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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1期|梁豪:腕(節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1期 | 梁豪  2024年01月19日08:29

    穿上的這條收腳亞麻褲,通體深沉內斂的棗紅色,是兩年前在曼谷恰圖恰市場購來的,顯然有著遠高于成本的交易價。他不知情,也無所謂,匯率本身就是一種蠱惑。當滿大街的腰部以下都是斑斕而雷同的花色時,他得悄悄來點兒與眾不同。

    兩條腿不長,髕骨倒是凸得厲害,肥大的褲管膝蓋處也被拱出兩座無法復原的小丘。臀部位置先被磨得光亮,再亮到發暗。他其實樂見衣服各處角落那些因他而起的變化,林林總總的變形,讓它們逐漸低調,契合生活,不再自得于異國的情調,馴順的樣子讓人無奈,也叫人安心。

    上身前傾,兩腳松一松,腿部微曲,膝蓋登時彈出一聲疊合的“嗒”,像歲月的一個響指。手掌套在伸縮白手套里,握緊球桿。卡拉威牌高爾夫中鐵桿鍍鉻的球頭弧線桀驁鋒利,反光在桿身游弋。

    左肩抬高,淺淺地散掉一口氣,目光在窗外和擊球點來回斟酌。突然球桿上揚,在盡處稍做停頓,俯沖而落,右腕輕輕一扭。球桿在空中閃過一道迅捷的扇面,穩穩繞至另一側身后。肌群歇息下來,肚皮重新鼓出一輪醒目的弧度。

    “一桿進洞!”

    懸在窗臺的楠竹鳥籠里,鷯哥撲扇著黑翅躥上跳下。

    “一桿進洞!”鳥說。

    他陷進眉骨的瞳孔,緊緊追蹤著那顆虛擬的白球。小球逆光沖刺,在朦朧的灰幕中不斷攀升,告別正被一群夕陽紅鬧醒的玉淵潭公園,告別各色口音將其圍攏的故宮,告別睡眼惺忪周身酒氣的三里屯。這顆白球以不可一世的沖勁抵達最高點,茫然了片刻,終于三分留戀七分釋懷,聽任地心引力的發落,隱入京城熙熙攘攘的一天。

    又亮又嚴肅

    花灑是另一根球桿。稍微調整角度,葛多的右手腕再次迎來疼痛。沒有確鑿的痛處,至少葛多怎么也按壓不出一個頭緒。痛感在彌散,不知不覺,整條手臂都變得乏力和僵硬。

    每日清晨都保持沁出一層薄汗,揮桿結束后,葛多會來一場晨浴。今天的情況比以往都糟。赤條條走進浴室,才記起忘了提前給熱水器加熱。事已至此,他決定將頭發打濕,水冷到人原地起跳、號叫。伸手去夠洗發露,發覺瓶子輕如廁紙,又忘了添置一瓶新的。遺忘在不斷積攢、重復和加劇。葛多只能將自來水灌入瓶內,使勁晃動,手腕痛得更劇烈了。

    由一對人變成一個人后,葛多還是沒能學會在感情世界的減法中,做好自己的加法。他缺的絕不僅僅是一瓶洗發露那么簡單。如果不趕緊做一次詳盡的排查,勢必將有越來越多的事物對他挑明來自生活的惡意。他的境況就像一顆落入雜草區的高爾夫球,得趕緊把自己打回本該去往的果嶺。

    裹緊浴袍出來,右手腕的疼痛又憑空消失了。葛多沒能在書桌上找到一張干凈的稿紙,于是將某本小說空洞而虛張聲勢的宣傳腰封翻到背面,用簽字筆記下已經斷絕或行將告罄的日用品:花生油、老抽、料酒、雞蛋、方便面、洗潔精、咖啡豆、刮胡水、垃圾袋、餐巾紙……成片的白色被不斷拆分,字體越寫越小。

