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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2024年第1期|遼京:腳趾(節選)
    來源:《當代》2024年第1期 | 遼京  2024年01月31日08:50

    導讀

    當初為人母的她因事關腳趾與血脈的秘密而糾結,那些隱藏在生活表面之下的真相逐漸浮現。是選擇原諒、理解,還是怨恨?

    遼京,小說作者。已出版小說集《新婚之夜》《有人跳舞》,長篇小說《晚婚》。

    腳趾

    文|遼京

    米豆出生的那天晚上,狂風暴雨,產房里有種嗡嗡的響聲,像蜂房——在記憶中很像,護士的聲音,醫生的聲音,別的產婦的聲音,在記憶中摻雜在一起,像隔了夜的酸奶麥片那樣混合,凝固,形成一種全新的質地,像果凍,像慕斯蛋糕,或者別的又涼又甜的食物。我醒來時饑餓難耐,疼痛已經忘記了,消失得徹徹底底,我忍不住把沒扎針的那只手背抬起來吸吮,嘗到甜和咸和別的形容不出的味道,有那么一刻,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大塊蛋糕。太想吃蛋糕了。

    總是形容不出,痛也說不出,太復雜了。連綿不絕的痛像連綿不絕的、層層疊疊的遠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一晃而過,像噩夢的片段。當痛停止,痛立刻就不真實了,人就是這么健忘。我們叫她“米豆”,米豆滿月那天,我終于吃到了想了整整一個月的芒果慕斯蛋糕,紙盒揭開,哇,上面坐著一個穿白色蓬蓬裙的小女孩。這是米豆還是我?

    都是,秋晨說。秋晨是米豆的爸爸。我一口吞掉奶油做的小女孩。

    米豆的滿月宴是我喜歡的形式,來的都是同學朋友,一個長輩也沒有,米豆只醒了一小會兒,喝完一瓶奶后,就睡著了。她和她的嬰兒床匹配極了,就像我與那把哺乳椅子一樣匹配,后來那椅子變成了秋晨最愛的座位,他喜歡把一罐啤酒擺在扶手上,不止一次地在忘情歡呼的時候碰倒啤酒,潑灑一地,幸好我們把地毯早扔掉了。剛搬來的時候,我照著家居網站的樣子,買了兩三塊小地毯來裝飾這套狹窄的公寓,很快它們就變成灰塵的集納地,布滿可樂、果汁等留下的斑斑點點,誰該清理地毯成為經常爭論的由頭,于是在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天氣晴朗,當我們抬著其中一塊準備去樓下撣灰塵時,直接把它抬到了收集裝修垃圾的地點,一間水泥房子,鐵門半開半閉,我們默契地把地毯扔進去,像做了賊似的拔腿就跑,邊跑邊笑。我們把三塊地毯全部扔掉,直接躺在茶幾旁的地板上。秋晨說,米豆。我問他在說什么,他說,他好像看見一個小女孩,穿著白色的裙子,坐在秋千上蕩著,對著他微笑,他管她叫米豆。

    米豆就是那天到來的。

    秋晨和我,我們都相信宿命,他的觀念大多來自撫養他長大的奶奶。他奶奶說,人的命,天注定,還給他講過許多因果報應的故事,他轉述給我聽,我聽著聽著就犯困,要睡著了,夢里留一個故事的尾巴,總之是大快人心,跟我媽媽的故事截然不同。

    我媽媽的故事要悲觀得多,更零碎,缺少主題,也沒有結局,她總是絮絮地說道,那男的跑了,王子跑了,海盜跑了,山賊跑了,阿里巴巴跑了,你爸爸跑了,我不懂什么叫跑了,好像是從什么危險的地方逃了出去。可是我媽媽并不危險,相反她非常安全,她總是輕聲細語。在家里沒人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時常愣愣地望向虛空,好像那窗簾,那柜櫥或者墻壁有什么值得看的。其實,我寧愿她看我,我在變化,我在長高,我比那些死物好看多了。她看我總像看一片天邊的云,她用一種閱讀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我臉上寫著明日天氣。

    你臉上沾著什么東西?

