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小說家心里永遠住著一個喜歡冒險和想象的少年
主持人:季風(陽光報《非常對話》欄目主編)
對話嘉賓:王淼(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范墩子(青年作家,西安市文學藝術創作研究室專業作家)
范墩子
《小說便條》/范墩子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24年1月
自2012年起,咸陽永壽小伙子范墩子以近乎癡狂的熱情寫作詩歌、小說和散文。小說處女作《父親飛》在《青年作家》上發表后,更是以勢不可當的勁頭勤奮寫作,先后出版了多部力作。他的作品試圖通過觀照現實、征用夢境,在虛與實中解碼“真實”,在冰與火中編譯“真情”,在新與舊中延續“薪火”,勾勒出青年一代“想說而不能”的超量情感,為終日忙碌、前行的青年人注入堅忍溫暖的精神動能。
近日,他的新作《小說便條》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引起了文壇關注。很多讀者早就在期待這部作品了,由此可見大家對這位90后作家的喜愛與認可。
王淼:《小說便條》最近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這是你第一部小說寫作經驗談。正在你大量寫作小說的時候,為什么會想到寫這樣一本書呢?
范墩子:算不上經驗談。目前來看,我也沒有那么多經驗來談。客觀地講,應該是談論小說藝術的隨筆。它并不在我的寫作計劃里,寫它完全是偶然的行為,寫完了,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
2022年初,我在西安翻譯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虛構寫作課,這對當時的我而言,非常有挑戰性。因為在此之前,我沒有教過任何課。當我接手這門課程時,我就非常嚴肅而又認真地對待起來,到處找關于小說理論的書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過一套“創作寫作書系”,我基本都找來讀了。于是,我一邊上課,一邊讀小說理論,讀經典小說,讀和小說有關的文章,讀多了、講多了,結合自己的寫作經驗,有了一些感受,就陸陸續續記了下來。
整個2022年,我都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工作的,沒有寫一篇小說,但我卻覺得這是我距離小說最近的一年,我沒有想著寫成經驗談、創作談,我只想在自己的閱讀感受下,去近距離地觸摸小說這門藝術。在我讀過的書里,尤其是
E·M·福斯特的《小說面面觀》、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的藝術》、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張大春的《小說稗類》等,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在《小說便條》里,我只寫了我個人的感受、真實的感受,把我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述的核心內容也都貫穿了進去,我是把它當成講稿來寫的,希望能表現出一種個性,或者是獨特性。我還留出一個章節,專門討論了小說與夢境之間的關系,甚至還記述了我自己做過的一些夢。
王淼:過去常聽到有人說“中文系不培養作家”,而今天國內的很多大學都開設了創意寫作、寫作學專業,進入高校專修寫作的學生也越來越多了。你認為寫作,或者更具體地說,寫小說是可以被學習的嗎?還有人說,作家之所以成為作家,在更多意義上是一種天賜?
范墩子:事實上,當我們還在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中文系已經培養了許多的作家。當下很多活躍的作家都是中文系畢業的。人們說“中文系不培養作家”,其實是說中文系的主要任務不是培養作家。作家是獨行者,是尋找生活暗流的人。好的小說家,總是瑟縮在生活角落里,觀望著熱鬧的人世,待到那潮濕的情緒像濃霧一樣罩得自己難以喘息時,才捉筆作文。“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蒲松齡的自嘲絕望悲憤、孤寂寒冷,令人黯然神傷、欲哭無淚,也道出了一名小說家的真實狀態。
當我們處于創作狀態時,其實明白所記錄的文字均為虛妄之言,并不能奢求誰能真正理解你的處境,你和現實生活之間的關系永遠是緊張的,心也無法松弛,你嗅到了別人尚未嗅到的氣息,你感知到了別人不曾感知到的變化,你身處彩虹的頂端,你是絢爛的,更是孤獨的。
太過現實的人當不了小說家,小說家喜歡將白日夢轉化為現實,是現實之外的幻想家,總是能夠用天真的眼光打量這個復雜多變的世界,換句話說,他的內心深處永遠住著一個喜歡冒險和想象的少年。老舍、納博科夫和晚年的托爾斯泰均是如此,像貪玩的少年一樣較真,沉浸在漫無邊際的童趣里,有時也會莫名其妙地大發脾氣。
王淼:在《小說便條》里,你說小說家應以“職業選手”標準要求自己。你會為自己設定“工作KPI”嗎?在寫作過程中,你最喜歡哪個時刻?
