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大地上精神的守望者 ——關于毛時安從事文藝評論工作50年的對話
《秋天的天氣是最可愛的》書影
20世紀80年代,中國當代文學藝術春潮涌動,拍打著歷史堤岸,以《上海文學》為主陣地集合了一批風云初起的青年評論家,毛時安就是其中的重要成員。從新時期到新時代,他參與和見證了中國當代文學藝術發展的壯闊歷程。他從以文學評論為主,兼及美術評論,影視和戲劇評論,音樂和舞蹈等藝術評論,不斷拓展藝術評論的門類,開啟了50年不斷探索精進的文藝評論長旅。通過嘉賓之間的對話,讓讀者了解評論家毛時安如何歷練自我,形成跨界又專業的文藝評論,他豐富的評論寫作中,難以忘懷的經歷,他的上海情結與家國情懷,他如何傾心投入,寫出打動人心的評論力作。
他是上海文化的“在場者”,他更從上海走向全國,面對中國當代文藝大潮的浩蕩奔流,目擊、參與、思考、踐行,成為深入中國當代文藝前沿的評論家。
創新而不偏激,穩健而不保守
王雪瑛:作為50年來深入中國文藝現場的評論家,您有著參與行政領導、策劃組織重大文化活動的工作經驗,又有著多門類文藝評論的實踐,您是如何做到不斷拓展藝術評論門類,形成跨界又專業的文藝評論?是不是有著挑戰與發現、磨礪與欣喜,甘苦兼具的豐富體驗?
毛時安:我從小熱愛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上世紀60—70年代中,我抄錄了大量古今中外的詩歌和文學作品。大學時代,我有幸跟隨恩師徐中玉先生專攻中國古代文論。古代文論特有的靈動、文采,給了我終生享用不盡的文化養料,極大地拓寬了我的寫作視野。徐先生也成了我一生的精神導師,30多年來,我每年都給他拜年。我是一個生活在當下想些問題、寫點東西的中國人,我的寫作基本圍繞自己的工作,曾先后在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和上海作協任職,主要寫文學評論,后來調往上海市文化局工作,側重文藝批評,尤其是戲劇評論。我的文藝評論幾乎涉及所有文藝樣式。
萬事萬物有特殊性,也有普遍性。在形而下的層面是特殊性,在形而上的層面,就顯出了彼此相關的普遍性,也就是“殊相”和“共相”。藝術,其實是“技、藝、道”三者的綜合。在“技”術的層面,它們是獨立的個別的,獨立的“技”被藝術家的靈氣、創造力、想象力整合就有了“藝”術。一旦進入“道”的層面,評論寫作就有了融會貫通的可能,就有了開闊的視野。1986年獲上海文學藝術獎的《中西表現美學及其影響下的繪畫》和此前寫的《人生哲學和藝術境界》都有我自己比較滿意的視野和氣勢。因為視野寬闊,我寫作的相對自由度就要大些,完成各種稿約空間也大些。
王雪瑛:《攀登者》收集了關于上海文化發展的評論,以宏闊的視野,穩健的筆調評論了上海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稱號、文華獎及中國戲劇獎、茅盾文學獎的文學藝術作品。您如何養成自己文藝評論的風格與特點?