    有時候,我跟她說話,說兩三句她才回過神來。我猜想我媽媽另有一個世界,一個比和我在一起有趣得多的世界,我爸爸是從媽媽的哪個世界逃走的,還是一個問題。他的離開非常干脆,突然,毫無預兆,他留下的空洞一直回蕩著風聲。對我來說,這件事情的前因十分縹緲,后果是扎扎實實的。我對新認識的人,總說我父親已經死了。少些羞恥。

    時間一長,我猜想他是真的死了。我媽媽似乎也有這種期盼,他不回來,那么他還是死了的好。她沒有說出口,我也沒有,這句話像餐桌上的燈光一樣籠罩著每一頓飯,糖醋排骨,他死了,芹菜炒肉,他死了,西紅柿炒蛋,他死了,涼拌木耳,他死了,我吐出木耳,怎么都嚼不爛,所以他還沒死透,就像木耳沒熟透。

    其實我媽媽很擅長做飯,我每次想起她,總是想念她的飯菜,她縱容我挑食。我跟秋晨第一次約會,去一家當時很受歡迎的美式餐廳,叫奶奶的廚房,奶油蘑菇湯好喝極了。那餐廳現在已經不在了,變成了舞蹈工作室,一群人成天在里面蹦啊蹦啊,他們都不用上班嗎?真幸福。

    秋晨懷念的是他奶奶家的廚房。我們去吃飯的時候,他就一直說他小時候的事情,他爺爺當年是戰斗英雄,他說“英雄”這兩個字的時候,一臉天真,他爸爸也是,他爸爸是為了救溺水的人而去世的,對方輕生,最終獲救了,他卻死了。對方的父母賠給他家一大筆錢。

    這不公平,我說,想死的人死不了,不想死的人卻死了。

    他一臉驚訝,好像他從沒想過這問題,沒想過公平不公平的問題,好像除了見義勇為,這件事沒有第二種解釋了。為了安慰他,我告訴他,我爸爸也死了。他等著我講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沒有接著說,而是接著喝雙耳杯裝的奶油蘑菇湯。他看著我,等我喝完,等我告訴他一切細節,就像他對我講的那樣,毫無保留。

    他死了。我又重復一遍。

    直到我們結婚,他也只知道這三個字,像一個巨大的鍋蓋,蓋住我家庭的過去,誰也別揭開那蓋子。我躺在產床上的時候,我媽和秋晨都在外面,他們在聊什么,我忍不住想象他們在聊什么,想象可以使我遺忘當前的痛苦。她又在訴苦嗎?她總是訴苦,講述她生產時的麻煩,全是我造成的,最后護士用鉗子把我夾了出來,導致我的頭骨不對稱。在我半歲以前,她用一冊《現代漢語詞典》給我當枕頭。那本詞典我上小學的時候還在用,扉頁上寫著一個人名、一個地名和一個日期,黑色鋼筆,顯得珍貴而鄭重,他的詞典,他的女兒。這本書使我的后腦更歪了,她歸咎于我睡覺不老實。

    最后還是基因獲得勝利,長大的我擁有一個形狀完美的頭顱,和照片里的我爸爸一模一樣?,F在我躺在產床上,頭發蓬亂,心懷怨恨,黑色的人名像蝌蚪浮現眼前。這么多年過去了,窗外,深夜風雨大作。我想象那疾風暴雨是為了我,慶祝也好,憤怒也好,悲傷也好,總之是為了我,這種自高自大使痛苦也染上了不一樣的色彩,使痛苦有了含義,有了內容,有了標題,單調的痛苦變成了有聲有色的痛苦,我成為身在痛苦中的女人,像有一束光打在我臉上。汗水在反光。

    我們叫她“米豆”,她小小的。秋晨說是“綠豆”的“豆”,我想,不是,是“豌豆”的“豆”,是高高的床墊之下那粒硌人的豌豆,那就是我,我用我女兒的名字紀念我自己。我媽接過米豆抱著,審視著嬰兒,用愉快的口吻說,她的腦袋一點不歪。這評語像一束明媚的晨光,好像她把過去統統都饒過了,因為這新生的嬰兒,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我望著我媽媽如同望著月亮。

    她又掀起護士裹好的襁褓,嬰兒的雙腿微微蜷著。我知道她在看什么,月亮熄滅了,鬼魂在我們之間游蕩。她想看我女兒的腳有沒有遺傳我爸爸的特征,右腳長了四根腳趾。我有正常的雙腳,我女兒呢。我媽媽盯著我女兒的腳,突然數了起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呀,正好。我想我出生的時候,她是不是也這樣數著。睡意涌上來,夢好像也生了一雙腳,夢里我追著夢在跑。