范墩子:想要長久地寫小說,就必須建立職業心態,這個其實很關鍵。很多青年寫著寫著,為什么不寫了?原因當然很多。在我看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得不到鼓勵,比如不能發表、獲獎、出版等,就會喪失信心,漸漸就遠離了寫作。寫小說其實是一場馬拉松式的長跑運動,職業心態是堅持寫作的習慣,就如同農人日日在田間耕作的生活常態。保持職業心態,讓我們只享受寫作的過程,只關注寫作本身,而不必太在乎外界的東西。過于在乎文學獎和評論界的聲音,容易迷失自我、止步不前。
埃萊娜·費蘭特是這個時代最為神秘的小說家了,在“那不勒斯四部曲”出名之前,誰又知道她曾經寫過多少篇文章呢?就是現在,又有幾人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和身世情況?她只是堅持著寫,一張稿紙一張稿紙地寫,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完全進入了一種匿名寫作的狀態。像淳樸的農人任勞任怨、不計得失,春夏秋冬,季季耕耘。當你像農人一樣在紙上耕作時,你便掌握了小說寫作的要義。進入了匿名狀態,好戲也就開始了。
平時,我會給自己設置一些寫作的目標,就像農人一樣,今年地里種什么莊稼,年初就得有個計劃,這樣會從容點,忙起來不至于慌亂。我喜歡在寫作時忘記自己,只是單純地沉浸在語言的快感里,沉浸在故事悲傷而又黏稠的氣氛里,這是最讓人享受的時刻。2023年底,我試著在稿紙上寫散文,以前很少手寫,基本都是在電腦上打字,開始手寫時,反倒有了許多快樂。我喜歡聽鋼筆在稿紙上摩擦的聲音,那種感覺,鋼筆的挪動和響動,就像卡夫卡筆下的大甲蟲,輕輕地噬咬著稿紙,噬咬著作家的靈魂。
王淼:你一直強調作家要具備創造能力,要在作品里不斷去拓展或者探索敘事的邊界。相較于現在許多的青年作家,你的小說是獨特的,你常在小說里使用鬼火、山鬼等頗具神秘色彩的意象,有研究者對此提出異議甚至批評,認為這樣的寫作有過度征用“神秘”之嫌,會造成小說內在邏輯的含混甚至斷裂。你怎么看?
范墩子:沒有創造性和獨特性的小說,都會漸漸失去生命力。小說是一門語言的藝術,優秀的小說家都在擺脫舊有的慣性,創造著新的語言。不僅僅是生活在變,就連語言自身也在變化著,它在適應著我們的心靈、聲音、嗅覺、良善、道德以及那份虛無縹緲的幻想。當小說家沉浸在自己虛構的世界里時,就會忘卻外界所有的景物和雜音,甚至連自己本人也忘得干干凈凈。他面對的只有虛構的人物以及表達和創造本身。小說家都渴望在筆下抵達那個虛構的世界,以求同現實世界達成和解。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里認同了福樓拜的說法,那句話是“小說家是一位希望消失在自己作品后面的人”。消失在自己作品的后面,就意味著寫作的旨意來自神靈,或者來自難以被常人捕捉的思想。而要發現這些東西,沒有獨特的視角和敘述,能行嗎?目前來看,我的小說,成熟也罷,幼稚也罷,我都在試圖追求一種個性,而不是共性,我一直覺得,個性是小說的生命。
至于那些具有神秘色彩的意象,我一直很喜歡,很多人覺得它們是迷信,而非實實在在的現實,我不同意。生活的區域實在太廣闊了。我喜歡我用到的這些意象,至于它們是否被人指責,我都不在乎。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也是在寫現實,在寫生活,但我不想用別人用過的方式,不想說別人說過的話,不想吃別人嚼過的饃。我的小說或許未必成熟,但我在力圖尋找我的方式、我的習慣、我的聲音、我的感受。
王淼:你在《小說便條》里告誡學習寫作的那些學生,務必接受寫作小說所帶來的困境及苦行僧式的生活。如此看來,寫作注定是個“苦差事”。既然如此,你為什么專職寫小說,而不是干脆把寫小說當成愛好呢?
