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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3年第11期|路魆:絞刑山索隱
    來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11期 | 路 魆  2023年12月19日08:39

    夏季是攀登絞刑山的好季節。可是那些年,我充當了一頭攔路虎,守在絞刑山的唯一入口,一座位于半山腰的牌坊處,不厭其煩地向各路登山者宣讀勸誡詞,勸他們不要進入絞刑山。我的嗓子都啞了,泉水也緩解不了這種焦躁的陳年喑啞。他們說我是山霸,還想留下買路錢賄賂我,放任他們進入深山遠足。但我勸返他們不是為了搜刮錢財。

    絞刑山的頂峰,有一座絞刑臺,是古時絞死罪人的行刑之地,包含公開處刑,以及在夜里執行的私刑與復仇。在戰時,它被敵人利用,絞死了我們的父輩與戰士。父親說過,那些不聽勸誡非要硬闖的人,一旦見過絞刑臺后,皆被夢中的幻影掐著腦袋、勒著脖子,猝死在清晨或日暮的睡眠中。他曾在山上的露營地里發現過這樣的死者。所以,我在此請求、勸告、勒令:不要再進入絞刑山;那座沾滿鮮血的絞刑臺,更是不祥之物。

    ——我不確定這樣說是否還具有說服力、震懾力。如果有人在聽完后,反而對絞刑山更有好奇心,千萬別以為我是在使用激將法。

    “那什么……勸誡詞?在文章開頭就該寫出來,”我身旁有一個微醺的飲者,朝我的筆記瞟一眼后說,“警醒無意間看到的讀者,比如像我這樣的人。”

    “不行不行。”我立刻蓋上筆記本,“那是因為……”我實在寫得太入神,一個陌生人不知何時坐在了我旁邊。我本應斥責他的偷窺行為,卻忙不迭地先進行了自我辯護。

    “酒會讓你冷靜一點,要喝嗎?”

    他又喝一口酒,望著我,期待我的故事。但我沒有故事可說,只是再也無法掩飾下去了。這位飲者雖然喝醉了,有些口齒不清,但看得出來,他剛才提的建議是真心實意的,態度也是嚴肅的。我也就釋然了,于是打開筆記,推到他面前,讓他看看我在寫什么。我想告訴他,那是因為——

    因為什么呢?還是別說了吧。一旦開口就是欺騙。我處于一種正常的衰老狀態中,但還沒老到記憶快速衰退的階段,然而這段無數次從自我口中說出的勸誡詞,隨時日模糊淡去,再也無法完整地被我重復一遍了。因為詞語的破碎,它如今已失去絕對的說服力。昨天它開始顯露出說服力崩塌的跡象,而明天,將有更多不聽勸阻的登山者進入絞刑山,不在少數,且與日俱增。我后悔當時沒有以書面形式寫下勸誡詞,制成小冊子,派給每個想從牌坊進入絞刑山,找到絞刑臺的登山者。

    周遭險峻陡峭,那道穿越牌坊的通天石階大概是絞刑山的唯一入口了。一夫當關,萬夫莫敵,我盡了一位守山人的責任,用一段古老的勸誡詞,把一眾登山者擋在牌坊外。勸誡詞最初由父親傳下來給我。我后來對其進行了一番修飾:重置詞語順序,增添形容詞,修改比喻,反復推敲聲韻,夸大事實后果——我這樣做是為了讓勸誡詞的震懾效果達到最大,增加說服力(但毋寧說,是為了取得聳人聽聞的效果?)。那些固執的登山者,使我的工作變得永無止境。上一批登山者剛被我勸下山,下一批登山者又爬上來。他們不是被我的勸誡詞嚇壞了才原路返回的嗎?為什么在我宣讀那段如今已破碎的勸誡詞時,他們卻一個個嬉皮笑臉,在我結束宣讀時,才鬧哄哄地奔下山去?

    不過,事實證明,這樣做頗見成效。后來登山者越來越少到這兒來了,需要對他們進行勸誡的次數也因此越來越少。同時,我的勸誡技藝日漸生疏,而且由于對文字修飾過度,我最終把勸誡詞原文忘了。為了不再發生這種失責之事,不久前,我養成了寫筆記的良好習慣,竭盡全力尋回原文碎片。

    現在,在山下旅館里,我正做這樣一件搜集碎片的活兒。我向旅客們打聽自己當初為了勸誡他們說過的話,試圖重組文本的最初模樣。由于混淆造成失真,虛構對記憶產生的副作用此時終于顯露出來了。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版本,我不知道該信哪個。或許我應該對他們抱有完全的信任,因為他們所說的就是當初我對他們說的,他們沒有必要對我說的話進行潤色或篡改。

    “我能告訴你的只有詞語的碎片,再加上我杜撰的部分,里里外外,真假難辨。”我對飲者說,“如果你是附近的人,應該聽過我多年前留下的版本,說不定記得的內容比我還多。所以,你還記得什么嗎?”

