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缺少文學就如同冬天缺少雪花 相信所有開過的花的美都會被記住 李鳳群:入微之后
李鳳群,安徽無為人,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現居南京。著有《大江》《大風》《大野》《月下》等多部長篇小說。曾獲第三、第四屆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安徽省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長篇小說獎,《人民文學》2018年度長篇小說獎,中國好書獎等獎項。
李鳳群曾經有個筆名叫“格格”,直到《背道而馳》出版時,編輯認為筆名太輕,與這部小說的分量不符,于是她改回了原名“李鳳群”。她的老家在安徽無為,一個米芾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但對她影響比較大的還是那片“無為之地”,貧瘠和偏僻滋養了她。李鳳群的《大江》《大風》《大野》《大望》“大”系列四部曲,以自己的文學命脈承續大時代的傳統,為她贏得了不小的聲名。而到了最近一部作品《月下》,她把一間出租屋命名為“小留”,然后將主人公余文真藏身其中,重塑自己的內在英雄,實現了從“大”到“小”的轉換。李鳳群的意圖是從宏大走向平實,從歷史走向現實,再從現實走向未來。至于文學和現實的關系,李鳳群則表示:“生活缺少文學,如同冬天缺少雪花,春天缺少綠葉。”
1 我有兩個文學故鄉,她們像兩盞燈照射著我,陪我走得更遠。
青年報:講講自己名字的故事吧。你曾經有沒有想過起一個筆名?
李鳳群:若干年前,“華文在線”網站聘任我為他們的形象代言人,他們幫我挑了一個筆名:“格格”,我用這個筆名發表、出版過不少作品。顯然,它沒引起多少關注。改回原名是因為《背道而馳》,這部作品露出我喜歡“深究”的特質,雖然它只是一個講述農村女性在城市尋求身份認同的故事,但它開始對主人公的心靈和處境不斷追問和深挖。編輯老師建議我改回原名,因為“格格”這個筆名太“輕”了,“配不上這個小說”。事實證明他的建議是中肯的,從此之后我的作品沒有一部華麗貴氣,它一直在底層挪移。
青年報:你是安徽無為人,請介紹一下你的故鄉。說到無為,我想到那里有一個米公祠,你的文學理想或者說是文學觀,是這片土地上的人物和故事培養起來的嗎?
李鳳群:北宋著名書畫家米芾曾經在無為任知軍,米公祠應該在米芾生活過的舊址上修建而成,我在無為的時候,那地方并不引人注目,直到2002年重修和擴建,可惜我早已離開,一直未有機會觀瞻重修后的勝跡。
我的文學觀的確是這片土地上的人物和故事培養起來的,但不是那些功成名就的大書法家、大畫家或大詩人。我聽說一個關于家鄉的典故,說曹操曾經率兵途經此地,舉目四望,一片沼澤茫茫,嘆息說:此乃無為之地。“無為”由此得名。雖真假莫辨,但這片土地之貧瘠、偏僻可見一斑。但貧瘠和偏僻也培養了人的單純,對抗命運的韌勁,以及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在我的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江心洲”就是我故鄉的縮影,她滋養過我,我的身上到處是她的印記,她必定跟著我走向未來。
青年報:我在網上搜索了一下,發現“李鳳群”有兩個百度詞條,一個是江蘇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另一個是安徽文學藝術院專業作家。這兩個人好像都是你,這是怎么回事?
李鳳群:我是十八歲離開安徽來到江蘇打工、學習和生活,因此理所當然加入了江蘇省作協。我在江蘇獲得了格外的好運:進大學深造;21歲獲得第一個與文學有關的獎; 2017年入選江蘇作協“文學蘇軍新方陣”。我以為我會一直以“江蘇作家”的身份繼續前進時,2019年安徽文學藝術院又通過人才引進的方式把我召喚回去。在此之前,我獲得了安徽省的好幾個獎,可以說,安徽作協關注我的寫作時日久遠。因此,他們拋來的橄欖枝我接住了。眼下,我供職于安徽,卻仍然生活在江蘇南京。情況基本如此。事實證明,住在哪里,背后的標簽是什么,都不會影響我的寫作,這些變化是錦上添花。
青年報:現在是一個大移民時代,很多人在全國各地到處跑。在上海的叫滬漂,在北京的叫北漂,你出生在安徽,居住在江蘇,工作又在安徽,有沒有那種漂的感覺?