范墩子:我熱愛語言和想象,喜歡虛構人物。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就把自己完全拋出去,我沒有想什么結果,只是讀,只是寫。在報社工作的那幾年特別忙,白天寫新聞,晚上我還要熬夜寫小說,家人勸我,不行就放棄吧,這樣寫下去,也沒見引起什么反響,反而把身體熬壞了。那段時間,我腦子里有兩個聲音一直在打架,一個勸我不要寫了,一個勸我堅持寫下去,不要在乎結果。我堅持下來了,扛過了很多的壓力。
現在來看,空白文檔的確對我有著天然的吸引力,它迫使我逃離俗世生活,拋除浮躁和閑思雜念,以盡快回歸到虛構的節奏中。腦海中的人物還在等著我,盡管形象尚不清晰,但當我敲下第一句話的時候,我看著他正朝著我漸漸走來。有時候我覺得他其實就是我自己,一個懦弱的我,謊話連篇的我,數次嘗試自盡、春光下面露出清澈笑容的我,他并不存在,卻隱藏在我的身體角落里。我能感知到他心臟跳動時的節奏和美妙的韻律,他總是哭喪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沒有誰愿意跟他來往,看待自然萬物時也不像梭羅那般理性從容。我無時無刻不盼望著能將他展現在小說里,但面對他那冷峻憔悴的臉龐,我深感自責,總是難以描述出他內心深處的焦慮,這都是我自己的問題。他在我的文檔里高聲講話,對著梧桐樹沉吟不已,笑意在一點一點消逝,語言如碎石和瓦礫。
“不要發愁。發愁是一種毛病。當憂愁過去之后,因為用了許多力氣,你就會委頓。于是又后悔,但悔之已晚。”這是1878年福樓拜致莫泊桑信中的一句話。我當下的狀況更應該將此話牢記于心。少想點無可奈何的事情,多寫作吧。為藝術獻身,為小說獻身,是生命最廣大的意義。一棵長在懸崖邊的刺槐,有它的使命;一位寂寂無名的小說家,同樣有他的使命。
王淼:《小說便條》中直言“好小說的狀態就是夢的狀態”,那么,你小說中的“夢”從何而來?從童年的回憶還是從對永壽縣的原鄉記憶?
范墩子: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皮影般的獅子嘩嘩閃動》,這個標題就是我童年的一個夢。我的夢很多,我這個人也是一個很沮喪的人,我常常懷疑現實的真實性。夢接納了我一切的苦痛。從開始寫小說時,我就重點留意著我的夢,有時清晨起來趁著迷迷糊糊,趕緊記下晚上的睡夢。說心里話,我不喜歡許多當代作家的作品,盡管我讀過很多。對我影響更大的是西方的現代派,是卡夫卡、加繆、舒爾茨、馬爾克斯、胡安·魯爾福等。卡夫卡的作品,我不知道讀了多少遍,我喜歡這個孤獨而又苦痛的靈魂。
王淼:全媒體時代,短視頻、公眾號等已成為寫作與傳播的重要載體。我注意到,你近年來在各個主流融媒體平臺上也都注冊了個人賬號。未來,你是否會考慮以融媒體為載體,嘗試寫網絡小說?
范墩子:今天的網絡時代,誰又離得開網絡呢?既然離不開,那就擁抱吧。很顯然,網絡讓文學漸漸邊緣化了,大眾有了自己新的興趣點,文學不再是人們的主要關注部分,這是不爭的事實。因此,對于一名普通作者來說,作品需要借助網絡的渠道傳播。很多讀者讀到我的作品,都不是在書店里看到的,而是從公眾號或者別的網絡渠道上看到的。
我沒有寫網絡小說的打算。我只會延續著自己的路子,繼續走,哪怕這條路上沒有一個知音。如果感到孤獨,那就繼續孤獨地走下去。
王淼:一直有學者稱,陜西文學遭遇了“斷層危機”。作為一名出色的青年作家,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或者說這個危機是否已經解除?
范墩子:文學會斷層嗎?會斷代嗎?至少從文學史來看,文學不會斷層,更不會斷代。只會有平庸的文學時代,絕不會有消失的文學時代。上次在西安,和谷老師說過,文學就是一條河流,這個說法很好,是河流的話,河流會斷嗎?你看不見河流,只能說明河流在暗處涌動著,或者在地下涌動著。青年作家沒有必要被這樣的論斷給嚇住,該怎么寫就怎么寫,盡情地去書寫,盡情地去展示文學的魅力和可能性,作家永遠是用作品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