    “原諒我終日飲酒,不問世事。”飲者打著酒嗝,注視窗外黛青色的山脈,那里霧氣氤氳。“略有耳聞吧,但我不可能比你更清楚。難道你沒上去過?”

    “慚愧。”我抓起筆記,往回收,“從未……”

    “雖說真理需要實踐檢驗,但我勸你不要去。”

    “為什么不去?”

    “當初不是你勸我們不要去的嗎?”

    “啊——我最大的障礙是我自己?”

    我接過他為我點的酒水,然后才知道,他是旅館主人。我在他的旅館里。他略微喝醉了,眼色迷蒙如夜,在這幽靜的山下旅館里,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觀察之中。山下的人大多認識我,至少聽聞過我,但他們很可能是抱著怨恨和不滿的情緒記住我的。我因為太專注于阻止人們上山,甚少離開牌坊,十年如一日,身處人群中宛如一個外來者。

    以往,從登山者的年齡面貌、裝備衣著和談論話題的變化,我可以感知山下世界的變化,但事實上,我根本不需要下山。絞刑山管理委員會是我的終身雇主,父親在半山腰留下的農林產業也足夠我吃喝過活。我多年來的工作減少了上山的人數,但山下新開的旅館和酒家的數量沒有因此減少。那是因為他們還有其他的消遣吧。

    第一天,我就對山下的情況進行了一番巡視。當年因為轟炸被夷平的村舍重新規劃修建,開發了溫泉旅館,附近的溪流和森林也都是極好的旅行去處。他們為何還要冒險進入林深路歧的絞刑山,尋覓那死亡之地?親眼見到這些變化,我很驚愕。過去這么多年,連哪怕一絲動工的聲音都沒有穿過森林形成的屏障,傳到我隱居在山上的那些恐慌緊張的日子中來,仿佛是他們故意為之的。堅定的隱居者常常被當成一個陌生人,我要靠辨識路牌和沿途打聽,才能走入早已面目全非的山下世界,參與他們新穎的現代生活。我不敢走太遠,害怕迷路,早早回到旅店。

    “但我始終負有責任,保衛人們的安全。”我接著說。

    “你的責任來自哪里?”旅館主人問。

    “我父親。”

    “令尊還好嗎?他在哪兒?”

    “他……”

    “說到底,那不過是一座山。你的工作也只是一份工作。哪怕你不干了,以后要是有人上山遇了險,也沒人會怪罪你。”

    “你知道嗎,守山人的工作從我太祖父時就開始了,一代接一代。我們一直生活在絞刑山。你們把旅游業拓展到這兒來,不太明智。我們不會讓其他人上山。再說,絞刑山管理委員會也一直非常尊重我們的傳統。”

    “原來如此。”

    旅館主人點點頭,叫他妻子為我續杯。旅館女主人走過來,不情不愿地往我杯里倒酒。臨走時,她站在我側后方,瞥了我一眼。我看不到她,但感覺到了她那道刺人的目光。“若不是你,房間訂單早該爆滿啦。總有些天真的顧客相信你。”說完,她快步走開了。

    旅館主人沒有呵斥他妻子的無禮,說:

    “話說回來,你始終未曾到過絞刑山的頂峰,也就是絞刑臺。我在想啊,恐怕……這種責任并不值得你肩負?”

    “聽起來確實如此。”

    “那你怎么知道上面有問題?”

    “勸誡詞就是證據。絞刑臺是不宜參觀的。”

    旅館主人拿納粹集中營做例子進行比較,認為種種暴力與死亡都存在被凝視、審判與見證的價值。好吧,他說的集中營,跟我守衛的絞刑臺一樣,當然都是肅穆的遺物,但前者帶來的死亡已經被正義終止,而后者猶如一座休眠火山,仍敞著令人心緒不寧的火山口。誰敢肯定,山下溫泉的熱能不是來自流動的熔巖呢?我們活著時應遠離死亡,自投羅網增加死亡數目,并不是什么值得稱贊的善舉。

    “總之,絞刑臺是不祥之物啦。”我囫圇地總結,“它能留下來,僅僅是為了……見證。但這樣的見證需要付出代價。”

    “好吧。絞刑臺若是不祥之物……”旅館主人不服氣似的灌了一口酒,“管理委員會的人自然會拆掉它,又何必將它留下?”

    “拆掉它?”我放下酒杯,“集中營如今被拆掉了嗎?”

