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人民文學》
初識《人民文學》,是20世紀70年代的事了。說起來,與它還確有緣分。
我依稀記得,那是1972年的冬天,我剛好在一所農村中學讀初中一年級。一個雪后的中午,語文老師約我去他的辦公室,談上周完成的那篇作文。我剛靠近老師的辦公桌,抬頭一看,發現在一堆作業本上放著一本發了黃的雜志《人民文學》。我看了一下時間,有些遙遠,是1966年3月號(3月12日出版),封面上是一幅女工的照片。我便隨手翻了翻,看了目錄和定價。尤其是魏巍的散文《英雄樹》,我至今想起來依然清晰難忘。這也許與我的經歷有關,因為我曾當過兵,是一名軍官,而魏巍又是著名的軍旅作家,自然就不言而喻了。該散文是以訪問越南通訊《人民戰爭花最紅(之四)》形式出現的,散文一開頭就敘述了:“為了趕路,天色剛交黃昏,我們就告別了清化的朋友,登車向榮市馳去……盡管天色還沒全黑,敵人的夜班飛機就投下一串串的照明彈,但卻阻止不住公路上長長的車隊和喧騰的人流……”這種表達,讓我感到異常親切,有時我會猜想,這篇散文是不是我后來創作軍旅散文的由頭呢?
于是,從那刻起,心中就默默地油生了一種念頭,當然是很幼稚的。第一必須把語文學好,由作文向文學發展;第二想訂本《人民文學》。就這么簡單,其實,這對于一個才12歲孩子來講,能有這種愿望已經很不容易了。比如,錢從哪里來,雖然一年的訂閱費只有幾元,看似很少,但在那個“大寨記工”的特殊年代,一個男壯勞力,一天也只能掙到二三角錢,況且都得到年底才能見底。如果家里的孩子多,父母兩人一年掙來的工分也不足抵消全家人的口糧成本,所以,大部分家庭都是要倒貼給生產隊錢的,我家也不例外。在那樣的情況下,怎么忍心再給父母親增加負擔呢?顯然不能。那怎么辦?腦子一轉,我便瞞著家人,利用假期、休息日,走東串西,下河上樹,撿破爛、摘野果、抓蝦魚,終于在次年的暑假,我掙到了8元多。
錢是有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去訂《人民文學》雜志呀,唯一辦法只好求助于原初一班的那位語文老師。
那天上午做完課間操,我興致勃勃帶著錢,來到了老師的辦公室。不過,老師是找到了,但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雜志從1966年5月就停辦了,至于是什么原因,老師也不得而知,而我就更不知道了。原來那次我看到的那份《人民文學》,是停刊前的第二期。雖然我有幸瞧到了,但彼時的心就像冬天的雪一樣,白皚皚一片,失去了顏色,變得冰冷。半晌,我都無語。
到了1976年1月,《人民文學》這部斑斕的“大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創辦的第一份國家級文學雜志終于復出,長達10余年的閱讀饑荒總算得以緩解。就在我即將高中畢業的時候,通過郵局如愿以償訂到了《人民文學》。直到現在我還歷歷在目:當時只要沒課或者回到家中,必然會坐下來跟餓狼似的閱讀著這份文學期刊。從此,我和《人民文學》有了“親密的接觸”。
是年的7月,因為我是農村戶口,說得更準確一點,就是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的農村人,高中畢業只能回到生產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雖說命苦了些,但對文學的追求,作品的吸引力并沒有因此而消失。勞動之余,我的精神生活就是讀書、讀期刊、讀散文、讀小說……實事求是講,即便當時可讀的書少得可憐,仍然有相當多的作品往往只能讀一遍,看一個故事而已,第一遍覺得新鮮,第二遍便無味了。而《人民文學》這樣的期刊卻迥然不同,可以讓我一遍又一遍地讀下去。
想到這兒,有一件事至今都覺得好玩且有趣,可謂有點阿Q精神。不是當時可讀的書少嗎,遇到好的作品,尤其是好的小說,我就“以一當十”“以十當百”地讀。有一次,生產隊開社員會議,內容是隊長部署秋收秋種。開會前,我就懷揣著一本《人民文學》(1977年8期),坐在最后一排的一個角落里。我聽著聽著,覺得無味、無聊,便從懷里掏出那本雜志來讀,是杜斌寫的小說《今天》。我一讀進去,周圍的喧囂聲仿佛就不存在了,只有我和文章中的主人翁。我再也聽不見隊長在講什么了,耳邊只有陸進的聲音,那是帶著憂傷的聲音,低沉的聲音,描繪出一幅幅黯淡卻又美妙離奇的畫,使我迷醉。我從《一》讀到《二》,再從《二》讀到《三》……直至讀到《五》,從那些文字中散發出來的情緒,輕輕地撥動著我的心弦。
