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書壇的雙子星座
孫過庭《書譜》卷首
張懷瓘父親的朋友高正臣書法《棲霞寺明徵君碑》
盛唐,是中國歷史上的偉大時代。杜甫《憶昔二首》云:“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這個時代不僅為中國文學奉獻了歷史上最杰出的詩人——詩仙李白和詩圣杜甫,也為中國書法奉獻了兩位杰出的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孫過庭和張懷瓘。兩人在書法歷史發展的關鍵節點,對書法藝術實踐進行了創造性總結,為中國書法的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
雙星并耀
孫過庭(生卒年不詳,根據《書譜》文末所標“垂拱三年寫記”,他主要生活在武則天時期),字虔禮(一說名虔禮,字過庭),吳郡富陽(今杭州富陽)人。據張懷瓘《書斷》和竇臮竇蒙《述書賦并注》,孫過庭一生擔任過兩個職務:右衛率府胄曹參軍、率府錄事參軍,都是品級較低的職位。右衛率府胄曹參軍掌管庫府鎖匙,負責看守兵甲仗器,官階“從八品下”;率府錄事參軍為王公大將軍的屬員,掌總錄文簿籍,監守符印,官階“從八品上”。(《唐職官志》)
孫過庭的好友、唐代著名詩人陳子昂曾作《率府錄事孫君墓志銘》《祭孫錄事文》,是了解孫過庭生平最重要的史料。根據陳子昂記述,孫過庭出身貧寒,“幼尚孝悌,不及學文;長而聞道,不及從事。得祿值兇孽之災,四十見君,遭讒慝之議”——正常年齡沒有能夠上學;成年后補上了學業,但一直沒有機會得到正式工作;終于有機會入仕,又趕上了內亂,仕途被耽擱;到了四十歲,終于有了“面君”的機會,不料妒賢嫉能者在君主面前進了讒言;孫過庭被離間、疏遠,失去了效命王廷的機會。陳子昂為他抱屈說:“忠信實顯,而代不能明;仁義實勤,而物莫之貴。”一個絕對優秀的人才,就這樣被奸佞小人給毀了。“堙厄貧病,契闊良時”,仕途被堵塞,怎么辦?面對無法改變的命運,孫過庭決心拋開功名利祿,“獨考性命之理,庶幾天人之際,將期老有所述,死且不朽”。他調整了心態,投入學術。但是上天很不公平,正當他在人生之路上重新揚帆起航的時候,“遇暴疾,卒于洛陽植業里之客舍”,一場流行病,奪去了他的生命。
相比于孫過庭,張懷瓘要幸運得多。張懷瓘(生卒年不詳,根據《書斷》文尾“開元甲子廣陵臥疾始焉草創”,可知他主要生活年代在唐玄宗時期),揚州海陵(今江蘇泰州)人。他出身官宦世家,父親張紹宗官至武岡縣令,追贈宜春郡太守;亦善書,與當時大書法家、衛尉少卿高正臣交好。
綜合各方面材料看,張懷瓘是一個酷愛書法、個性很強的官宦子弟,博學多才,思維敏捷。他的《書斷》經常明引暗引經典段落,手法十分老到。但不知什么原因,入仕的“正途”——科舉考試始終沒有通過,一直蟄伏鄉間。他似乎也清高,無意營求功名利祿。所以后來給皇帝上疏時,他頗為自豪地說:“臣伏巖藪,久無榮望干預求進,亦非公卿薦聞,陛下天聽低回,旁羅草澤,選材于棄木,擢臣于翰林……”
他沒有主動,皇帝卻發現他才華出眾,一手把他從“草澤”里提拔起來進京任職。
沒有史料可證,張懷瓘憑什么獲得“特別提拔”。一般研究者認為,這可能跟他前幾十年發奮苦讀、著書立說有關。回頭看歷史,張懷瓘是當時(也是此后一直到清朝結束再也沒有出現過)的一流書法史學者。垂拱三年(687年)孫過庭撰《書譜》,在書法理論方面豎起了一塊豐碑。開元十二年(724年)張懷瓘開始撰寫中國書法史上第一部完整的書法史專著《書斷》,到開元十五年改畢,在書法史上豎起了另一塊豐碑。相隔四十年,兩人接力,完成了唐代書學基本框架的建構,為唐代書法史畫了個大大的驚嘆號!
