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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3年第6期|唐慧琴:一彎新月
    來源:《清明》2023年第6期 | 唐慧琴  2024年01月08日08:34

    1

    晚上九點,小惠送走最后一撥客人,剛要休息,手機響了。她點開一看,是豌豆打來的。

    豌豆一驚一乍地說:“小惠,趕緊去群里看看,出大事了!”不等小惠說話,就掛了。

    小惠笑了,這個豌豆啊,四十多歲的人了,怎么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連飛帶跑的。

    豌豆說的群是月亮灣的村民群,有好幾百人,月亮灣家家戶戶都有人在群里。小惠原本不想湊這個熱鬧的,她離開月亮灣已經好多年了,對村里的事早就不關心了,但架不住豌豆一次一次地邀請,就勉強進了群,但一直處于潛水狀態,沒說過一句話。

    自從進了這個群,小惠的生活節奏被打亂了。不管什么時候,也不管什么地方,只要群里有一點風吹草動,豌豆就向小惠匯報,好像小惠是群主一樣。豌豆還一直鼓動小惠在群里說話。豌豆說:“小惠,你出了錢,功德碑上有你的名字,你最有發言權了。”

    豌豆的話,小惠也就是聽聽罷了。從小一起玩大的伙伴,豌豆什么脾氣,什么性子,小惠早就一清二楚了,豌豆只要一張嘴,小惠就知道她想說什么。豌豆之所以想讓小惠在群里說話,其實跟小時候一樣,只是想有個伴罷了。從小到大豌豆就像小惠的影子,針尖大的事也要跟小惠說說。倆人雖然分開很多年了,但只要一見面,豌豆就跟小惠說:“小惠啊,你就是我的脊梁骨,沒有你,我站不直。”小惠一聽豌豆說這樣的話,心里就熱乎乎的。不然,依著她的性子,豌豆就是說破了天,她也不會進群的。說到底,小惠內心深處還是有一條縫,豌豆就是縫隙里透進來的一束光。

    小惠洗漱完畢,半靠在床頭上,想起豌豆說的“大事”,就拿起了手機。月亮灣巴掌大的地方,能有啥大事啊。無非是村干部發發工作通知,一些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更多的是一些廣告,超市進了新鮮的雞蛋,張家燒餅出爐了,等等。小惠哪有興趣看這些啊,就把手機扔在了一邊,拿起床頭柜上的書翻了起來。

    這本書是一個管文化的領導送給小惠的,說是本地一個農民詩人的詩集,寫得非常不錯,讀他的詩能聞到莊稼的芳香。小惠不懂詩,也很少有時間看書,但當她知道詩人就住在月亮灣的對岸,突然就有了興趣。她沒有想到,和她同生在一條河邊的人,竟然由一個農民變成了詩人。這個變化對于小惠來說,是陌生的,是新奇的,也是她夢寐以求卻無法企及的。在她的印象中,在她老家月亮灣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就像一茬一茬的野草,粗糙而卑微,愚鈍而麻木,怎么想都覺得他們跟詩這么高雅的東西不沾邊。這個人和這本詩集,讓小惠的精神世界多了一個光環,原來她身邊的普通人,也可以有詩意,也可以有文化,也可以成詩人。詩人寫的都是她熟悉的事物,土地、莊稼、野草、野花以及鄉鄰們尋常的生活和勞動,但這些小惠司空見慣的東西被詩人這么一寫,立刻就不一樣了,變得輕了、飄了、遠了……小惠說不上這些詩好在哪兒,但她發自內心地喜歡上了,覺得這本詩集就像母親烙的蔥花餅,打開就能聞到香噴噴的味道。這種鮮活的感覺讓小惠變得跟原來不一樣了,她變得自信了,從容了,身上多了一些來自靈魂深處的安寧和沉靜。

    我喜歡黑暗中發光的事物

    在白晝他們不容易被發現

    小惠最喜歡這兩句詩,每次讀的時候,心都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一些前塵往事就像雪花一樣在她的腦海里飄舞,臨睡之前讀讀詩成了小惠的習慣。當然,她也知道,這個習慣也許如男人所說,不過是一種表面的形式罷了,但即便是這樣,小惠也愿意保持這個形式。在她看來,有這個形式和沒這個形式是不一樣的,最起碼她可以用這個形式來對抗手機的誘惑,最起碼她用這個形式鼓舞著自己脫離了嘈雜的飯店,開了自己的茶樓。小惠的茶樓開在柳陽一條背街小巷里。

