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興與幻滅:《兔子籠》中的美國怪圈
《兔子籠》是美國新人作家苔絲·甘緹創作的第一部小說,問世不久便獲得2022年美國國家圖書獎。這本小說主要講述了美國中西部銹帶城市的廉租公寓“兔子籠”住戶們的故事,以獨特的敘述方式,展現當下美國社會發展中的突出問題,尤其是后工業化后帶來的社會嚴重停滯現象。
與她筆下的虛構城市“維卡維爾”一樣,作者甘緹的故鄉也是一個典型的銹帶城市——印第安納州南本德市。所謂“銹帶”,是橫跨美國東部至中西部,涵蓋了紐約州、賓夕法尼亞州、西弗吉尼亞州、俄亥俄州、肯塔基州、密歇根州、印第安納州、伊利諾伊州、威斯康辛州、密蘇里州的帶狀去工業化區域。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初,這一區域由于豐富的礦產資源和密集的鐵路交通網而興盛,一度因航天零件、汽車制造等發達重工業興盛而被稱作“制造業帶”,是物質生活高度繁榮的美國“腹地”,然而,由于國內經濟中心和產業結構變動、二戰后國外汽車品牌崛起等沖擊,“制造業帶”的昔日榮光已逐漸蒙上銹跡。20世紀后期大量破產的汽車公司和為了討生活涌入街頭餐館打零工的藍領們,更意味著這一地區徹底淪為象征衰退與失落的“銹帶”。
甘緹與她的小說深深扎根于“銹帶”遍布傷痕的貧瘠土壤,不但深挖它的過去與創傷,也注視當下與未來。
銹帶衰落的陰影如同霧霾一樣籠罩著人們的生活:維卡維爾昔日的支柱企業佐恩汽車公司不僅早已倒閉,還發生了泄漏事故。值得關注的是,在小說敘述者的眼里,這不是一家簡單的汽車公司,而是象征了美國汽車工業從無到有,從興盛到繁榮,再到衰敗的一個典型,“它既是美國式的,又是一個夢”,但如同“美國夢”的破滅一樣,佐恩汽車公司注定不能永存。顯然,作者套用了美國文學中對美國夢的批判模式,但揭示的現象更具當下性。
廉租公寓“兔子籠”中C6房的住戶雷吉是佐恩的工程師,公司倒閉后他和妻子艾達失去了收入和房產,只能遷入破舊的“兔子籠”,他們的女兒也從一個天真可愛的女孩淪為與搶劫犯結婚的酗酒者,兩位老人的晚年因此只能在憂愁與沮喪中度過。小說的主角——孤兒女孩布蘭汀對自己的父母一無所知,只能從社區工作者和同學們的傳言中了解到母親在生下她之前已經染上毒癮并死在了無人知曉的角落,父親則早已鋃鐺入獄,而這在以失業、貧困與犯罪率之高聞名的“瀕死之城”維卡維爾并不是什么新鮮事。與她處境相似的還有同為孤兒的三個室友——馬利克,杰克和陶德。甘緹設計了一個魔幻但現實感強烈的情節,三個尚未完全成年的青年以“動物獻祭”的方式向她求愛,但充滿暴力的行為卻讓她受傷瀕死。在那一刻,劇烈的痛苦使她靈魂出竅,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洞悉了“兔子籠”與整個城市的真實——每個人都只是困在籠中的“棉尾兔”,絕望地啃食著“瀕死之城”貧瘠的植被,為爭得狹小的生存空間撕咬同伴的血肉,卻無法從生活的囚籠中逃離。
當然,不止布蘭汀意識到了銹帶亟需改變的絕望處境。小說第四個故事便引入了維卡維爾正在進行的“城市復興計劃”,這也與當下美國銹帶地區如火如荼的重建計劃相吻合。然而,這種復興計劃能否真正使銹帶居民過上更好的生活仍舊是一個問號。政客與商人們在《維卡維爾報》上宣稱,城市復興計劃將通過改造廢棄工廠為科技創新公司、建設高端商業區和住宅區、吸引人才遷入來使維卡維爾重新煥發生機。然而,所有這些,如同小說中另一主要人物摩西所言,只能在谷歌地圖上端詳一陣而已,被政客們視作文明象征的街區公園在這座荒廢的城市中如同一個意外,像“十口之家中唯一一個漂亮的孩子”,是徒有其表而格格不入的異類。