毛時安:文章甘苦事,得失寸心知。有時寫得行云流水,有時寫得酣暢淋漓,有時寫得艱澀無奈,有時像小學生寫作文般無從下手,甚至有痛不欲生難產的時候。《金剛經》有云:法無定法。中國人講“方法”,顯然和西方人不同,講究空靈和彈性;西方人講邏輯推理,講歸納演繹,顯出剛性。金代文學家王若虛說,“或問文章有體乎?曰:無。又問無體乎?曰:有。然則果何如?曰:定體則無,大體須有。”在我看來,所謂“無”就如岳飛打仗“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而“有”就是中小學語文教的字詞句篇,就是遣詞造句和謀篇布局。真正要寫得好,光有這些知識是遠遠不夠的。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康德說“無目的的合目的性”,這是異曲同工。
我不會寫詩,但喜歡詩。我在青春時代曾經手抄了拜倫、海涅、泰戈爾、唐詩宋詞,非常喜歡詩的那種獨特氣質,輸入心脾的溫馨而憂傷的氣息。我個人還喜歡走夜路,走荒僻無人的荒野之路,慢慢就養成了評論語言的詩化風格和詩性氣質。評論家王曉明曾說我是“美文批評”。在這點上,我受錢谷融先生的影響,盡力在行云流水的論述過程中,有些華彩的段落和章節。
在價值觀和方法論上,我深受導師徐中玉先生的影響。一是強烈的家國情懷。每每看到好作品出現,我會像孩子一樣欣喜如狂。我愿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摯愛的文學藝術。我也懷著憂患意識,為文學藝術的每一個進步喝彩;也正視文學藝術中存在的問題和缺陷。二是方法論的中庸之道。我傾向于中庸平和,很少走極端。在半個世紀的評論寫作中,我逐漸形成了創新而不偏激,穩健而不保守,理性但不冷淡,感性但不沖動,既正視現實也不躲避崇高,感性體驗與理性思維的結合,把評論作為創作對待,讓文字富有美感的基本特征。
王雪瑛:“《關于文化發展和文藝創作的四個問題及其思考》是《我們的戲劇缺失了什么》的續篇,2008年8月30日初稿,2010年9月7日改定。”“2017年9月為寫交響合唱《啟航》的歌詞,從上海、北京、敦煌、蘭州再到上海,我一路帶著電腦和書籍,寫了近萬字的草稿。”前一篇文章是寫作延續時間長,后一首歌詞是寫作跨越空間大,我在讀《攀登者》時,留下了深刻印象。
毛時安:文藝評論是屬于精神的事業,是藝術大地上精神的守望。有時候寫評論不亞于打仗,需要勇氣、智慧和意志。上世紀80年代,我撰寫的關于程乃珊小說的評論很新銳,發表于《上海文學》后,作品廣受讀者的青睞。我的許多評論是在緊張的出差途中完成。寫《“微光”的力量》時,高鐵穿越祁連山下的河西走廊,導演徐俊的微信、電話時斷時續。我住在瑞金醫院時,完成老友著名國畫家陳家泠的畫評。2012年10月30日,我接受心臟手術,上手術臺前兩小時,把剛寫完的手稿電傳到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宣傳部辦公室。等手術創口稍微愈合,我休息片刻后,就校對電傳回來的打印稿,發還他們。今年3月的一天,我預約了醫牙。那天我在醫院拔了6顆斷牙,又植入8個種植牙基座,最后裝上臨時牙。手術從早上9點,一直到下午5點半。回家后,我忍著創口疼痛堅持寫作三四天,最終完成了關于電視劇《破曉東方》的4000字評論。文字是老實的,只有將生命投入,文章才會有打動人心的感染力。
愿為讀者捧出一顆赤子之心
王雪瑛:“我人生列車駛過大地后,留在我記憶里的一幅幅生命的風景,我耳朵里聽到的時代和上海的呼吸,是我獻給上海的一首戀歌”。散文集《秋天的天氣是最可愛的》自序中的深情自述,讓我聯想到時代、城市與人生的相互交織,您的人文情懷的養成,散文和文藝評論的創作動力與立場,是不是與上海情結和家國情懷緊密相連?您對“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如何理解?