    他把腰封翻來覆去地看。

    早上九點的超市,多是零星的老人。尚能忝列青年隊伍的葛多的現身,多少顯得違和,他感覺很多不必要的目光向自己聚攏。近來的足跡主要集中在小區附近,多為飯后散步。他的生活步調越來越像一個長者,要命的是,他欣然接納這種改變。此刻置身超市,他有種喝多了的恍惚感。腦袋如同一臺手持DV,人流、貨架、天花板的燈光和促銷廣告在鏡頭中以虛焦的形式不規則地搖晃,像婁燁在《蘇州河》里玩過的伎倆。隨手拽下一些包裝亮麗的薯片、別致的瓶裝飲料,臨時起意裝上一袋鵪鶉蛋。他購物從不看牌子,仗的是眼緣和一時性起。從這一點判斷應該還挺年輕。

    最終兩手各提一個超市最大號塑料袋,以密集的小碎步走向停在路邊的汽車。駕駛座的車窗上多出一頁礙眼的窗花。方方正正的違章停車告知單,右下角戳了一個巨大鮮紅的圓公章。把兩袋東西甩到后座,摘下單子,葛多朝兩頭望了望,被一圈胡茬兒圍困的嘴里,輕輕彈出一個臟字。

    把車開回小區,離門樓最近的路邊剛好有空著的免費車位。停妥,熄火,袋子提在手上也感覺輕松了許多。保安遲遲沒給主動開門,葛多猶豫了一下,把塑料袋擱在地上,掏出門禁卡。小區內自己原來的停車位,現在停靠著一輛進口白色寶馬X5。它待在這里已經四個月了。他們幾乎是前后腳。平時散步,他會特別繞到這里,腳步放緩。他還從未碰見過寶馬車的主人。

    既已興師動眾,索性今天再折騰一番。葛多約李博吃晚飯。他在電話里答應得很脆生。李博還跟以前一樣,有一點點口吃。在這個什么都講求快準狠的時代,李博這個不算毛病的毛病,多少讓葛多感到欣慰。

    葛多先到的火鍋店。人群依然讓他感到陌生和警惕,他似乎只能低頭刷看手機里整齊而又乏味的資訊。李博姍姍來遲,遠遠地連聲抱歉。他一點兒也不介意別人投來的眼光,甚至還有幾分得意。他向來如此,葛多知道他的這位老同學。李博穿了一身米色的棉麻西裝,里頭配了一件黑色高領毛衣,偏分頭閃耀著發蠟輕浮的光澤。剛一就座,他給葛多遞去一根煙。

    葛多雙掌合十,擺了擺頭。李博說沒事,可以抽煙,他跟這兒老板熟,給他們做過廣告。李博在一家處于上升期的廣告公司任運營總監。上升期是李博親口告訴葛多的。

    “戒了。”

    “奶奶的,煙都能戒?”李博的詫異也顯得浮夸,眼睛擠成大小眼。他之所以如今煙不離手,全拜當年葛多的慫恿。

    “我連工作都戒了,再不戒煙,飯都得戒。”

    李博剛咬住一根白亮的煙屁股,一直盯梢著的女服務員就來了。

    “先生,不好意思,這里不讓抽煙。”

    “我不……不抽,讓它自己燃著,我只聞味兒,可以吧?”

    “先生,公共場所不能點煙。”女服務員粉色的口紅抹得非常濃郁。她沒有要走的意思。

    李博報出老板的名字,說可以讓他過來,他要問問店里究竟有沒有這個規定,然后再問女孩,懂了沒有。

    這位穿了一身類似西南少數民族服飾的女服務員,仍舊神色堅毅。“實在不好意思,就是老板來,也不能抽煙的,這是老板娘和法律定下的規矩。老板娘就是老板的老板,法律就是天。”女孩眼珠子轉一圈,補上一句,“先生,咱也得照顧其他客人感受不是?還有很多小朋友呢,請您多多諒解。”

    葛多一個探身,將李博斜在唇上的煙拔走。

    “對不起,堅決不抽。我來訓他。”他當著服務員的面,把煙蒂像梭鏢一樣飛進垃圾桶,“我們這就點菜,有勞小妹。”

    “你丫耍什么威風?”女孩走后,葛多跟坐對面的李博說,“退一萬步,得罪誰,都不能得罪服務員。”

    李博一路舔著上唇,笑道:“其實我只是跟她鬧著玩兒。這個世界太嚴肅了,越來越不可愛。你有沒有發現?”

