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散記》創作談:內心深處永遠的故園
《家鄉散記》是這些年述說家鄉風土人情的文稿,匯而成集。對我而言,這是一本特別的文集。說不盡的故鄉事,道不盡的故鄉情。它們就像生而為人的筋骨血脈,就像譜曲作歌的音符韻律,使我成為我。因了這份鄉情,那些看似尋常的家把什、老手藝、舊物件、村小調,都彌散著時光的靈暈,令人尋之探之,甘之如飴。家鄉于我,是家,是鄉,是情,是內心深處永遠的故園。
我的家鄉菏澤曹縣,地處魯豫皖蘇四省八縣交界的魯西南,是一座樸實無華的千年古城。這里古道綿延,曲水漾波,湖泊星布,連通著黃河故道和運河水系。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這里也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交融匯通之地。這讓我總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些特別的自豪感,為這片黃河故土上曾經大風飛揚的歷史云煙,也為自己記憶里溫暖雋永的鄉親、鄉土、鄉音。
說不完的鄉愁往事
說不盡的家鄉事,道不盡的故鄉人。這本文集里有修家族譜牒的記錄,也有對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叔舅親人的追憶懷想。兒時的點點滴滴、成長路上銘心刻骨的往事,都在回憶述說中一一呈現。故土之親是平凡的、樸實的,他們都是歷史大潮里、蕓蕓眾生中最普普通通的人,也和天下所有的爹娘、親長一樣,愛得無私,行得真摯。這些我最親的人,勤勞、樸素、執著甚至不善言辭,卻有著最深沉的感染力,讓我明白立身行事的原則道理,感受到一種穩健堅實的人格美、生活美。幾十年來,這種情感不僅存在心里,也化于言行、訴諸筆下,成為作品中深蘊的意義。
時光荏苒,歲月如歌,人近一甲子,春節時回鄉團聚,清明時節祭奠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每次返鄉,心中都會生出些許惆悵。時間總在流逝,人生總在行進,家鄉在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不變的是對家鄉的牽掛。這種情感柔韌而又綿長。不論何時何地,一句鄉音、一曲小戲、一碗家鄉的熱湯,就能喚起關于那一方水土的全部情感和記憶。這就是鄉愁吧。有了鄉愁,心底的情感就生了根,就不會飄零,不管何時回首,都會感到溫暖和幸福。
多年來從事民藝調研,我想,所謂鄉愁,不僅是千百年來文人們“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的一種精神活動傳統,也是百姓們順時應物的物質生活傳承。它雖然多是由一時一地一物而生發,每每極具個人生命與生活色彩,但是,恰是這樣無數的人與物的情感關聯,聚集起來,沉潛在大眾尋常生活的基底,靜水流深,為我們的社會發展和時代生活推波助瀾。家鄉的人和事,哪怕只是些瑣細的家常,都有溫暖的牽掛。游子在外,鄉情難舍。就像是大樹向著天空生長,但它的根脈怎能離得開生長的土地呢?
道不盡的鄉土風物
家鄉的風物是我一再言說、探究的話題。家鄉地域寬廣,水域豐富,歷史上由于黃河水患,生活不無艱辛。我從小記事起,視野里就時常浮現出或大或小的水面,兒時小伙伴們常見的玩具就是俯拾皆是的水和泥巴。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家鄉的百姓在水泊灘涂上植藕養魚、種植林木,世代相傳,營造出煙波浩渺、荷田如蓋、接天蓮葉映日荷花的人間勝景,不僅農田和林木多以萬畝計,即便是嬌艷的牡丹,也“如種黍粟,動以頃計。東郭二十里,蓋連畦接畛也”。連畦接畛的芍藥大花,十里盛放的荷花,即使是在瘠薄鹽堿之地上,也有牛羊繁育。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守住一方鄉土,寫就自家的田園史詩,繁衍的是華夏的文明。