    米豆出生的第三天,我媽媽就離開北京回家去了。米豆五個月的時候,我媽又來看我們,她要去沈陽參加一個同學女兒的婚禮,順路在北京住兩天,想買幾件衣服。她是在讀大專的時候認識我爸爸的,我爸爸從來不參加這些舊友的聚會,跟任何人都沒有聯系,當年他走的時候,只留下一張字條,告訴我媽媽他到廣東去了,那年月廣東對我媽媽來說,只是地圖上的兩個黑字。我媽媽猜想他如今一定落魄了,不愿意見人。這是她的猜想,或者她的愿望,她用快樂的語氣說這些事,而我想象的是有一天清晨出門,天寒地凍,遇見一個乞丐,向我伸出手來,我把早餐錢給了他,渾然不知那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在日記里寫下幻想,后來發現日記本的鎖被開過了,就不再寫了。有一天我媽媽一邊炒菜一邊問我,你怎么不寫日記了?我驚訝于她的天真,又天真又冷酷,又冷又暖,又遠又近,我的腳趾在棉拖鞋里蜷縮起來。我媽媽讓我把菜端到茶幾上。

    她做飯,做菜,吃飯,吃菜,我媽媽說,生活中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值得記錄。她會運用一種詠嘆調式的語氣,放慢語速,提高聲音,好像她面前的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她的話不是說給我聽,而是說給看不見的命運聽。吃飯的時候,她總是慨嘆命運,在家里她像個哲學家。我跟我媽媽的日常生活絕對不會陷于瑣碎庸俗,因為她時時刻刻都在對人生進行總結,或者展望未來。有一次她說,你要學會愛人,我以為她被什么人拉去保險公司或者傳銷組織了。原來她在看一本講情感心理的暢銷書,書頁邊上密密匝匝地寫了讀書心得,她把那本書拿給我,讓我看看,大概是日記事件的后續。我也讓你看我的嘛,有什么大不了。

    那本書我一頁也沒翻開。我媽媽的表達總讓我感到尷尬。她一寫字,就變得溫情起來,像一個陌生人。我上大學的那幾年,她很少打電話,卻常常寫信給我,她對我傾訴許多事,細膩,敏感,一花一草的凋零都令她感懷。她常引用詩句和歌詞,寫長長的優美的婉轉的句子,甚至有排比句。透過這些字跡我能看見她,透過回信她能看見我嗎?我的字寫得很丑,我媽媽說我缺少練習,她總是一針見血地指出我身上的問題然后飄然離去,有時候她說字如其人,有時候又說我的字寫得像我爸爸。

    她并不避諱談起他。她講過那么多遍,以至于我相信我能一眼認出他。他飄浮在我們生活的上方,高于餐桌但是低于天花板,就在吊燈的位置,因為缺席而顯得特別明亮。我媽媽一提起他,就像打開一盞燈,他無處不在。

    你像你爸爸啊,她說。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她總是提起他,并不是因為舊情難斷,而是因為我,我的臉總在提醒著她。當米豆到來,我一下子明白許多事情,我從米豆臉上看見秋晨,造物真是神奇。我媽媽則低頭去數米豆的腳趾,仿佛那是我與她共同沾染的羞恥。

    米豆上幼兒園了?!笆弧奔倨?,我媽來看我們。秋晨搬到客廳沙發上去睡,把臥室留給我們。晚上,米豆躺在她的小床里,早早睡著了。我媽媽走到窗前,向外望一望,說,你們這里高是夠高,但是沒有視野。我的窗戶正對著鄰居的窗戶。

    我已經躺下了,我媽媽還沒睡意,她說今天坐一天車,骨頭都松散了,一下子睡不著。燈都關掉了,只留一盞昏暗的床頭燈,她坐下來,睡衣在肚子上堆出一些皺褶,說,你爸爸回家來了,我跟你說過沒有?他生病了。又說,我不是跟你要錢,我們暫時不缺錢。