“那一天,陸進莊重地坐在人民大會堂里,滿懷深情地看著周總理消瘦的面孔,又抑制不住盈眶的淚水……”雖然接下來的這段話,是他的暗自發誓,但在我看來,不是,那憂傷而低沉的聲音正如音樂般地在說:
“總理啊,你為人民真是操碎了心,在病中還孜孜不倦地堅持工作,您太偉大了!您太辛苦了!我一定要為您在報告中提出的宏偉目標,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努力工作,就是累病累死也是高興的。”
聽著這樣的聲音,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突然,有一只大手在我背上重擊了一下,于是我猛醒,一下子從小說中被揪回到現實之中。現實還是動員會,只不過是一陣喧囂之后的間歇,會場上出奇地靜,靜得有些不自然。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成了周圍社員注意的中心,無數雙眼睛正默默地瞪著我,就像在瞪著一個怪物。原來,小隊長剛剛點了我的名。開會竟敢開小差,而且是在看一本什么《人民文學》,想當文學家呀!我連忙結結巴巴地聲明:
“這份雜志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創辦的第一份國家級文學大刊,并且刊名‘人民文學’四個字還是毛主席寫的呢。”
“噢,是毛主席寫的,那……那你就好好地看吧。”
小隊長的表情一下子緩和下來,而周圍人的目光也隨之收回。是毛主席救了我。
時隔一年,我的人生出現了拐點,始終穿上了軍裝,成為一名解放軍戰士。遠行的那天,綠色挎包里塞得滿滿當當。除了母親裝進去幾只熟雞蛋,剩下的空間都被書和期刊《人民文學》占了。由于空間有限,行囊里只裝了3本雜志(當年的8、9、10期)和一本魯迅寫的散文詩集《野草》。
在文學作品中,我喜歡讀的散文,就像喜歡品茶一樣。比如,冰心的《我站在毛主席紀念堂前》(1977年7期)、孫犁的《遠的懷念》(1978年9期)、袁鷹的《飛》(1978年10期)等。讀散文總是能讓心變得明澈而寧靜。
小說我也喜歡讀。小說跟電影類似,熒屏的基調、造型、效果、節奏、閃回、跳切……全都有。我一次,那天是周六吧,我吃過晚飯,拿著一本從團部圖書館借來的一本《人民文學》(1979年7期)便走進了連部軍人閱覽室。我是這里的常客。坐下后,我隨手翻開,那篇小說是由蔣子龍創作的《喬廠長上任記》。小說講述了經歷了10年動亂后,某重型電機廠生產停頓,人心混亂,老干部喬光樸主動請纓收拾爛攤子,喬廠長上任后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最終扭轉了生產的被動局面。
剛剛讀起,我就像到了現場似的,看到了——
“喬光樸抬起眼睛,閃電似地掃過全場,最后和霍大道那穿透一切的目光相遇了,倏地這兩對目光碰出了心里的火花,一剎那等于交換了千言萬語。喬光樸仍是用緩慢平穩的語氣說:
‘我愿立軍令狀。喬光樸,現年56歲,身體基本健康,血壓有一點高,但無妨大局。我去后如果電機廠仍不能完成國家計劃,我請求撤銷我黨內外一切職務。到干校和石敢去養雞喂鴨。’
這家伙,話說得太滿、太絕。這無疑是一些眼下最忌諱的語言……”
故事情節的發展,喬光樸的聲音奇妙地在我心里回旋,使我也仿佛成了故事中的一員,沉浸于社會變革之中。就在喬光樸興致勃勃漫步于生產車間的同時,也許我真的讀進了,被作品中的情景所感動,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是虛擬的,旁若無人,忘乎所以有些癡。我剛讀完喬光樸那段話語,卻突然聽到有人接上:
“老喬,搞現代化并不單純是個技術問題,還要得罪人。不干事才最保險,但那是真正的犯罪……我們要的是實現現代化的‘時間和數字’,這才是人民根本的和長遠的利益所在。眼下不過是開場,好戲還在后頭呢!”
