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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月報·原創版》2024年第1期|遼京: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版》2024年第1期 | 遼京  2023年12月26日08:17

    我第一次意識到爺爺老了,是中考那年,我考了全校第三,被重點高中錄取,打電話告訴他。他在家里,列出菜單,上面全是奶奶的拿手菜,他讓奶奶照單子做了一桌,然后打電話叫我回去吃飯。我坐公交車到爺爺家,那天下著大雨,我穿著一件透明的塑料雨衣,下了車,眼前模糊一片,幾乎看不清路。到爺爺家樓下,鞋子褲子全濕透了。

    進了門,爺爺給我拿來拖鞋,一雙補過的干凈襪子和一條他的舊褲子,十五歲的我已經跟爺爺差不多高了,他的褲子我穿著很肥,于是他又給我一條紅布腰帶。去年我見他系這條腰帶系了一整年。奶奶的身影在廚房里轉動。

    “切點西瓜!”爺爺對著廚房喊。“我挑的西瓜保甜。”他對我說。

    轉眼一盤西瓜出現在茶幾上,果肉鮮紅,汁水淋漓,爺爺叫我吃,他看著我吃,笑瞇瞇的,說菜馬上就好,都是你愛吃的。他在抽煙,爺爺家里總有一股濃重的煙味,奶奶總忍不住要說他。為了抽煙的問題,他們爭執了一輩子,也沒爭出一個結果。除此之外,奶奶總是沉默。

    像城市的地標建筑那樣,煙味也是我爺爺家的一個標志,是記憶中的路標。奶奶做的菜也很美味,但是經過多年,那種美味在記憶中已經淡去了,而煙味愈濃。奶奶在廚房里叫我,讓我去把窗戶打開。

    “嗆死了。”

    “外面下雨呢。”

    奶奶不說話了,好像她剛剛知道外面在下雨。或者她討厭煙味勝過一切。客廳里的電視開著,電視旁邊的墻上掛著一張全家福,我爸、我媽、我叔叔,剛上幼兒園的我坐在爺爺懷里,奶奶坐在旁邊,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規矩的小學生。

    爺爺說:“瞧你奶奶這腦子。”

    爺爺說:“把你的錄取通知書拿來,裱起來,也掛在這里。”他比畫著,指點著,大嗓門兒蓋過電視里播音員的聲音。

    “等我考上大學再說,被高中錄取不算什么。”我說。爺爺笑了起來,他夸起人來毫不吝惜,說我知道謙虛,是干大事的人。這是他對人最高的褒獎。“干大事的人”,這幾個字排列起來像一道符咒,繞在我的腦門兒上。

    菜上齊了,爺爺要我陪他喝兩杯,被奶奶制止了。那么一杯?半杯?拿筷子蘸著舔一下也行,男孩子怎能不知道白酒的滋味?外面狂風大雨,屋里亮著電燈,燈下一桌五顏六色的豐盛菜肴,我夾起一只油燜大蝦,放在爺爺面前的碟子里。

    爺爺把整只蝦放進嘴里,慢慢咀嚼著,我想那個時候他一定十分滿足,七十多年的人生走向圓滿——紅潤亮澤的美味大蝦,是孫子給他夾過來的。

    奶奶仍在廚房里忙碌,她總有干不完的活計,像一只在滾輪里無限循環跑動的松鼠。她要洗菜,擇菜,做菜,再把用過的家伙什物一一清理干凈。廚房是一個攪動不安的宇宙,奶奶是它的中心。

    上小學之前,我住在爺爺家,趴在爺爺的膝蓋上、背上,或者掛在他的脖子上、懷抱里。他是個好爺爺,比任何人的爺爺都要好。他和氣、幽默,自己愛笑,也愛逗別人笑,家里總回蕩著他說話或者大笑的聲音。不說話也不笑的時候,那么他一定是在抽煙。他的煙頭曾經是我的玩具,我模仿他的樣子,把煙頭從煙灰缸里拿出來,放進嘴里,瞇起眼睛,模仿爺爺陶醉的神情。奶奶看見,一把奪了過去,并在我頭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爺爺不會打我,因此我更喜歡爺爺,長得也像他,爺爺為我感到自豪。我愛聽爺爺的故事,他當過兵,見識過刀鋒般刺骨的寒冰,無邊無際的白雪,卡車顛簸一整天,還有死亡,他從死人堆里爬出過。有一陣子我也向往當兵打仗,是受了爺爺的影響。直到晚年,他仍然愛好軍歌,喜歡看電視里的閱兵表演,仿佛那場面和氣勢可以使他忘記自己的衰老。如果奶奶不小心從電視前經過,他就會高聲抱怨——奶奶掃地、拖地的時候,難免走來走去。

    我小的時候,坐在爺爺身邊玩我的玩具坦克,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假裝沖向千軍萬馬。爺爺說,你也去當兵吧,我說,好!爺爺又笑,寬慰的、自豪的、滿足的笑,笑聲盤桓在我的耳邊。后來,當我想起他的時候,笑聲就先于他的形象,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奶奶咕噥一句什么,又從電視前走過去了,起初她走得快,后來她走得慢,而我也漸漸長大了。我越來越少去看望他們,假期也有許多事情要做,出去玩,見朋友,不會在爺爺家一住半個月。那天,他們為了慶祝我考上高中,像過年一樣做了一大桌子菜,吃飯的只有我們三個人。

    爺爺吃了一個又一個蝦,他吃蝦是連皮帶肉,從頭到尾全都吃掉,細細地咀嚼滋味,滋味十分豐厚鮮美。爺爺說,現在真是富裕了,大魚大肉都有。每頓飯他都要如此感嘆一番,表達對眼前日子的心滿意足,同時把碗里的米飯全部吃光,把空碗遞給奶奶。如果沒給筷子,那就是要添飯;如果連筷子一起遞給她,就表示自己吃飽了。

    如果我老了,也過著像爺爺那樣的生活,我會十分滿意。爺爺看起來絲毫不擔心衰老和死亡,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人該死就死,我的戰友二十歲就死了。他提到戰友的時候,時常眼圈兒泛紅,我覺得他也是個英雄,他打過仗,他活下來了,不到二十歲,他就見識了熱的鮮血、真正的武器和死人。而我在那個年紀,只知道老師、作業、教室里的日光燈和藏在課桌里的外國漫畫。我也想成為爺爺那樣的英雄。

    吃飯的時候,爺爺說怎么沒有飲料?奶奶便下樓去買,披著我來時穿的那件濕漉漉的雨衣,那雨衣對她來說太大了,像撐在一根木棍上,晃蕩蕩的。她買了兩瓶可樂,我爺爺給我一個搪瓷缸子,倒了可樂,我學著大人啜飲白酒的樣子抿了一下缸子的邊,讓可樂如酒一般涓涓細流進嘴。爺爺哈哈大笑。

    奶奶把雨衣掛在陽臺上。外面大雨如注。

    數年后,我爺爺病危的時候,病床邊依舊擺著這只搪瓷缸,一看見它就知道這里睡的是爺爺,而他已經面目全非,認不出來了。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陷了進去,被整個兒吞沒。我在床邊坐了一夜,那一夜也是有風有雨,仿佛與此時此景遙遙呼應。奶奶拿來拖把,擦干從門口到陽臺一路滴落的水痕。