    “嘿!”旅館主人面露慍色,閉上眼,似乎醉了過去。

    這是我入住山下旅館的第二天,交談不算愉快。旅館主人有所暗示,對我繼承的工作也有所質疑。但喝酒后,我的身體出奇地感到暢快。在山上的年月,為了保持神志清醒,以防在迷醉的夜里出現漏網之魚,我一直從來滴酒不沾。用泉水泡茶是我唯一的飲品。飲茶后的夜晚總是多夢,夢見絞刑的執行以及罪人的呼救。大概是因為,順勢而下的泉水曾流過那些被埋在絞刑臺附近的死者骨骸吧。被骨殖、毛發和棉麻衣服濾過的泉水,浸潤腸胃,擾亂思維,引起夜晚的死亡幻影。即使未曾到過絞刑臺,我仍可根據奇詭的夢境體驗證明人們不必費盡心思到山上去,守山人的工作具有無可撼動的必要性。

    此時此地,有兩種令我不安的情緒:旅館主人藏在言辭間的質疑,女主人過于明顯的怨懟。除此外,其他旅客對于我的提問,離奇地表現出熱情和善意來。他們明明受制于我,未曾有機會穿越唯一的入口找到絞刑臺,如今見我下山來,卻沒有對我向來堅持的看法提出真實性的質疑,看樣子也沒有想要趁機溜上山去。要么,我的勸誡工作早已形成一道不成文的法則;要么,他們終于發現,其實山下的娛樂消遣,比大汗淋漓的登山活動有趣得多。

    我破天荒地到山下來,稍晚些時,為旅館帶來了一些額外客流。女主人對我的態度有所緩和,還主動為我添酒,希望我盡量坐在顯眼的位置。只是她仍流露著莫名其妙的譏諷,好像我有責任當一個吸引客人的活招牌,彌補這么多年因守山工作給她帶來的客流損失。

    提供詞語文本的旅客越來越多,他們把這件事當成一種解謎游戲,要為我推理出謎底,哪怕我將用這個謎底再次牽制他們上山的腳步。他們圍在我身旁如同看馬戲,為了消除圍觀帶來的不敬,又略顯刻意地向我打聽更多關于絞刑山的幽暗歷史。可我能說的已經說完了。我從父親那兒繼承的僅僅是一份無盡的工作和有限的背景知識,深諳自己只能對其復述和修飾,唯獨經不起材料性的延展。父親也是從祖父那兒繼承了這部分內容,并在傳授給我時,損耗了某些部分。語言損耗,是這項勸誡工作必須面對的風險。這也是一項緩慢告別語言的工作。

    旅客過分熱情令我困擾。我暫停工作,躲回房間,整日坐在床上。一個舒適寧靜的房間,比我在半山腰那間蚊蟲肆虐的小屋更好。一扇圓窗,開在床邊墻上,從床上坐起,側頭便能透過窗看見絞刑山的正面全景。過去身在此山中,林深不見景,現在正面遠眺絞刑山輪廓,我竟感覺這只是一座平平無奇的山脈。天下奇山想必大有所在,絞刑山卻是我一生的全部。我屈從于它的歷史。我從未上過山,下山是迫不得已之舉,為此我鼓足了勇氣。

    絞刑山歷代的守山人過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這種工作真有價值嗎?守護的到底是淺薄、無知、魯莽的登山者的安全,還是說,我們僅僅繼承了一種不可擺脫的沉重責任?絞刑山管理委員會從來沒有對我的工作提出過質疑,還不時派人來問候我,擔心游客刁難我。當然,他們只是出于絞刑山開發程度低、登山存在安全人身風險的緣故吧,而不是憚于絞刑臺的恐怖陰影,才默許了我們這份工作的正當性。可是,現在的絞刑山下人流如織,旅游開發勢不可擋,死亡也近在咫尺。我憂心忡忡地盯著牌坊方向,時時刻刻想象:那些一意孤行的登山者啊,忽視我留下的封條和警告,越過牌坊進入絞刑山深處,最終在見到絞刑臺時,把他們一生的美好天真葬送在猶如噩夢的一瞥中!

    第三天,旅館女主人親自過來照顧我的起居飲食,提供的卻不過是稀粥、酸菜和烙餅。與這干巴巴的飲食截然相反的,是她那種過分親昵的態度。她把食物擱在桌上后,在離我床邊不遠的椅子坐下,朝我微笑,有什么話到了嘴邊又咽下。這其中恐怕有什么倫理錯誤。我迅速從床上下來,恭敬地坐到桌邊。

    見我慌亂的樣子,她才連忙解釋說,這經過了她丈夫允許,而且這房間也是他特意為我挑選的,說是為了讓我獲得一種“宏觀的視野”。為了勸誡他人,我養成了直截了當的個性,該說的會毫不猶豫地說。此刻它卻不起作用,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女主人由于錯誤地表達自己的熱情,反而顯得怪異曖昧的態度。

    “別回山上去了吧?你考慮過在這兒住下來嗎?”女主人問,“要是沒問題,這個房間以后就是你專用的啦。”