    男人說不過小惠,文人從古到今都是又窮又酸,根本不舍得花錢,他認為小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而是豬八戒戴眼鏡——冒充文化人。

    小惠立刻反駁:“冒充文化人怎么了?辛辛苦苦打拼這么多年,不就是想變成城里人嗎?城里人和農村人最大的區別是什么?不就是比農村人有文化嘛。當年我之所以嫁給你,就是因為你像個文化人。誰知你丟了文化人的初心,變成了一個俗人。”

    男人實在拗不過小惠,也只好妥協了。裝修的時候,男人說,既然決定要做,就要做好,裝修風格必須要高端大氣、上檔次。

    男人的建議,小惠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她開的是自己的茶樓,又不是男人的茶樓,她不想像當初開飯店那樣,做男人的影子。她的心里早有了譜,她要開一個只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茶樓,古樸自然,有一些淡淡的詩意,就像小時候鄉親們坐在自家的小院里,一邊喝著大碗茶一邊聽爺爺講書。一彎新月掛在天上,淡淡的清輝灑滿小院……小惠要的就是這樣的意境,干凈清澈,就像那個農民詩人的詩一樣。她按著老家小院的風格裝修自己的茶樓,材料和各種擺件都是從村里的老房子里找來的,為了門楣上的幾塊青磚,她幾乎跑遍了柳陽周邊所有的村莊。

    2

    我喜歡黑暗中發光的事物

    在白晝他們不容易被發現

    他們的光被其他的光掩蓋

    因為極其微小

    他們是農民、母親、針、草籽、犁鏵以及父親的煙鍋

    ……

    小惠默念著這首詩,心里彌漫著溫潤的感覺,母親、奶奶、爺爺以及豌豆的面容在她的腦海里交替出現,她把詩集蓋在自己的臉上,似乎看到一朵凌霄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這個時候,小惠的手機突然響了一下,她把詩集收起來放在一邊,拿起手機一看,又是豌豆發來的語音,問她看到群里的“大事”了嗎?

    豌豆總是把芝麻大的事說成西瓜,小惠懶得跟她掰扯,掰扯也掰扯不清。從小到大,她倆的關注點就不一樣。

    豌豆說的“大事”又是什么呢?

    跟往常一樣,月亮灣村民群里消息很多,有賣東西的,有閑嗑的,還有一個婦女在找丟失的狗,普通話夾雜著方言,一聽就是快手上學來的。

    小惠撇了撇嘴,點開豌豆的微信,語音輸入了一句:“丟了一條狗,也算大事嗎?”

    豌豆很快回復:“你朝上翻,看大山的。”

    這個微信名叫大山的人是小惠家房后的鄰居,大名趙德山,蔫了吧唧的,平時也不大跟人來往,見人就靠著墻根走,生怕別人看見他似的,這樣一個影子似的人,能干出什么大事呢?

    小惠一條一條朝上翻看,語音小喇叭一大串,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山的名字,她點開,小喇叭一閃一閃的,大山的聲音傳了出來:“小罐子,我是你爹,有種把你爹弄死!”

    小惠心里一驚,這一次豌豆沒夸張,的確是發生了一件大事,而且是翻天的大事。小罐子是誰呀,月亮灣的村主任,要錢有錢,要權有權,兄弟三個,哪個也不是秕子。這個大山啊,不是吃錯藥了,就是腦袋進水了,竟然敢罵村主任,而且是在群里罵的,這不是等于當著全村人的面,打了小罐子的臉嗎?

    小惠想問問豌豆,到底是怎么回事。后來一想,不管小罐子有什么過錯,大山也不該在群里罵人,這在月亮灣可是奇恥大辱。小惠不想摻和這樣的爛事,從離開月亮灣那天起,她就不想跟村里再有瓜葛了,要不是豌豆為建牌樓的事找她捐款,她跟村里幾乎沒什么聯系了。

    小惠放下手機,閉上了眼睛。不知為什么大山的罵聲時不時地在她的腦海里縈繞,一個聲音也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有拾金拾銀的,沒有拾罵的,你要聽不慣,耳朵里塞上驢毛好了。”