    “滴這么多水。笨手笨腳。”爺爺說。我一口氣喝光了可樂,再來一杯。

    雖然這些菜都是奶奶做的,但是我一回想起這些飯菜,我總是想起爺爺——爺爺的樣子,說話的聲音、語氣,他的神態和動作,深深刻印在記憶中。他總是居于主位,面對著大門的方向,其他人簇擁著他,而奶奶坐在去廚房最方便的位子,時不時站起來,走開,又回來坐下,沉默地吃飯。爺爺大聲說話。

    我喜歡聽爺爺說話,他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滔滔不絕。他講當兵的經歷,有苦,有趣味;他講他復員轉業,到了單位里,看不慣那些腌臜人事,多么失落,不肯同流合污,他說領導為難他,那個王八蛋,后來得了癌癥,他講的故事總是因果圓滿,善惡有報,宗旨是人要做一個好人,像他一樣,站在正義的一邊。

    爺爺的教誨像雨,從幼年下到成年的一場漫長的雨。他告訴我許多道理,通常以“不要”開頭,不要說臟話,不要打小抄,不要整天看電視,不要光吃飯不吃菜,不要把筷子插在米飯上,夾菜不要伸到盤子另一邊。爺爺幫我建立了生活習慣,和他一樣的習慣,早睡早起,飯后一個長長的午覺。我跟爺爺睡在一張床上,有時候我醒了,他還沒醒,我就躺著看窗外的樹葉,聽著奶奶在外面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有時候,聽著聽著,我會迷迷糊糊地再次睡著,一直睡到爺爺把我叫醒,讓我陪他去遛他的八哥。

    那只八哥非常聰明,學會了說“你好”“再見”“吃飯了嗎”。“床前明月光”,爺爺想教它背下整首詩,好讓它在戰友聚會的時候,在客人面前露一露臉。每當他與戰友聚會,我和八哥都要表演背古詩。八哥最終學會了一首詩,而我背下了《唐詩三百首》的一大半—— 一項無用的終身技能。

    夏日午蔭,烈日炎炎,它仍會沒頭沒腦地來一句“床前明月光”。奶奶給它喂食,換水,收拾籠子,爺爺帶著它出去,將鳥籠掛在樹枝上,樹下聚著一群和我爺爺年紀差不多的老頭兒,從樓上看,一圈花白頭頂團團圍著,遮住中間的棋盤。

    日子就這樣消磨。千百天過得如同一天。直到有一天,在暑假里,我從午睡中醒來,迷迷糊糊地聽見廚房有人走動,通常奶奶不會這么早開始做晚飯。我記得她說晚上要吃烙餅,我翻了個身,想再睡一會兒,卻被那八哥吵得睡不著。它一直在撲棱翅膀,似乎掀翻了水盆,我叫了一聲奶奶,把頭埋進夏被里。八哥開始說話,急促地說“你好,再見,吃了嗎,床前明月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立刻翻身起來,跑到陽臺上,想聽它再說一遍。終于聽見第二句了。

    廚房的抽油煙機嗡嗡作響。八哥不再說話了,低頭去理毛,我逗了它一會兒,想誘它說話,它一言不發。我爺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奶奶在廚房里烙餅。

    她一共烙了十三張餅,救護車來了,把她接走,晚上我們就吃那些涼掉的餅。我奶奶在去醫院的第三天去世——她離家之前烙下的餅還沒吃完,從醫院回來,我們把餅熱一熱繼續吃。后來我知道了,那天她心臟很不舒服,打電話給自己叫了救護車,然后就去廚房烙餅,搖搖晃晃地,一張又一張,給爺爺和我留下干糧,足夠吃到她去世。

    奶奶去世后,我爺爺依舊每天教他的八哥,我告訴他八哥已經會背第二句,爺爺不相信,因為它從來沒有當著爺爺面念過“疑是地上霜,疑是地上霜”,爺爺一遍遍重復著,八哥的羽毛有些凌亂,水槽也不干凈,籠子下面鋪滿了屎,這些都提醒著我們,奶奶不在了。有一天,爺爺試著給八哥清理籠子,他剛一打開籠門,八哥就飛了出來,停在陽臺的晾衣桿上,一字一句念出整首《靜夜思》。陽臺的窗戶開著,我慢慢湊近,剛伸出手,它便振翅飛走了。

    爺爺說,它還會回來的,窗戶不要關,籠子里擺好食水,也開著門,等它回來。下午等到傍晚,等到夜深,到第二天早晨,依舊是空空的籠子。爺爺讓我把窗戶關上,說,你奶奶不在了,現在沒人嫌棄我抽煙了。

    從此爺爺家再也不開窗戶。我上高中了,很少有時間去看爺爺。爺爺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做什么,吃飯了嗎,作業寫完了嗎,幾句之后就沒話可講,爺爺不再健談。然后他說,沒事就掛了,他要去做晚飯了。

    國慶節假期,我去看他,一進門就撞上一堵帶著煙味的厚墻。爺爺就坐在那墻后的沙發上,看上去縮小了一圈。貼在他背后墻上的世界地圖晃悠悠垂下一只角來,面前的煙灰缸堆滿煙灰。

    這日子不轉了。這是爺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小聲地,疑惑地,我穿過煙霧,坐在他身邊。

    第二句話是,昨天夜里,我夢見你奶奶了。

    我剛剛開始記事的時候,記住的就是我爺爺的故事。他上過學,念過書,家里早早給他備下一個童養媳,就是我奶奶。他說我奶奶家窮得很,養活不起,只好把女兒賣作童養媳。爺爺的父母都是性情寬厚的好人,一下也沒有打過奶奶,只是教她干活兒。他家里開著豆腐坊,每天半夜就要起來,點上燈,磨豆腐,磨好了,早上挑出去賣。我問爺爺,豆腐怎么個做法?他說不知道。他知道豆腐的清香,豆漿的醇厚,豆皮的潤滑,但是他不知道這些味道是怎么來的。

    后來他上了中學,離開那豆腐坊。從那時起,爺爺的故事才真正開始。他畢了業,當了兵,他參加了真正的戰斗,他贏得了勛章,那照片依然擺在五斗柜上,時時擦拭。退休后,他積極地組織戰友聚會,常有一二十人,他們聚在一起回憶往昔,把老照片翻拍下來,存在手機里,互相傳閱。每次聚會,他們都要拍大合影,奶奶穿著圍裙,擦干凈手,按下快門。

    有時候,我也擠在那些合影里,坐在爺爺的膝蓋上,奶奶把鏡頭對準我,讓我笑一笑。我笑了,她就按快門。照片拍完,奶奶放下相機,走進廚房,一會兒叫我把西瓜端出去,但是奶奶并不跟我們一起吃。她總是待在廚房里,一邊把案板收起來,一邊把臺面擦干凈。

    我爺爺帶我出去吃飯,我放慢了腳步,跟著他走。我們走進一家路邊的餃子館,爺爺說,這里的餃子,做得跟家里一樣。我們吃那肥白的水餃,爺爺問,像不像原來你奶奶包的餃子?我說,像。他露出滿足的笑容。我說,我最愛吃的還是我奶奶烙的餅。

    爺爺說,那天,我可沒讓她烙餅。

    吃完晚飯,我們沿著路邊散步,爺爺抬著頭,往天上望,天色漸暗,什么也沒有,我問他在找什么,他不回答。他叫我背詩,考考你,他說,看你忘了多少。我一首接一首地背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已經不是小孩了,身邊經過的人都會看我和爺爺一眼,但是爺爺仿佛很享受,小聲地跟著我念。到家的時候,已經背了幾十首,爺爺說可以了,我就停下。小時候我就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叫我背詩,當著他的戰友,或者別的親戚朋友,展示教育成果,還是展示他的威嚴?

