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執者的痛——《載空者》創作談
“公主與王子從此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這是很多童話的結局。童話的結局有兩個特點,之一是結局圓滿,之二是圓滿的結局戛然而止。由此可見,即使是童話,也深知圓滿是暫停的瞬間,經不起過分推演。對于無盡現實而言,結束的地方是新的開始,快樂之后是奔涌而來的悲傷,所以易卜生看到了娜拉出走,魯迅看到了娜拉走后怎樣。
去年冬天有一個漫長的寒假,我從南方回北方陪父母過春節,外面冰天雪地,二老便很少戶外運動,在家備年貨,有時看“等著我”之類的尋親節目。這類節目的動人之處在于親人之間千山萬水割舍不斷的感情牽絆,構成樸素而真實的悲歡離合,雖然被設置了很多夸張淚點與人為轉折,尋親者的執著依然令人震撼。一個孤獨的人在茫茫塵世中奔走,毫無頭緒地尋找丟失的親人,不知他過得好不好,不知他的模樣,不知他究竟在何方,只能憑借記憶中稀少的印象,大海撈針般尋找。即使在DNA基因庫與人臉識別技術越來越發達的今天,在十幾億人口中找出一個人,依然是一件難事。所以,丟失與找回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公平,丟失是瞬間的事,幾分鐘,甚至幾十秒,失去了影蹤,找回卻是漫長的事,需要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親人相聚的那一刻,相擁哭號,鞭炮齊鳴,如此便是故事最后的結局了嗎?是誰篡改了別人的人生?被篡改的人生可以被修正嗎?幾十年的分離可以被相見歡彌補嗎?這些后續問題構成了一個巨大空洞,每個尋親者終將成為艱難修補空洞的人。幾乎每一個尋親者的內心都有強烈的偏執,血脈注定的牽掛成為畢生的信念,惟其如此,宗族才能綿延不絕。《載空者》不僅寫一個尋親的故事,更希望探討親人相逢“不是結束,是需要耐心、智慧與勇氣的更艱難的開始”,一個被童話結局遮蔽的廣闊而疼痛的世界。
偏執的人,是這個世界的異類,在茫茫雪原中尋找埋藏在地下的火山,在莽莽森林中尋找獨一無二的綠葉,孤獨而狹隘地走在探求真相的邊緣。古老的民間故事里,傲慢的皇帝為求娶公主的各國使者出難題,比如在十二時辰內用絲線穿過九曲玉珠或者把一堆小米沙子混合物分開。面對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聰明的使者求助于最不起眼的螞蟻,把絲線縛在螞蟻腰上,將螞蟻放進珠的孔口,而在另一端孔口涂上蜂蜜,螞蟻向甜而奔,絲線也就穿過了玉珠;在光線幽暗的房間里,螞蟻依靠尋找食物的本能,把小米運走,留下沙子。在古老的農耕時代,這類題目極大考驗人的耐心與智慧,金碧輝煌的皇家權威與卑微弱小的螞蟻形成了鮮明對比,翻轉式的結局令人心情愉快。在真正的現實中,剝離掉傳說的迷彩,取消了開掛的螞蟻,雖說憑借人力完成這類任務也并非不可能,卻需要漫長的時間與不可思議的堅持。我們力圖通過“教之道”的修煉來讓人生充滿智慧,我們祈禱通過智慧降臨幸運,幸運卻充滿偶然性。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幸運是命運的放大鏡,悲痛被聚焦,快樂被放大,可是,生活的本質并不是放大或者聚焦,而是在平常的軌道上運行,可以輕易完成的是戲劇性的片段,難以堅持的是日常化的融合與自洽。除去善良與智慧,偏執亙古不變地蟄伏在命運深處,在尋找與修補中,成為人性的奢侈品。小說起名為《載空者》,因為記憶與情感作為精神存在,從物質層面界定的話是“空空蕩蕩”,但是“空”卻是手持利刃的千軍萬馬,穿透了生活。“空”也是我的新嘗試,用螞蟻爬過九曲玉珠的方式來書寫綿長的現實與徹骨的痛,偏執是敏銳的感知與不竭的追尋,而非沉重的束縛,
因此,最后的故事總是由偏執的人來完成,像主人公老卡駕駛著汽車,駛向渺茫的遠方,尋找蛛絲馬跡。偏執的人,注定了在已然結局背后,追根溯源,既敏于世間悲歡離合的具身性經驗,又糾結于社會場域下的結構性矛盾,在獨特人物的個人經驗中,形成沖突性的集體經驗與倫理擔當。我在小說創作中,也近似于一個偏執者,總是企圖走近生活的背后,一探究竟,曾經書寫的狗奴的故事,金魚骨的故事、PUA的故事、網絡詐騙的故事等等,以及此次創作的《載空者》,都是海面上揚帆的輪船,我卻要在甲板上一躍潛入海底,在糾纏的水草中,仰望一鯨落萬物生,考量人性深處的愛、欲、罪、信,面對悠悠無限宇宙中的瞬息苦痛,依靠社會學的想象力與文學審美的形式,嘗試理解自我與他人的位置,處理創傷性的或者美滿的結局,為紛繁人生尋找結構性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