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4年第1期|朱輝:不可同日而語——回憶錄素材之四(節選)
孔陽認識李紅兵的時候,已經在出版社當了七年的副總編,就是說,他在這個辦公室已經坐了七年,但一直沒有升上去。辦公樓重新裝修時,淘汰了一批舊家具,他的椅子也可以換一把,但他拒絕了,心想,既然頭上的這個“副”字去不掉,又何必換椅子?簡而言之,他不愉快,但也還不至于孜孜以求,寢食難安。當官要當副的,吃菜要吃素的,他就當個副總,寫寫小說,也沒有什么過不去。
李紅兵來訪前,預先約過,但并沒有定下準確的時間,孔陽就在辦公室忙自己的事。那幾天,他心情不好,原因是他的辦公室遭了賊,公文包被偷了。二十幾間辦公室,被偷的只有他一個:他到第一編輯室開個會,不到一小時,辦公室門沒鎖,回來就發現包不見了。包里昨天帶回家看的書稿攤在桌上,這證明上班是帶了包的,但確實是不見了。書稿沒丟,損失就不算大,主要就是一部手機而已。無論如何還是生氣,好像這小偷專門針對他新買不久的手機下了手。他到樓下讓門衛調出監控,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好在時間段是明確的,那門衛突然指著一個戴著棒球帽、背著個羽毛球拍包的小伙子說:“就這個不是熟臉。”孔陽問:“不是熟臉你怎么讓他上去?”門衛說:“他說喊朋友去打球。”孔陽很惱火,但也不想再罵這個退休了再來拿份工資的臨時工。體育館離辦公樓一箭之遙,小偷的這個借口很巧妙。回到辦公室,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給派出所打電話報了警。
李紅兵來之前,又打來一個電話。手機一響,孔陽嚇了一跳,愣了片刻,這才想起這個手機是以前淘汰了的,包丟了才重新找出來啟用,鈴聲是陌生的。手機里李紅兵說他就在樓下,門衛要孔總接個電話才讓他上來。孔陽又好氣又好笑。他坐在椅子上,把玩著自己過時的舊手機,想想,一抬手,扔到抽屜里去了。李紅兵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個超級書商,南京兩大私營出版巨頭之一。年碼洋是孔陽這個出版社的十倍。這是個大老板,富豪,如此老掉牙的手機被他看見,要跌份的。孔陽正要去把門先打開,剛起身,門卻響了。輕輕的,敲三聲停一下,怯怯的,孔陽站住了,頓時想起前天的那個小偷,據推測,他一定是看見哪個門關著,就試著敲敲,沒人就進去下手。那種敲門聲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小偷?或者是李紅兵?
孔陽站在門前不動。門還在怯怯地敲響,如果是小偷他應該轉動門把手了,可是他沒有。孔陽揚起嗓子說:“請進。”門開了,一個與孔陽年紀相仿的人,伸著脖子點點頭進來了。他一進門就鞠躬,不是那種深深的鞠躬,是一路彎著腰小小的一連串的鞠躬,說是點頭哈腰更合適。孔陽有點懵,這不是小偷,但也不像是大老板李紅兵。這是誰?
那人朝孔陽手一攤,說:“您請坐。”孔陽坐到椅子上,臉上滿是疑惑。不過他立即就知道來人是誰了,隔著桌子站著的那人又彎腰來了個正式的鞠躬,自我介紹說:“我是李紅兵。孔總好。”說著遞來一張名片。名片一點也不考究,素紙藍字,孔陽手下的編輯,他們的名片至少還是套了色的。手上的名片頭銜也只有一個:春暉公司總經理。但孔陽實在不能把眼前這個人同書業巨頭聯系在一起。不過孔陽也沒有失禮,他立即站起身握手,請來人到沙發上坐下,還泡了一杯茶。他做著這一連串的動作,臉上并不錯愕,但心里犯嘀咕:這真的是赫赫有名的李紅兵么?