    回到家,爺爺走到陽臺上,說,那八哥呢?八哥哪兒去了?

    從此爺爺的故事開始變得紊亂。大部分時候,他是清醒的,正常的,可以照顧自己,按時做三頓飯。偶爾犯犯糊涂,問我,你奶奶去哪兒了?或者把我當成我爸爸,甚至當成年輕的自己,他在我臉上看見他自己。這種時刻,雖然悲傷,卻十分奇妙。有時候他問我,你怎么還活著?我知道他是想起了他的戰友,他說過許多次的故事,一個年輕的戰友為救他而死,放在此時此刻似乎難以想象,但是在戰場上,這種事就是會發生。我爺爺說,你在那時候,生死關頭,只有往前沖,不知道什么叫自己,什么叫別人。

    可是活下來的是你,這就是你跟別人的區別,我想。我爺爺在合影上尋找缺失的那個人,那情景非常感傷。我坐在一旁,煙味總是令我想起奶奶,煙味把我的記憶和爺爺的記憶隔開了,他回憶他的青年時代,我回憶我的童年——家里一旦少了一個人,就免不了時時引起懷舊的心情,我爺爺的故事講過千百遍,我奶奶的故事,從來沒聽她提起。

    我知道她擅長做什么菜,卻不知道她愛吃什么。她很少說話,時常一開口就被爺爺打斷,因為家中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她的意見,她只要按照爺爺的生活習慣做好她應做的事情就行了。我想這習慣也許是在豆腐坊就養成了,一個半夜就要起床的、沉默做工的小女孩。那時的沉默一直延續到老。

    或許我爺爺的父母并不如他所說的那樣寬厚。也許在他看不見的時候,他去中學念書的時候,我奶奶挨過打罵,但是她已經忘記了。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爺爺帶我去給他的父母上墳,我記得那是個小小的墳包,立著小小的窄窄的石碑。爺爺念念有詞,告訴他們這是你們的重孫子,奶奶擺開一些貢果,跪下磕了頭,拉著我也磕了三個。那些甜果子擺一擺就收回來了,回家的路上,拿給我吃。

    長途汽車上,我歪在奶奶懷中睡著了,她的懷抱柔軟、溫暖。我想問她是不是也曾這樣抱著我爸爸,沒來得及問出口就睡著了。夢里,我爸爸和爺爺、太爺爺是同一張臉孔,也是我的臉孔,血脈如此神奇,我想。我告訴奶奶,我在夢里見到許多祖先,而她只是微微一笑,有些凄涼的意味。

    奶奶也有父母吧,也有祖先吧,我問過一次,奶奶說不記得了。那么奶奶的祖先是誰?墳墓在哪里?她不知道。她只有一個姓,名字是解放后正式結婚登記的時候,爺爺給她起的,寫某某氏顯得太落后了。她在婦女識字班上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之后,爺爺就不讓她再去識字班了。

    這件事也是爺爺說的,在他的記憶變得紊亂之后。后來,奶奶在夜校的婦女識字班學會了認字,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在爺爺看來這就足夠用了,女人不需要多少文化,多了甚至礙事。但是我知道奶奶有時候會看看書,在廚房里有一個她專屬的板凳,洗菜、擇菜、刮魚鱗,或者洗一些小件的衣服時,她都會坐在那個板凳上,偶爾也拿一本書,爺爺買的一些舊小說,還有象棋雜志,上面有很多棋譜。她也看報紙,看完了就用來包垃圾,她閱讀的時候非常仔細,也可能是因為讀得慢,一頁總要看很久,我跟我爺爺睡午覺的時候,她就坐在廚房里看書。那是全家陽光最好的一個角落,比客廳明亮得多。有時午睡的時候,我會偷偷起來看動畫片,把音量放得小小的,不想吵醒爺爺,再去廚房的冰箱找雪糕吃。奶奶抬起頭,不好意思地一笑。

    奶奶一共生了三個孩子。除了我父親已經去世,姑姑和叔叔都在外地工作。他們把我留在身邊撫養長大,直到有一天,一個陌生的女人來到家里,讓我管她叫媽媽。我媽媽接我到她身邊上學,她家里還有一個男人,這個人不抽煙,還給我零花錢,不要求我管他叫爸爸,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他沒有任何正式稱呼,有話走到跟前才說。

    我媽媽為此跟我談過好幾次。她講道理的時候,總是把我叫到廚房去,一邊切菜,一邊問我為什么不叫爸爸,通常我以沉默作答。有一次,我終于說,他長得又不像我,我媽媽把黃瓜片切得極薄又不斷開,盤卷著碼在盤子里,像風琴。她說,你可真會胡說八道。

    我媽媽總是認為我不肯叫爸爸的原因在爺爺奶奶身上。有一年寒假,她不準我回爺爺家,甚至沒收了我的家門鑰匙。關在家一個星期后,那個男人悄悄給了我一把鑰匙,什么也沒說,第二天我就收拾了背包,打開反鎖的門溜了出去,坐中巴車到了爺爺家。爺爺見到我非常高興,讓奶奶去買魚,帶我去逛街上的花鳥店,就在那天,他買了那只黑色的八哥。

    我媽媽打電話控訴我的行為,我爺爺同她爭吵起來,摔了電話,我覺得他厲害極了,在家里沒人敢違逆我媽的話,包括那個男人。放下電話,爺爺問我,鑰匙哪里來的?我說,我爸給的。爺爺的臉頓時僵住了,想收回話已來不及。紅燒魚的香味一陣陣飄出來。

    “他不是你爸。”爺爺說,我只有默默點頭。透明的童年結束了。

    那條紅燒魚沒有吃完。爺爺說這魚刺太多了,為什么不買刺少一點的魚?奶奶一言不發,揀了一塊魚肚的肉,去掉了魚刺,放進我碗里。從此我再也沒有在爺爺奶奶面前提過那個男人。盡管我和他一直相處得很好,甚至比跟我媽媽更親近,我也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

    我回到爺爺家的第二天,我爸爸的照片又被拿出來擺著,仿佛是一種隱晦的提醒,我爺爺很看重姓氏和血緣。我媽媽曾經想讓我改隨她姓,我打電話告訴爺爺,他非常激烈地反對,聲稱要到我媽單位去找她理論。于是我拒絕了媽媽的提議,她顯得十分失望,卻不知道是我保護了她。我見過我爺爺跟人吵架的樣子,賣菜小販缺斤短兩,他就去找人家理論,三言兩語爭執起來,他大聲說自己是退伍軍人,絕不可能來訛你,最后勝利的總是他。他回家的樣子仿佛班師還朝,只差金鼓齊鳴,坐在沙發上,我奶奶給他泡上茶來。

    爺爺說,夢見你奶奶了。正巧,我也夢見了,我說。我爺爺吃了一驚,問我她說了什么,我說什么也沒說,只是坐在廚房的板凳上看書。爺爺說,我那夢里,她就在前面走,我叫她,她不回頭。又說,你奶奶識不得幾個字,看什么書。

    我們核對了夢的細節,除了都是昨夜,沒有絲毫相似。爺爺說,十月初一,你去給她燒些紙錢。十月初一那天晚上,我假裝睡下,等媽媽和他也都睡了,我悄悄地出了家門,按照爺爺的吩咐,到一個十字路口,給奶奶燒紙錢。他說,今天晚上,你叔叔、你姑姑都會去燒紙,你燒你的,叫她來取。火點起來了,隔不遠又是一堆,一路走來,許多燒紙的人在念念叨叨。地上一個個大黑圈,圈著燒盡的灰。我讓奶奶來拿錢,想買什么就買什么,買好吃的、好衣服,愛看什么書也買,一邊燒,一邊想那個世界有這么多錢,她一定過著極大方極瀟灑的生活,再也不用三毛兩毛地跟小販砍價了。