    “敢情七十億人都得哄著你樂。”

    “恰恰相反,是我總得跟……跟個孫子似的,哄著所有人開心。”李博又舔了舔嘴唇,“對了,兄弟,你也沒有以前那么可愛了。”

    葛多有些跟不上這家伙的思路,他在尋思有多久沒跟一個人這樣聊天兒了。

    以前他們在一起,會開很多玩笑。粗淺,卻又樂此不疲,像很多男的湊一起時那樣。葛多感覺自己不會再這么胡來了。主要是沒勁。

    李博現在說起一個在某活動中認識的網絡作家。他總去參加各種讓葛多莫名其妙的活動。那時一行人乘坐大巴趕赴開會的酒店,網絡作家就坐在最后一排正對過道的位子,大腿擱著筆記本電腦,也不怕暈車,噼里啪啦地碼字。車有徐疾行止,噼里啪啦的敲鍵聲像一場梅雨,淅淅瀝瀝,不變奏地下個不停。

    李博懷疑那些文字不是從腦子里掉出來的。

    “是從指尖,從十根手指頭蹦出來的。這是純體力活兒啊。”李博順帶將半碟大刀腰片下到辣鍋,“我從不看網絡文學,什么文學也不看,但經此一役,我對網絡作家肅然起敬。這不就是咱們講的匠……匠人精神?后頭吃飯,我特意去找他,坐在他對面,就像咱倆現在一樣。他有點兒靦腆,鏡片很厚,但也能說上幾句,帶一點兒江浙口音。稍微聊一聊他便告辭了,說是讀者催更催得厲害。他跟我說,他的腰椎和頸椎都有問題。當然了,沒法兒跟唐家三少他們比,他們的腰椎和頸椎恐怕還要更……更糟一些,甚至腕……腕關節也有毛病。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有點兒遺憾。我趕緊安慰說,兄……兄弟,別難過,一切都會好的。”

    葛多很早就察覺到,他和李博其實沒有辦法嚴肅地對待彼此。他們的友情完全建立在取鬧上,從高中頭一次碰面就定型了。沒有那些形形色色的玩笑,他們的關系將慘不忍睹,肯定的。

    “我右手的腕關節也出了狀況。折磨我快四個月了。也不知是腱鞘炎還是關節炎,我得抽空上醫院瞧瞧去。”葛多轉動起右手腕,一些輕微的雜音從里頭傳出,“當然了,跟網絡作家們沒法兒比。”

    李博猛一擊掌,說好巧不巧,他認識一位北京很有名的骨科大夫,算是鐵哥們兒,他待會兒可以把聯系方式發給葛多。

    “你給他去一個電話,報上我的名字,都不勞掛號。”李博使了一個多余的眼色。

    葛多并未在意,他覺得李博口中的這位骨科醫生,應該跟這家火鍋店的老板屬于一個級別的鐵哥們兒。

    “謝謝你前段時間替我照料葛爺。”葛多說,順便跟李博碰一個。他們要了兩瓶冰鎮青島。

    葛爺是那只鷯哥的正名。

    “鳥會講人話,人卻不會說鳥語。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李博自己先笑了。葛多跟著笑,順帶干咳幾嗓。

    李博吃著腰片,說有點兒老了。腰片卷縮成了小指頭大小。葛多用酒瓶敷一敷右手腕,那里現在風平浪靜。

    “近來工作方面,有沒有……”李博將餐巾紙夾在兩瓣紅唇中間。他看著葛多兩只讓人同情的深棕色眼袋。

    “我辭職了。”

    “辭職?”李博勾了勾毛衣的高領,“是……跳槽的意思嗎?”