    此話目的昭然。我遲疑不應。下山后,我沒有能力守山,卻為他們增加了客流。我只是一只偶然下山的猴子,人們樂于觀察我的言行,紛紛圍上來,到了明天,他們還會突發奇想地用面包投喂我,要我表演幾段滑稽的舞蹈呢。

    “工作結束后,我會回到山上去。”我說。

    為表示領受好意,我還啜了一口粥。

    “這幾天,你也很享受山下的生活對吧?你應該花點時間,去泡泡溫泉啊,和其他人說說話啊,舒緩一下緊張的神經也好嘛。”女主人繼續勸道,“山上要是有危險,我們自然會知道的。”

    “不,你們一無所知。”

    “怎會不知道?很多人可以作證。——”

    “能作證的人都沒有活著回來!”

    我真是忍無可忍了,客氣地請她離開房間。離開前,她還叮囑我記得用餐。她一出門,我就隔著沒關嚴的門縫,聽到她一聲嘆息,說我是老頑固,腦子有問題。從晚餐開始,我就沒有錯過任何一次親自下樓用餐的機會。我還沒到需要人伺候的地步,也不會為了旅館的專屬服務,就獻出猴子似的滑稽表演。

    不過,遲些時候,我確實沒按捺住心動,去了一次附近的溫泉。

    溫泉是露天的,一個個形狀不規則的池子冒著熱氣,分布在小山丘上,有桂花池、玫瑰池、紅酒池、咖啡池、當歸池等等,功效不一。一張溫泉導覽圖介紹,這溫泉里的水來自山上。但我懷疑那只是自來水,經過鍋爐房加熱后,輸送到池子里來。但,萬一這真是山泉呢?池邊熱氣氤氳,我不敢下水。泡在被死者骸骨濾過的泉水里,恐怕是不祥的。團團熱氣模糊了燈光,沒有人發現白天他們擁簇圍觀的守山人,此時穿著一條褲衩,呆站在池邊不敢下水。

    旅館主人口中的集中營附近,難道會打造這么一片褻瀆悲傷的游樂園,供參觀完大屠殺歷史的游客消遣游樂?我在石階上站了一會兒,待鵝卵石暖了腳板后,才慢慢地把疲倦僵硬的身軀浸入發燙的溫泉中。夏夜風大,森林涼爽,甚至有絲微寒,即便泡溫泉也不會很熱。奇異的舒暢從腳底開始向上蔓延,我忽而有了困意,夜色迷蒙中,透過池邊疏落的灌木叢,望向月下的絞刑山。密樹擺動,山的輪廓如波浪搖曳。

    隔壁池里,有一個女人的半裸身影,在水霧背后隱隱約約。那是一個玫瑰池,花香四溢。池子間的鵝卵石小道,隔絕了泉水互通。我所在的是一個棕色的咖啡池。我朝玫瑰池爬過去,像一只皺巴巴的蠑螈,從一個泥濘的池塘爬去一個清澈的泉眼。我的膝蓋骨硌在鵝卵石上直生痛。熱氣撫平了她臉上的皺紋。我仿佛也恢復了年輕態。泡在同一個熱池里,我們用四肢劃拉著水,但終究沒有越過水波,有進一步的肌膚之親。我知道一旦這么做,我將永遠被禁錮在旅館,做一只為她表演的猴子。

    熱得口渴了,我趁機起身去便利店買水,左挑右選,買了一瓶用山泉釀造的燒酒。收銀員對我手里攥著的那幾張褪色的舊版本紙幣感到不解。這樣的燒酒卻不會令人生發噩夢,那夜我睡得特別踏實。是因為濃烈的酒精蓋過了山泉中的往事雜味嗎?不,那根本就是普通的自來水吧。平庸總樂于扮演深刻。明明抬頭就能望見恐怖的山巔,而他們低著頭,一片歡聲笑語。這里毫無兇險之感,人們已在重建的盛世中樂而忘返。

    回旅館路上,我遇見了旅館女主人。從溫泉出來后,她兩側的鬢角仍有些濕。我們對剛才在池中幾欲發生的某些事情避而不談,像是偶然在路上撞見的。她先以旅館女主人的身份客氣地問候我,又說我們之間若是有矛盾和誤會,那也單純是出于旅館經營的緣故,但她對我奉為使命的工作是充滿敬佩的。我口頭上感謝她的理解,但并不認為她真的理解當中的價值。首先,我們賴以生存的價值根本不一樣。這種巨大的分歧一度消解了曖昧,即使走在無人的黑暗小道上,始終存在一道磁力排斥似的,我們沒有靠近彼此。

    她提起那天她丈夫問我的話,但我沒有回答的問題:“令尊還好嗎?”她以為這是一個可以緩解局促的話題。但涉及父親的話題,在我看來任何時候都有點不合時宜。父親正是那個能為絞刑山的神秘與危險作證,卻沒有活著回來的人。

    “聽見了嗎?”我指著絞刑山。

    “嗯?我聽聽……”她側耳諦聽,“只是風聲?”