    說這句話的人,也是月亮灣的村主任。這個村主任已經過世多年,小惠原以為人一死,什么事都一了百了,沒想到這句話,已經像刀子一樣刻在了她的記憶深處。大山這么一罵村主任小罐子,小惠的心又隱隱作痛起來。

    3

    小惠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群里的那件爛事,像一口痰似的黏在她的心底,想擦也擦不掉,床頭的詩集也失去了催眠的作用,她不由自主地又拿起了手機。

    這要是以往,微信群里有人說了沒分寸的話,后面會有很多人湊熱鬧,有調侃的、有起哄的,還有挑事的。這一次有點奇怪,好像大家都成了聾子,沒有一個人接大山的話茬。

    小罐子一直沒有說話,小惠覺得有點蹊蹺,這么大一個屎盆子扣到頭上了,難道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在小惠的印象中,這個小罐子說話滴水不漏,走路時總是低著頭。奶奶說過,抬頭婆姨、低頭漢,低頭走路的男人都不是等閑之輩。

    小惠給豌豆發了一條語音:“大山為什么罵小罐子呢?”

    豌豆很快打來語音電話,她壓低了聲音說:“聽說是為牌樓的事兒。大山說,小罐子建牌樓不是為了搞鄉村建設,而是為了他自己升官發財。小罐子聽說后,在大街上把大山狠狠地訓斥了一番。大山當著小罐子的面不敢還嘴,喝多了就跑到群里撒野去了。”

    其實,小惠對建牌樓也不是很贊成,她認為這種仿古牌樓跟村莊的現代風格很不協調,就好像身著西裝卻戴了一頂瓜皮小帽。但她沒有想到,竟然還有這種說法,若真是這樣,大家的捐款還有什么意義呢。

    當年,豌豆和小惠一樣,也是向往城市的,也想跟她一塊到城里打工,但豌豆的公婆身體不好,豌豆被絆住了手腳。二十多年過去了,豌豆的日子還是緊巴巴的。因為在城里買不起樓,兒子一直說不上媳婦,愁得豌豆頭發都白了。實在苦悶的時候,豌豆就給小惠打電話,說完自己的苦處后,她總要說一句:“小惠啊,只要一給你打電話,我就覺得自己與城里有了聯系,我做夢都想活成你的樣子。”

    群里一直靜悄悄的,有兩個人發了消息,還沒來得及看,很快又撤了。小惠盯著手機屏幕,忽然覺得這個群很像一個舞臺,有很多雙眼睛躲在暗處窺視著,靜靜地等待著一場大戲上演。

    這樣的感覺小惠似曾相識。當年香枝站在自家對面破口大罵時,也有很多雙眼睛盯著。想起娘絕望的眼神,小惠的心不由顫抖了幾下,突然對小罐子產生了一絲同情。

    小罐子算是村里的精明人,很早就開始做生意了。一開始在省城賣豬肉,有了一些積蓄后,就回到月亮灣建了一個水泥廠,成了月亮灣的大老板,不光在村里建了二層小樓,還在柳陽買了房。最近幾年,國家環保管得緊了,他就關閉了水泥廠,建了一個大型的現代化肉牛養殖場,村里很多人都在他的養殖場打工。

    關于小罐子近些年的一些事,都是豌豆跟小惠說的。豌豆說:“小罐子心眼多得像篩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當了村主任以后,也不拿官架子,對誰都客客氣氣的。”

    小惠的茶樓開張后,小罐子去過一次,是和那個管文化的領導一塊去的。這個領導是小惠茶樓的常客,他說小惠長得像他年輕時的一個朋友,身上都有淡淡的書香,茶樓也特別像他老家的小院,一進門口,就像是回到了老家一樣。盡管小惠知道,小罐子過來,是在迎合那個領導的喜好,但畢竟是一個村的鄉親,又是父母官,自然不敢怠慢,不光包間費沒收,還免了茶水的單。小罐子死拉活拽說什么也不同意,他說:“在哪里消費都是消費,你若是這樣,以后我還怎么進門呢?小罐子堅持買了單,走的時候,小惠送了他一盒自己做的點心。”

    半年前,月亮灣搞鄉村建設,要求每家每戶都要搞好自家庭院的改造升級。小惠沒有回村的打算,就想拖著觀望一下再說。沒想到,小罐子親自給她打電話,她只好回來了。

    一進村,小惠發現,大街加寬了,路面硬化了,還安上了街燈,沿街的房屋也統一粉刷成了白加灰,家家門口都種上了月季,門頭的樣式都是一種風格,門楣上不是“家和萬事興”就是“富貴滿院”。村中心的小廣場上砌了一個圓形的花壇,種上了五顏六色的對葉梅。