    “裸辭,待業中。”葛多在猜李博還會不會把骨科醫生的電話發給他,“老板從準丈人變成前任的爹,我再待那兒,不合適吧?還是自己先滾蛋來得體面。人家搞家族制,我一外人,不能不識相。”他把他想吃的牛肉片和腐竹下進鍋里。

    李博皺緊眉頭。他將紙巾對折,擦擦鼻頭,打了兩個噴嚏。

    “也……也挺好,拼了那么些年,該歇一歇了。那個,放心,你就等著人家三顧茅廬吧。”李博張著被辣得發燙的嘴。

    葛多其實渴望一些狠話,一些能夠真正刺激到他的話,不管從哪個角度和層面,盡管來吧,將一杯水直接潑他臉上,把他從某種消極的退卻中嗆醒。可惜李博不是這號人,他肚里的情緒比臉上的要多得多。他可以跟很多人在很膚淺的互動中拉鋸很長的時間。

    “你咋樣?”葛多問,“蒸蒸日上。行了,知道。”葛多不等他回話。他抓起面前的酒杯,敲了敲銅鍋的邊沿。“在酒里了啊。”

    李博有些不知所措,哎喲哎喲地叫,也把酒放到了肚里。

    轉瞬之間,眼前的東西不復存在,一切都被黑色抹掉。周圍旋即響起錯愕的驚叫。他們很久才意識到是停電了。

    一個女孩洪亮的嗓音在黑暗中堅定地劈來,她示意大家不要驚慌,是附近一帶停電了,相關人員正在積極搶修,而他們服務員已經在給大家準備蠟燭。聽聲音,應該是之前制止李博點煙的那個女孩。葛多覺得,如果她是他的員工,他一定會給她最高額的獎金。

    不出五分鐘,每一桌都擺放了兩只帶有托墊的蠟燭,像那種為了調情或表白的燭具。燈芯升起兩顆并不很實用的紅色火球,揮發出廉價的香味。葛多其實挺喜歡這份意外。他甚至跟過道對面一位穿酒紅色毛衣的男士對視了一眼,他們一齊聳聳肩,攤開手,會心地微笑和搖頭。

    葛多倒向座椅的靠背,右手按在桌面,吧嗒吧嗒擊彈出一首獨創的無調性音樂。

    “有時候停一停電也蠻好。北京出現停電的情況,比我離職的概率還低吧?這個世界的毛病不少,其中的一大問題就是,太他媽的亮了。”葛多不無快意地說。

    他突然意識到他們不停地聊著“世界”。

    “沒錯,又亮又嚴肅。”李博靜了一會兒,附和道,“精神分裂,這就是精神分裂。”

    這餐飯最后是由葛多買單。只要你稍一堅持,李博就會欣然走到餐廳門口,叉開雙腿,兩手深深插進褲兜,腳后跟一踮一踮,光明磊落地等你付款出來。沒準兒還會吹起一支不夠時新的口哨,不是張學友的《吻別》,就是張國榮的《怪你過分美麗》。

    他們重新穿好外套。李博很自然地勾住葛多的肩膀。

    “老葛啊,咱倆肩膀永遠一邊齊。”李博笑嘻嘻的,一瓶酒也周身的酒氣。

    電還沒送來。他們知道是電路出了問題。近旁漆黑一片,零零星星的燈光像磷火,飄在遠處的半空中。從天昏地暗走向五彩繽紛,葛多現在覺得這是一件不切實際的事。

    根本就沒有問題

    翻出那件黑色T恤,正面印有兩張鮮紅的舌頭。想象陸娜穿在身上的樣子。在家的時候,她愛穿他的衣服,他們都喜歡這種錯位的灑脫。T恤揉在手心,頭埋進去,深深地嗅。似乎還能聞到陸娜的體香,暖暖的,像一條午后安靜的小河。緊閉的眼中還有她的相貌。她依然留著一頭清爽的短發,下唇微微外翻像是由于太過豐滿。

    一個腥臭的酒嗝就將重返身邊的陸娜給熏丟了。她現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瀟灑得像任何一個不愛了的人。

