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一份學籍檔案
左圖:姚云的在校證明書,開具日期為一九四九年一月。右圖:姚云的肄業證明書,開具日期為一九四九年七月。均選自金宇澄《回望》
姚云的《學生學籍表》和《舊生近況調查表》,均復旦檔案館藏
電視連續劇《繁花》熱播前幾天,校檔案館同事陳啟明跟我說起,她查到了一份復旦學籍檔案,是姚云的《學生學籍表》。姚云是《繁花》作者金宇澄先生的母親,1945年至1949年入讀復旦中文系。“她是浙江慈溪人,跟我是同鄉哎!”啟明欣喜地說道。
我立刻想起,前幾年讀金宇澄的《回望》一書,曾留意過他寫母親的若干章節。于是,連忙問啟明要來檔案編號,直奔檔案室。姚云的學籍檔案(以下簡稱“檔案”)塵封已久,雖然紙張脆黃、字跡湮漫,但70年前那個轉折時代個人成長與復旦變遷的細節,卻躍然紙上,值得細品。
打開檔案,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姚云的《國民身份證》,這應該是她在讀復旦期間申領的。這身份證,看上去有點像“集體戶口卡”:身份證“住址”為“新市區12保25甲1戶”,當年“新市區”位于上海市東北角(今江灣五角場一帶),區境含復旦大學;身份證“戶長”名字是“章益”,章益先生時任國立復旦大學校長。據金宇澄在《回望》中援引母親的口述(以下引文均出自《回望》),姚云“曾名姚志新,一九二七年生于上海南市‘篾竹弄’”。不知為什么,在這張身份證上,其出生年份卻填著“民國18年”(1929年),時間相差兩年。
姚云一家早年住在提籃橋,父親姚廉卿在那里開過一家“廉記老寶鳳”銀樓。1938年初,姚家遷往滬西大自鳴鐘,地址為勞勃生路(今長壽路)308號,另一門牌是小沙渡路(今西康路)1177號,“父親頂下了這幢十字路口的三層洋房,重開‘廉記老寶鳳’”。因此,在檔案里,姚云的通訊地址一直寫“小沙渡路1177號”;其“家長”一欄,“服務機構”寫的是“老寶鳳”。
1945年秋,姚云從上海建承中學畢業,有兩位同學拉她去報考圣約翰大學,“我雖然英文差,沒信心,也勉強去考了,結果三人都沒有被錄取(此校英文要求很高)。九月十五日,考私立復旦大學,我與顧雅珍、吳鳳英三人同往,我投考中國文學系,十八日考其他科目,二十日揭曉。我和吳鳳英被錄取了”。檔案里的《復旦大學新生報名存根》顯示,姚云于當年9月15日到復旦應考,報名號數為20,報考院系是文學院中文系。《報名存根》還列出了她的考試成績,在“取”或“不取”一欄里,劃去了“不取”兩字,表明她已被錄取。
姚云提到的“私立復旦大學”,指的是當年位于上海赫德路(今常德路)上的“復旦大學上海補習部”(簡稱“滬校”),而不是重慶北碚的“國立復旦大學”(簡稱“渝校”,1942年1月掛牌“國立”)。1937年9月復旦被迫西遷后,李登輝老校長在上海堅持辦學,于1938年2月創辦了滬校,學校性質為“私立”。“私立復旦在赫德路近新閘路一幢大洋房里,門前空地甚小。有好幾個系,教室內外人擠人,各系教室交換上課。”可見,1945年秋姚云入學時,是在赫德路上課的。從《報名存根》來看,其“抬頭”為“復旦大學”,說明當年滬校是可以用復旦大學的名義對外招生的。
在《報名存根》左上方,有用紅筆注明的姚云學號:14788。這個學號也出現在姚云的《國立復旦大學學程證》上。《學程證》上的注冊日期為1946年2月28日,“抬頭”卻寫“國立復旦大學”。這表明,至少從1946年2月起,渝校的章益校長已與他的恩師、滬校校長李登輝達成了共識:滬、渝兩校合并,對外統稱為“國立復旦大學”;渝校承認滬校學制、學籍,兩校師生一視同仁。從校史上看,其時渝校師生正開始陸續復員返滬。9月,合并后的“國立復旦大學”在江灣開學。
《學程證》是姚云在滬校讀大一時的上課記錄,上有系主任的簽名“應”。“應”是應功九的縮寫。據姚云回憶,她在滬校時,“中文系主任應功九和文學院長應成一是兄弟倆”。她還說,“開課第一天上英文,老師是顧仲彝。周予同先生教中國通史”。顧仲彝先生是著名戲劇家,時任滬校外文系主任;周予同先生是著名歷史學家,時任滬校教授。在檔案里,自大二開始(1946年9月起),姚云的《學程證》就被《國立復旦大學上課證》替代了。其時兩校已合并,《上課證》大概是渝校的課程記錄方式。在《上課證》上,姚云的學號前多了一個S,變成了S14788——據我所知,S是兩校合并后滬校生的學號代碼,Y則是渝校生的學號代碼。1946年以后的檔案,姚云的學號就變成了“S14788”。