    看到這些變化,小惠心里有一些高興,也有一些遺憾。她覺得這些變化都是表面的,跟城里隨處可見的高樓大廈差不多,這些千篇一律的相似和雷同,輕飄飄的,少了一些小惠想象中的獨特和內涵。但想一想過去的臟亂差,再看看眼前的齊潔雅,她還是有一些安慰,覺得小罐子確實干了一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實事。

    自從爹娘去世后,小惠很多年沒有回過家了,家里一片荒涼,雜草和小樹叢瘋長,整個院子像叢林一般。小惠和豌豆用了三天時間,才把院里院外收拾干凈了。小惠家的大門倒是沒壞,青磚壘砌,白灰勾縫,雖然老舊了,但透著古樸的氣息,尤其門楣上爺爺用青磚刻的“知味小院”四個字,怎么看都覺得厚重雅氣,若是拆了,小惠實在舍不得。還有大門外那棵搟面杖粗的凌霄花,她也不愿意刨了換成村里統一購買的月季。

    豌豆勸她:“舊的不走,新的不來,你就隨大流吧。”

    豌豆的話,觸動了小惠心里的傷疤,她盯著門楣上的“知味小院”四個字,想起娘當年說的話,“因為娘跟她們不一樣”,想起娘刨了的凌霄花和竹子,心里一揪一揪地疼,覺得自己辜負了娘的期望。

    小罐子從遠處過來了,走到小惠家門前,停下來,熱情地跟小惠打招呼,然后指著凌霄花說:“這棵凌霄長得真好啊。”

    小惠像是黑暗之中猛然看到了一束光,趕緊接口說:“是啊,刨了可惜了。”

    小罐子驚訝地問:“刨了?”

    豌豆接口說:“不是說鄉村建設,都要種上月季。”

    小罐子盯著凌霄花,沉思了一會兒,然后搖搖頭說:“不用不用,也不是一定千篇一律,你家又不在街中心,影響不了大局。”

    小惠心里的陰云一下子散開了,她指著門楣說:“‘知味小院’也保留吧,就當是給我留個念想吧。”

    說完這句話,她有點忐忑不安,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冒失了,萬一村主任不給她這個面子,該如何下臺呢。

    豌豆看出了小惠的心思,趕緊打圓場:“你又不差錢,拆了算了。”

    小罐子說:“我看你家的小院還是保留原樣吧,當年全村只有你爺爺是個文化人,一到晚上,一村子的人都來你家喝茶聽書,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搖頭晃腦念你家大門兩側的對聯‘品人間煙火,知人生滋味’的樣子。”

    小罐子的話,說得小惠心里熱乎乎的,小惠家門口兩側確實曾經掛著一副對聯,是爺爺在木板上一筆一劃刻上去的,木板風吹日曬已經腐爛,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沒想到小罐子還記得。原本想說幾句感謝的話,沒想到,豌豆搶著替她說了:“看看咱們的主任多有水平,多好說話,回頭你要好好擺一桌。”

    盡管豌豆的話有點夸張,但小惠還是順著豌豆的話說 :“回頭去我的茶樓,我請你喝今年的新茶。”

    小罐子笑著說:“好啊,約上咱們的領導,談談文化。”

    小惠心里一動,突然覺得小罐子給的面子也許是沾了那個領導的光,但轉念一想,不管怎樣,人家能允許保留自家的小院,也算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

    小罐子背著手,低頭朝前走了。

    小惠看著小罐子遠去的背影,突然覺得他跟原來的村主任不一樣,不由對他有點刮目相看了。

    后來,月亮灣村東口要建一個仿古牌樓,動員本村在外工作的成功人士捐款,小惠也在被邀請之列。小惠覺得自己算不上什么成功人士,不想湊這樣的熱鬧。豌豆勸她說:“村主任說了,你雖然不是大款老板,但是個文化人,領導都去你的茶樓喝茶呢。”小惠被豌豆說服了,應該說是被村主任小罐子說服了。自從小罐子同意她保留自家的“知味小院”后,小惠模模糊糊覺得小罐子的一些想法與自己有共同之處,至于這個共同之處是什么,她一時也想不清楚,但有一點,她很確定,小罐子在她家門口說的那番話,打通了她與過去的通道,讓她的心不再那么冰冷了,尤其是牌樓建成后,功德碑上出現了她的名字,月亮灣在她的心目中,不再是一片陰影,她甚至有了回村小住的念頭。

    4

    “趙德山,你個狗娘養的,有種的到大街上練練!”