    李博給葛多發來了一串數字。一個手機號碼。

    葛多從床上爬起,走去翻開靠近飄窗的那個床頭柜。他一直覺得這個深黑的木制床頭柜像一列中藥柜,擱在臥室,總覺得不太吉利。這是前屋主留下的。他會找個時間置換成自己喜歡的款式的。他找到了那盒閑置已久的名片,過期的頭銜沒準兒能派上用場。抽屜里還有一排被剪剩的復方炔諾酮片,共三顆。他不知道它們有什么用,以及是否過期。剛丟進垃圾桶,他又給撿了回來,物歸原位。第三層抽屜內躺著一張葛多初到北京時在北京火車站廣場拍的照片。畫面早已褪色,染上一層冰涼的藍光。照片里,葛多還是那個青澀的男孩,躺了一宿硬臥,分叉的發絲給人一種困頓感。但葛多喜歡這樣的自己,永遠年輕都在其次,主要是不知天高地厚,盲目的自信像一筆橫財,似乎誰也奈何不了他,何況區區一個陸娜。

    跑步機的啟動鑰匙不見了,葛多翻遍房間也沒找著。肯定是陸娜離開時給順走了。一邊撤退,一邊破壞,這就是女人。他同樣沒能找見新購的五條內褲,只剩三員老將供他捉襟見肘地使用。在快遞員送來嶄新的一盒CK前,他必須改變作風,每天手洗內褲。搓洗的過程讓他不得不記起陸娜的種種好和種種壞,這是煎熬的地方。她在時,他壓根兒不會留意肥皂長什么樣。原來這小玩意兒那么滑手。粉紅色的瑜伽墊倒是落在了這里,還有半包擱在洗衣機上的高潔絲。葛多用一個黑塑料袋給它裝起來,打上死結,跟捆緊的瑜伽墊一起,塞進衣柜的深處。全都眼不見為凈。為何不扔掉?這個問題,葛多暫時不敢問自己。

    洗漱完畢,葛多攤在大得過剩的床上。靠近大廳的床頭柜,是個只有一扇柜門的矮柜。柜臺上摞著很多或剛拆封,或只讀了個開頭,或看得非常緩慢但仍苦苦堅持的書。葛多曾無意間讀到一本國外的短篇小說集,從此喜歡上了那位女譯者的文筆。他把她翻譯的幾本小說全買了回來。讓葛多感到慶幸的是,這位女譯者及其譯介的作品暫時還比較小眾。他喜歡這種微溫的局面,這讓他覺得自己跟這位長年旅居海外的女譯者只有一層一戳即破的薄膜。他會都看完的,不過是時間問題。現在,他的時間寬裕得不像話。

    他又陷入那種專屬獨居的沉悶的情緒里。長時間在房間的某處發呆。漫無目的地來回走動。突然做出一些奇怪的伸展動作。模仿帕瓦羅蒂,強行飆幾嗓《今夜無人入睡》。跟那只同樣習慣了熬夜的鷯哥耍嘴皮。咱倆關系好嗎?感情深,一口悶。困了沒?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你叫啥名?老子叫葛爺,大爺的爺。背首古詩來聽聽。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很多次,葛多忍住教它臟話的打算。

    光從脫鉤的那一環窗簾上方探進臥室,葛多試圖不去在意,卻辦不到。昏昏沉沉中,他也能感受到力不從心的絕望。

    人突然彈起。他又一次以為得去球場集合了。在高爾夫球場的歲月是可怕的,也是踏實的。入夏以后,逼近黃昏,球場上空鋪滿一窩又一窩聒噪的蚊蟲。葛多從不敢暴露多余的肉身,兩瓶花露水插在褲兜,噴再多也是杯水車薪。悶熱讓他里里外外的衣服濕了個透,再結起一層一層起伏的白色鹽粒,像是沙畫中的山海。晚上回到出租屋,手臂又紅又燙,開裂處像烤熟的紅薯,免不了被蚊子叮出形狀各異的包。有些創痕,永遠長在了手臂上,你都不知是什么原因。