    米豆輕輕呼吸著,是這房間里唯一的聲響。忽然間那個飄浮的形象變得具體了,他既沒有死,也沒有變成乞丐,而是如此無聊,居然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負心漢故事,枉費我媽媽這些年傷春悲秋,紙短情長,真是不配。

    如此平凡,還不如死了,我想。米豆夢里翻了個身。我媽媽也躺下來了,我聽著她的呼吸,想起從前無數次我們躺在一張床上,我安慰她,告訴她我將來一定有出息,會好的,她在黑暗中聽了那么多遍,最后還是給他打開門來。

    雖然沒有明說過,我一直覺得,我有義務讓媽媽得到幸福,父債子償,大約是這個道理?,F在她不需要了,我感到一陣輕松,又深深地失落。秋晨在外面走動,去衛生間,他大概還沒睡,坐在地板上打游戲。我想這件事要是告訴他,他會如何反應,一個死人突然從墳墓里爬出來了,記憶的墳墓。

    我媽媽在我家住了兩天就要回去,說放心不下你爸爸,那語氣就好像爸爸從沒離開過家,好像我應該完全理解,不需要任何解釋。秋晨非常震驚,他不明白我為什么要說爸爸死了,我告訴他我覺得這樣更有面子,比我和我媽被他拋棄了好聽些。

    那又不是你的錯,秋晨說。

    輪到我感到震驚,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我被一種溫暖洞穿了,照亮了,他一秒鐘就發現的真相,我用了快三十年才到達。我媽媽喜歡說“拋棄”,好像我和她都是垃圾,是舊物,或者別的什么冗余的東西,我必須極力證明自己是有用的,證明一切努力都有意義。被父親拋棄的母女自立自強,最終過上了好日子,從前的我一直沒發現這套邏輯中有什么問題。

    他的歸來使我媽媽和我成了笑話。在北京住了幾天,她給爸爸買了新衣服、新鞋子,讓秋晨送她去高鐵站。我和米豆送她到汽車邊上,看著車門關好,車窗搖下,她沖我們揮揮手,笑容燦爛,曾經的痛苦和眼淚像一場演出落幕了。米豆揚起她的一雙小手,她很喜歡姥姥。夜里,秋晨握住我的手,像捏著一片秋葉。我哭了,覺得自己是一個巨大的笑話。我以為她在受苦,其實她是在表演受苦,一個演員一個觀眾的表演,現在她不演了。只有我傻傻地,從頭到尾深信不疑。

    不是我的錯,我抱著這句話像抱著一只羽毛枕頭,漸漸睡著了。早上米豆爬到我們的腳邊。她很快就長大了,我媽媽說,你要珍惜和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大約又是從雞湯文章里學來的廢話。她興起時就發長長的信息給我,眼睛不好,現在不寫紙信了。

    米豆的手指輕輕按壓我的小腿,這是她叫醒我的方式。當她長大一些,我把手放在她的腿上拍打,她也會立刻醒來,笑著投進新的一天。米豆精力無限,當她的詞匯量越來越多,話也跟著越來越多,她念出每一個物品的名字,在衣柜門上貼她贏來的獎勵貼紙,幼兒園老師都喜歡她。她是灼熱的,她像秋晨。

    每天早上,我送米豆去幼兒園,然后走了一段路,搭地鐵上班。我們結婚的消息在公司里瞞得嚴嚴實實,不然至少一個人就要離職。秋晨時常和辦公室的女同事說說笑笑,唯獨對我嚴肅有加,仿佛一種暗地里的情趣。懷孕生子當然是瞞不住的,但是沒有人知道對方是秋晨。有時候我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些生活中的小習慣,比如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立刻就笑起來,我便把撫摸變成重重一擊,含著一點點年輕男女之間的調笑之意,但是絕不會超出一般同事的氛圍。關于孩子的爸爸,我編出一些故事,兩地分居,等他調回北京,我們就能團聚了。

    在工作的地方,沒人探問許多,在他們看來我是一個很不容易的年輕媽媽。我告訴同事現在是我媽媽幫忙帶孩子,實際上我們請了一個小時工每天去接米豆,做晚飯。經濟壓力不小,不過勉強維持,千萬不能失業。秋晨很少和我一起下班,總有一個人需要加班,大部分時候,是我急著趕回家,替換小時工,她后面還有別家要做。有幾次實在太晚,回家時只剩米豆一個人在家,晚飯擺在桌子上,小孩趴在客廳的地板上畫畫。