    “那是魈的號叫。”我說,順便模擬這種猿猴的怪叫,吱吱——嘎嘎——“十三年前,我父親上了山后沒有回來。我想過他會以各種方式回來找我。后來山里多了魈的號叫。如果不是魈吃了他,就是他死后化為鬼魅的魈,還在努力嚇跑登山者。”

    她的臉浮起一道玄思的神色,又撫平了那些皺紋。也許她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沒有再問下去。即使她再問下去又如何?講述再多的故事,也無法改變我們的關系。還沒走到旅館,她就要和我分別。也許她平時住的地方不是旅館吧。

    “你說得沒錯,我應該多去泡泡溫泉。”聊天結束前,我覺得講點題外話可以驅散剛才的尷尬氣氛,為今晚的邂逅留下一個完美的句號,“今晚泡完溫泉真是舒暢!”

    “哦,你去泡溫泉了?”

    “你……沒有去?”

    “我才散步回來,準備去。”她指著不遠處的一家溫泉。那是一家專供女性客人享用的溫泉,專用,專情,蕩滌了曖昧。方才沾濕旅館女主人鬢角的,只是夏夜的汗,玫瑰色的汗。

    “你要相信,山下的生活是進步的。”她又說,“就聊到這里吧。你可不能進去哦。”

    “再見。”是的,我不能尾隨她進入文明進步的場所。

    這幾天,她在我眼前展現了三種分身:狎昵的、曖昧的、莊重的。我看見了一種轉變,像流水結成堅冰的過程,從浮蕩變為穩固。接下來是什么?莊重結束之后是什么?是無情,是冷漠,還是陌生?從水到冰的轉變,是一種進步嗎?但同一種物質在幾種形態之間變化,沒有進步可言,是順勢而為罷了。那么,從山上走到山下是一種進步嗎?我不相信這種進步。但我相信墮落。

    一座冰山結成,矗立在我身前,橫亙在我和他們之間。

    父親曾說:愚公移山,我們守山,干的雖是南轅北轍的活兒,可無疑我們是同道中人,一南一北地走,終將相遇。

    ——我忘了他傳下來的勸誡詞,卻還記得他的日常譬喻。

    十三年前的一個凌晨,父親終于走向絞刑山的頂峰。

    “勸誡詞忘得差不多了……”他事前哀嘆,“沒人會再信我。他們不怕死。他們不怕死,是因為我的勸誡詞失去了說服力。我每天要花一炷香的時間,才能稍微想起勸誡詞來,有時候,它還會跟夢話混淆在一起。”

    “你忘了,但我還記得。”我說。

    “只是我也不肯定,我傳給你的勸誡詞就是最初版本。”

    “我們還可以抄寫下來,以后它就不會變了。”

    “紙上得來終覺淺,不是嗎?”父親又說,“沒有我們守山人聲情并茂去演繹,勸誡詞不過是一紙空文。”

    “哦!好吧……”

    我不理解他當時為何要冒險,但他終究說服了我。我目送他上山,消失在露珠清冷的松林里。今天我也忘了勸誡詞,而且后繼無人。世上有那么多經文是因為手抄本才得以流傳后世的,但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動手把勸誡詞抄下來。

    身體和語言是守山人的兩大武器:先將絞刑山擋在身后,再用勸誡詞勸返來者。守山人還有兩大威脅:身體衰老,無力保衛;記憶淡忘,語言損耗。父親一定預見了,并在經受這樣的威脅,才決定攀登兇險的頂峰,要親眼看一看傳聞中的絞刑臺,重建勸誡詞的威力和說服力。語言經驗永遠走在身體經驗前面,當語言消失,身體不得不成了最后的武器。

    我無數次夢見父親,夢見他那種陳詞濫調式的犧牲:在語言失效后,為了警告愚蠢的世人,他把自己吊死在絞刑臺。一種昭告,一個展覽,一次捍衛。

    但是,父親,您看到了嗎?愚公的后代早已不移山了,他們就泡在溫泉里,他們用花香、酒精蓋住水中的尸臭。父親,若那魈的叫聲是您發出來的,請不要在清冷的夜里叫得太凄涼,那時登山者還在旅館的夢中,聾了似的聽不見您的恐嚇,只會讓孤身守山的我感到害怕,怕得胃痛,怕得一夜之間枕頭上落滿頭發。而午夜滲進小屋、帶著尸骨寒的風啊,又讓我毛發稀疏的顱頂浸滿人間涼意!