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著名城市規劃批判學者簡·雅各布斯指出過類似的弊端:在一個貧困而混亂的地區內建設高端商場非但與當地居民的消費水平脫節,還無法吸引外來者,因為來這里購物會使他們成為附近犯罪者的活靶子。占據大量面積的公園和綠地盡管為坐在街邊的觀賞者帶來美的享受,對周邊居民而言卻不過是逼著他們搬家、告別熟悉的咖啡廳的大麻煩。如此看來,維卡維爾的復興計劃顯然并沒有考慮到當地居民的收入水平與生活需求,而完全是服務于想象中的中產階級的理想藍圖,對當地居民而言其實是假以復興之名的謊言與壓迫。
復興的希望在短暫的閃爍后消亡,帶給人們的是更深遠、更沮喪的幻滅。在摩西看來,維卡維爾需要的是“一個很好的保姆,還有大量的教育”,但城市復興計劃很顯然既沒有“照料”好居民們,也沒有增加他們的受教育機會。布蘭汀熱愛閱讀與思考,本應有機會以全額獎學金入讀常青藤大學。飽受虐待的她內心深處渴求認同與愛,一不小心,陷入了與已有家室的音樂教師詹姆斯的不倫之戀。她本以為這份情感會重新點燃她對生活的希望,然而,當她被詹姆斯刻意疏遠,并且發現自己不是第一個被誘騙的學生時,巨大的精神打擊使她在憤怒中離開了學校,考入常青藤更是成為了遙不可及的美夢,從此與求學之路無緣也與充滿希望的未來無緣,陷入更絕望的囚籠。當布蘭汀回想起這段令她的靈魂一再出竅的往事時,維卡維爾的形象浮現在她的腦海中,與她的命運形成了一種充滿諷刺的一致:她的生活與這個城市的經歷一樣,逃脫不了命運的擺布,仿佛來自上天的詛咒,無論是城市還是她自己都陷入怪圈之中。佐恩公司的破產使城市開始敗落,城市復興計劃為它帶來短暫的希望,但復興策劃者對歷史和自然的否定與對貧困居民的漠視,使城市再次落入絕望的困境。流于“一次性的努力”的復興計劃對維卡維爾和它的居民們而言不僅沒有助益,反而是一種掠奪,一種使他們被短視的既得利益者再次遺忘和拋棄的沉重打擊。
經歷了幻滅的銹帶是否還有再次振作起來的可能?甘緹對此似乎并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通過布蘭汀死里逃生的奇跡經歷,甘緹似乎暗示銹帶的民眾應該通過團結實現自我救贖。偶然闖入兇案現場的外來者摩西為布蘭汀做了及時的急救,雷吉因為異常聲響而報警,瓊恩自愿成為布蘭汀的緊急聯系人……這些意外的相遇促使他們開始走近自己的鄰人,改變一潭死水的生活。團結與互助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消融了他們內心的孤獨,形成了一張在一時難以改變的困境中為彼此張起的保護網。然而就像陷在泥潭中的人不可能僅憑自己的掙扎脫離險境一樣,只靠銹帶民眾互助也不可能解決他們生活中更為緊迫、或許也更為根本的問題——經濟援助、居住條件和就業機會。
直到小說最后,“兔子籠”居民們的物質生活也沒有出現任何改善的跡象,但至少布蘭汀如愿獲得了清醒面對現實的能力,而清醒便是改善現狀的第一步。身為來自銹帶的“當局者”,小說作者也許無法為銹帶設想一個清晰可行的復興計劃,但從她對維卡維爾復興計劃的批判中亦能看出她對銹帶癥結的清醒認識。但愿銹帶的建設者們能維持這份清醒的目光,而不會令自己的家園淪為摩西想象中“又一座用完即棄、過期的城鎮?!?/p>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美國研究中心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