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說的開篇和另一部小說的結語 ——文化傳承與文藝原創力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睘榱讼蜻@句話致敬,我從莫斯科來到圖拉州,來到亞斯納亞-波良納鎮。莊園寂靜,一條白楊夾峙的黃土路,引導我來到他的墓園。芳草萋萋,墓木深拱,衛護著一抔黃土,他長眠于此。墓地沒有任何標識,甚至沒有一個簡單的木質十字架。列夫·托爾斯泰家族富有,莊園占地極大。但他選擇了極簡樸。托爾斯泰信奉他的宗教,他愿意過平民的日子。他同情安娜·卡列尼娜的命運,寫了這個女人悲劇性的一生,包括她最后的結局。安娜非常美麗迷人,我們記得舞會上穿著黑色天鵝絨舞裙翩翩起舞的她,堪稱絕世佳人。
這里我要插敘一個看來無關的記憶。我的一位已經遠行的朋友,生前在車站迎接一位女士,當她款步而下,一聲驚呼:“你不就是安娜·卡列尼娜嗎!”于是大悅??梢娮骷夜P下的人物是永生的。列夫·托爾斯泰還寫了《戰爭與和平》《復活》等傳世之作,他繼承和發揚了俄羅斯偉大的文學傳統。他不囿于自身的生活閱歷,目光也不停留在莊園一隅,他有博大的胸襟和深遠的思考。梁贊車站的神秘死亡令我們嘆息,但他的結局仍是深不可究的永遠的話題。
說了一個小說的開篇,再說一個小說的結局。魯迅的《狂人日記》。這是中國新文學的開山之作,也是至今仍然保持著生命力的偉大經典。它是黑暗中國的第一聲質疑和抗爭的“吶喊”!一個患有神經病癥的“狂人”,向我們展開了一部歷史。作者告訴我們,那是一部“吃人”的歷史:“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袢擞谑前l現,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在小說的最后,先生振臂一呼,寫下了沉重的結語:“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許還有?救救孩子……”
《狂人日記》篇末注明寫作日期是1918年4月,這就是說,魯迅是有感于封建禮教的束縛,為喚醒國人而借“狂人”之口發出的“吶喊”。魯迅在《吶喊》的自序中說了如下一段話:“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后,便一發而不可收,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
我常感當下文藝寫作,作品奔涌堆積如山海,雖時有佳作信息傳來,總覺非我所待??芍^心病。
午夜醒來,突然腦中響起久違的樂曲聲,細細一聽,乃是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那是燕園除夕薄暮的記憶。當日除夕晚宴過后,大、小飯廳頃刻轉換成了舞場。學生們冒著紛飛的雪花涌向這寬闊的“舞池”,其中有我。大家在舞曲中翩躚起舞。此刻奏響的是拉威爾的杰作《波萊羅舞曲》,激蕩的節奏敲打著單純、甚至幼稚的心靈。我們歡樂,不知來日何日。
于是常想,我們的文學藝術中有激蕩的節奏讓我們沉浸在歡樂中而忘卻焦慮的作品嗎?我們饑渴,我們的心靈需要撫慰。當今排山倒海的文藝有成就,但也有缺失,而缺失的正是我們所渴求的和期盼的。是的,作家們告知我們,有的作品揭示了他們內心的困頓,甚至揭示作家感知的周遭的丑陋。但我們依然感到匱乏,我們呼喚曾遭貶抑的崇高,我們斷然拒絕耽于游戲和娛樂的平庸和瑣屑。
文藝的多樣性是我一貫的追求,我反對單一的文藝。特別反感而且排斥文藝的“一體化”。但我有我的期待,我期待積累了、融化了人類良知和理想的高雅和溫情。我期待有著厚重的文化傳承的作品:貝多芬叩打著人類命運之門,《歡樂頌》呼喚著友誼永恒;齊白石的色彩鮮麗,充滿了童趣;羅丹溫柔,一吻千秋;李白浪漫,創造了中國人引為驕傲的永不消失的月亮;拜倫的吟詠,永遠是激情少年的青春;王羲之醉后一氣呵成的《蘭亭序》,散發著永遠的墨香;顏真卿方正雄渾;張旭放浪飄逸……都是我們的心靈底蘊,他應當進入我們的作品,并成為這些作品的靈魂。
前不久,我因聽到一位作家說他不讀、也不喜歡《紅樓夢》,非常吃驚。由此我想起寶玉初見黛玉那場面,寶玉說“這妹妹我見過”。此語一出,石破天驚!而我們的作家卻是茫然不為所動,甚至拒絕,我為此深深地不安。我們需要從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化積存中,也就是從前人的創造中吸取營養,傳承一切優秀的傳統,創造體現當今時代精神的新的作品。而現在我們仍然面對匱缺,當代文學仍然期待作家為我們創造出無愧于前人、也無愧于今人的作品。太多的平庸和瑣碎充斥著我們的書刊和屏幕,我們有太多對于文化的無知和盲點。為此,也可以說,我們有太多的遺憾。
其實,對于所有的藝術創作而言,作家和藝術家的原創力總是第一和首先。構成原創力的條件很多,作家藝術家的生活閱歷,以及對于這些閱歷的處理能力極為重要。也許更為重要的是基于生活實際的想象力。所謂的“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正是一種對于想象力的要求。一些作者往往會滿足于她所擁有的有限的經歷和經驗,很難從這些經驗中“突圍”。
我在前面引用了列夫·托爾斯泰和魯迅的作品,引用了他們的開篇和結語,這些文字體現了作家的大境界和大視野。那是關于歷史的和人類的一種久遠的思考,前者乃是宗教的思考,后者則是關于歷史的思考。文藝創作者要從人類和世界的角度思考問題,人生、世界、幸福和痛苦、復活與再生、戰爭與和平……作者要避免囿于一隅,避免滿足于小體驗而缺乏大智慧。而達到這境界的道路很簡單,也很艱難,這就是文化傳承。作者的原創力是先天賦予的,而作者的文化傳承卻是后天的,是應當竭力以求的。我在此不想引用目下流行的外國人的言論,寧愿引用我們耳熟能詳的“老話”,那就是: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只有四句話,好像講了許多道理。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