    小時候,我跟著奶奶去買菜,長大后就不愿意陪她去了,覺得砍價很丟臉。她站在菜攤前,手上挑挑揀揀,嘴里不住地挑毛病,稱好后,還要抹掉零頭,賣菜的攤販常常露出不快的神情,有時甚至瞪我一眼。相比之下,我喜歡跟爺爺出門,爺爺從不砍價,只要對方誠信交易,爺爺甚至連找回的零頭都不要,跟在爺爺挺直的腰桿后面,我也享受著榮光。聽見熟人說,您孫子長得跟您一個樣,爺爺就十分高興,大笑起來。

    經過棋攤,我爺爺總要停下來看一會兒,天氣和暖的時候,他也愛下上一兩盤,贏多輸少。圍在棋攤周圍的全是跟我爺爺年紀相仿的人,隨著時間流逝,人還是原來那老幾位,頭頂花白漸濃。我爺爺愛好指點他們,他確實下得很棒,在社區舉辦的象棋比賽里,贏過不少洗衣粉和洗發水。他看棋看得入迷,常常忘記家里等著菜下鍋,奶奶下樓找他,總是直奔棋攤而來。

    奶奶撿起扔在一邊裝菜的塑料袋,又四處找我,我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她就大聲叫我,嗓音高亢,說實話這很丟臉,尤其是我已經十幾歲了,被奶奶滿世界大聲喊出全名的難堪,跟小時候被爺爺揪住耳朵拽回家差不多。我只能離開伙伴們,順著奶奶聲音的方向跑過去,她見到我,她的聲音就會停止。

    很久以來,只要有人連名帶姓地喊我,我就會想起我奶奶。我媽媽從來不會叫我全名,再生氣也不會,她一直希望我改姓。我對姓氏倒沒那么執迷,但是這個話題提都不要跟爺爺提起。

    我上高二那年,他們生了一個女兒,叔叔對我依然很好,但是,終歸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周末我常去爺爺家,幫他做做家務,打開窗戶,把他從煙味中釋放出來,扔垃圾,掃地,我還學會了做飯,炒米飯或者煮個面條,爺爺經常以速凍餃子和包子維生。有一次,他問我,你是不是不愿意回家?奶奶去世后,他變得糊涂了,但是糊涂間隙中的一點清醒,又清醒得嚇人。

    新生的嬰兒很可愛,我的手機里存了不少妹妹的照片,我拿給爺爺看,他看了不置一詞。我說,家里太吵了,沒辦法寫作業,關上門也聽得見孩子在哭。那段時間,我跟我媽媽的關系非常緊張,實際上我們誰也沒有做錯什么,我想她可能是壓力太大,小嬰兒、工作……精力不夠用,除了經常對我發脾氣,她跟她丈夫的關系也不好。我想她大概是個失敗的女人,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沒做好,當然十幾歲的我也是十分刻薄,說話很傷人,高考前的模擬考試成績一塌糊涂,為此我跟我媽媽大吵一架,摔門離開,去了爺爺家。

    那天晚上,爺爺又跟我講他的故事。我都聽過許多遍了,打仗、槍聲、血、死人……他一開頭我就知道接下來是什么,他的人生經驗就是這些,好像這些話能安慰人似的,結果是真的。我真的在那些講過無數次的陳年往事里感到平靜,感到眼前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人應該活在過去,因為過去比現在真實可信得多。過去能夠清楚地講出來,關于現在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腦子里盡是嬰兒的哭聲。

    叔叔對我真的很好,給我買名牌球鞋。我媽都舍不得給我買的,他愿意掏錢。

    矛盾大爆發是在我高考失敗之后,要復讀,叔叔表示支持,媽媽卻說,經濟很緊張,妹妹開銷很大,要我去跟爺爺說,要爺爺出一部分錢。只是一部分,她強調說,你爸爸的事故賠償金,當年是他們拿走了的,我一分錢也沒有得到。

    發脾氣,吵架,摔門而走,已經解決不了這種現實問題了。那天晚上,我搭末班公交車去爺爺家。這條路我走了無數次了,見過每一棵樹、每一個站牌。借著燈光,我讀站牌上的字,車停了,車門打開,風吹進來,門又關上了。沒人上車。

    我想,要是奶奶還在,她會說什么,好像她就坐在我前面的空位上,花白頭發剪得短短的。雖然她活著的時候話并不多,家里一直是爺爺在說,奶奶像一只無聲轉動的陀螺,但是此時我卻很想聽到她的聲音,奶奶會說什么呢?

    爺爺斷然否定媽媽的說法,說他沒有拿到一毛錢賠償金——他和媽媽之間,肯定有一個人在說謊。爺爺又說,他愿意支付復讀的費用,以及我上大學的費用。我告訴媽媽,她說,這是因為他心里有愧,他對不起你爸爸。妹妹在哭,叔叔在洗奶瓶,媽媽在做些什么,我忘了。我只覺得自己浮浮沉沉的,每一句話說出口都像求救。

    “你就不能去哄哄她嗎?”媽媽說。奇怪,只要我抱起妹妹,她立刻就會停止哭泣,眼睛定定地望向我。就這一點緣分,我長久地記得。她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她單純地、無知地、盲目地喜歡著我。

    奶奶不說話,但是冥冥之中,我總是想起她,想聽她的意見。下次燒紙的時候,我把問題寫在紙上,燒給她,會不會有答案?我總覺得,奶奶并不是她表現出來的樣子,那遠遠不是她的全部,她藏著許多話沒有講。她的手指穿過一片淡淡的魚腥味,撫過我的頭頂。我醒過來,是在去往另一個城市的火車上。第一次出遠門,全家旅行,妹妹躺在媽媽懷里睡著了,我也靠在椅背上打個盹兒。夢里的魚腥味還在飄散,火車減速了,駛進一個小站。

    站牌在我的窗外,我讀那兩個字,原來是這么寫的,從前只聽爺爺在口頭上說過,帶著口音,那口音其實是模仿當地人的口音,并不是他平常講話的腔調。這里就是奶奶的老家。妹妹還睡著,張著嘴,很香甜的樣子,叔叔在看一本小說,媽媽也閉著眼睛。我盯著那兩個黑色的大字,站臺附近散落著一些低矮的平房,天灰蒙蒙的,小縣城的火車站總是一個模樣。

    我在網上查閱關于這個地方的信息,歷史上的貧窮、饑荒、洪水,人易子而食,卻有寬廣的平原和肥沃的土地,近年的新聞很少,大多跟農業有關,夏糧豐收,機械化生產,國內生產總值,官員下鄉視察……干巴巴的通訊社寫法,當然找不到關于奶奶的任何蛛絲馬跡。其實,任何人的痕跡都沒留下,這里沒有出過一位近代史上的名人。

    我坐在大學附近的網吧里查閱這些信息,百度、谷歌,一頁頁往后翻,直至翻出一些完全不相關的信息才關掉網頁,向老板買一盒泡面和可樂,準備消磨整夜。復讀一年之后,我考上大學。爺爺兌現承諾,支付了學費和生活費,我過得比大部分同學寬裕。