李鳳群:我在安徽生活過十八年,在美國生活過八年,其余的時間都在江蘇,所以,如今你一提醒,我才恍然生活在“外省”。出省最初的幾年,我生活在常州。當地人說的是吳地方言,作為一個外省人,我如聞天書。但是,最初的不適之后,我便開始了身份認同,尤其是在常州生活十年后,我去了南京。南京被調侃為“安徽省會”,生活習慣和語言幾近相同,在這里我更是如魚得水。換句話說,在一個善待你的異鄉,鄉愁是淡的,近于無。
青年報:江蘇和安徽山水相連,畢竟還是兩個地域,文化和生活習慣還是有差異的。每個作家,都有一個文學地理,或者說是文脈地氣,你認為自己的文學故鄉在安徽還是在江蘇?這兩個地方對你的文學創作意味著什么?
李鳳群:這個問題我真的非常想回答。我個人認為我前十年的創作都是依賴安徽這個文學故鄉完成的,我寫了一系列的作品,比如《大江》《良霞》,深深地打上了故鄉的烙印。就譬如你站在一塊高地,遙望另一塊高地,那站著的以及被遙望的都堅實又清晰,但到我去了美國之后,我的視線落回了江蘇。《大野》里的故事發生地就在江蘇武進的某個鄉鎮,那也是我生活過的地方。今年出版的《月下》則更有意思,安徽人讀出了安徽味,江蘇人讀出了江蘇情。我想,這兩個地方都是我的文學故鄉,她們像兩盞燈,照射得更亮,陪我走得更遠。
青年報:你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發表的作品是什么嗎?
李鳳群:第一次發表作品應該在1993年,是一篇千字散文。那時候我二十歲,對此后的命運考驗和饋贈一無所知,我寫下這篇歌頌父親的文章,敬仰他的奉獻和開明。不,那不算什么文學作品,我露出了我真摯的痛苦,以及渴望,同時,我捕捉到生活中的愛意,以及命運的某些影影綽綽的殘酷性,我文學上的能力初露端倪,也僅僅是端倪,如同一座四合院的臺階露出來,謝天謝地,如今我建造了自己的文學小世界。
青年報:你在一篇自述文章里,把自己的寫作總結為四個階段。我們就先談第一階段的作品《背道而馳》和《大江》,你把這一時期歸類于“我像一個浴缸里的困獸”,你能不能結合這兩部作品的內容,解讀一下這句話?
李鳳群:《大江》給我帶來了很多褒揚,大家形容它的時候總說它開闊、宏大、史詩性,等等。但是,有心的人會留意到這部小說故事的發生地沒有離開“江心洲”這個島,島外的故事都是一筆帶過,我們人物的命運、壯舉或者悲劇性都是在島上完成的。表面上我喜歡有一定難度的寫作,雖然那個時期剛寫作不久。但是真正的挑戰性在于,這個大部頭是在床上完成的,因病——這個事我提到太多次——我不能外出,只能臥床。但我的內心空間比臥室還要小,只有浴室差不多大吧,因而說我是“一只浴缸里的困獸”,不算比喻,而是現狀。我此后不停地回想那個時期,總會想起那些受困的日子。另外,人們對待疾病的態度,多半是輕拿輕放,時至今日,我覺得,我當時是咆哮、吶喊,發出痛苦和不甘認命的聲音。這聲音因空間太小而無法釋放,只使自己震耳欲聾,所以這部作品是情緒化的,可以說,情感比故事更跌宕起伏,但是毫無疑問,最打動人的地方也正是它的情緒化,它痛苦撕裂而不放棄的行走的腳步,歪歪扭扭……如果是今天寫這樣的題材,我會更舒緩從容,但寫作沒有假設,一段生命屬于一部作品,那已成宿命。
2 文學像一架修正機器,修正我曾經的不健康,也見證信念的光透進來。
青年報:《背道而馳》是2006年出版的,封面上有一句話:“生活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概括的話,謂之‘幸福’也未嘗不可……”這是一部愛情小說嗎?你開始就是以網絡小說和愛情小說起家的,現在的社會,人的感情中摻雜的東西太多。我問一下,你塑造的人物,和你自己,還相信愛情嗎?