    小罐子的哥哥小盆子露頭了,他在群里大聲罵著,隔著屏幕也能感覺到他的熊熊怒火。小罐子的爹,不是他一個人的爹,大山等于打了三兄弟的臉。

    豌豆給小惠發語音私聊:“看看,好戲在后頭吧!”

    果然,小罐子的弟弟小瓶子也跳出來了,他一連發了三條語音,全是罵大山的,每一條都有五十多秒,每一句都像是剛從茅坑里撈出來的。

    小惠聽第一條的時候,有點發愣,她沒有想到,群里還有這樣罵人的。聽第二條的時候,她驚呆了,她沒想到一個大男人也像村里的老娘們一樣罵人。聽第三條的時候,她的臉上火辣辣的,感覺手機屏幕上散發出大糞的惡臭,香枝那張吐著白沫的嘴臉,也忽地一下來到了她的眼前。

    小惠小時候,對面香枝家門口的一個白瓜不知被誰摘了,香枝懷疑是小惠家偷的,沖著小惠家大門指桑罵槐地罵個不停。

    娘聽不下去了,要出去跟香枝理論,小惠奶奶攔著說:“她又沒有提名掛姓,你接這個話茬干什么?”

    娘氣憤地說:“她臟了我的耳朵,我聽不下去!”

    娘出去后,壓住火氣勸香枝不要罵了,讓孩子們聽到這種污言穢語多不好。

    香枝理直氣壯地說:“我罵偷白瓜的人,礙著你啥事啊!”

    娘氣得說不出話來,扔下一句“真不嫌丟人”就要往回走。

    香枝一下子蹦了起來,沖著小惠娘的背影破口大罵起來,引來半道街的人出來圍著看。

    娘扭身跟香枝理論,卻哪里是她的對手,娘被罵得滿臉通紅,渾身發抖。

    小惠急了,沖到香枝跟前,指著她的鼻子說:“閉上你的臭嘴!”

    香枝哪里把一個孩子放在眼里,罵得更起勁了,圍觀的人都用手捂著自家孩子的耳朵,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小惠和娘孤立無援,像羊羔落入了狼群,小惠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這個時候,豌豆拿著一把鐵鍬跑過來了,她沖進人群,站在小惠前面,指著香枝大聲說:“你再罵,我把你的臭嘴縫起來!”

    豌豆爹當年在村里面當干部,香枝可不敢惹豌豆,嘟囔了兩句,住了嘴。

    娘咽不下這口氣,就去找村主任討說法。村主任根本不拿小惠娘的話當回事,說:“老娘們罵街是家常便飯,沒有必要上綱上線。”小惠娘不依不饒,村主任不耐煩地說:“有拾金拾銀的,沒有拾罵的,你要是聽不慣,耳朵里塞上驢毛好了。”

    娘被村主任這句話噎得啞口無言,她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拉起小惠跑出了村委會的大門。

    這個場面像刀子一樣深深地刻在了小惠的心底,村主任那句話也像惡咒一樣緊緊纏繞著小惠。

    香枝見沒人給小惠娘做主,更加肆無忌憚,什么時候心里不痛快了,就站在大門口罵幾句。時間一長,香枝罵街就成了村里的一景。有一段時間,她不罵了,人們反而覺得奇怪,猜她不是被男人揍了,就是病了。

    香枝的罵聲成了小惠記憶中無法抹去的陰影,以至于夢中也經常被香枝罵得四處逃竄,直到現在只要一聽到罵人,她的心里就會充滿恐慌。

    小惠曾經問過娘:“香枝為什么罵街?”