    他們大發善心地建議我,假如遇著這樣的涼意,最好到溫泉去泡一泡,以防患上傷風感冒。啊,巨大的誘惑!于是,我又一次去泡了溫泉。我享受當歸池帶來的暖意,卻又感到發悶作嘔,終于忍不住當著眾人面,在池水里嘔吐起來。池水飄滿胃里的殘渣浮末,功能從“驅寒”變為“驅人”。他們捂著鼻子,紛紛爬出去,指責我為獨占一個池子,甘愿泡在自己的穢物里。我到他們當中來才幾天時間,他們就已認不出我是絞刑山的守山人,問我是從哪兒來的瘋子、鄉巴佬,竟穿著大褲衩下來泡溫泉?又問我知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泳衣、泳褲,還有啊,溫泉池跟痰盂和便池完全是兩碼事。山下世界已經將一切事物細分,一種特定的事物對應一種特定的場景。我,對應著——現代社會的墳墓。一個不幸的疑問:我有資格埋在他們的公墓里嗎?沒有。因為一定存在一個與現實階級清晰對應的死后世界,我們只會把無盡的爭吵帶到那兒去。我最好的歸宿是被拋尸山上,埋在絞刑臺底下——對于這個決定,我們的觀點將罕見地達成一致,皆大歡喜。

    旅客提供的詞語支離破碎,字不成章。我在旅店繼續待下去,已無更多意義。下山探尋已失敗,向上求索是唯一的道路。為重建勸誡詞——不對,不如說是,為重組一段我本人版本的勸誡詞,我決定以身犯險,獨自進入一座因為我們的勸誡工作變得近乎不存在的隱山。那年離開前,父親曾在豆大的油燈下低語: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繼承了他的勸誡:絕知此事要躬行。

    我結清了旅店的住宿費。旅店主人得知我要登頂,每天沉溺酒精的他,那天第一次沒有喝酒,吩咐妻子為我準備登山裝備。對于我即將踏上一條危險的道路,他沒有擔憂,反而感到高興,說我終于開了竅。

    我們回到我樓上的房間。從窗戶遠眺,旅館主人問我知不知道自己的小屋具體在哪兒?在宏觀的視野下,絞刑山一片蒼茫,除了綠色森林和灰色巖石,難以辨認其他事物。他隨手指了個地方,像在水墨畫上指出一個小墨點,說:“那兒就是。”那地方離山腳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但它還遠不到我原先自認是半山腰的位置。我的小屋離頂峰似有十萬八千里路。

    “太高了,太遠了。”我感到了艱險,甚而揣測:那些受害者是死在艱險的路途中的,最終因為絞刑臺而死的,實則寥寥無幾?

    “你得先到那兒去才知道。”他說。

    “收拾好了。”有人敲門進來,是女主人。她遞來一個背包,里面有干糧、飲用水、登山服、頭盔、電筒等等。今天她的身份形象又變了,面容宛如我那位早逝的母親。她在背包里藏了一瓶燒酒,趁丈夫不注意時,在我耳邊說:

    “假如夜里聽見魈叫,喝一口酒,壯壯膽……”

    旅館主人夫婦目送我離開。旅客們也擁簇著,站在他們身后,像長輩身后的一群直系旁支的兄弟姐妹,臉上掛著嬉皮、笑臉、嚴肅、疑惑、譏諷……我從未一下子見過那么多張臉。我緩緩地朝山上走去。苦修已是一個老土的笑話了吧?我有想過留下來嗎?過一段現代的生活,娶一個妻子,在溫泉里纏綿,在山之外周游?

    也許有吧。但我不過是一個下山化緣結束,準備打道回寺的僧人。

    我化到的緣全藏在背包里了。溫泉的暖意腐蝕了我的骨頭。在旅店睡醒后我的頭發又落了幾縷。人們臉上的表情神色,比山間風雨樹林的變化加起來還多。我可不能把這些全都帶回山上去,實在太沉重了,不能再壓垮我本已勞損不堪的雙肩。除了干糧、酒和登山服,我不得不把余下的東西丟棄在沿途。

    回到牌坊,我發現下山前留下的封條沒有被撕毀。我不在這兒的期間,登山者對登山是不是不感興趣了呢?因為與我進行一番對壘,才是他們硬闖絞刑山的最大樂趣,我是他們約定好必經的游戲關卡。我們的登山者多么好斗啊!若沒有他們一次次來挑戰我的法則,我的工作也就失去了意義不是嗎?若沒有勸誡的對象,“勸誡”一詞也就難以成立了不是嗎?重建勸誡詞迫在眉睫。

