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云飛:文學在下降后上升
在下降到底之后開始更有力地向上攀登,是2023年中國網絡文學的最大趨向,也是它整個發展史上的一次重大轉折。讀者的“下沉”是網絡文學成長的主線之一,尤其是在2010年代以后,借助移動互聯網的擴張,網絡文學吸納了以億計的從未有過網文乃至文學閱讀習慣的人群。這一洶涌且持續了十余年的潮流,以3G時代中國移動手機閱讀基地的興起為開端,繼之以4G時代到來后掌閱、QQ閱讀等各類網文APP的百花齊放,隨后是依托于微信、抖音等國民級應用的“新媒體文”的潛滋暗長,一直延續到番茄小說等免費閱讀平臺占據網文市場的半壁江山。
在這期間,由于不斷涌入的“小白”數量遠超原本的“老白”讀者,網絡文學的生產自然就以此類“小白”為主要目標,也讓“老白”經常處于“書荒”之中。物極則必反。隨著2021年中國網民規模超過10億、互聯網人口見頂,網文行業也不復有大規模的新進讀者。此后一兩年間,“老白”讀者很快成為網文的消費主力,作品的整體品質也呈現出明顯的上升態勢。這是有著最為堅實的地基的上升,長達十余年的“下沉”使網絡文學誕生了數以百計的細分類型、包納了中國幾乎所有的群體、擁有了跨越語言文化的魅力,這些都將成為中國網絡文學攀登最高峰的力量源泉。
下沉到底后的社區重建
網絡文學下沉到底的標志性事件發生在番茄小說。2020年后,依靠字節跳動的推薦算法、廣告系統和資本支持,番茄小說不但成為最大的免費閱讀平臺,更成為用戶數量最多的網文平臺。根據QuestMobile的數據,2023年10月,番茄小說的月活躍用戶為1.84億,而閱文旗下的QQ閱讀和起點讀書分別約為1700萬和2100萬。番茄小說的近兩億月活讀者,相對付費平臺,總體呈現出下沉化、低齡化和老齡化并行的特點。數據顯示,番茄小說的讀者超一半來自三線及以下城市,18歲以下和51歲以上占比超過三成,用戶畫像與同為字節跳動旗下的短視頻平臺抖音頗為相近。可以說,番茄小說是最下沉也是“小白”讀者最多的網文平臺。
盡管如此,番茄小說2023年最暢銷也是推薦榜、口碑榜常居前三的小說,《我在精神病院學斬神》《異獸迷城》和《十日終焉》卻都可歸為“老白文”,標簽也從“無腦爽文”變為“設定嚴謹”“智商在線”乃至“燒腦”。這些作品從設定、情節到語言都在水準之上,是頗為出彩的網文。不過,它們最大價值可能仍不在作品本身,而在所體現出來的網絡小說生產機制和行業生態的新變上。
作為免費閱讀平臺的番茄小說,誕生之初也面臨著是否只會是一個渠道的質疑和挑戰。在高速的媒介變革和商業模式創新中,中國網絡文學經歷過幾輪影響巨大的渠道變動,如中國移動手機閱讀基地在巔峰時占行業總收入的一半以上,掌閱也曾有最多的網文讀者,但這些在網文發展史上曾煊赫一時的渠道型平臺,都因為沒有產出真正有價值的內容的能力,而只是在變革中短暫地壟斷了媒介傳播的通道,在新渠道出現后就走了下坡路,乃至一蹶不振。
《我在精神病院學斬神》等作品的出現和流行,證明番茄小說不僅是一個坐擁最大流量的渠道,也開始擁有好內容的生產能力,是一個95后乃至05后讀者群體愿意扎根的創作社區。作為當下最大眾也最“小白”的網文平臺,番茄小說在2023年呈現出某種“老白”色彩,就恰成中國網絡文學下沉到底后向上攀升的標志性轉折點。
中年二次元:直面丑和生育
當番茄小說開啟了轉向,作為“老白”大本營的起點中文網已走到了更遠處。起點在2023年的收獲是可喜的,既新人輩出——有好幾部“封神之作”得到圈內公認,如《道詭異仙》(狐尾的筆)、《赤心巡天》(情何以甚);也有若干大神的自我突破之作出現/完成,如《深海余燼》(遠瞳)、《我的治愈系游戲》(我會修空調)。不過,足以在網絡文學的發展史上留下痕跡的潮流,大約是兩處。其一是“二次元”的創作從青春邁向成熟。
某類文學適宜于某種心理,必能打動某種心靈的一類文學常會引起另一種心靈的疑心乃至抗拒,“二次元”的創作就曾長期引起“三次元”(現實世界)的疑慮。典型的“二次元”網絡小說,我認為屬于一種“數據庫寫作”的青春文學。“數據庫寫作”主要體現在“萌要素”上,所謂“萌要素”,是破碎的較低程度的美。這類美經常偏向身體性,如“黑長直”;也涉及某種有明顯缺陷的性情的美,如“傲嬌”。這些較低的美因其在日常生活中的可及性,也因其不太具備欺騙性,而在各類宏大敘事解體后,成為“宅系”青年對美的向往的具體寄托。