李鳳群:嚴格說來,那不是愛情小說。主人公都遭遇過愛情,但那不是在寫愛情,那是在寫變革和身份認同,寫變革中的人與事。一個70后作家,必須正視這個時代風云。對作家而言,尤其寫過不少愛情小說的作家而言,說自己不相信愛情那太虛偽。無論如何,都要相信愛情,更要有愛的能力。我深深懷疑一個不相信愛情、沒有愛的能力的人能把小說寫好。因而,我塑造的相當一部分人物,和我自己,在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曾經和繼續相信愛情。
青年報:《大江》這本書2011年初版的時候叫《大江邊》,再版的時候為什么改名?我看到出版社在推介時,將《大江》譽為一部媲美《白鹿原》的中國南方的村莊史,講述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中國農民的命運交響曲。《白鹿原》對你有影響嗎?如果真拿《白鹿原》來比照的話,白鹿村,江心洲,白鹿兩姓,吳氏家庭,你覺得你們之間,包括人物和故事內核,有哪些共通的地方和不同之處?
李鳳群:到今天,我仍然覺得《大江邊》是個非常好的名字,但是,因為第二部《大風》引起了比較大的影響,許多人開始期待我的三部曲,我因而在2018年完成了《大野》,出于協調和統一,《大江邊》再版時改成《大江》。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的作品和《白鹿原》進行過比較。《白鹿原》作為一部公認的經過時間和讀者共同檢驗過的作品幾乎是完美的。我覺得作家在寫這部小說之前已經進行過長達數十年的積累——語言、故事、寫作方式,以及生存經驗。有一位前輩曾經說過一句話,寫作就像撐竿跳,最好的一跳決定一個運動員最終的成就。我覺得《白鹿原》是一次完美的火箭升天。像所有熱衷于寫家族小說的作家一樣,我一定是受到過《白鹿原》等更多巨著的影響,但是,我創作《大江邊》的時候,剛剛三十出頭,心智尚未成熟,作品質與量的積累都不夠,所以,《大江》與《白鹿原》沒有可比性。
青年報:我們再談談第二階段的《良霞》和《顫抖》,你認為這兩部作品最大的特點是“帶著一種非常搖擺的特征”。你結合內容解讀一下,什么是“搖擺”?
李鳳群:我所理解的“搖擺”是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搖擺。我們小時候所受到的教育實在太強勁了,比如我們的民族情懷,比如我們對美的理解,我們的味蕾,我們的生活習慣,這些伴隨著我們成人的教育里,大多數是非常好的。再細致一點,比如我小的時候,以物質的多寡來定位人的成功,以“改變命運”為永恒的目標。一句話,我們的愛恨情仇,受到環境的影響,我們把大多數的看法當成“對”,把別人告訴我們的“錯”當成真正的錯,然后,在我們漸漸出走的過程中,新的東西進來,它們之間必定是沖突的。我們必定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持續糾正、持續反省。有的我能夠修正,有的則不能。顛覆和修正固然會持續人的一生,但三十歲的那個階段沖撞是最激烈的。我三十多歲時還在持續搖擺,這個階段創作的小說里,主人公的成長和覺醒,也代表了作者本人的成長和覺悟,文學像一架修正機器,修正我曾經受到的影響,也見證信念的光透進來。不完美,但非常勇敢。
青年報:你說《良霞》是有原型的,而《顫抖》中的主人公是“我”。那么患病的良霞和自小遭到傷害的“我”是不是你?你最希望在自己作品里扮演什么角色?
李鳳群:患病的良霞不是我,《顫抖》里的“我”也不是我。患病的良霞就是我們生活中遇到的那些生來意氣風發、中途遭遇考驗的姑娘;而自小遭遇傷害的“我”就是那些自小遭遇傷害的姑娘。塑造一部作品的主人公,絕對不能僅靠作者個人經驗。在我們創作的初期,作者一定會依靠個人經驗,但持續依靠個人經驗走不長遠,走不成功。成熟的作者,個人經驗僅僅作為他作品的一個支點;更成熟的作者,會在作品完成后,不著痕跡地抽離那個支點。讀者可能會完全不知情,可是作者心里有數,什么是他本人,什么是他的同理心和敏銳的觀察力以及超高的想象力塑造出來的,所以,我在創作的頭十年,就基本能夠有意識地不把作品和作者混為一談,我希望作者脫離作品,甚至也不是幕后推手,他最好消失不見,只剩下影子,或者連影子也不是,他被完全忽略。
青年報:第三階段的創作主要是《大風》《大野》,包括前邊提到的《大江》。這幾部作品都是在美國寫的嗎?從大洋彼岸,拉開距離看中國,看你書寫的人和事,視角應該特別不一樣,和以前的作品相比,有沒有異常的發現或者說是超越?