《書斷》是一部體系嚴密的書法史巨著,洋洋灑灑三萬余言。凡三卷,上卷分析十體源流,中下卷仿 “九品中正”制,分神、妙、能三品;三品當中又分上中下,以九品論書,遍舉從倉頡到唐代盧藏用的數百位知名書家,開創了中國書法史新體例。其內容涉及時代、書體、書家、品級、作品等,兼論書法起源、創作規律等,時見精妙之論,可謂是一部曠世之作。張懷瓘曾寫過一篇《文字論》,記述了和當時吏部侍郎蘇晉、兵部員外郎王翰(就是寫“葡萄美酒夜光杯”的那位邊塞詩人)等一起討論書法,此文最后有一位虞部郎中褚思光盛贊他的《書斷》是“猶蓬山滄海,吐納風云”,“見者莫不心醉,后學得漁獵其中,實不朽之盛事”。他能入宮任職,可能跟《書斷》著述的影響有關。
張懷瓘的工作是為圣上伺候筆墨,教皇子認字寫字。按說從鄉野草澤到進京廁身清要,他已是一步登天了,應該十分滿足。可是張懷瓘是一位理想主義者。他熱愛書法,看到書法領域種種現象不合己意,便頻頻給皇帝上疏,要求進行變革。他的建議沒有獲得唐玄宗的支持。在一次次失望中,他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孫過庭:緊貼大地行走
中國書法源遠流長。從已發現的甲骨文,到風格多樣的戰國文字,最初都是實用性的。經過秦漢之交“隸變”,筆法解放,字體繁衍,書寫活動的抒情性逐漸為人們所感知。于是東漢中后期,出現了草書風靡知識界的現象。趙壹《非草書》批評了當時的草書之風,“鄉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善既不達于政,而拙無損于治”,而這些學子卻“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眾座,不遑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圖①)出血,猶不休輟”。趙壹不理解,從政治實用角度來考慮,草書完全沒有用,為什么這些學子如癡如醉,沉迷不可自拔?其實這正是歷史的進步:審美征服了功利,精神戰勝了物質。因為對于人來說,精神層面的滿足,是更高的滿足。
書法的純藝術轉型在東漢中后期已然實現,但在理論上,對這一問題的總結闡述卻遠遠落后于時代。在經歷了數百年分裂動蕩之后,強大統一的唐王朝,社會經濟和文化的繁榮,推動了這一歷史進步的實現;而被歷史選中來承擔這一使命的,就是不幸英年早逝的孫過庭。
孫過庭在書法理論史上的貢獻,是應歷史和時代的呼喚,對既往幾百年高度成熟的書法藝術性質、形態、規律、標準、技術等進行了系統的總結,初步建立了書法理論的體系,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開創性成就。因為此前的理論闡述,都是碎片式的,雖不乏深刻思想,但不成體系;一些高端的藝術理論問題,甚至無人論及。孫過庭在《書譜》說:
自漢魏已來,論書者多矣,妍蚩雜糅,條目糾紛:或重述舊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茍興新說,竟無益于將來;徒使繁者彌繁,闕者仍闕。
這話說得可能有點絕對,但基本上符合當時書法領域的狀況。時代為孫過庭準備了大量的思想資源,實踐為孫過庭提供了豐富的藝術經驗。孫過庭作為一個身份低微、命運蹇鈍的草根書家,他怎樣才能承載時代的重負,經歷分娩時代新生兒的劇痛?無疑需要天賦、學養、實踐,以及為“死且不朽”耗盡生命拼死一搏的勇氣和毅力。讀完《書譜》掩卷沉思,感覺陳子昂《率府錄事孫君墓志銘》里的那句“遇暴疾卒于洛陽植業里之客舍”,或許并不是事實的全部。沒有撰寫《書譜》的嘔心瀝血,也許就不會有“遇暴疾”不治于客舍。所以,《書譜》是孫過庭用生命鑄就的藝術理論之花。
孫過庭書法理論的核心,是揭示、闡釋東漢以來已經在中國人審美實踐中運行數百年的書法的藝術屬性,讓書法緊貼中國人精神生活的大地,服務社會,服務人生。通過《書譜》,他喊出了那個時代書法藝術的最強音:
書法是情感表現藝術——“達其情性,形其哀樂”;
書法和詩歌一樣,都是有諸內而形諸外——“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
書法創作和音樂繪畫一樣,都來源于生活——“豈惟駐想流波,將貽啴喛之奏;馳神睢渙,方思藻繪之文”;
書法的形式來源于內心,飽含情感——“書之為妙,近取諸身。假令運用未周,尚虧工于秘奧;而波瀾之際,已浚發于靈臺”;