家鄉的不少村莊是由家族發展起來的,也有傍近城鎮、要道等多姓家族結成的村子,民風淳厚,人際來往親熱,講究鄰里互助。過去的街坊鄰里,日常見面的寒暄是先問“吃了嗎”“喝水嗎”,若在集市上相遇,彼此的問候是“花著錢了不”。吃飯喝水是生活必需,需要用錢時也當解囊相助。家鄉人好客,講人情、重禮儀,各家各戶的大事小情,都是你來我往,相互支撐,人情味兒十足,生活氛圍是熱鬧的,人的內心是豐贍的。由此形成了豐富多彩的民俗活動,極具特色的民間工藝也往往賦予這些鄉土情感以生活的色彩和禮俗的形態,包含心靈的愿望和生活生命的禮贊。
幾十年來從事民藝研究和藝術創作,離不開家鄉風土人情的哺育。歲月安瀾,于光陰深處回首凝望,便可體察其中的奧妙。民藝的研究與其他藝術學科專業有所不同,民藝是“民”之“藝”。多年來,凡所注目處,有“藝”也有“民”,有生活也有人心。作為一個民藝之路的行旅者,我常常在田野作業與案頭研究中追尋生活的原境,認識和體驗事與物之間相互勾連的本原意義。省視自己,細數這些經歷,重新體味物用與人情的聯系,感受手藝與心靈的呼應,從中總能咂摸出生活的滋味。
忘不了的鄉音曲韻
這本文集中還收錄了數篇我對家鄉戲曲的調研文稿。我的家鄉是個“戲窩子”,聽戲是這方民眾最為鐘愛的娛樂方式。家鄉緊鄰魯地,百姓生活也深受儒禮教化浸染,歲時節日、民俗活動里常有諸多排場和講究。人們平素里不太講究吃穿,但好熱鬧,也講究排場,其中最受歡迎的排場,便是請戲班子唱戲:結婚時唱戲,生孩子時唱戲,老人祝壽時唱戲,祭奠祖先時唱戲,故去老人過三年也要唱大戲……人生的喜憂大典時刻,請戲班子唱戲,主家掙足了排面,而來自四鄰八鄉的聽戲者,則享受了實實在在的福利。
家鄉地處交匯之處,北倚黃河,東靠京杭大運河,這就為不同劇種的演出交流發展提供了便利。村里每逢慶典,一個戲班有時能唱好幾個劇種,應和著觀眾的要求,唱了曲劇唱梆子,梆子完了兩夾弦、大平調、棗梆、大弦子、柳子戲輪番上。臺上唱的是一出出千回百轉的傳奇戲劇,臺下聽的是一段段對平淡歲月的慰藉安撫,久而久之,心里有了念想,精神有了起伏,嗓子便癢癢,于是人們就把看戲唱戲聽戲作為抒發情感的一種方式,戲迷們也就漸漸入門成精。演戲的都是戲癡,看戲的都是戲精,彼此對戲曲都熟門熟路。有些資深戲迷不僅會現場點自己喜歡的唱段,甚至還會現場唱上幾段,向演員們“討教”,臺上劇目場場精彩,臺下觀眾掌聲陣陣。
在我心里,家鄉不僅有黃河灘涂的蒼茫意象,有親人故舊,有草木風物,還有家鄉戲的唱詞念白,有熨帖的韻律回響。我打小愛看戲聽戲,也研究民間戲曲的服飾裝扮、人物形象,一直想把家鄉戲的各種動人之處理個明白。長久浸潤其中,不難發現民間的戲文故事、形象儀態、曲韻節奏,都與民間美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它們之間往往互相借鑒,融會濡染,成為一方鄉土渾融一體的文化底色。家鄉的戲,總那么熱耳酸心,蕩氣回腸,使人生出無盡的念想。
這就是我的家鄉,生于斯,長于斯。那里的縣城與鄉下,那里的鄉音與人情,在我的生命里烙下了最初的印記。那里的風土人情成了我從事專業研究和事業追求的啟蒙和起點。這幾十年,我曾與同行專家和同事、學生一起研究曹縣的民間工藝和民間戲曲,一次次走進家鄉的村莊田野、鄉鎮街道、作坊院落,帶著專業的視野,一次次回首打量、細細體味家鄉的民間文化,親切而又充滿韻味。
“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家鄉散記,林林總總,心念所及,記之敘之。家鄉散記,故土情緣,成長之路,生活之路。家鄉散記,是親朋故舊的重影復現,也是人情與事理的疊加交錯。時光雖不可逆,但認識過往,省視內心,總有質實有力的東西能讓人含英咀華,感受到一種積淀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