    遞桿,遞球,補沙,擦桿,十九歲一下晃到二十八歲。在帽檐構筑的陰影里,葛多的余光被派上了用場。那些老板的揮桿跟職業球手有明顯差別,動作僵硬,不懂寸勁,但又盲目自信。他們的臟話罵得很順溜,各地的都有,手上不是球桿就是雪茄,攀談的手勢過多,而且幅度很大,不時跟身邊的女人打情罵俏。他就是瘋狂地看,在二字頭的年紀想從中看透一些事。很多老板好賭,桿數多少直接影響大盤,葛多必須掌握精準估碼、找球和抓果嶺線的能耐。他應該有些天賦。

    手臂疼到發麻。

    他按照那串數字撥去了電話。等了很長的時間才接通,葛多大致勾勒一番,另一頭的男人拈著音量說,人在日內瓦,正開會。“你直接找代班醫生,報上我名字即可。”沒等回話,對方匆匆掛斷。

    又是報上大名。無論是否邊際遞減,葛多對姓名的效用都已不存信賴。但他別無選擇。

    為葛爺添上水和飼料。它老成持重地回說謝謝。葛爺一直有著讓人羨慕的精力,它很無憂。葛多給自己煮了十顆鵪鶉蛋,咬肌的運動和隨之而來的吧唧聲,并不能很好轉移手腕的痛感。把右手腕放到水龍頭下,將開關擰到最大,水柱在腕上沖擊出一個流動的準圓形。先是感到冷,逐漸失去溫度的知覺。疼痛不減。

    鞋子穿上,手腕又沒事了。這是來自身體內部的一場戲弄。葛多盯著手腕,他從來沒有這樣出離地觀察過自己。手背分布著許多深淺不一的日曬斑,內面是兩條隱隱盤錯的藍色動脈,它們流向某個未知而致命的地方。看不出任何異樣。如今走在大街上,葛多也看不出任何異樣。這么看,每個人都好好的。

    骨科在六樓。葛多從左側第一間診室一路之字形問過去。

    “請問歐陽珊珊醫生在哪個房間?”

    病患和陪同人員絡繹瞪起并不友好的眼神。

    盡管這是一個朝氣蓬勃的上午,醫生們卻是一副疲憊不堪的容態。他們懶懶地用手上的鋼筆往走廊那頭捅一捅。每個人都來這么一下,葛多只能走進最里間的診室。

    轉椅上側身坐了一個蹺著腿的女人。她倚靠在椅背上,眺望著窗外的什么。她只能是歐陽珊珊了,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往里捅一捅。

    “歐陽珊珊。”葛多想在掛上醫生這個頭銜之前,直呼其名那么一次。

    他從沒見過一個人被別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時,如此從容不迫地轉過腦袋。她依然靜默在那里,手臂疊在胸口。葛多報上那位在瑞士進修的骨科大夫的姓名,順便帶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靜觀其變。女人的臉能看出粉底的顆粒,嘴唇的大紅透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暴烈,葛多有點兒擔心她開藥過猛。她的年紀應該比葛多小,更要緊的是,她并未披著一件令人敬畏也叫人心安的白大褂。是一套深灰色的裙裝,這讓她乍看像一名國際酒店的前臺。目光下墜,葛多撞見收緊的裙擺處兩桿白花花的腿。他不禁后退一步,眼睛違心而必要地升起來。

    “您是骨科大夫,對吧?”他又問了一遍。

    女人似乎頗不情愿地把轉椅沖向葛多,也即對準辦公桌。她在桌底下摸索了一陣,一件皺巴巴的白大褂被她扔上桌案。接著俯身,解開高跟鞋的鞋扣,從腳邊趿出一雙被踩成拖鞋的矮跟白皮鞋。或許她懂些讀心術。

    “哪兒疼?”她的聲音沒有特色,契合她其實還挺好看的臉。

    這就是歐陽珊珊。

    “這兒——”葛多用左掌前前后后地拍打自己的右腕,像在拍一個西瓜。

    整個房間外加門外的長椅,現在只有葛多一位患者。他第一次覺得,診室過于空蕩并非一件好事。他從淺灰格紋休閑西裝的左胸貼袋拿出一張名片,雙手遞了過去。左腕的歐米茄表,識相地從衣袖里探出腦袋。

    “葛多。”歐陽珊珊的兩根指頭捏住名片的一角,像隨時要把它飛出去。她瞟了一眼葛多,假睫毛飛來飛去:“等待戈多,等的就是你吧?”