這是霍大道的道白。
我如同從癡夢中驚醒,抬起頭來,轉過身去一看,應答的那人正是我們連指導員。他可有名呢,年年被團或師黨委表揚,要么他本人表彰為優秀連指導員,要么我們連表彰為先進集體。據講,他寫的散文和小說在《解放軍文藝》上都發表過,那可是全軍最高級別的文學大刊呀,不是誰都能上的,他的文學功底可見一斑!
指導員見我的情緒從小說中走了出來,便跑到我的跟前,拍拍我的肩膀,講道:“小伙子,看來你很喜歡文學了。”我點點頭。
他又講道:“這段喬光樸的對白,你朗誦得很好,聲音清晰、響亮而富有激情,我很佩服!”
指導員這么一講,我臉都紅了。分手時,他又講了一句:“小吳,你的文學功底是不錯的,只要這樣堅持下去,多接觸實際,和戰士們打成一片,你的文學夢一定可以實現。”我不由自主地向他微微一笑,表態似的,但更多地在問自己,“我真的能行嗎?那個夢能變為現實嗎”?
于是,我帶著指導員那句“你的文學夢一定可以實現”,從連隊來到軍區機關,從戰士變為軍官。但遺憾的是,我對文學雖然從小就喜愛,但未能如愿以償地讀上文學類專業,卻成了一名工科男,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但我并沒有因此而放棄,還是以獨特方式與本職工作平行發展,做到兩不誤,兩促進,用耕耘、奮斗抒發情懷。
幾年后,我終于與《椰城》結上了緣分,發表了我的處女作——散文《絕筆》。從那以后,就一發不可收,有數百篇作品先后在《鐘山》《安徽文學》《雨花》《散文選刊》《大地文學》《中國校園文學》《海外文摘》《中國文化報》等多家刊物發表,幾乎成稿的作品都能用上。由此,我不僅成了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而且也成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同時也出版了幾部文學專著。
現在想來,這些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固然有自己努力的成分,用堅持換來的,但更重要的是《人民文學》這一路的陪伴與跟隨,幫扶與培養,把我引上了一條生活豐富而又寬廣的道路。從這個意義上,我非常感謝《人民文學》。是因為它,當年的那次相遇,讓我萌生了寫作的念頭;是因為它,通過對它長期的閱讀,讓我找了寫作的最好老師;還是因為它……我的作品連續推出、上刊成自然了,當然這也是必然的。
吳曉明,筆名明子,籍貫江蘇如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理事,海安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在《鐘山》《安徽文學》《雨花》《散文選刊》《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發表作品百余萬字,作品《青瓦房》入選中國散文年度排行榜。出版《逐夢金陵》《觸摸心靈的陽光》《歲月的味道》《隨風而行》等多部散文集。曾獲得豐子愷散文獎、“漂母杯”散文大賽獎、南通市文學藝術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