但確實是的。李紅兵對孔陽的禮遇表現得誠惶誠恐,簡直手足無措。對孔陽伸過來的手他是雙手相迎;本來已經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一看孔陽端來了茶,立即又站起身雙手接過紙杯,滿臉賠笑。他衣著普通,上身一件夾克,褲子是灰色的,皺巴巴的絕對看不見褲線。到過孔陽辦公室的人不計其數,有學界大佬,有發行精英,他們雖年齡、風格不一樣,但即便身上看不到一個名牌logo,也都衣冠楚楚,有頭有臉;哪怕是昨天進來偷竊的小偷,他也還一身運動裝,那個斜挎在肩上的球拍包也蠻酷的。這辦公室也進來過專收廢書的,他們指著墻角那一堆書,說要不這個也給我得了,那口氣也沒有乞求,而只是個公平交易的詢問——這個李紅兵是最特別的一個,他寒酸,卑微。按他的體重,他坐在沙發上,絕對不止陷這么深,可是他正襟危坐,夾克離沙發背有半尺遠,雙腿顯然都在分擔體重。臉上的表情也怯怯的,輕聲細氣,一切都表示他是在求人,而且他求的這個事對他自己而言十分重大,生怕這個“孔總”不肯伸出援手。
他開口說明了來意,幾句話后孔陽就看出他思維明晰,表述簡潔,水平確實不低,配得上他名片上的頭銜,是名片的質地配不上他。只是一口一個“孔總”,讓孔陽實在不適應。一個業內響當當的人物,在一個小出版社的副總編面前,如此巴結,謙恭,委實不可思議。他來求的事,說小不小,說大也真不能算大,簡而言之,就是要“合作出版”,更直接地說,就是要買書號。春暉公司作為民營書商,要出書,就必須與國有出版社合作,從組稿、編輯、出版到發行,全由春暉公司負責,出版社只收取管理費。孔陽這個出版社此前當然做過這類事情,可算輕車熟路。總編辦公室事先已把整套書的選題送給孔陽看過,唯一要注意的就是這次的合作規模較大,是一套書,幾十本,都是中小學教輔用書。孔陽看中的是,規模大,利潤也高,至少從碼洋上就可以取得一個突破。規模就是體量,孔陽這個小出版社正需要這個,他簡直有點求之不得。
看起來李紅兵并不明白這個,他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都是懇求,一副求人賞飯吃的樣子,似乎合作不成他的公司馬上就要倒閉。孔陽不免動了惻隱之心,要知道,他雖然沒有跟李紅兵合作過,但也聽說過李紅兵畢業于上海的一所正牌大學,還做過大學教師,并不是那種從收廢品起家的企業家,他如此低調,可憐兮兮的,合作的事談到為難處,還不時恰當地夸一下孔陽,說他讀過孔陽的小說,十分敬佩,不等孔陽問他讀過什么,他主動談起讀后感,說得頭頭是道,果然真的讀過,弄得孔陽仿佛在面對一個粉絲。李紅兵如此懇切,這合作很快也就談成了。
但是孔陽心里還是有疑惑。李紅兵低調得有點觸目驚心。孔陽把他送下樓,李紅兵嘴里一直說著“不敢,不敢勞您”。上車前還又深深地鞠個躬。他開來的是一輛低檔的豐田,孔陽站在樓下,看看自己停著的車,使勁抓了抓腦袋。
人送走了,孔陽就開始走合作出版的程序。上會,報選題之類,都很順利。這事就算過去了。人上一百,各式各樣,他也不再琢磨李紅兵這個人。倒是社里此后卻出現了波動:副社長出缺,要提一個。對這事,孔陽不能說完全不上心,但比較樂觀。他做了近八年的副總編,按理說,輪到他了;全社近百號人,從專業上說,只有他一個是土木專業出身,不客氣地說,如果不是他,社里的本業基本就玩不轉;更重要的是,他的群眾基礎不錯,好些人主動關心,表示對他的支持,那語氣神態,都透露出非他莫屬,別人當了他們一定不服。譬如說社辦公室主任,女的,上級部門某領導的夫人,就明確說:“你這還不是鼻涕往嘴里淌么,水到渠成!”孔陽真的也就這么認為了,而且他認為辦公室主任的話很有水平。孔陽心里原本還有些忐忑,她這句話簡直是藥到病除。原先他對這主任還有點瞧不起,以為人家是工農兵學員出身,文化不高,剛來出版社在公告欄寫個通知,四五十個字,錯別字倒有三個,約占總字數的百分之六,遠遠超過了《出版管理條例》規定的上限萬分之一。不知哪個促狹鬼,還用紅粉筆在這三個字上都畫了圈,實在是過分了。辦公室主任丟了丑,從此不寫通知,叫辦事員打印張貼,搞得公告欄上總是有膠帶熠熠閃光。可是現在,人家說的話:鼻涕往嘴里淌,水到渠成,俚語和成語用得多好!