    莽莽群山,魈已屏息。唯獨夜愈深,從山巔順流而下的泉聲愈響。我沿著泉水發源的方向攀登,想象在山頂見到父親將自己吊死在絞索上,在風中晃蕩,而我步向森森白骨的景象。

    樹木編織的致密穹頂遮住了月色,泉水失卻了粼粼波光。我突然站在泉水的匯集處,面前有幾道支流,指向不同的方向。作為守山人,我對山路竟然一無所知,此時難辨方向,如迷途的登山者。登山者曾體驗過的迷路、恐慌、泄氣和死亡,我今夜才有了第一次體驗。沒有切身的體驗,勸誡詞不過是一則空洞無物的教條。我感到沮喪,剎時停住了腳步,打算往回走。此時,大風過林,魈的號叫又響起了。

    如今選擇下山,也失去了方向,我只好繼續前進。幾次走到峭壁邊緣,看到一些掛在懸松上的旅行者衣物,從顏色看,有些時日了。那些尸骨無存的登山者,其實比我更清楚登山的風險吧?而我知道的太少了,倒是膽又太大,丟棄了旅館主人夫婦好心為我準備的物什。恍然想起童年時,在林中孤身走夜路,大徹大悟似的,大喜又不懼,總能在恰當的時刻遇見明月星輝,折返回到牌坊處的小屋。在那里等著我的,是夜燭和米香,又聽見父親與母親在房間里交談,吩咐她明日下山采購燈油火蠟、柴米油鹽。我們這些男性極少下山,現代的教育與見識來自女性從外面帶回來的消息與書籍。大地母親和人類母親哺育了我們。此刻我卻丟失了童年時的無畏和澄明,不知不覺迷了路。

    很艱難地,我才來到平坦的山腰處,看見一條經過修葺的山徑。山徑的人工痕跡明顯。有人居住深山,而我向來不知?松針結滿冰冷的露珠,我口中哈的氣立刻結成霧。實在太冷了。沿著山徑走,就絕對不會出錯。摸黑再走了一陣子,前方似有攔路虎,出現了一座高聳而起的陰影。那不是樹叢,不是山丘,應是一間小屋。我繞著小屋走,冷得實在想破門而入,以求度過這凄清的山中之夜。

    忽而,窗內亮起鬼火似的燭火,還有呼吸般起伏的炭火,照亮了兩張衰老的臉。兩雙沉寂的眼睛盯著面前的爐火,拱起的雙手在取暖。我甚是驚懼,不敢作聲,冷得顫抖的手卻忍不住敲了敲窗框。兩雙眼睛齊齊看向我,平靜,漠然,沒有驚訝。他們互相交談了一下,其中一個人走到門邊為我開門。

    我們一起坐下來,在爐火前取暖。炭火里,有烤焦東西的味道——他們在烤番薯。我不經意地打量他們的臉龐,發現他們跟山下旅館主人夫婦是多么神似啊,或者說,所有給予善意的人都擁有相似的五官構成吧?他們一直不和我說話,不打聽我的來去,等番薯烤好了,用木棍挑出來,剝好皮,遞給我。那夜,我們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我感到幸福,為這沒有語言的生活感到幸福。也許,語言不必用來戰斗,它甚至可以沒有。滾燙的番薯在口腔里燙出一個火辣辣的水泡。待燈油枯竭,也沒人起身添油。炭火仍在閃爍。隨著火苗暗淡,我們三人仿佛一直在縮小,小到只剩一雙倒影暗火的眼睛。我們三個是時代的遺民。

    過了午夜,又有人敲門。這山里還有人?我一下子挺起背,見主人家沒動作,只好主動起身開門。外面更冷了,竟落了霜。等在門外的,是一對年輕情侶,他們偎依在一起,打著哆嗦,說跟團隊走散了,迷了路。

    “你們從哪里來的?”我把著門。

    “山下。”

    “沒看見警告嗎?”

    “哪有警告?冷死了,快讓我們進去吧!”

    爐火前的空間更窄了。我們幾乎擁簇在一起,汲取那微弱的炭火暖意。老夫婦睡了一會兒,起身又臥床而眠。情侶問我,你是借宿的人,還是老夫婦的兒子?我說不認識倆老,不過也是一個迷路的人。這時,大風刮起,從窗欞滲入,驟然有了寒意。情侶不約而同地望向漆黑的窗外,又說,怕是來不及到山頂看日出了。

    “你們是從哪條路上來的?”我問。

    “只有一條路。”

    “哦,是的。”

    柴薪不足,寒意積聚。他們打算把手中的地圖冊燒了。我及時從火中把它救了出來。但屋子昏暗,我老眼昏花,看不清地圖冊的文字,于是折起來塞進口袋。我記起背包里還有酒,于是和二人一起分了飲。酒飲下后,身體也暖和了,我們的頭腦漸漸清醒。我到門外搜集了一些木屑和松針,投入火里。松針呼一聲燃起,屋子瞬間大亮。我看見情侶正警覺并略帶驚訝地盯著我。他們以趕日出為由,動身離開屋子。