    一家三口是最常見的主題,偶爾也有一些相熟的小伙伴入畫,或者花,樹,星星,繁雜凌亂的線條朝著各個方向飛去。我把米豆抱進餐椅里,給她戴上圍兜,如果她要求聽故事,就用手機播放一段兒童故事,常常我也聽入迷了。秋晨很少晚過十點回家。極少的時候,他回來時我和米豆都睡著了,我常常拍哄著米豆,哼著歌,自己也睡意沉沉。秋晨會輕手輕腳地進來,把燈關掉。非常普通的,正常的,完整的生活。

    我媽媽偶爾提起我爸爸,但是她沒讓我跟他建立任何直接的聯系,我也沒有要求見面或者通話。秋晨倒是提過幾次,被我打斷了,他就不再提起,我認為沒有人有資格和我談論原諒、和解或者諸如此類的問題。

    含著恨意生活,人就會獲得一種主動權,輕飄飄地俯視一切。春節前我媽媽問我是否回去,說你爸爸想見見你,他身體很不好,字句中有種哀懇。我還沒回復,她就把我爸的微信推了過來,說你們可以先聊聊。

    先聊聊嘛。她說。

    于是我擁有了一個電子化的爸爸。一開始他發長長的一段話給我,大意是好的,是表達善意的。他不提當年為什么離開我們,也不說為什么突然回來,他的語氣仿佛一個正常的父親,仿佛從未離開過。他問我要米豆的照片——我甚至還沒想好是否要與他和解。

    秋晨在這件事情上先我一步。他迅速地接受了我爸爸仍然在世的事實,覺得自己有責任先打個招呼。在我爸爸和我說第一句話之前,他們差不多成了朋友,秋晨能和所有人交朋友,他可以跟見過面的,或者沒見過面的,現實或者虛擬的所有人打交道,仿佛內置了某種程序,根據對方輸入的信息給出最恰當的回應,他怎么做到的,是一個秘密。秋晨和我爸爸的關系也像一個秘密,直到他有一天隨隨便便地提起,爸爸想來看我們,我才意識到一些東西在我周圍慢慢生長,而我渾然不覺。

    爸爸?

    是你爸爸。

    微信里那個?

    米豆把一塊青椒吐了出來,吐在帶凹槽的塑料飯兜里。她和我一樣討厭青椒,秋晨就經常做青椒,他覺得口味也是需要練習的??谖叮星?,或者別的什么偏好和情感,都是需要練習的。米豆每次咽下一塊青椒,都會得到一小塊她愛吃的蘋果。今天,沒有蘋果了。

    你練習,你做到,你得到獎賞……我想這算不算一種專制。秋晨笑了,當然他是一個好人。婚后幾年,我已經不再拒絕青椒,或者我已經把厭惡當成不得不接受的必然。米豆也會和我一樣,她會從自然的天性中解脫出來,成為一個,用秋晨的話說,具備優良品性的人,我時常覺得他不像這個年代的人,好像有一個老人透過他在講話。或許是一百位,重重疊疊的蒼老的臉孔,在秋晨身后的陰影里,他是他,他又不是他,我仿佛可以通過他與一些看不見的人交談,他們的聲音合在一處,構成低沉的背景。秋晨說,你應該見見你爸爸。

    為什么?

    他畢竟是你爸爸,他還活著呢。這句話不是秋晨一個人說的,是秋晨背后的那些恍惚的人影,那些累積下來的時間和血脈在說,整齊地,大聲地,他畢竟是你爸爸。如今他也做了父親,一下子就懂了——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在米豆出生之前,我和秋晨從未有過如此激烈的爭論。你也是母親了,他說,你不該有恨,應該原諒他。就算是為了米豆。人總是懷恨在心,能得到什么呢?他夾起青椒肉絲送進嘴里。

    米豆又一次吐出她的青椒,她表情平靜地拒絕,如果繼續喂她吃,遞到嘴邊,她會大哭起來,哭過頭,連蘋果也不要了。我把米豆從餐椅上抱起來,秋晨說我太慣著她了。人可以不吃青椒,我說,人也可以沒有父親。

    你爸爸馬上要來看我們了,秋晨說,他說他等不到春節了。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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