書法的筆墨可以無窮變化,臻于無限——“熔鑄蟲篆,陶鈞草隸。體五材之并用,儀形不極;像八音之迭起,感會無方”;
書法要跟上時代——“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
…………
放到整個中國文藝理論的宏闊視野來審視,孫過庭的理論并不超前。漢魏以來,詩論、文論等對以上問題都早已有過深刻闡述;體大思精的《文心雕龍》更是對文藝理論諸多方面問題作出了系統闡述。但是僅就書法領域而言,孫過庭這些名句還是相當有震撼力的,似乎是破空而來——在他之前,沒有人對書法藝術的這些問題,進行過如此集中、辯證、深刻的闡述。應該說,是孫過庭的杰出才華,拆除了書法理論和整個文藝理論的隔墻,他把文藝理論的大思維引入了書法;把書法拉進了文藝理論,填實了綿延數百年的書法理論空白。在他之后,形態樸實(實用寫字)的書法,有了和其他藝術一樣深厚的理論滋養,可以毫無愧色躋身于主流藝術之列。
書法和詩歌、繪畫、音樂等藝術一樣,需要縝密系統的基礎理論思維。《書譜》在這方面,也有大量的精彩建構:
“一畫之間,變起伏于鋒杪;一點之內,書衄挫于毫芒。”筆法,是書法的起點,也是書法和“非書法”的邊界。
怎樣理解書法的形式美?“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
“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書法需要靈性,但靈性需要技術支撐,所有運筆都要遵守技術規范。
不同書體風格技術怎么把握?“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
怎么尋找書法創作機緣?“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乖合之際,優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
整體和局部怎么協調?“數畫并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
如何豐富筆墨表現?“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于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
臨摹有什么要求?“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
如何從臨摹走向創作?“窮變態于毫端,合情調于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鐘張而尚工。”
…………
一篇《書譜》,可謂書法藝術的“小百科”,珠流玉瀉,處處名言警句,不勝枚舉,美不勝收!學書法,一定要讀《書譜》。讀《書譜》,不一定能悟透書法;不讀《書譜》,則一定不能悟透書法。
張懷瓘:仰望理想星空
從理論到實踐,孫過庭都是現實主義者,他緊貼中國書法的母土——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建構了書法藝術理論體系。張懷瓘則是另一種氣質的學者、書法家。由于家境比較優裕,父親是一縣主官,弟弟還做收藏,他雖不屬于浮夸的世家子弟一類,但特立獨行,有叛逆精神。他的整個藝術理論是超前的,有較濃厚的浪漫主義、理想主義色彩。而正是這種氣質,把唐人對書法藝術的認知,推向一個新高度。
張懷瓘的書法理論,其核心有:一流的書法當直師自然;師法自然的方法是高度抽象。一流的書法要有攝人心魄的力量;書法是不朽盛事。
“師法自然”,是漢魏以來書法家們一直在努力建構的一個命題。它的思想來源于《易經》“設卦立象”“通德類情”。《易經·系辭》云:“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書家效法卦象思維,試圖從自然中獲取形式,為急劇變化的書法形式找到一個本源,完善技術體系。傳為蔡邕所作《古書論》云“夫書肇于自然”“為書之體,須入其形”,傳楷書之祖、三國魏書法家鍾繇所言“每見萬類,皆畫象之”,傳衛夫人《筆陣圖》說“點如高峰墜石”“橫如千里陣云”,還有魏晉以來篇什繁多的各類“書賦”“書勢”中大量的文學化比擬,均源于此。不過,這一時期書家提到“法象”“取意”,多屬自然模擬、形式攝取。張懷瓘提出“直師自然”,是從藝術哲學的“本源論”角度,把“師法自然”理論推向了極致,試圖由此建立他的藝術理論最高合法性。在《書斷序》中,張懷瓘對書法藝術的起源作了這樣的闡述:
爾其初之微也,蓋因象以瞳眬,眇不知其變化,范圍無體,應會無方。考沖漠以立形,齊萬殊而一貫,合冥契,吸至精,資運動于風神,頤浩然于潤色。爾其終之彰也,流芳液于筆端,忽飛騰而光赫,或體殊而勢接,若雙樹之交葉,或區分而氣運,似兩井之通泉,麻蔭相扶,津澤潛應,離而不絕,曳獨繭之絲,卓爾孤標,竦危峰之石,龍騰鳳翥,若飛若驚,電烻(圖②),離披爛熳。翕如電布,曳若星流。朱焰綠煙,乍合乍散。飄風驟雨,雷怒霆激,呼吁可駭也。信足以張皇當世,軌范后人矣。
這是書論史上一段“天書”,“玄之又玄”,極其費解。張懷瓘在前一段講了書法的實用傳遞功能——“文章之為用,必假乎書”和視覺審美傳達功能——“身處一方,含情萬里”“披封睹跡,欣如會面”,接著就講了這段話。聯系上下文,他要闡述的是書法的起源。大概的意思是:書法最初起源的時候,從自然萬物模模糊糊地提取“意象”(“因象以瞳眬”),茫然不知該如何創造(“眇不知其變化”),不知道以什么為取法對象(“范圍無體”),也不知往哪個方向去努力(“應會無方”)。在虛寂無形中創造(“考沖漠以立形”),將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提煉轉化為筆墨(“齊萬殊而一貫”),契合冥冥中的天道(“合冥契”),汲取自然生命的最高精華(“吸至精”),通過變化運動展示磅礴氣勢(“資運動于風神”),通過鋪毫賦予點線以飽滿情采(“頤浩然于潤色”)。當系統語言成形時候(“爾其終之彰也”),動人的筆墨流瀉筆下(“流芳液于筆端”)……后面接著描述書法的體勢、情態等。
基于書法的本源是自然,張懷瓘提出,一流藝術要回歸本源。在《評書藥石論》中他說:“夫物蕓蕓,各歸其根,復本謂也。書復于本,上則注于自然,次則歸乎篆籀,又次者師于鍾、王。”他把書法家分為三類,一流書家,要“復本”,回到最初始,師法造化;第二類,向古法學習,學習篆籀;第三類,學鍾(繇)王(羲之)。在《六體書論》中,他又一次提出:“若有能越諸家之法度、草隸之規模,獨照靈襟,超然物表,學乎造化,創開規矩。”如果有一等的才華,那應該突破成法,直接向自然學習,“學乎造化”“創開規矩”。
而師法自然的方法是高度抽象。書法的筆墨,如何向大自然取法,從大千世界汲取藝術語言呢?張懷瓘提出的方法論是“囊括萬殊,裁成一相”。《書議》云:“巖谷相傾于峻險,山水各務于高深;囊括萬殊,裁成一相。或寄以騁縱橫之志,或托以散郁結之懷。”書法家面對自然,將大自然萬千意象攝入心中,經過提煉抽象,轉化為純粹的筆墨,運之于筆端。在《文字論》中,他自述自己的創作就是如此:“仆今所制,不師古法,探文墨之妙有,索萬物之元精,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潤色,雖跡在塵壤而志出云霄。”“探文墨之妙有,索萬物之元精”,是張懷瓘“囊括萬殊,裁成一相”的另一個話語版本,中心思想是汲取自然精髓,運化為氤氳的筆墨。
在中國藝術理論史上,唐代是一個成就輝煌的時代。中國繪畫最重要的命題“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就是唐代畫家張璪提出來的。它精粹地概括了中國繪畫的特點,可以說是中國造型藝術最經典、最凝練的表述——寫意地、半具象半抽象地表現大千世界。“囊括萬殊,裁成一相”構成中國藝術寫意精神的另一極表述——對大自然進行百分百地抽象,把大千世界鳶飛魚躍的活潑之美盡現在書法的筆墨點線之中。
對大自然進行了鬼斧神工式的“大搬運”,最后的書法會有什么結果?張懷瓘的理想是:一流的書法要有攝人心魄的力量。這是張懷瓘最有張力的建說。書法家從大自然汲取鮮活的生命意蘊,形諸筆墨,就能創造具有強烈感染力的書法作品,直擊欣賞者心靈,讓他的身心百骸受到震撼,心靈得到凈化。《書議》云:
是以無為而用,同自然之功:物類其形,得造化之理,皆不知其然也。可以心契,不可以言宣。觀之者,似入廟見神,如窺谷無底;俯猛獸之牙爪,逼利劍之鋒芒;肅然巍然,方知草之微妙也。