青春有最低限度的美,并總是在渴求更美的東西。這正是青春的希望所在,有時也是青春的局限所在。“二次元”便因對這些日常的美的沉迷,對更高的美的懷疑和憂懼,一直被視為一種不成熟的寫作。作為“二次元”網文最早成名也是首屈一指的“大神”,遠瞳的《深海余燼》借助科幻設定展現出步入中年的“老二次元”如何將這一青春寫作帶入成熟狀態。這一新作超出青春限度的關鍵,就在直面丑和生育的主題。美的東西總在危險之中,且時刻受到各種丑惡事物的威脅,但也只有正面描寫丑并戰而勝之,美才得以真正成立。《深海余燼》從美的身體向更高的美的操持和德性出發,不再畏懼描摹更高的美時必須要面對的更大的丑和危險。
同樣重要的是生育的主題。已為人父的遠瞳不只關注人類的優美與宇宙的壯美,在他的小說中首次直接出現了生命的孕育:“所以我一直覺得,你隨時隨地可能因為某種我尚無法理解的事情死掉,你的呼吸、心跳、血液流動,這些奇怪的‘現象’在我眼中都是格外脆弱的‘臨時平衡’,任何一環的終止都會讓你離我而去,所以你小時候睡醒總是會看到我在你身旁摸索和觀察,因為我要檢查你的呼吸和心跳,要檢查你是不是已經死了。”美不再是小說的唯一目標,因為得到了美并不意味著得到了幸福,而幸福卻與生育這一看似最低下的主題發生了緊密的聯系。
“重克”:不確定世界中的存-在
另一關鍵潮流是“克蘇魯神話”的中國化和網文化。“克蘇魯神話”是美國小說家洛夫克拉夫特首創的一類宇宙構想,他在1920年代創作了《外神》(The Other Gods)、《不可名狀》(The Unnamable)和《克蘇魯的呼喚》(The Call of Cthulhu)等一批恐怖主題的小說,沒有將目光放在人類為彼此所造成的“地獄”中,而是把恐懼的源頭轉移到了宇宙的不可名狀。近兩三年來,因其對當下世界不確定性的深刻卻又有所抽離的映射,“克蘇魯”成為網絡文學最重要的關鍵詞和世界設定。在中國網絡小說的創作實踐中,這一現代神話資源被改造、豐富且主要劃分為兩類,一類是以《詭秘之主》為代表的“輕克”,另一類是以《道詭異仙》為代表的“重克”。
“輕克”和“重克”的區別就在于世界設定,即故事中的世界是未知的還是不可知的。最早讓“克蘇魯”一詞為網文讀者所熟知的是《詭秘之主》,在愛潛水的烏賊連載于2018年4月至2020年5月的這部奇幻小說中,世界被設定為未知但可知。這一設定與讀者的現實感受相呼應的部分是:世界的秩序已經被永遠改變,不能再像從前一樣運行,身處其中的主角也再不能像此前“升級文”中那樣高歌猛進。盡管如此,它的不確定性仍是可以被克服的,只要有足夠的勇氣、努力和智慧,就能把世界的迷霧驅散,將不可名狀的恐怖化為可以解開的謎題。最終,主角有能力認識和把握世界并創造一個更好的秩序,而途中的種種艱險、恐怖和詭秘,都只會成為人的力量的象征。因此,《詭秘之主》夠爽。
而在2021年12月至2023年5月間連載的《道詭異仙》中,狐尾的筆則將小說中的大儺世界設定為徹底的不可知——世界已經瘋了。這個瘋了的世界中有詭異的天道、異常的仙佛,更有再也難辨真假是非的世人。這個起于一次偶然的世界也毀于一次偶然,導致多重的歷史在人世間交織,過去和未來則在天上的白玉京同時上演。小說始終處在一個危險乃至絕望的氛圍中,無論主角李火旺克服了何種艱難險阻、表現出何等的智慧勇氣,他對自身的處境都只能有極其短暫和非常渺小的掌控,下一刻,世界的恐怖和無常又將席卷而來、永無止境。不過,這絕不是一部驚悚小說,到后期,無常和恐怖給人以歡樂與安寧——無論何等境遇,人都要也只能安之若素。安之若素不是逆來順受,《道詭異仙》的主要爽點或者說核心立意,端在人在不可知的世界與無常的境遇中的尊嚴:米粒之珠,也放光華。
《道詭異仙》的立意雖是堂堂正正,但從設定、敘事到人物都極其先鋒甚至詭異,卻仍長期在起點高居榜首,衍生的同人歌曲也在bilibili有超過3000萬次播放。這一令人有些驚異的事實,除了顯示小說對時代情緒有精準的把握和有力的展現,也證明網絡文學及其核心讀者已經走得夠遠。這正是中國網絡文學所走的路,這不是一條筆直的向上之路,更不是一直墜落的向下之路,而是在不斷下降的過程中生長出既深且廣的根系,最終在下降到底后積蓄起磅礴的向上之力,并以此開啟自身的登頂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