥,你的事我耳邊也刮到了幾句。你做事穩妥,我幫你把必須回避的全改了。”

    “謝謝兄弟!改好發給我,我還要現場試播。”

    放下電話,他口干舌燥,肯定是拌面的鹽放多了。他走到會議室外的自動售貨機上買水,順手給楊云潔發個信息,讓她陪女兒先睡。

    楊云潔很快回了句話:“女兒發燒了,回來路上買點小兒退燒藥。”

    喝到一半的水,再也咽不下去了。他又撥通電話:“兄弟啊,大概什么時候能好啊?”

    “啊!不要催了!你認為我是神仙啊!”

    “盡量,盡量快點。”

    博覽中心工作人員找過來,說快到下班時間了。要么離開,要么被鎖在里面。

    他立刻在網上買藥,落實好送藥時間、地點后,給楊云潔打了電話。

    楊云潔沒多說什么,只是問他:“降壓藥帶了沒?”

    “背包里還有,女兒燒不退的話要送醫院啊!我手機……”

    哐啷一聲,盛黎明似乎聽見卷簾門重重落下的聲音。他跑過去把會議室的門關了,想了想,又反鎖了。燈太亮,關了一半,還嫌亮,卻不敢再關了。

    四張不夠,他索性拖六張折疊椅并排放。他躺上去,仰望天花板的瞬間,眼角有點濕潤。那些亮著的吸頂燈組成了菱形,一個套著一個,最核心的那個菱形中央是一個水晶吊燈,關了吊燈和一半吸頂燈,才看得見如此漂亮的場景。

    他曾是靠水晶吊燈最近的那一個。大大小小的菱形將水晶吊燈圍住的同時,也包圍了他。他想起楊云潔嫌他年紀輕輕就低頭駝背的樣子。他笑笑,繼續處理海量的信息。

    他數了數頂上有八圈亮著的菱形,目前他已經退到六七圈的樣子。外圍圈燈的數量是最里面的好幾倍,它們努力閃著光,為的就是擠進更小的菱形。而自己呢,還要鉆嗎?已經退了出來,就不該再有這樣的念頭。

    剛從核心圈退出來時,盛黎明還被委派了一項重任。據說,當時領導班子在討論決策的時候,還有不同的意見。最終,牽頭編制新產品銷售五年規劃的任務還是落在他的頭上。消息一公布,好多人都踮腳觀望。

    最忙的一天,他開了八個會,打了幾十個電話,收發信息則更多。夜晚,他望著辦公室窗外一成不變的夜景感嘆,為什么自己不由自主地想努力?難道是為了證明什么?自己的行動暴露了內心的擔憂與怯懦。

    最近一段時間不斷傳來流言,他開始沒當回事,中秋節前,陳水寶沒像往年那樣拎兩盒月餅讓他轉送。好幾次,他借匯報工作的機會,在陳水寶辦公室里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陳水寶問他:“還有事嗎?”他才明白,風吹草動,老狐貍最敏感。

    盛黎明也曾貌似低調地裝模作樣,更確切地說是狐假虎威。那段時間,陳水寶還在菱形燈的三四圈模樣,他用細膩的筆觸、拘謹的字體寫了一封信,讓盛黎明轉呈。盛黎明見信沒封緘,就抽出信紙看。陳水寶平常看上去是個粗暴、易怒、蠻橫的人,信里卻展現了他的另一面:細致、用心、善揣摩。

    盛黎明盯著燈光看久了,眼前出現幾片黑斑。他揉揉眼睛,隨后閉上。黑斑更加猖狂地竄來竄去了。也許黑暗就是宇宙的本質,光亮只是很偶然的存在。也許時間也是不存在的,只是人類的幻覺而已。連光速都無法企及的地方,在高維度宇宙里可瞬間抵達。前任領導調去鄰市后,盛黎明不愿跟去做聯絡員。在空閑階段,他讀了很多科普書籍。他無限感慨地認為,能與宇宙復雜相提并論的,非人際關系莫屬。

    手機短信提示音在午夜時顯得分外清脆。盛黎明沒有起身,伸手夠到手機看到楊云潔發來的消息:“吃藥后燒退了。”