    娘嘆口氣,摸著小惠的頭說:“你還小,還不懂,不僅僅是一個白瓜的事,是因為娘跟別人不一樣。別的婦女都端著碗到大街上吃飯,娘從來不這樣;別人家的婆婆和兒媳不是瞪眼就是罵架,娘跟你奶奶從沒紅過臉;別人家的男人打罵老婆是家常便飯,你爹卻舍不得動娘一指頭;別人家門口不是種白瓜就是種豆子,娘種的是竹子和凌霄……”

    見小惠聽不明白,娘就說:“娘要是跟她們一樣了,就啥事沒有了。”

    娘說完,拿起鋤頭,把門口竹子和凌霄刨了,第二年也點上了白瓜和豆子。吃飯的時候,偶爾也端著大碗站在街上吃,有婦女拿筷子夾她碗里的菜,她也笑嘻嘻的不躲不避。

    不知為什么,香枝后來就不罵了。只是小惠家門口的竹子和凌霄太頑強了,娘刨了長,長了刨,每年都會冒出新芽。一直到娘去世,也沒斷了根,尤其是那棵凌霄花,竟然長成了搟面杖粗的凌霄樹。

    娘當年常跟小惠說:“小惠,你要爭氣啊,千萬不要活得像娘一樣。”

    小惠一直在努力地學習,誰知高考卻落榜了,香枝當著一群婦女的面,用嘲諷的語氣跟娘說:“書香門第怎么了,還不得回來種地。”

    小惠跑到村南的月亮河邊大哭了一場。她暗下決心,一定要走出月亮灣,一定要讓輕視她的人仰著頭看她。

    二十多年過去了,小惠終于走出了月亮灣。現在的她跟當年的娘不一樣了,走在月亮灣的大街上,她不用再低著頭了,鄉親們碰到她,雖然還談不上仰視,但都是客客氣氣的,就連香枝,見到她也主動說一句:“小惠越來越洋氣啦,像個城里人了。”看著香枝樹皮一樣蒼老的臉,小惠本來不想理她,但想一想文化人的胸襟和氣度,便挺了挺腰板,沖香枝微微點了一下頭。

    5

    手機只要一有動靜,小惠立刻就點開查看。不知道為什么,她特別希望小罐子在群里說句話,把這件事解決了,至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她也想不太清楚,她就是好奇這件事到底會以什么樣的方式結束。

    小瓶子和小盆子一直在群里罵著,只是見沒有人回應,罵聲也越來越小,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小惠看著群里的鬧劇,對照一下自己在城里的生活,心里不由一陣感慨:月亮灣的街道寬了,環境好了,但人們的素質依然不高。作為村主任的小罐子,他難道就想不到嗎?自己的親兄弟在群里罵人,他為什么不制止呢?小惠不由得對小罐子有點失望了,原來的好印象也打了折扣。

    正當小惠想關閉微信準備睡覺時,小罐子終于發聲了,他在群里呼叫自己的親兄弟:“你倆都不要罵了,我已經把他踢出群了,罵也聽不見了。”

    小惠聽出來了,小罐子說的“他”指的是大山,他把大山踢出群,避免了矛盾的激化和局面的失控,這一步做得還不錯。但讓小惠不舒服的是自己的親兄弟在群里罵得這么難聽,他卻一句指責也沒有。

    小惠仔細聽了一下小盆子和小瓶子開始的語音,發現兩人一前一后,緊緊跟著,簡直是無縫銜接,若是兩人私下沒有溝通,步調不可能這么一致。

    豌豆跟小惠私聊說:“這就是小罐子的高明,自己不出面,讓自己的親兄弟出頭討回了臉面。”

    小惠不由冷笑了一聲,小罐子玩這樣的套路,貌似聰明,實際上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連豌豆都看出來了,何況其他人呢。他這樣做,看似贏了面子,實則輸了里子。群里大姑娘小媳婦那么多,聽了這么多罵人的臟話,她們心里會舒服嗎?就是小罐子自家的女人們聽見了,不覺得臉紅嗎?如果不小心讓孩子們聽到了,不就跟當年的自己一樣,讓孩子留下一輩子的陰影嗎?

    想到這些,小惠心里一陣輕松,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跳到了高處,月亮灣在她的眼里忽然變小了,小得足以在她的掌控之中。

    小罐子一發言,群里立刻熱鬧起來,語音冒出了一大串。

    “大山,出來走一圈兒啊。”

    “小瓶子,罵得不賴呀,聽著真過癮!”