李鳳群:長篇小說中,只有《大風》和《大野》是在美國寫的。我還在美國創作了一批中短篇小說,比如2023年底出版的《天鵝》就是。你說得對,拉開距離看生活,看中國,是一種非常有趣和有意義的事。要我說,“消除誤解”是距離感帶來的巨大收獲。你與你過去的生活之間的巨大誤解,你與你過去不曾有機會了解的生活的巨大誤解,你對另外的文化、風土人情的巨大誤解。誤解消除猶如堅冰破碎,謝天謝地,你可以比以往清晰十倍、百倍地看到水下的世界。
《大風》也是家族小說,但絕對不同于《大江》;《大野》寫兩位性格迥異的女子如何在她們的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響,差不多同時期創作的《象拔蚌》里的槿芳,因為一個偶然擺脫了生活的常態后,發現了生活的粗鄙與惡俗,她開始挑戰原有生活,以期獲得一個更不合常理或者更殘酷的未來。我想起王家衛拍的《繁花》,因為王家衛是上海人,又因為他離開上海已久,所以他比始終留在上海的導演更能把控那種上海的腔調。因在上海,又因不在上海。抽出身來看世界,脫離“當局者”視野,便會有驚人的發現,以及對自己莫大的超越。
青年報:我們正好來談談你最新推出的,也是你第四個階段的長篇小說《月下》。《月下》中有一個主人公叫余文真,她把出租屋命名為“小留”,然后藏身其中,把自己重塑成了平凡英雄。你從“大”到“小”的轉換,有什么特別的用意嗎?
李鳳群:這樣的發現令人驚喜啊,我這會兒才后知后覺,原來,我在不知不覺間完成了從“大”到“小”的轉變,這就是文學的奇妙之處,我此前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經放下“大”,轉向“小”。但是,所有的變化里都蘊含著作者真正的愿景。我可能非常希望自己從宏大走向平實,從歷史走向現實,再從現實走向未來。是的,必定是這樣的脈絡。
青年報:書名《月下》,立即讓人聯想到“花前月下”,你寫的又是“月城”的故事,透出了一股浪漫氣息。但我們同時又知道這是一個憂傷的故事,結合你的人物故事,解讀一下這個書名吧。
李鳳群:《月下》原名《達摩克里斯之劍》,在文中,有多處寫到劍的場景。比如在郊區,有一輛挖掘機,在黃昏的映襯下,像一只懸在眼睛中間的劍;在與男友談判時,雙方父母的語言也像劍出鞘一樣短促有力;在形容丈夫王一明對游戲的迷戀時,也用“劍”來形容他對生活的逃離,換句話說,就算名字改了,懸在人們心頭的“劍”也沒有掉落。但是,一部作品的名字不僅跟它的氣質息息相關,也跟它的命運息息相關。小說寫一位叫余文真的女子,四下張望,四處打量,渴望被看見,渴望被愛,渴望在世界留下自己的足跡,但最終走向善意,走向愛。《月下》這個名字散發出來的清冷氣,很符合我對這種主題的定位。我認為小說的題目和它的內容是表里如一的。
3 在陽光燦爛的窗前,縫補或修改衣服是我的最愛。
青年報:你認為這一階段,“困獸不屬于浴室,不屬于城市,也不屬于河道,自己的困獸時期總算過去了”。你所說的“困獸過去了”是指什么?我可以理解為解脫或者解放?這與異國他鄉的經歷有關,還是與歲月流逝、步入“不惑”之年有關?
李鳳群:我并不清楚究竟是解放還是解脫,也不確定是否跟異國他鄉的經歷有關,更不確定是不是年齡到了這個階段就應該是這樣,但我能清晰地感覺自己的平靜,以及對寧靜生活的渴求。我多次表達過對現狀的滿足。這現狀包括:寫過大家伙,也可以不寫;去過很多地方,也可以哪里都不去;接受榮譽,也接受長時期的孤獨,可以改變,生活可以有較大的不同,如果跟昨天一樣我也能喜氣洋洋地接受。
青年報:評論家楊慶祥的評語是:“中國式的包法利夫人,一個平凡女性和世界的對峙和對話。”寫女人應該是女作家的優勢,你談談小說中哪些地方,是男作家可能寫不出來的?有些人比較反感稱自己是“女作家”,尤其是“美女作家”。你是怎么看待“女作家”這一稱謂或者標簽的?你覺得女作家和男作家之間,最大的差別和優越感是什么?