    葛多來勁了,從貝克特的生平說到荒誕派戲劇的發展史,顯然,這個話題他早已開發得駕輕就熟。

    歐陽珊珊不得不打斷他,讓他把手伸過來。

    葛多解下手表,將左手送了過去。她的兩只手會合到葛多的手腕處,輕輕地按捏。她的指頭肉偏少,指骨的形狀非常清晰,十指粗短的葛多不自覺將手指蜷進掌心。汗毛均勻匍匐在她手背底端的十根指節上,葛多不禁想到了葛爺的脖頸。她的每塊指甲上都綻放著一朵工筆的白色小花,不知其名,形態相異。右手中指隱約有一圈泛紅的勒痕,葛多盯著它看。

    “是這樣,歐陽醫生,我犯病的是右手。”葛多面露歉意地笑道,“我不知道你要干嗎,所以就隨意伸了一只。你應該把話說得再充分一點兒。”

    她竟然不動聲色。葛多發現她撐大的瞳孔上也有花紋。他換過一只手。

    “這里?還是這里?”她的手指在一些關節上跳。

    如果不是庸人自擾,就是歐陽珊珊的聲音的確柔和了不少。她鎖骨處的膚色挺白,葛多覺得她沒必要涂抹那么多的粉底。此外,他懷疑她的鼻子也動過手腳。

    “這里不疼。那兒也不疼。”葛多如實說,“就跟左手的感覺一樣。我的右手腕,是時而疼時而不疼,而且犯病時難以確定痛點。我對天發誓,摸是摸不出所以然來的。”

    她瞪了葛多一眼。

    “這是怎么回事?”她輕輕摳了摳葛多右腕尺骨莖突處幾點深藍色的斑痕。

    手被他抽了回來。

    “小時候讓鉛筆戳到,一直沒褪。”

    “沒看出來還挺勤奮,字都寫到手腕上去了。”

    葛多猜測這是一句玩笑。他感受到一絲振奮,哪怕歐陽珊珊的聲音始終像是沒睡夠。也許她真的有些失眠,這很正常。她一看就是那種容易想太多的女人。葛多特意打量了一下她的眼袋,眼袋就跟割過一樣,平順到有些離譜兒。

    她側著頭,在一個本子上寫下什么。字跡很潦草,大開大合。

    唰一聲撕下紙頁,示意葛多拿到放射科拍個片。她又恢復了葛多剛進門時的那種慵懶和冷漠,重新扭頭看向窗外。葛多能看到窗外一棵樹分散開的枝葉,細小的葉片在陽光下不斷翻轉出更為凌厲的亮光。她留給葛多一個窄小的背影。

    排隊,候著,全都不拿時間當時間。葛多唯有服從。他知道自己已經在走捷徑。

    CT圖中的骨頭應該就是自己的,它以九宮格的形式存在。葛多覺得跟某種大型貓科動物的骨頭差不多。他首先想到了動物。返回診室前,他從走廊看向窗外。視線大部分被幾棵黃桷樹的樹冠占據,更底下,很多類似尿布的東西被晾在一條綁在兩株懸鈴木之間的尼龍繩上。此刻一點兒風也沒有,像一幅靜物畫。兩個穿著灰藍制服的保安在花圃旁抽煙,不時交談,交談的目的是逗笑彼此。花圃中那條蜿蜒的小徑上,一個男人斜坐在輪椅上,比他年邁的婦女在身后推著輪椅,無聲,速度出奇地慢。

    到葛多進門時,診室里還是只有歐陽珊珊一人。她聚精會神地在手機上回復信息,額頭擠出幾道不夠深刻的皺紋。她的大拇指在屏幕上飛跳,感覺比問診更專業。那個緩慢移動的病人在葛多腦中一晃而過。推輪椅的婦女是誰?他們是母子關系?他將永遠不得而知。

    歐陽珊珊猛然抬頭,搶過葛多手上的膠片。手機吧嗒一聲,倒扣在桌面的磨邊玻璃上。玻璃底下按壓著各類顏色和規格的列表,以及某些像從報紙上剪下的新聞片段。應該都是豐功偉績和使命必達,不像是歐陽珊珊的。

    “根本就沒有問題啊。”她再度皺起眉梢,依然不夠深重,似乎事態仍在掌握中。

    她讓葛多把右手手掌攤開。

    這是一只比葛多的實際年齡更顯蒼老的手。

    “單身?”