    “大山,你個慫包,有本事當面罵呀。”

    ……

    聽著一條條語音,小惠的心開始一點一點朝下沉,眼前不由閃現出茶樓里那群爭執的人,他們雖然沒有像小瓶子那樣罵人,但也是臉紅脖子粗的,有一個人還差點掀了茶桌。縣城里的人都這樣,何況村里的人呢。生活在城里,過文明的生活,一直是小惠的夢想。但仔細想想,自己的夢想實現了嗎?就說自己吧,男人和自己雖然沒有像別人家那樣撕破臉、吵過架,但在很多事上也很難達成一致。男人雖然在城里生活了多年,但村里的一些觀念還是根深蒂固。村里建牌樓捐款,功德碑上只寫了小惠,他就覺得村里看不起他這個上門女婿,發誓一輩子再也不回月亮灣了。當年的他可不是這樣的,在村里當代課老師,一表人才,家境也不差,說媒的不少,可他卻只看中了小惠,愿意當上門女婿。很多人說他丟了家族臉面,他卻不以為然,在大街上坦坦蕩蕩地說:“我結婚的第一要素是人,是以后的幸福,其他的都忽略不計。”當年小惠被他這句話感動了,覺得自己嫁給了世界上最好的人,誰知道時間一過,他就變了呢,尤其是最近幾年,他開始在意那些所謂的虛名,見別人換車換房,他也跟著蠢蠢欲動,得不到小惠的支持,就覺得失了男人的面子,時不時地發幾句牢騷。小惠開茶樓,他動不動就嚷嚷著關了,后來見茶樓里有領導和大老板常來,又覺得茶樓的客人比飯店的檔次高,就想當然地認為跟這些人關系處好了,說不定以后能用得上,就改口說只要不賠錢還是開著吧。總之,他一會兒姓張一會兒姓李,也沒個定性。其實,男人說的跟小惠的想法一點也不沾邊。她開茶樓就是覺得自己在城里打拼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真正為自己活過,她想干點自己喜歡干的事,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茶樓開起來了,但她的理想并未實現。

    小惠曾經跟常來喝茶的那個領導抱怨生意不好,那個領導安慰她:“不要著急,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在變,住房和生活方式都在改變,預示著人們在朝著城市生活靠近,喝茶的人會越來越多,你的生意也會越來越好。”小惠想想領導說的話,再看看群里的鬧劇,心里不由一陣感慨,覺得自己的生活距離跟領導說得比還很遙遠。

    6

    群里的語音還在繼續,有煽風點火的,有幸災樂禍的,就是沒有一個分析對錯的,跟快手上的跟帖沒有任何區別。小罐子的一個侄子,還揚言要去找大山算賬。

    小惠的心不由懸了起來,看來線上的矛盾要發展到線下了。想想大山瘦弱的身材,想想小罐子如狼似虎的兄弟們,想想那個氣勢洶洶的侄子,小惠更加忐忑不安了,心里的天平開始朝大山這邊傾斜。大山就是再不對,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論輩分還是小罐子的叔,酒后失德罵了兩句,當然,他罵的話和場合都不對,但小瓶子和小盆子也罵了大山的祖宗八代,殺人還有個頭點地,若再這么不依不饒的,明顯就是恃強凌弱了。

    豌豆給小惠發語音,說小罐子他們已經去找大山了。

    小惠一驚,直接把電話打給豌豆:“他們還想怎樣?”

    豌豆說:“小惠,從來沒見你這么大聲說過話。”

    小惠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趕緊說:“我怕他們太為難大山。”

    豌豆安慰她說:“你也太小看咱們主任了,你放心,他不會動大山一根手指頭的。”

    小惠還是有點不踏實,她跟豌豆說:“大山罵人是不對,但小瓶子他們罵得比大山還難聽呢,怎么就沒有人說句公道話啊。”

    豌豆說:“現在的人啊,都精得很,誰愿意得罪村主任啊。”

    小惠的眼前又閃現出當年一群人圍觀娘被香枝辱罵的情景,心里一陣悲憤,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再置身事外做一個旁觀者了,想起豌豆當年拿著鐵鍬大義凜然的樣子,她不由得鼓動豌豆:“群是大家的群,人人都是平等的,誰都可以說出自己的想法和觀點,要不然建這個群還有什么意義呢?”

    豌豆激動地說:“我早就想說了,就怕自己說不好,要不,小惠你先說,你是文化人,說得肯定比我好。”

    小惠的心開始蠢蠢欲動。豌豆早就說了,她也是月亮灣的一分子,她當然有發言權了。但為什么她還是隱隱不安呢?小惠的心像鐘擺一樣搖擺不定,一會兒覺得還是像原來一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才對,一會兒又覺得自己這樣畏首畏尾,像個老鼠似的躲在暗處,跟當年圍觀的村民又有什么區別呢?