    他回了一個高興的表情,想再囑咐幾句,還是忍住了。

    放下手機,頭又回正,目光重新觸碰菱形燈。突然,他一個激靈,從折疊椅上騰地坐起,找到鞋子,腳套進去后,跌跌撞撞地奔向電燈開關。咔,全關。啪,全開。咔咔,半關。啪啪,半開。離水晶燈距離最近的一個吸頂燈黑了,再開也不亮。他跑到黑燈下面,看見了燈的原始面目。磨砂外殼擋不住周邊強光照射,顯露出笨拙的H型燈管,突兀地伸在漂亮貝殼樣燈罩里。不再發光的黑燈像一塊菌斑,污染了高貴典雅的穹頂,又離水晶吊燈太近,暗暗在他心里投下陰影。

    陳水寶曾經叫過盛黎明兄弟,有些場合還給他端過咖啡,并大聲地向眾人宣布:“這個兄弟是難得的好人,他在這個崗位上干得最出色。”有些坐著的人,都感動得站起來。陳水寶很早就加入保險業務員隊伍,在基層走街串戶,做事情做得穩妥高效。他曾在給盛黎明這些新進員工培訓時強調:“一定要把客戶當成自己的親人,這樣才能真心服務好他們。”臺下,盛黎明點著頭,雖然他知道做事沒這么簡單,可有了前輩經驗,自己只管向前沖好了。

    此時,盛黎明已打開所有燈。強光照耀,如同白晝提前到來。然而致命的黑斑正在吞噬光亮。光線掉轉方向,向黑斑奔去,會場內生機勃勃的紅色地毯、橘黃色座椅,竟然顯出灰的基調。黑斑正在吸走光亮,還有剛剛亮堂起來的人心。盛黎明試著站在主席臺中心位置,微微仰頭就看得見那塊黑斑。他隱隱覺得黑斑就是自己內心某個角落在現實中的映射。每次,他總是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個區域,從不敢觸碰,甚至一想到它,就趕緊回避。現在,不知怎的,黑斑在近乎完美的會議室中出現。恰好在這當口,偏偏落到自己頭上。難道還非得檢討自己的內心?

    “我就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他自言自語地說,“必須解決,越快越好!”

    他有會場聯系人電話,可午夜已過,不好意思聯系,很可能聯系了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要找現場的人解決!他走出會議室,站在僅有光亮的保安大廳,在走道里左奔右突,沒有找到一扇開著的門。他已被關在龐大復雜的建筑里。哪怕有紅外線探頭也好啊!這樣值班的人聽到警報會趕來查看。令他失望的是,一切安靜得像在水中央。

    電話鈴聲響起,嚇得盛黎明渾身一哆嗦。

    “改好啦?”

    “好是好了,不過似乎水寶主任又改主意了。”

    “他沒跟我說啊,改什么啦?”

    “他平時說話直來直去,可剛才表達得讓我也摸不著頭腦。”

    “他還沒睡啊!”

    “他讓我們暫停部門匯報片制作,重點關心了宣傳片修改情況。我把你讓改的具體內容說了一下,他東拉西扯了半天,不像以前的樣子,搞得我們很為難。”

    盛黎明把拳頭重重砸在雙層玻璃上,玻璃外面是博覽中心大平臺。上周末,他還帶女兒在這里練滑板,教練表揚女兒的時候,女兒回頭對教練笑了笑,結果碰到大玻璃摔了一跤。他沒有沖上去扶女兒,嘴里喊著加油,揮手讓女兒自己站起來。現在通過平臺可以望見奧林匹克公園的高大樹木。樹梢之上,是暗淡星空,無月之夜,星星很多卻無耀眼之星。他腦子里響起《愿》的旋律,平和舒緩的樂曲行進到一半,一個女聲刺破平淡,將人帶進星空,然后不停地在未知領域盤桓。看到星空,想到宇宙,他心里顧忌的東西忽然減少很多。

    “主任好!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擾您。我還是要問一下,明天上午的宣傳片修改的思路,請您再明確指導。”個別措辭修改后,盛黎明用勁點了發送鍵,然后繼續找保安。兩個事情擺在星空下,都比一粒灰塵要輕千萬倍,但是擱在他心頭,就特別難受。這大概就是“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道理吧。