兩校合并后,中文系主任由陳子展先生擔任。因此,《上課證》上的系主任簽名已改為“陳子展”。陳子展來自渝校,姚云稱他“很和善”。《上課證》似乎比《學程證》記錄得更詳細,不僅羅列了在江灣上課的課程,還記有任課老師的名字。據姚云回憶,“教授有李青崖、方令孺、周予同、周谷城、趙景深先生等,側重《昭明文選》、音韻學、訓詁學、哲學和中國文學史”,上課“很自由,愿意住就住,不住就回家,走讀有校車,只要讀滿學分,沒人管你”。《上課證》反映了中文系部分課程內容:有李青崖《文選及習作》《戲劇小說選》《聲韻學》、方令孺《現代中國文學討論》、周谷城《世界通史》和趙景深《曲選》等,也有趙宋慶《詩選》、汪旭初《文字學》、蔣天樞《詩經》、陳子展《文心雕龍》、應功九《詞選》和章靳以《文學論》等。在憶述中,姚云特別提到了章靳以先生:“教授與學生有些距離,親近隨和的是章靳以先生,他講‘文學論’,態度和藹耐心,我經常請教他。”從《上課證》上可以看出:姚云“退選”過幾門課程,但章靳以的《文學論》,是她“加選”的。
1948年,物價飛漲,經濟急劇下滑,“蔣經國來滬‘打老虎’,規定黃金、白銀和美元等必須兌換成金圓券,銀樓業經手的就是黃金白銀,因此引發全上海銀樓關門停業”,姚云父親的“老寶鳳”也關店了。11月17日,憂心如焚的姚廉卿突發心臟病去世。姚云說:“那年他六十五歲,母親五十歲,我二十一歲。我一直握著他的手,整整一夜守在他的身邊……”檔案里,有一張姚云的《國立復旦大學三十七學年度春季舊生近況調查表》,填寫日期似在1949年初,在“父母存歿”一欄里,寫著“父歿母存”四字;在“家長”一欄里,寫著姚云母親的名字:姚汪良貞。
1949年上半年,姚云在復旦讀大四。此時,“形勢動蕩,上課很不正常,有時只因為老師請假,學生只能回來。到了四月初,國民黨軍隊開進了復旦,責令學校緊急疏散,強制師生們當天三時必須撤離學校。我是事后才得到消息,請申懷琪陪我到校,想把鋪蓋搬回家,誰知校內已看不到人,宿舍一片狼藉,我的兩條被子、床單、墊褥和枕頭不翼而飛……”據校史記載,這個月(4月)的26日,為了鎮壓學生愛國民主運動,國民黨當局派憲兵包圍復旦,搜捕愛國師生。當天上午,周谷城先生在家中被捕,后被章益校長保釋……在這前后,復旦風聲鶴唳,校園里充滿了肅殺之氣。
5月下旬,上海迎來了解放。5月25日,姚云在日記里寫道:
炮聲響了一夜,天還沒有大亮,就被喚醒起來,窗外、店門前都坐滿了士兵。家人七嘴八舌說是國民黨的敗兵,心里挺緊張,倒是媽看出來,他們的軍帽和軍服不同,顏色也不同。正說著,樓下敲門,媽下去開,我們在門旁,知道是人民解放軍,真有這樣的事嗎?
我的心歡喜得呆了,是感動,引起無數思緒,終于到了這么一天了。
上海解放后,姚云決定投身革命,報名參加了華東軍事政治大學的“短期訓練班”。“此時我已決定不再繼續復旦的學業,到校開了肄業證書”。《回望》一書收入了姚云的兩份《證明書》影印件,一份是《國立復旦大學在校證明書》,另一份是《國立復旦大學在校肄業證明書》。姚云說的“肄業證書”,指的就是后者:“查學生姚云……在本校文學院中國文學系四年級第貳學期肄業,茲因證明學歷,特此證明。”
這兩份《證明書》,雖然都鈐有“國立復旦大學關防”印章,卻有鮮明的時代震蕩特點:1949年1月開具的《在校證明書》,是格式化的印刷文本,姓名、籍貫等內容都用毛筆填入,蓋章署名者是“校長章益”;而1949年7月開具的《肄業證明書》,則是油印手刻的,蓋章署名者除了“校長章益”外,還有“軍事代表李正文”。李正文是中共隱蔽戰線工作者,6月20日剛剛擔任接管復旦的上海市軍管會代表。兩年半以后(1952年1月),他被任命為中共復旦大學首任黨委書記。
不過,上述兩份《證明書》,我在檔案里均未找到存根。我把這一遺憾告訴了啟明。啟明說,假如有一天,我們把復旦收藏的檔案與金宇澄先生保存的資料合二為一,做成一本檔案小冊子,那就“珠聯璧合”了……好主意!我聽了以后,連連叫好。
寫于2024年1月2日
附記:
本文寫好后,筆者將此文發給金宇澄先生,請他審閱。他回復說:“挺好的,我轉老媽看一下,有無修訂增補……”沒過多久,金宇澄就發來了姚云老人的補充意見——
我讀了覺得寫得很詳細、周到,有些事我已忘記或簡寫,在此補充三點:
1.在教授中有一名蔡尚思的。
2.陪我去校取住宿的被子等物的申懷琪是我高中同學。
3.去學校拿證書時,陳魁榮同學讓我填寫參加第一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入團證書,入了團,讓我繼續讀書,做團的工作。
2024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