    婦女主任出來發聲了:“看看你們在群里說的話,有一點素質嗎?丟了全月亮灣人的臉!”

    豌豆緊接著說:“主任說得對,群里大姑娘這么多,大家說話都文明點。”

    婦女主任和豌豆的話,雖然說得簡短,但都說到了點上,尤其豌豆說得“文明”,一下戳中了小惠的心,做一個文明的人,一直是她的追求。

    小罐子的語音又出現了。

    小惠不由一陣激動,若是小罐子做個批評教育式的總結發言,這件事就圓滿解決了。沒想到,點開小罐子的語音,聽到的卻是大山的聲音:“全體村民請注意,我和小罐子發生了一些誤會,已經和平解決了。我在群里罵人不對,向主任道歉。”

    大山已經被小罐子踢出了群,無法在群里說話了,他是用小罐子的微信說話的。

    事情的發展出乎小惠的意料,她又聽了一遍大山的語音,心里更不是滋味。她不由得想,大山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道的歉?道歉時身邊除了小罐子,是不是還有小盆子、小瓶子……小惠越想越氣憤,不由坐了起來,渾身像著了火似的難受。

    二十多分鐘過去了,群里再也沒有信息出現,看來這場風波畫上了句號。

    但小惠卻一直平復不下來,娘自己打自己耳光的畫面和大山拿著小罐子手機道歉的樣子在她的腦海里交替出現,強烈的屈辱和憤慨像潮水一樣在她的心里一波一波地翻滾,憋在肚子的話開始朝外蹦。

    小惠第一次在群里發了言:“大山道了歉,別人是不是也該說兩句呢?”

    說完這句話,小惠的心怦怦直跳。

    很快,一條語音出現了:“小惠,你說什么呢?”

    小惠回道:“大山不對,可他道歉了,罵他的人是不是也有點過分了?”

    盡管小惠把語氣放得平和,也刻意回避提小瓶子他們的名字,可還是惹來了麻煩。

    一條語音冒了出來:“他跟別人充爹,不揍他就是便宜他了。”

    小惠有點急了:“罵得那么難聽,就不怕臟了大伙的耳朵?”

    “你算是哪根枝上的鳥兒,還輪不上你說話!”

    小惠和這個人的爭論,引爆了整個群,各種各樣的語音冒了出來:

    “哈哈,羊圈里跑出驢來了。”

    “不要小看大山,后面有大樹罩著呢。”

    “什么大樹啊,老娘們當家,房倒屋塌。”

    小瓶子又跳出來了,他的話說得更干脆:“老子就是罵了,怎么啦?”

    豌豆又跟當年一樣站了出來:“都住嘴吧,不然我拿針縫了你們的臭嘴!”

    豌豆的話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權威了,群里的小喇叭一串一串地冒了出來。

    小惠聽著這一條條語音,心里充滿了絕望和悲涼。二十多年過去了,自己貌似站到了高處,其實還在月亮灣的圍困之中,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和當年的娘又有什么區別呢?香枝的罵聲,群里的罵聲,在小惠的耳邊回響著,她的心一點一點朝下沉,慢慢地墜到了深淵。

    豌豆打來電話:“小惠,你別上火,我在群里大罵了一通,給你討回了公道。”

    豌豆的罵聲讓小惠更加悲涼,她悲憤地說:“月亮灣太讓我失望了,我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粗俗之地!”

    小惠剛要退群,幾個申請添加好友的信息跳了出來:

    “小惠,你說得好。”

    “小惠,加好友吧,咱們私聊。”

    “小惠,我佩服你。”

    ……

    這些留言像一顆顆小星星在小惠的眼前閃爍著,她不由百感交集,雖然這些話不是在群里說的,但還是讓她看到了光明和希望。

    小惠打消了退群的念頭,她關了手機,靜靜地躺在了床上,詩人的詩句開始在她的腦海里閃現:

    我喜歡黑暗中發光的事物

    在白晝他們不容易被發現

    ……

    小惠默念著詩人的詩句,眼里溢出了淚水。

    窗外,一彎新月掛在半空中,屋子里清輝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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