    此時天色未明,山路險峻,為了盡一個守山人的責任,我只好尾隨而行。他們加快腳步要擺脫我,鐵定是認出了我來,擔心會被驅趕下山吧。我是一個守山人,不是一個尾隨者。為了顯得莊重,我時而放慢腳步,時而四處張望,卻怎么也像在模仿一頭尾隨屠夫,覬覦其骨肉的狼,目似瞑,意暇甚。

    前方忽然一陣人聲鼎沸。啊,竟有這么多人到山上來了?!我的工作出現了迄今為止最重大的失誤!我快步前行,看見一群打著電筒的人,正沿一條彎曲的石階朝山上走去。情侶二人大喜相擁。但在回到人群之前,情侶中的年輕男子轉過身走向我。

    “你準備好了嗎?”他問。

    “準備什么?”

    “日出。大大的日出。照亮一切!”

    “那你又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么?”

    “踏上不歸路。”

    “謝謝你的酒。”說完,他回到女友身邊。

    他女友嘀咕了一句:“哇,我們會見證歷史!”

    “噓——”

    我孑然一身,怎能阻攔一代又一代的登山者前赴后繼地去冒險?深知此時已無法勸返他們,我一下子失卻了底氣,低著頭跟在吵鬧的人群后,一起走在這凹凸不平的石階上。石階表面很粗糙,像是徒手鑿出來的,不知連接山腳何處,但向上必定是通往山頂。人們一臉輕松愉快,交談著,期待見證不久后的日出盛景。他們的愉快是對守山人工作的褻瀆。人們又竊竊私語,不時回頭看我,似在密謀執行某種私刑與復仇。

    下山,下的是油鍋。上山,上的是刀山。住在半山腰的幾十年,我是被腰斬的迷途之人。但只要輕輕一跨,越過最高一級的石階,絞刑山寬闊而起伏的頂峰,便在我眼前展露無遺。還沒到日出時分,冥昏的天色下,視野混沌。而風極大。游人分散開來,四處觀景。我隨手抓住一個人的肩膀,問道:

    “絞刑臺在哪兒?”

    “你說什么啊?!”他大聲問我,試圖抵御呼嘯的風聲,“絞刑臺?你說那個嗎?在那兒,在那兒!”

    我渾身戰戰兢兢,半閉著眼望過去,模糊地看見在懸崖邊有一座由幾根木頭搭成的架子,橫跨在一道一丈寬的崖口上。崖口下,應是萬丈的深淵。被絞死的人,當年就是懸在那兒的吧?在主橫木下,有一個瘦長的陰影,正隨風晃蕩。——我是不是看見了?是不是看見了,父親那具掛在絞索上已被風干的尸骨?他終于失敗了!他絞死了自己,可是,人們對他用自身死亡昭示的危險事物視若無睹。

    “哇!——”有人驚呼。哦,東方露出了曙色,日出已至。

    我眼前的事物,忽然換了一種奇怪的模樣。那具被風干的尸骨,只不過是一架秋千,由垂下的兩根粗繩,和一塊坐板組成……

    一座絞刑臺。一架秋千。

    我猜,父親當年肯定也看見了吧?也許,他沒有絞死自己?但跟死了差不多。也許,他正混在人群中,每天日出時到這兒等我上來,一等就是十幾年?又或者,他花了很多年在山的另一側,徒手鑿出一條下山的石階——一條全天下只有我不知道的石階——從那兒走到山下去,再也沒有回來。

    我掏出地圖冊,看見小屋位置上標有一個紅點。紅點意味著一個景點。景點名稱上寫著:癡人說夢。人們沿著這條粗糙的石階上山來,坐在秋千上,可以欣賞雄偉壯觀的日出。當然,還有另一個選擇,從牌坊的石階上來的話,他們可以欣賞一段聲情并茂的朗誦表演。表演者演的,是一個活在時代之外的癡人。但這些年來,他們對這種表演的興趣也越來越小了。

    是啊,對絞刑山而言,我沒有比誰更重要。巖石草木前,死生同一。我緩緩呼了一口氣,坐在秋千上,調整好坐姿,用力蹬了一下崖口巖石。當我把自己蕩到最高處時,碩大的朝陽剎那間把天空染成了血紅色。父親,我知道勸誡詞是什么了,不正是我身下這塊易碎的秋千板發出的像是魈在號叫,又像是頸椎脫位的巨大爆裂聲嗎?吱吱!嘎嘎!活像一道活著的絞刑。

    【作者簡介:路 魆,1993年生于廣東肇慶。出版小說集《夜叉渡河》《角色X》,長篇小說《暗子》。小說發表于《收獲》《人民文學》《鐘山》《花城》等雜志。曾獲“鐘山之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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