    整夜打游戲。早晨,我們離開網吧,在學校食堂吃過早飯,翹掉上午的課,回宿舍里睡覺,醒來覺得口渴得要冒煙。星期五晚上,爺爺打電話過來,翻來覆去講一些同樣的話,好好學習,好好吃飯,本來他希望我報考軍校,媽媽強烈反對,打電話跟爺爺吵了一架,他就不再提了。他也不再提起奶奶了,現在他身邊有一個,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不拿工資的保姆?或者別的關系,他讓我管那個老太太叫奶奶,我沒出聲。

    大一開學前,爺爺把我叫過去,給我一個厚厚的紅包。家的模樣變了,干凈整齊,舊東西丟了不少,煙味消失了,爺爺說他戒煙了,戒掉抽了一輩子的煙,我簡直不能相信。那個老太太原來是在附近擺攤賣水果的,我認識她。從前爺爺喜歡去她那里買水果,她給的秤頭總是高高的,爺爺經常不要找零頭,所以她時常給我塞一個蘋果橘子之類。要是跟著奶奶去買,就沒有這個好處了,因為奶奶計較得厲害。

    “他凈拿便宜給外人占,人緣當然好了。”奶奶說。

    她比我奶奶年輕一些,我陪爺爺坐著說話,她像風一樣來來去去,送來水果、茶水、花生瓜子,豐盛殷勤得仿佛我是個外人,一會兒擺上一桌子菜,給我盛湯盛飯。她手上沒有魚腥味。吃飯的時候,她一個勁兒給我夾菜,可能是為了掩飾沒話可說的尷尬。爺爺看著我們,一直在笑,滿足地笑。我告訴他,我坐火車經過了奶奶的老家,他只是點點頭,什么也沒說,讓那位老太太給他添飯。

    奶奶的故事,在爺爺這里是結束了的,早在她去世之前就已經結束了。在爺爺的故事里,奶奶始終在背景里活動,他父母買來的童養媳,他遠在家鄉的媳婦,他孩子的母親,孫子的奶奶。爺爺的故事里有血、鐵、火、風,有歷史,有著名的戰斗,有出生入死。他的存在是真實的,是可以求證的,奶奶只是一片牽在他身后的虛影。后來,我想知道我奶奶的故事。

    六年級的暑假,我住在爺爺家。八哥學會了第一句唐詩,爺爺經常帶它出去遛,我就在家沒完沒了地看電視,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有一天,我午睡醒來,爺爺奶奶都不在家,我看了一會兒電視,發現冰箱里的雪糕吃完了,下樓去買。天氣酷熱,小賣部的老板娘無精打采地打著哈欠,一個伙伴也沒碰見。我咬著冰棍兒往家走,想著下一集電視劇還趕得上,現在是廣告時間。

    我經過樓下的那棵槐樹,樹下聚著一群人。爺爺不在這里,因為八哥的籠子沒掛在樹上。大熱的天,人圍了幾層,靜悄悄的,傳出棋子相碰的聲音,將軍!一個人叫道。我停住了,是奶奶的聲音,跟她平常的語氣完全不同,尾音輕飄飄向上挑起。

    我擠過人群,奶奶蹲在中央,對面是爺爺的老對手,正在思索。奶奶背上汗濕了一片,脖子后面沁出的小汗珠亮晶晶的,我不懂棋,只看得出已是殘局,對手長久地思索,周圍人紛紛支著兒。最后奶奶還是輸了。我跟著她回家,她給我盛了一碗冰糖綠豆湯,然后去準備晚上的菜。爺爺一手提著鳥籠,一手拎著西瓜回家。普普通通的一天。

    要是贏了就好了,我想,贏了,就像一個傳奇。一個從未下過象棋的老太太,靠著廚房里翻看棋譜,戰勝了高手,很像我爺爺喜歡的那一類故事,像武俠小說。然而奶奶輸了,提著菜回家,腳步比平常輕快。我不知道后來她有沒有再下過象棋,反正我沒有再遇見過,但是那一天清晰地刻在記憶里,那一天我發現了奶奶也有自己的故事。

    影影綽綽的東西一下子變得清楚明白。多年后我坐在網吧里搜索信息,好奇的種子早在那年暑假就已經種下。大三那年,媽媽和叔叔離婚了,她打電話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語氣很平靜。她這個人,為了一點芝麻小事都能吵上半天,真有大事卻十分鎮定,一切都處理好了才告訴我。

    “妹妹呢?”我問。

    “孩子歸他撫養。”她說,頓了一下,“我已經有你了嘛。”

    “他工作那么忙,能帶孩子?”

    “送到他父母那邊。”線路信號不太好,媽媽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我站在宿舍外面的樓道里捧著電話。

    “那不就像我小時候一樣。”我說,含著一種報復的意味。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她說:“這也是沒辦法。我一個人照顧不了她。”

    我說:“因為你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辦法。”

    “他父母家在哪兒?”我不想掛電話,隨口提起一個話題。

    媽媽說出那兩個字的地名,剎那間我覺得鬼影如林,奶奶大聲喊出我的全名,叫我回家吃飯。叔叔的形象、妹妹的形象,糾纏在一起,我就站在這巧合的正中央,被一束光照亮。路過他家鄉的時候,為什么叔叔一動不動地看小說?他忘記了?忽略了?還是有什么不愿意提起的緣故?

    我掛斷電話。深夜,別人都睡著了,叔叔還在回復我的信息,他說了很多他們婚姻中的我所不知道的隱情,第一次感到有人把我當成大人,可以向我傾訴,也愿意聽我的意見,不會說我幼稚,不會對我沉默。小時候我覺得,他要是我的親爸爸就好了,現在我不這么想,幸好他不是我父親,我不必承受血緣的期望和壓力。他不會對我說,你該這樣,該那樣,該睡覺了,電話掛了吧。

    他沒有說媽媽的壞話,談起這件事仿佛置身事外。最后,他邀請我放假去他老家玩,他父母會帶著妹妹回去,我答應了。他說,沒必要瞞著你媽,我去跟她說。而媽媽第二天就打電話過來,大發脾氣,又一次,她感到被我背叛了。我說我只是想看看妹妹。

    “你也可以一起來啊。”

    她摔下聽筒,我能想象她在兩室一廳的房子里焦躁地走來走去,痛恨我,痛恨自己,說不定也痛恨妹妹。但是,到最后她總會屈服,總會認命的,她別無選擇,和所有人一樣,她的問題就在于以為自己總有選擇,永遠占據主動,控制別人。她以為出軌毫無痕跡。

    離婚是叔叔主動提出來的。我為他鼓掌。

    期待中的旅行未能實現。那個學期,我交了女朋友,假期我們一起去了蘇州、南京和上海,熱死了,但是非常快樂。我們都曬黑了,在火車站險些丟了錢包,在小旅館里,半夜空調不制冷,熱得睡不著,一邊抱怨一邊做愛,直至東方透白。我們說好了畢業要在同一個城市,結果她畢業出國,戀情不告而終。她走的那天,我送她到機場,假裝一切都沒變,假裝還相愛,假裝我們都是大人了,身體和心理一樣成熟,她的演技比我更自然一點,我送她送到不能再往前走。

    夏天結束了。我看著她的背影,細、窄,像一片初秋飄落的葉子,隨風而去了。又一次別離,時時刻刻都在發生。我坐在機場的座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決心走出這里就再也不哭,上一次這樣大哭是為了奶奶。