李鳳群:我覺得我小說中有相當多的東西是男作家寫不出來的,比如《月下》這部作品,它只屬于我,不屬于其他任何作家,其次便是《大野》,我覺得男作家絕對寫不出,因為今寶和在桃,制造她們人生悲劇的罪魁禍首便是她們身邊的男人。我不反感別人稱我為“女作家”,我當他們在陳述一個事實,大多數人并無任何惡意,只是出于慣性,只有很少一部分有根深蒂固的誤解和偏見。我沒仔細研究過男女作家之間的差別,但顯然,在文學的世界里,女作家并無特別的優越感,當然,這并沒有阻止一代又一代優秀的女作家在全世界散發光芒。
青年報:《包法利夫人》中的農家女艾瑪,是一個受過貴族化教育的女人,她瞧不起當鄉鎮醫生的丈夫包法利,夢想著傳奇式的愛情。中國當前的城市化,可以算是城鄉文明的沖突。請問一下,你認為文學與現實社會和時代的關系是什么?
李鳳群:據我所知,許多人沒有受過貴族化教育,仍然對門當戶對的婚姻厭倦,仍然夢想著傳奇式的愛情。就比如《月下》里的余文真,在城市化過程中,被更大的城市所誘惑,被不屬于她的生活所誘惑。艾瑪的悲劇說到底是人性對美、對新鮮的事物、對另外的生活有天然的好奇心。艾瑪是處理不當的典型,說教育害了她,不如說她性格中的天真和軟弱害了她。每個人眼里都有不同的艾瑪,這也正是文學的魅力。
說到文學與現實社會和時代的關系,我認為文學就是時代和現實社會的鏡子。我們看那些幾百年前的文學作品,有時候仿佛發生在自己身邊。文學的魅力還在于,它展現過去、現在和未來你來不及經歷和見證的人與事。生活缺少文學,如同冬天缺少雪花,春天缺少綠葉。
青年報:你無論哪個階段的小說,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貼近生活,可讀性特別強。在娛樂至上的新媒體時代,純文學的可讀性非常重要。但思想性是優秀文學作品必須具備的品質。你認為,思想性與可讀性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李鳳群:對于思想性和可讀性,我相信,雖有偏好,但每個人都渴望寫出兩者兼顧的作品,娛樂至上的時代,人們的注意力很容易分散,許多新的娛樂形式冒出來,這對閱讀來說算是致命的打擊,不光是文學作品,包括影視作品都因此而面臨巨大的挑戰。雖然我認為兩方面都非常重要,而且我也閱讀過許多兩者都兼備的作品,比如《局外人》,比如《安娜·卡列尼娜》,還比如《恥》,但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更喜歡被人稱贊是一位有思想性的作家。目前來看,兩方面我做得都不夠。思想性與可讀性之間的關系,是太陽與月亮,是一架飛機的兩翼,是作家的畢生追求。
青年報:創作這么多年,可以說是獲了很多獎。如果讓你挑選一部作品,留給一百年后的讀者,你會挑選哪一部?能夠經受住時間考驗的作品才是經典,你覺得成為經典最重要的元素,或者說永遠不會消失的價值是什么?
李鳳群:我不認為我有作品能夠留到一百年后,我已經創作出來的作品應該留不到那么久,這是因為我們現在使用的小說工具,是西方的,我們的文學傳統,斷裂了,因為傳統寫作資源如今無法在現代性寫作中使用。同樣,我們今天的寫作,放到一百年后,能夠留下的一定寥寥無幾,因此,我對于自己有無這樣的能力感到不那么樂觀。但同時,我又是無比樂觀的,我相信是下一部。因為,較之于從前,我將來會更加心無旁騖,激情澎湃,忠厚與誠實。我相信,所有開放過的花的美,都會被記得;我相信,活過,發出自己的聲音,就是偉大;我還相信,就算一片雪花落到某一個人的頭上,也意味著屬于所有人的冬天的到來,沒有人是獨自的,永不消失的是愛的能力,以及對它的持之以恒的書寫。
青年報:除了寫作,你業余生活中還有其他的興趣愛好嗎?
李鳳群:實不相瞞,我是個無趣的人,離群索居的人,嚴重社交恐懼癥的人,也沒有諸如彈琴、畫畫的高雅愛好。偏要找出些愛好的話,我喜歡養花。從前住在有院子的房子里,房子四周種滿了海棠、迎春、鳶尾和百合等,我每天會在院子里來回踱步;我也喜歡做點縫紉活,在陽光燦爛的窗前縫補或修改衣服是我的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