    終于,在胡亂奔走中,盛黎明撞到了巡邏保安。說明情況后,兩個保安跟盛黎明去了會議室。

    “壞了的燈就在最醒目的位置,明天九點開幕式,臺上領導都會注意到這個黑燈……”一路上,盛黎明渲染情況的嚴重性,大有“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的擔憂,直到推開會議室大門,他將手指向穹頂。

    兩名保安對望一眼,其中一個身材高大年紀稍大的保安對盛黎明說:“你太累了,需要休息。我們那里有床。”他大致指了指去休息室的路線。

    可盛黎明根本沒聽。他愣愣地盯著完美耀眼的燈看,每只燈都光潔通透,他已經無法判別剛才那塊黑斑在哪里,哪個才是剛才黑了的燈。盛黎明剛進公司時,陳水寶任總經理,陳水寶說保險事業的發展,最重要的就是靠團隊,再優秀的個人也只有在團隊幫助下才能拔尖,個人碰到困難和挫折也只有在團隊協助下才能戰勝和克服。難道燈也有團隊?忽然間,他發現閃著柔光的燈,都是笑盈盈的,好像在笑他。

    保安離開時,關了頂燈,讓盛黎明早點結束工作。盛黎明覺得暗下來的燈沒了章法,光亮退去,燈也遁入黑暗。他不敢再去開關燈,亮也好,黑也罷,都是保安操作的。他時常會為類似的小聰明而開心,而且,小聰明的來臨完全沒有預兆。

    陳水寶早就回了信息來,盛黎明還是沒看懂內容。

    “宣傳片為了向與會領導和嘉賓充分展示近幾年來我公司取得的重要成績、主要做法,以及面向新時代,我們的發展規劃,因此必須客觀,不能抹殺為公司的發展做出過突出貢獻的人們。”

    面對不知所云的“指示”,盛黎明悄悄放下準備打字的手指,心里忽地產生了莫名其妙的靈感,他撥通了電話。

    “這樣吧,兩個版本都給我保留。馬上傳過來,我在這里播放試試效果。”

    在壯闊的背景音樂和雄渾的配音下,盛黎明擔心的事情又發生了,LED大屏幕出現了黑斑。與燈不同的是,那塊黑斑不是固定在哪個角落,而是在整塊屏幕上飛來飛去。他揉揉眼睛,怕是飛蚊癥、頭暈癥產生的后果。顯然不是,黑斑像個老熟人一樣串門,毫無規律可言。他根本無法質問制作者,根本說不清哪個時段會出現黑斑。是屏幕的問題,還是放映機的問題,或者是數據的問題,都無法判別。那邊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催問審片結果。他推托說再看一遍,其實他已不在放了,整塊LED都黑了,四周出奇地靜。他對著屏幕發呆,兩個版本都做得很好,但他就是不敢下令把制作者放回家。

    “辛苦兄弟,你就幫忙幫到底吧。”

    “哪有這么搞的?”

    “陳水寶的話放到哪里都正確。我想的對策也是萬全的。”

    “你這是要把我逼死啊!配音,你就說配音怎么辦吧?總不見得把剛回到家的播音老師再拖出來?”

    “按剛才我的辦法,不需要補配音。”

    盛黎明重新在折疊椅上躺下。閉上眼睛,回想極其漫長的一天。若干年后,各類隱情已藏不住,各種事件已經發生過,今天很可能成為他人生標志性的一天。想想也好笑,基本上什么都沒做的一天,居然會寫進他一個人的人生史。換個角度說,那些忙碌的、自命不凡的日子,只不過是笑話,根本不值一提。而以前他是多么看重、珍惜那樣的日子。不說其他,就說那個“重中之重”的五年規劃,每年都在修訂,等于每年做一個計劃,還沒到兩年,當初他組建精干團隊,花大力氣做的成果,如今已經面目全非。