    我離開學校,找到工作,租了房子,安頓下來。爺爺、奶奶、媽媽、叔叔和妹妹這些人遠離了我的生活。我還是每周給爺爺打電話,他越來越糊涂了,打一次電話,“你吃飯了嗎”要問好幾遍,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問我工資夠不夠花,我說夠花,他就笑起來。他得了一次腦血栓,恢復后,能拄著拐杖走路,說話舌頭不太利落,有時候忽然冒出一句,你奶奶下樓買菜去了。

    我想他也許不糊涂,而是另一種明明白白。在爺爺眼里,奶奶們都是一樣的,走了一個,來了一個,奶奶是一個位置,奶奶并不是某一個人。

    “我奶奶早就不在了。”我說。爺爺好像沒聽見。到了他這個年紀,不該聽見的話,就聽不見。

    工作忙成為一切疏離的借口,我盡力地想在這個大城市扎下根。映在寫字樓玻璃窗上的,是我爺爺的臉、我爸爸的臉、活人的臉、死人的臉、我的臉。爺爺一定對我很失望,我沒去當兵,沒機會成為英雄。每天,我隨著人流走進電梯,擠在中間,走走停停升到半空,走向一個小小的格子間。

    他兒子死于車禍,死得窩囊;他孫子活得像一只工蜂。他白白英雄了一場,他什么都明白。春節回去,爺爺悄悄塞給我一筆錢,讓我不要出聲,不要讓奶奶聽見。他拄著拐杖在屋里走來走去,作為日常的鍛煉,不要人扶,為了方便他走路,客廳的茶幾撤掉了,顯得空蕩蕩的。現在他很少出門,也不能去下棋了。他的那些老棋友,死的死,搬家的搬家,越來越少了。有人去住養老院,有人搬家后就失去了聯系。

    附近蓋了一些新樓房,襯得我們這里又矮又舊,繁花似錦中的一塊污漬。花壇里生了荒草,或者開墾成了菜園。破敗的地方,看起來總是相似的,相似的色調,斑駁,剝落,花白,像被水浸過,被風侵蝕過,露出千篇一律的樣子,衰老的本相。我慶幸奶奶沒經歷這個過程,在我的記憶里,她停留在那個輸了棋的傍晚,蹲在那兒,專注地盯著一盤殘局。那時候,爺爺、我、晚飯、菜價、斤兩,這些都不存在了,奶奶也不存在了,只剩下她,她是誰,我竟不知道我奶奶的名字。我問爺爺,爺爺告訴我,他又糊涂了,說的是那個后來的老太太的名字。衰老像一道屏障,把爺爺和我隔開了,我無法穿透。

    爺爺給的那些錢,我回到住處,細細數過一遍,存起來準備交房租用。房東通知春節后要漲價。來年再漲的話,只有搬去更偏遠的地方。

    我跟叔叔還保持著聯系,因為妹妹,他經常發照片給我。八歲生日,她穿了我送的裙子,我請辦公室的女同事幫我挑的,一件粉色綴滿亮片蝴蝶結的連衣裙,配一個同色的發箍。女同事沒多問什么,但是我能感覺到,她對我有這么小的妹妹感到意外,有些欲言又止。

    我大著膽子約她吃晚飯。她來了,打扮過了,跟平時在辦公室的樣子判若兩人。我跟她講了我家里的事,她也講了她的,原來她父親也是早逝,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識。吃完飯我們沿著街邊走,我陪著她走路回家,一直走到深夜,她脖頸間的水果香氣淡了,散了,她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手上,露出來的肩膀像一片薄薄的鋒刃。當她提到她在外地的男友時,我內心的某個地方被割破了。

    她還對我笑著,仿佛細細咀嚼著我的失望。我陪她走到樓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與她道別。她問,你為什么一副訣別的樣子?

    她又問,你喜歡我,為什么不直說呢?

    不知道為什么,這種無言以對的時刻,我總是想起我奶奶。她一輩子也不會像這樣說話,這樣提問題,這樣直率地毫不遮掩地看著另一個人,這樣坦然地笑著,仿佛全宇宙都在掌控之中。奶奶總是安靜地走來走去,手頭總有家務在做,她下棋時專注地思索著,她剪開鯉魚的肚子,掏出內臟,小心不要弄破苦膽。我一時答不上來,只感到夜風從遙遠的地方吹向我們。

    我說,你有男朋友了?

    那又怎么樣?

    我猜,她想要很多很多的愛,無條件的愛,跟我一樣。我們這樣的人,一下子就辨認出彼此。她說她男友想讓她辭職,到他工作的地方去,她不愿意,所以分手是遲早的事。其實我已經不在意了,誰知道那個男人究竟存不存在?誰知道她有沒有講實話?我只要能夠觸得到她,就足夠了。

    好在她沒有再提過那個生活在別處的男朋友。我就當他不存在。

    爺爺越來越老,說話顛三倒四,有時候他好像忘了我已經長大,說哪個抽屜里翻出了我的舊衣服,挺好的,沒有壞,給你留著,你拿去穿。我問他為什么翻舊東西,他說,是你奶奶找出來的,你奶奶在找東西。

    她在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整天翻東翻西的,翻個底朝天。

    潛意識里,我認為那個老太太是賊,在這種關系里面她圖的是什么?我爺爺早已失去了判斷力,他只會依賴,而且越來越依賴。人家給什么,他就吃什么;人家不做飯,他只好挨餓。他被那老太太拿在手里,像個泥團兒一樣捏來捏去,捏成什么,他就是什么,這哪是我的爺爺?我的爺爺已經死了——至少死了一部分。

    他自己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只剩下等死了。

    我想,他死了,對那個老太太而言,是否是另一種生,就像我奶奶死了,爺爺又開始了一段新生。或許他們之間的聯系并沒有我以為的那么親密,我爺爺、我奶奶,我把他們看作一體——實際上他們各有各的故事。

    當奶奶獨自坐在廚房的板凳上,她在想什么?時隔多年,那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她是如何學會下象棋的?她翻過發黃的紙頁,撫過那些專業棋手的姓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個個聰明絕頂……那些個漫長的下午,奶奶和他們一起度過。當我睡著了,她就不是我奶奶了——這么簡單的道理,我到現在才懂。

    她的故事不是從我開始,也不是從我爸爸,從我爺爺,從童養媳那里開始,而是從象棋開始。新的思路,新的結果,很快,我就找到了關聯,我就知道,一定存在著某種關聯:清末民初時,奶奶的故鄉出過一位象棋大師,與奶奶同姓。資料不多,但是足夠描摹一生。

    大師出身貧寒,幼時與街坊下棋,漸漸有了名氣,后來投入名師門下,進步飛速,二十歲時,在當地一家酒樓設局賭擂,向來沒有對手。他破除了很多傳統的迷信和套路,比如當頭炮占先手的說法,在他看來不過一句無意義的套話,定式要放到實戰中檢驗,后來他的聲名遠遠超過他的老師。只可惜英年早逝,只活到中年就病死了,妻子兒女,未有記錄。

    片紙殘存,寥寥數語,無法知道更多,卻留下了想象的空間。說不定奶奶的身世與他有關,說不定她是象棋高手的后代,說不定他的家人后來落魄了,不得已賣掉小女兒。在資料上看不到任何相關的記錄,但是有些東西會潛伏在血脈里,雖然一直沉睡,但始終是存在的。這一點血脈在廚房的小板凳上被喚醒了——說不定哪本雜志上還出現過他的名字,某個豆腐塊專欄里,史海鉤沉的一點浪花,但是奶奶一無所知,只掃了一眼,就翻過去。