“無為而用,同自然之功”,講的是創作者先親近自然,和自然共情,感悟把握自然。在此基礎上,自然而然形成得其至精至妙、具有驚心動魄感染力的書法筆墨。這個藝術家和自然的“精神交鋒”過程是直覺性的,無法解釋。而出來的結果是氣象崢嶸的書法,動人心魄,使人觀之,如“入廟見神”,心中升起莊嚴感;仿佛“窺谷無底”,在原始神秘、一眼望不到底的萬丈深淵面前頓時感覺生命渺小;又像“俯猛獸之牙爪”,“逼利劍之鋒芒”,生命突然受到威脅,心靈突然驚悚,這時候觀賞者心里會“肅然巍然”,心靈升起神圣、莊嚴、肅穆、純凈、震悚、崇高等感覺,世俗的欲念會頓時一洗而空,在心靈超越世俗、嗒然忘其身的瞬間,人會回到嬰兒般純真的狀態。書法欣賞的這一心理過程,把人一次次帶離世俗世界,清空心中的積垢,在如此體驗中,心靈得到凈化。這是張懷瓘在書論中反復強調的境界。如《文字論》云:
探彼意象,入此規模,忽若電飛,或疑星墜。氣勢生乎流便,精魄出于鋒芒。觀之欲其駭目驚心,肅然凜然,殊可畏也。
張懷瓘認為,書法是不朽盛事。基于書法有強大的敘事功能,禮樂制度,從闡述到傳播,都離不開文字書寫。而作為視覺傳達工具,書法的形式語言高度抽象,變幻莫測,具有強烈的精神吸攝性和感染力,難以言說,相當神秘。張懷瓘提出:書法是大道,是“不朽盛事”:
紀綱人倫,顯明君父,尊嚴分別而愛敬盡禮,長幼班列而上下有序,是以大道行焉。闡《典》《墳》之大猷,成國家之盛業者,莫近乎書。(《文字論》)
昔仲尼修書,始自堯舜;堯舜王天下,煥乎有文章;文章發揮,書道尚矣……理不可盡之于詞,妙不可窮之于筆,非夫通玄達微,何可至于此乎?乃不朽之盛事。(《書議》)
“不朽盛事”之說,源自三國曹丕。他在《典論》中論及文學,稱“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張懷瓘引曹丕論文言說,贊美書法,體現了他對書法藝術的真摯深情熱愛,也體現了他對書法藝術社會功能的獨到深邃之思。由孫過庭的貼近書法生活地面的“性情論”到張懷瓘翱翔在人類精神星空的“自然感化論”,中國書法理論又一次實現了質的飛躍;從此,以書化人,成風化俗,贊天地之化育,逐漸成為中國文人的書法理想。
創造使藝術永恒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韓愈《調張籍》)李白和杜甫,是中國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詩人的代表。一個熱情澎湃、天真爛漫,睥睨王侯,天子呼來不上船,一生閃耀昂揚向上、奮發有為、自信自強的理想主義光輝,為歷代士人頂禮膜拜;一個深沉內斂、蒼郁雄沉,傷時感世、憂國憂民,艱難苦恨繁霜鬢,一生以詩為史,為民鼓呼,敢作敢為,體現了中國文人民胞物與、博愛眾生、悲天憫人、勇于擔當的風骨和情懷。
書法作為視覺藝術,透過漢字造型筆墨,同樣浸潤時代氣息,躍動時代脈搏。
孫過庭是一位虔誠的現實主義者,他的理論和創作,緊貼生活與大地,立足書法藝術實踐,通過“達其情性,形其哀樂”等一系列理論命題,為歷史開辟了一條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的書法承古開新之路;在理論上,前無古人,成為中國書法理論一座不能繞過的高峰。
張懷瓘,一個高蹈的理想主義者。他仰望理想星空,以天才的浪漫想象,提出了“自然感化論”,為書法構筑起了一個瑰麗神奇的理想世界。張懷瓘的理論自成體系、氣勢恢宏。他的藝術理想,是中國書法以更純粹的形式叩開人類藝術殿堂之門,促成書法藝術本質再升華,擁有更普遍的藝術語言工具和規范。由于多方面原因,他的藝術理想沒有實現;甚至他的作品最后都失傳了。但我們通過他的文章,仍然可以感受到這位大師的杰出智慧和藝術風采。
孫過庭和張懷瓘的藝術理論,在盛唐詩人、書法家張旭那里得到了完美地演繹。韓愈《送高閑上人序》記述盛唐氣象下的張旭,是怎樣用書法“達其情性,形其哀樂”,“囊括萬殊,裁成一相”: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
恩格斯說:“一個民族要想站在科學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漢字書法,原本僅有工具性,但是在千百年的實踐中,演變為一門底蘊深厚、形式多樣、情趣高雅,兼具實用與抒情雙重屬性的藝術,理論的總結、闡述和建構功不可沒。孫過庭和張懷瓘,就是在書法歷史發展的關鍵節點,對書法藝術實踐進行了創造性總結,為中國書法的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
孫過庭和張懷瓘的人生境遇和藝術成就表明,無論從事什么藝術,無論理論還是實踐,創造使人偉大,創造使人永恒。
(作者:鄭曉華,系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