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要有“才膽識力”
如何增強文學批評的有效性?什么樣的文學批評才有穿透力?我認為,清代葉燮提出的“才膽識力”說,有助于我們思考這些問題。他在《原詩》中提出:“大凡人無才,則心思不出;無膽,則筆墨畏縮;無識,則不能取舍;無力,則不能自成一家。”具體說來,“才”指才思、藝術才華;“膽”指敢于獨立思考、進行自由創造的膽識;“識”指對是非美丑的審美判斷能力;“力”指筆力、表達能力。葉燮的“才膽識力”說,主要是就文學創作而言,但將之挪用到文學批評領域,卻也十分貼切。實際上,“批評”也是一種“創作”,批評主體要具備真正的才、膽、識、力。
一
首先,批評家要有自己的見識和見解。才、膽、識、力四者,葉燮最重“識”,認為無“識”則“人云亦云,人否亦否”。葉燮認為,批評家有見識才會有判斷,才能分清是非黑白,也才不會人云亦云。有“識”則“是非明”,“不但不隨世人腳跟,并亦不隨古人腳跟”。(《原詩》)中國文論史上,有許多有自己洞見的文論家,他們秉持自己的文論觀點,敢于批評前人或同時代的觀點,體現出特有的藝術鑒賞眼光和審美判斷力,在中國文論史上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劉勰說:“見異唯知音耳。”(《文心雕龍·知音篇》)這個“異”可作“特異”之“異”解,也可作“異同”之“異”解。作為批評者,不僅要用自己專業的眼光看到作家作品的特異之處,還要看到與同行評論不一樣的觀點,挖掘出作品的獨特價值。這一點尤其重要,這是一篇評論文字能否自立的重要質素。
嚴羽是宋代特立獨行的詩評家,其《滄浪詩話》劍鋒所指,正是當時最盛行的江西派詩風。嚴羽一針見血地指出,江西詩派“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滄浪詩話》)這直指江西詩派的要害。嚴羽也毫不掩飾自己的立場,自稱是江西詩派的“劊子手”(《答吳景仙書》)。南宋前中期,江西詩派風氣主導詩壇,當時許多詩人都或多或少受其浸染,隨波逐流者大有人在,所謂“一波才動萬波隨”。(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嚴羽卻尖銳地指出江西詩派的不足,他有自己的“識”:詩有“別材”“別趣”,“非關書也”“非關理也”。他對具體作家作品的評論,都體現出一種獨到的眼光。比如評論孟浩然和韓愈:“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學問方面,韓愈比孟浩然高深多了,但詩歌卻不如孟浩然,可見,詩歌“非關書”“非關理”,關鍵要看“妙悟”。對于江西詩派的弊病,嚴羽以其卓識直搗黃龍,提出自己鮮明的詩歌主張。
清代吳騫說:“昔人論詩話一家,非胸具良史才不易為。何則?其間商榷源流,揚扢風雅,如披沙簡金,正須明眼者抉擇之。”(《拜經樓詩話》)清代黃子云也說:“無所得于心而妄以告人者謂之欺己;有所得于心而不以告人者謂之私己。”(《野鴻詩的》)我們結合兩人的話,即評論家只有“有所得于心”,才能具有“明眼”之識斷,論者要有自己的見識,這樣才能作出分辨和識斷。
二
有了自己的識斷,還要敢于放膽表達出來,所謂“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莊子·逍遙游》)這是有文膽的表現。沒有文膽,筆墨畏縮,一肚子見識卻怕見世人,這樣的評論說不到點子上,也說不進讀者的心里,不能出彩,也成不了氣候。清代薛雪《一瓢詩話》有段妙論:
“詩文無定價。一則眼力不齊,嗜好各別;一則阿私所好,愛而忘丑。或心知,或親串,必將其聲價逢人說項,極口揄揚。美則牽合歸之;疵則宛轉掩之。談詩論文,開口便以其人為標準,他人縱有杰作,必索一瘢以詆之。后生立腳不定,無不被其所惑。吾輩定須豎起脊梁,撐開慧眼;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則魔群妖黨,無所施其伎倆矣。”
人在文壇江湖,評論者明知作家作品的缺點瑕疵,礙于各種世俗情面,不說為妙。要說也只說優點,至于不足則不說或輕描淡寫,鮮見直入心源、有真知灼見的評論。評論者要有“初生牛犢不怕虎”“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學術膽識和學術勇氣。這樣的評論才是真刀真槍的文壇匕首,才能刮去文壇毒瘤。
葉燮形象地描繪那些“筆墨不能自由”者的窘態:“中且餒而膽愈怯,欲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矜持于銖兩尺矱之中,既思恐不合于古人,又恐貽譏于今人。如三日新婦,動恐失體;又如跛者登臨,舉恐失足。”又云:“易曰:獨立不懼。此言其人;而其人之文當亦如是也。”(《原詩》)葉燮認為,我們為人為文都要“獨立不懼”,這是道出了中國文論的真精神。
對于文學批評而言,要盡量做到好處說好,壞處說壞。初唐時期,“王楊盧駱”嶄露頭角,持守六朝舊習的“時流”們譏笑這些年輕人“輕薄為文”。到了盛唐,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寫道:“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是對初唐四杰創作成就的充分肯定。
劉勰說:“順美匡惡,其來久矣。”(《文心雕龍·明詩篇》)“彰善癉惡,樹之風聲。”(《文心雕龍·史傳篇》)懲惡揚善、褒美貶丑從來就是中國文論的優良傳統。總之,文學批評要大膽直言,不能違心說話,這樣的文學批評才真正傳承了中國文論的優良傳統,也才能建構起當代生機勃勃的文論生態。
三
光有膽有識還不夠,容易變成為了批評而批評,為了見異而見異。文學批評的最終目的是要有話語創新和學術創新,要建構起當代文學理論評論話語體系。
春秋戰國時期被馮友蘭稱為“一大解放之時代”(《中國哲學史》),其標志即百家爭鳴,諸子互“非”。如《墨子》批評儒家,有《非樂》《非命》《非儒》。《荀子》有《非十二子篇》,認為其他各家都是“邪說”“奸言”。《韓非子》主法家,認為其他學術皆為社會蠹蟲。各家各派“各引一端,崇其所善”。(《漢書·藝文志》)諸子互“非”,也相互啟發。百家爭鳴塑造了中國文化的理性品格,奠定了中國學術的思辨精神。這種理性品格和思辨精神值得當代文論家、批評家發揚光大。
劉勰為什么能建構起自己的理論體系,首先他有學術膽識:“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文心雕龍·序志篇》)他大膽指摘前人的不足,認為此前的文學評論有的“密而不周”,有的“辯而無當”,有的“華而疏略”,有的“巧而碎亂”,有的“精而少巧”,有的“淺而寡要”,總之,都是“未足立家”的。(《文心雕龍·序志篇》)劉勰當然不是為批評而批評,他指出別人的不足,是為了避免自己走老路,要進行學術“立家”。《文心雕龍》50篇,有本體論、文體論、創作論、批評論,“體大思精”“籠罩群言”,是中國文論史上當之無愧的自成一體的文論巨著。
葉燮說:“立言者,無力則不能自成一家。”(《原詩》)有穿透力的文學批評,要有自己的識斷,能推心置腹說真話,理論建構自成一家。
[作者系贛南師范大學教授;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論關鍵詞研究的歷史流變及其理論范式構建”(項目批準號:22&ZD258)子課題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