    我把這些東西發給她,她的電腦與我的背對背,人與我面對面,加班的晚上,她一邊吃零食一邊跟我聊天。她說,你應該去那個地方看一看。

    去看什么呢?什么痕跡都沒了。

    就是因為沒有痕跡,才要去看看,看看就明白,就死心了。

    她說對了。她總是對的,這一點在我們后來的婚姻生活里被驗證了許多次。國慶假期,我買了兩張火車票,和她一起坐在擁擠的綠皮車廂里,兩個人都不覺得擠在一起是受罪。縣城的舊火車站翻修過了,有種飛機場的架勢,地名兩個字高高豎起,插在半空。

    街道很寬闊,瀝青顏色很深,帶著一點點可疑的全新感,車輛稀少,天空蔚藍。來之前跟叔叔聯系過了,他給我他父母家的地址,我妹妹也在那兒,她很期待見到我。不要告訴我媽媽,我對叔叔說。他回復,知道。

    我們在叔叔的父母家受到了熱情的招待。我喊那對老夫婦為爺爺奶奶,隨著妹妹喊。妹妹穿著那件我送她的裙子,在客廳里走著走著,忽然轉一個圈。米蘭跟她很快就混熟了,我妹妹給米蘭看手機里的照片和視頻,還有她小時候我抱著她的照片,還有我媽媽。我很久沒見過媽媽了。

    叔叔老了很多,提醒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他拿出一盒煙讓我,我本來不抽,卻接了過來,他和我媽媽為了抽煙的事情爭吵過很多次,當然媽媽是對的,抽煙有害健康,二手煙連累家人,很對。我和叔叔走到陽臺上,我把第一口煙吞了下去,學著叔叔的樣子,用鼻子呼出兩道青煙。

    “你應該去看看你媽媽。”

    我默不作聲,煙霧彌漫,使平靜顯得不那么空白。陽臺前方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屋頂有尖有平,顯得凌亂而支離破碎,叔叔說這里馬上也要拆了,拆了蓋新樓房。到處都一樣,半明半暗,半新半舊。

    叔叔問我工作的情況,我跟他解釋,不確定他聽懂了沒,但是他表現得像是全部都懂。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依然想跟他說,說一些廢話,說更多,說到無話可講,余煙裊裊,我想念他是因為我想念一些正常的、溫暖的、平靜的、永久的東西,哪怕只有一根煙的時間。

    叔叔的頭發白了快一半。離婚后他把妹妹放到爺爺奶奶家住了一年,該上小學了又接回自己身邊,妹妹和我上的是同一所小學。我提到幾個老師的名字,她都不認識,大概是都退休了。只有體育老師還是同一位,妹妹說他動不動就罰人跑圈。本性難移。

    中午我們去附近一家開了很多年的餐館。老板跟爺爺奶奶都是熟識的,張羅了一桌拿手菜。大家團團圍坐,妹妹要擠在我和米蘭中間,叔叔叫她,她也不肯走。米蘭摟著她用手機拍大頭貼,換了一個又一個特效,妹妹笑個不停。

    本地人之間說話有鄉音。他們對我說話的時候,努力用普通話。我忽然意識到,只有我和我媽媽是沒有任何鄉音的,妹妹、叔叔和他父母都會講本地話,米蘭是南方人,講起方言來語速飛快,我聽不懂。爺爺從軍幾年,會講一口純正的普通話,罵人的時候偶爾冒幾句土話,而奶奶到老還保持著爺爺老家的口音。

    我爸爸的聲音,我已經記不得了。

    聲音像一幅地圖,有折痕和破損,但是展開來依然是一張完整的地圖。我和媽媽被排除了,當爺爺、奶奶和爸爸操起他們熟悉的方言,媽媽像被關在門外。她是否覺得局促不安甚至有些緊張,像現在的我。隔著妹妹,米蘭伸過胳膊,握住我的手,在紅色的厚桌布下面。

    叔叔跟他父母講著我聽不懂的話,那本應屬于我奶奶的鄉音。

    多奇妙,第一道菜上來的時候,我想,草蛇灰線。

    爺爺去世之前的一個星期,我和姑姑在醫院陪著他,爺爺的另一個兒子,我的小叔,打電話說家里有事,來不了,讓我們做主操辦后事就可以了,他什么遺產也不要。

    奶奶去世的時候,小叔哭得最兇。

    我姑姑不到六十歲,她是爺爺復員回家之后生下來的最小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一頭染成棕紅色的頭發,她幾乎是奶奶的翻版,背影尤其相似。我和她日夜輪班,姑姑有時候回家做點吃的帶過來,我們在爺爺的床尾吃著。爺爺依靠營養液維生。

    姑姑和爺爺也有很久沒見面了。自從奶奶去世之后,她和小叔幾乎不來看望父親。守夜的那幾天,姑姑跟我說了很多過去的事。爺爺對她的干涉,強迫她跟愛的人分手,因為他“看那小子不順眼”。我知道他對自己的判斷是非常自信的,他認為不好的,就要徹底排除,姑姑那時候還太年輕,不懂得迂回反抗,不像現在,她強硬地阻止她的后媽來醫院陪床。

    “你不許來。”沒有任何解釋,就掛斷電話。

    “為什么?”我問。

    “老頭兒沒寫遺囑。”姑姑說,“她來想干什么?想套個遺言嗎?”又說,“我的底線是存款可以給她,房子絕對不行。”

    儀器嘀嗒作響,或者微微閃光。心臟透過電流微弱地搏動。

    “你奶奶死了沒半年,他倆就勾搭上了。”姑姑說,耿耿于懷。“我年輕時候的對象,你爺爺把人家罵出門去。現在人家在國外,生了兩個孩子。”

    其實我還有一點印象:一個瘦高的年輕叔叔,送給我一個小豬存錢罐當見面禮,記憶很模糊,存錢罐還擺在爺爺家的柜子里,里面裝滿了我小時候收集的硬幣,買零食找回來的,奶奶讓我自己存著,將來娶媳婦用。

    臨終前的等待,一分一秒都很漫長。去年,他和老伴兒都住進了養老院,付了三年的費用。姑姑說等老頭兒走了,她還要向養老院追討預付的部分,不行就打官司。她說她打過好幾次官司,跟房東討回押金,勞動仲裁,全贏了。她說這時代都要按法律辦事,繼承法她也研究過了,如果那老太太想要多占,就打官司。她有的是經驗,有認識的律師。

    “你媽媽怎么樣?”姑姑冷不丁問我。

    “很久沒見了。”

    “你媽可是個奇人,結了三次婚。”姑姑說,“年輕的時候是大美人。可惜你不像她。”

    “我妹妹也不像她。”

    “女人太漂亮的話,也是個麻煩事。”姑姑說。我想提醒她病房不許抽煙,她看穿了我的表情,說:“你爺爺已經無所謂了。他再也管不到我啦。”

    姑姑說女人如何如何的腔調,仿佛她不是個女人。我想起從前在爺爺家樓下的閑聊里聽見的那些傳聞,嘀嘀咕咕的,一陣哄笑。奶奶后來說過,那個人出身不好。

    我拒絕了姑姑遞過來的煙。

    制氧機應該遠離明火。姑姑的煙頭在黑夜中明明暗暗,我把凳子挪到床邊上坐著,用身體遮住了制氧機。奇怪的危險的聯想,可能是跟病房里緊張又無聊的氣氛有關。

    幾天里,爺爺清醒了兩三次,每一次他都顫動嘴唇,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是轉動眼球看著我們。我不確定他是否認出了我,我好幾天沒刮胡子了。姑姑向他俯下身去,仔細聽,什么也沒聽見。