毛時安: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對上海充滿了深情。我始終認為,她可比肩全球最著名的國際大都市,是一座真正偉大的城市。她的魁偉、寬廣,有著不動聲色藏而不露的英雄氣概。我有著與家國情懷相連濃得化不開的“上海情結”。《秋天的天氣是最可愛的》的讀者,會從中了解上海、上海人,而且還會熱愛上海、上海人,如果結合我寫上海人的前一本散文集《結伴而行》,將體會更深。星斗其文,我不敢企及,赤子其人,我愿意接受。沒有其他能耐,我愿為讀者捧出一顆赤子之心。散文的寫作,豐富了我的情感世界,也使我的評論更有文彩。我希望自己的文字像射出槍膛的子彈,閃著激情的火光,抵達心靈,感動自己也感動別人。
王雪瑛:藝術家和評論家如何面對和認識自己的時代,如何在自己的創作和批評實踐中呈現自己對時代的認識,對于藝術家和評論家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您認同這樣的看法嗎?請說說評論家的個人成長、格局與時代的關系,文藝評論與時代的關系。
毛時安:我是這個時代的幸運兒,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大轉折,讓我通過高考,走進校園,接受高等教育,獲得成為知識分子的千載難逢的人生機遇。我清清楚楚記得,第一天坐在亮堂堂的大教室里聽課的情景,一代人的中國夢從上世紀80年代啟幕。評論家離不開時代,我們的人生都和時代休戚相關。魯迅先生說過,脫離時代,就像拔著頭發離開地球。文學藝術的潮汐起伏,給我提供了評論的不竭素材和靈感。評論家要用心去體驗作品的人性內涵,人物的情感和精神世界。評論要揭示作品蘊含的人性深度。我寫評論首先是笨鳥先飛,老老實實地讀作品。我寫戲劇評論,不但現場看戲,而且事后看視頻,讀劇本。白天晚上,有空就想,想透動筆,一氣呵成。所謂“超越”就是對人性的剖析與理解,對藝術形式的審美感知,終極指向就是真善美。
為當代文藝的更好發展,我潛心分析文藝現象與文藝創作得失,寫作了《我們的戲劇缺失了什么》和姐妹篇《關于文化發展和文藝創作的四個問題及其思考》,兩篇文章說理論道,有觀點有立場,先后獲得第五屆中國文聯文藝評論一等獎、第四屆中國戲劇獎理論評論獎,在全國文藝界產生了較大影響。
王雪瑛:《攀登者》的后記中,我讀到一個細節,在上海報業大廈46樓開研討會的時候,望著敞亮落地窗外的上海“城市動圖”,您心中感慨,“幾十年來,我的生命相伴著這座城市和她的文化。”《文匯報》在您以文藝評論相伴上海文化的人生中,也成為日常的弦歌。
毛時安:《文匯報》是我國覆蓋廣闊的人文大報,也是一張有風骨的報紙,能成為《文匯報》的作者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1983年《文匯報》發表了我為畫家周韶華的組畫《大河尋源》撰寫的美術評論,我用人化自然的美學原理論述畫家,廣受好評。80年代《文匯報》發表了我寫的關于史鐵生短篇小說《奶奶的星星》的評論;第二年,小說獲得了全國短篇小說獎。近年來,我的許多重要文章發表在《文匯報》,包括寫導師徐中玉百年誕辰的長文,多次整版刊發于《文匯報》。
王雪瑛:回望50年的文藝評論實踐,您堅守不變的是什么?與時俱進融合創新的是什么?
毛時安:古人說,修辭立其誠。好文章既要有形式美的“修”,又要有情感的“誠”。“誠”是根本;修辭,是為了“誠”得感人。作為評論家,我要求自己,虔誠對待寫作,坦誠對待內心,熱誠對待生活,真誠對待世界。我肯定會說錯話,但我絕不說假話謊話。評論文章是有生命的,可以觸摸到寫作者的體溫和寫作時的心情。我們這代評論家,大都先天不足,少時沒有舊學修養,后來缺乏西學修養。自己摸索著舞文弄墨,是時代造就了我們。
我呼喚真誠!回望半個世紀的評論生涯,不變的是我基本的文化立場,藝術的精神性和審美性,對過度市場化、產業化的冷靜與清醒;變化的是評論對象、評論話語,自己不斷學習接受消化新的文藝理論和研究方法,包括對古代文論的當代活用,讓自己保持與時代同步,運用清新的評論話語,一語天然萬古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