    突然,在盛黎明眼皮深處,出現一塊黑斑。他睜眼、閉眼好多次,黑斑都在,而且每次出現在不同方位。

    他興奮地一躍而起,跑出會議室,下樓,來到大玻璃窗前,睜大眼睛看黎明前的至暗夜幕,他覺察到黑幕上的黑斑,正掛在他視野的左下角。那么不經意,像是用墨隨意點了一下。黑斑來得這么及時,可以解釋一切!此刻,他非常想做一件事情,就是等日出。初升的太陽,哪怕給他仰望幾秒鐘也好。這是個偉大的想法。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不切實際。

    他緩緩踱回到會議室。陳水寶的樣子和說話腔調又浮現在他腦子里。或許過若干年,他也會成為“新陳水寶”,但他也抱定一個宗旨,再怎么樣,也不能活成讓人討厭的人。

    燈不敢開,LED也不敢隨便點亮,他只能刷刷手機。各種小視頻、朋友圈、微博、公眾號等等,都在量身推送信息,看著看著,他隱約覺得心里一塊石子在抖動。自己都在做些什么呢?全靠揣摩別人心思活著。他只能長嘆一聲。

    第三個視頻被壓縮到五分鐘。硬著頭皮,他打開LED大屏幕試放片子。放完,他小心翼翼地將前兩版宣傳片也放了。他又跑到會議室門口,把燈全打開。連水晶吊燈也打開了。光彩奪目的會議室里,回響著激昂的聲音,他一步跨到臺中央,享受著光、影、聲帶來的榮耀。黑斑盡在他眼珠轉動的掌控中,他恨不得現在時間快進至九點。似乎手里捏著一塊雪糕要朝心愛的人奔去,每一秒都擔心它會融化。

    當他再次靜下來,日光從每個角落鉆進來。他知道時間再早,也不能躺下了。現在唯一要做的是找個合適的時間,向陳水寶確認用哪個版本。

    衛生間水龍頭沖出難以置信的激流,濺得盛黎明衣褲前半面濕了一大片。他繼續把龍頭開到最大,越看越像一支水槍。令他滿意的是,自然光下,白花花的水、淡藍色的墻、深赭色的地板,都有一塊黑斑在快活抖動,那是他可以移動和控制的黑斑。

    最早給盛黎明發消息的竟然是楊云潔,她絲毫沒有提女兒身體的事情。

    “那個事情很有可能是誤傳,是另外一個市公司領導出事,通報據說是官網昨天凌晨發出來的。”

    他給楊云潔發了簡單的三個字:“知道了。”然后追了一條信息:“女兒身體怎樣啊?”

    “活蹦亂跳!現在送她去上學。”

    他開心地獻上了愛心。

    隨后一段時間里,關于那個領導被通報的信息,從四面八方直撲進他手機。他知道,是時候給陳水寶發信息請示了。

    “主任早上好!按照您的指導意見,昨晚我與同事們一起制作了三個宣傳片版本。我已壓縮到手機上,馬上發給您審閱。確定哪個版本后請指示我,我做好播放準備工作。”

    不到十分鐘,陳水寶回了信息:“你們辛苦了,擬用第一個版本。上班后,我向領導匯報后確定,你先準備起來。”

    盛黎明往窗外望去,早鍛煉的人們已到初升的太陽下運動起來。

    領導到來之前,陳水寶拉著盛黎明坐在他身邊。

    “搞完這個活動,你趕緊回家休息,不然小楊可不會饒過我呢。”

    兩人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手臂碰手臂地坐著了。盛黎明忽然感覺時間停止了,不僅停止,還在往回倒流。自然而然地,音樂聲流淌出來,宣傳片開始播放。

    啪的一聲巨響,一個吸頂燈爆了,還帶出一團煙霧,所有人眼前都一閃。領導們一驚,互相望望,停頓幾秒,帶頭鼓起了掌,會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盛黎明微微抬頭,就是那個燈!

    “哎!大屏幕上怎么有黑斑呢?”陳水寶輕聲問。

    “沒有啊!我沒看見。”盛黎明揉揉眼睛回答。

    “糟了!是我眼睛里的黑斑!”陳水寶摘下眼鏡,使勁眨眨眼。

    盛黎明挺直了腰板往前看,面部肌肉松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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