    “這都知道?”葛多把手掌往自己眼前湊,“手相能暴露出來?”

    “單著挺長時間了?”她轉動起手中那支黛青色的英雄牌鋼筆。也不像是她的。

    “介于長短之間吧。每個人對時間長度的感知是不一樣的。”他有點兒擔心墨水會被甩飛出來,但他沒往那邊說,“其實,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時間究竟過去了多少。”葛多發覺她的眉角和山根跟陸娜有點兒相像。

    “我從不會讓自己的空窗期超過四個月。”鋼筆在歐陽珊珊的指縫間游走,“如果歷史地看,還剩二十四天給我找到下家。”

    他們笑起來的時候像一對朋友。

    “姑娘,沒必要較這個真兒。”葛多趁機喊她這么一下。

    “不是較真兒,是命。不信咱走著瞧。”她說“咱走著瞧”,可她跟葛多很可能僅此一面之緣。但葛多沒有提出異議,他不會這么掃興。尤其是面對一個偏執的女人。偏執的女人似乎不適宜成為一個醫生,但對葛多而言,這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不要頻繁自慰。”

    “自慰?自我安慰嗎?”葛多的確疑惑了一小段時間。這是一個非常嚴謹的叫法,帶著某種嚴肅性和客觀性。她在試圖扭轉某種不可逆的趨勢,好讓兩個人能夠拉開一點兒距離,那種醫生和患者之間必要的疏離感。但葛多還是遲到地笑了起來。簡直有些失禮。連此前的那一丁點兒嚴肅也蕩然無存了。她的臉蛋總算有點兒深刻了。

    “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歐陽醫生,這段時間我根本沒有心思顧及下半身。”葛多挺直腰桿,順了順西裝,“我的大腦一直在轉動,像一臺不受控制的機器。什么都想,但又什么都沒想。杏仁核和海馬體,是不是這倆玩意兒?我也看過一些書,想了解里頭到底是什么東西在起作用。但根本看不進去。我的腦子既空白又混亂,就是這種感覺。我甚至擔心自己在睡夢中死去,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思緒中心跳驟停。”葛多撐開指頭粗短的手掌,對準歐陽珊珊,“這些繭是練球練出來的,高爾夫球。”

    “高爾夫。”歐陽珊珊默念了一遍,表情顯得苦澀。

    她沒有給他開任何藥方。她說回家拿云南白藥氣霧劑,每天按說明噴一噴,或者找家中醫館做個針灸。

    “試試看。你的病情,西醫幫不上多大忙。”在她嘴里,中醫獲得了絕對的勝利。

    “我倒是建議你關注一下腦子的動態。如果需要幫助,可以跟我說一聲。”這是歐陽珊珊最后跟葛多說的。

    “當然,非常需要。”

    他要走了她的聯系方式。

    走出醫院大樓的時候,葛多掉轉身,朝樓上張望。這棟平平無奇的水泥建筑的外墻布滿瘡疤一樣的窗戶,窗內的天花板上全是燈管,一并發出同等亮度的銀光。他根本分不清哪扇窗口對應歐陽珊珊的診室。他甚至不確定自己能否記得她的長相。他能記住的,只是一種整體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只屬于這里。窗外的世界是另一碼事。

    ......

    刊載于《廣州文藝》2024年第1期

    梁豪,1992年生,北師大文學碩士。著有小說集《鴨子飛了》《人間》。小說見于《當代》《十月》《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雜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書刊選載。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中篇小說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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