孔陽樂觀還有個原因:他的公文包居然失而復得了!派出所打來電話,叫他去取包。不是他報案的派出所,而是夫子廟派出所,他以為是騙子,去了才知道,沒人騙他,他的包就在警察的桌上擺著。原來包被扔到那里的一個小巷子里,有人撿到交給了警察。手機和錢當然不見了,但包還在,他的名片盒也在。雖然這包已經臟了,剮花了,不能再用,但這樣的事,難道不是好兆頭嗎?
其實不是,他誤會了。小偷都知道要拿最重要的東西,辦公室主任能不知道嗎?送你個“鼻涕往嘴里淌”,你還真當碗米湯喝下去了,活該嘛!任命下來,辦公室主任當了副社長。孔陽不能假裝很高興,只能裝作若無其事。想起自己一直還特別注意維護與前主任現副社長的關系,就覺得好笑。人家夸他也是一貫的,說他有才,學的土木,還能寫小說,真是才子。他一高興,還送了一本自己的小說集,簽了名送她,簽的還不是她一個,是“伉儷”,把人家的領導丈夫也寫上了。據傳孔陽當不上副社長有個原因,就是他“不務正業”,這個,孔陽認了。于是更努力地寫小說,跟副社長的關系很快也就調整好了:下級服從上級,有壓力高柱子頂,大家客客氣氣。副社長的姿態更高,不但客客氣氣,還比以前更親熱,夸他也夸得更到位,說孔陽的土木專業根基,出版社離不了,是棟梁。他們一個認為對方是柱子,另一個說你是棟梁,幾乎是從結構力學的角度彼此欣賞了。
老實說,副社長組稿審稿都是干不來的,她看不出錯別字。但她很謙虛,對孔陽尤其謙虛。她干出版時間還短,但閑下來就到孔陽這邊,跟他聊聊出版發行,主要是聽孔陽說。孔陽忍不住,想到什么也毫無保留。他知道自己有個毛病,就是說起來就收不住,人家還帶著請教的姿態來,他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你別說,聊聊也蠻好的,跟一個外行聊往往更有啟發。她出了門,孔陽坐著想想,覺得自己有一些想法,可以寫一篇論文,專門針對重大選題策劃。想寫就寫唄,不合他下次又順嘴說了出來。副社長眼睛一亮,大喜,鼓勵他快寫。專心寫小說的人是看不上這種論文的,孔陽說說而已,并沒有真寫。副社長很關心,又常常催促他寫。她姿態很低,不是領導布置任務的意思,倒像是一種粉絲的期待。孔陽很受用,于是把小說停下來,開始寫論文了。這對一個已經發表了一百萬字小說的人來說,也真不是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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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2024年第1期《芳草》)
朱輝,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駒》《天知道》《萬川歸》和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有《朱輝文集》(十卷)出版。曾獲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