    “放心吧,放心吧,”她輕聲說,“我們都好好的。”溫柔得出乎意料。爺爺又睡了過去,又醒來、于是她告別了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更漫長、更溫柔,仿佛跟自己的父親有說不完的話。其實他們多年互不來往。

    當爺爺看向我的時候,我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戴著面罩的樣子,甚至有點好笑,他也很久沒刮胡子了。我想,等他不用吸氧了,我要幫他刮刮胡子。小時候,我多喜歡爺爺的胡子啊。

    爺爺在睡夢中,一次次地掀開被子,好像很熱。護士提議說可以把他的手腕綁在兩邊床欄上,不讓他亂動,被姑姑否決了。于是,我跟姑姑一人一邊,握著他的一只手,時不時撫摸,輕輕按壓,他的手指是涼的,觸感柔軟。

    “爸爸啊!”有一次我困得快睡著了,半夢半醒間,聽見姑姑的低語。

    或許爺爺的夢里有火,他身處火焰之中,就像他講過的那些故事里的情景。也許他一直留在那里。爺爺去世后,我和姑姑回家整理遺物,發現很多東西已經丟掉了——他們去養老院之前,已經清理過一次舊物。小豬存錢罐還在,冷清清地擺在五斗柜上。那些戰友聚會的合影一個也不見了。

    “那些相框去哪兒了?總不至于扔照片吧。”我說。

    在衣柜下面的抽屜里找到了,好幾個相框摞得整整齊齊,上面的臉孔,一張比一張老去,一張比一張人少。

    我看這些照片的時候,姑姑走過來,指著其中一個老太太說:“就是她。你爺爺把你爸爸的事故賠償金都給她了,是他一個戰友的遺孀。為這件事,你媽快氣死了。”

    好了,這就是那筆錢的下落了。因為這筆錢,我媽媽和我爺爺奶奶徹底決裂,對他們只有埋怨甚至痛恨。這種恨甚至延燒到我身上,她把我扔給爺爺奶奶帶了好幾年,自己從不露面,直到上小學才接回身邊。許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清晰起來。

    我是經濟懲罰。

    最后,姑姑拿走了爺爺的一塊舊手表作為紀念。她問我想要什么,我搖搖頭。姑姑把那只小豬存錢罐也裝了起來,她覺得那也是屬于她的。處理完后事,我和姑姑在老房子里住了一晚,我睡在廚房隔壁的小房間,躺下去怎么也睡不著。外面陣陣風聲。

    夜深,我聽見廚房有響動,門縫里透出一絲光。我閉上眼睛,聽那腳步聲,好像奶奶從前在廚房里忙碌,她架起鍋來,燒開水,撒入兩把綠豆,然后蓋上蓋子,坐在板凳上,翻看象棋雜志。等著綠豆熟爛,加入冰糖。

    姑姑輕敲我的門,她猜到我也睡不著。我和她在廚房里吃清湯掛面,沒有雞蛋,調料只有鹽。吃完面更精神了,姑姑提議打牌,家里遍尋不著撲克牌。最后,我們找到了爺爺的一副舊象棋,下了一盤又一盤,直至天光微明。

    我告訴姑姑,奶奶也喜歡象棋的,她聽了沒什么反應,只是“嗯”了一聲。我還說,奶奶有可能出身于一個象棋世家,姑姑說怎么可能?她是童養媳,家里窮到沒飯吃。

    可是她棋下得很好,有天賦。

    你怎么知道?

    我無言以對。奶奶輸給棋攤上的老頭兒,怎么能證明她有天賦,是大師的血脈呢?她又沒有大殺四方。天亮了,姑姑要走了,我也要走了,彼此都覺得不會再見面。姑姑對這個家毫無留戀,我則正相反,留戀太深,結果是我們都不想再回來。這房子很快就被賣掉了。

    妹妹上高中那年,我和米蘭的女兒出生。妹妹考上了當地一所很好的重點中學,叔叔非常高興,邀請我們去參加升學宴,于是我和米蘭開車過去,半歲的嬰兒放在后排的提籃里,全程安安靜靜地看著天上的云。我們叫她“米豆”。

    妹妹繼承了叔叔的身高,才十五歲,已經跟我一樣高了,神態還像小孩子。米豆喜歡小姑姑,只要小姑姑抱著就一聲不哭,咧開嘴笑著,口水流到妹妹的衣襟上。叔叔的父親前年去世了,他母親也顯得比從前蒼老許多,行動遲緩,說話有些顛倒。我媽媽也來了。

    我媽媽倒沒什么變化,上次見面還是我和米蘭結婚,我們沒辦婚禮,旅行結婚,中途繞道去了我媽媽所在的城市——她的第三次婚姻所在地,受到了周到而拘謹的招待。那男人比我媽媽小幾歲,她出差的時候認識的。我們在媽媽的新家坐了一會兒,他就提議出去吃飯,走在路上他們緊緊牽著手。

    她比早先稍微胖了些,穿一件印花連衣裙,接過米豆的時候,動作顯得緊張笨拙。米豆伸手去抓她的珍珠項鏈,她“哎呀”了一聲,把孩子遞還給我。她帶給米豆一套華麗的嬰兒服,對米豆來說已經有點小了,那個大禮盒放在汽車后備箱里,過了好久才扔掉。

    妹妹坐在媽媽身邊,另一邊是叔叔、叔叔的母親、米蘭、我和叔叔家的兩個親戚,大約是表弟或者堂弟一類。另外幾桌坐的也是本地的親友,他們敬酒,勸酒,喝酒,哄笑,妹妹作為主角,只是安安靜靜地吃。媽媽不停地找些話跟妹妹說,妹妹總是非常簡潔地回答,是,或者不是。

    叔叔喝得大醉,媽媽一臉厭惡,幾個親友先送叔叔回家。叔叔的母親拄著拐杖,慢慢走在后面,妹妹陪著老太太。老太太招呼大家去家里坐坐,喝茶,媽媽婉拒了,要趕去火車站,臨走時把妹妹叫到路邊,囑咐幾句。出租車來了,上車前她回身沖我招招手,裙擺被風吹得貼在腿上,頭發也被吹亂了,她一邊整理著頭發,一邊拉開車門,迅速地鉆進車里。

    米豆趴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她的呼吸弄得我有點癢癢的。米蘭和妹妹在聊暑期要上映的新片。剛才的一屋子人忽然全散了,我走到街上,體會到一種奇異的孤單感,好像周圍的一切都在后退,飛速離我而去,這個地方是奶奶的故鄉,她在這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舊家不知湮沒何處,但是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她,不知何方吹來一聲長長的嘆息。叔叔的老母親行動慢吞吞的,駝著背,盯著人行道的花磚。方才在宴席上,她幾乎不說話,耳朵不好,聽不清別人在說什么,只是微笑,揀軟的東西吃。她的沉默如謎就像我奶奶。

    米豆哼了兩聲,我停下腳步,輕輕晃動身體,米豆轉了個頭,繼續睡。我的肩膀被嬰兒的口水濡濕了一片。我抱著熟睡的女兒走向那位陌生的老人——我想知道她的名字,我想聽聽她的故事。

    遼京,小說作家,作品見于《當代》《小說界》《花城》《鐘山》《芙蓉》《山花》《小說月報·原創版》《青年文學》《上海文學》等,入選《2021中國女性文學選》《2022短篇小說》《2020短篇小說》等選集。出版小說集《新婚之夜》《有人跳舞》,長篇小說《晚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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