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孔:動物園里的人
“他打我像打一條狗。”
在關于家庭暴力的新聞報道中,我經常讀到類似的話。變成一條狗,這其中包含的暗示是,在經受暴力時,人會覺得自己失去了人格,淪為了動物甚至是物件。他們在暴力中感到屈辱,感到了一種倫理和情感缺失帶來的錯位。這也是本篇小說的起點,“她是一只花豹,也是一只熊貓”,在被丈夫的暴力對待后,身為繪畫工作者的女主人公常常將自己想象成各種動物的變體,看似浪漫的想象,調轉角度就變成了日常的恐怖畫面,這種矛盾也指向了女主人公始終不明白的一個問題,即愛為什么會演化成暴力,又或者說,在婚姻中,愛與暴力是如何合謀的?
本篇小說的女主人公是一個繪畫工作者,她有著天真、敏感的特質,接近于動物,依賴直覺,同時,作為女性,她又被從小到大地規訓出一種社會層面的膝跳反應,即在問題發生時習慣于先自我檢討,以求對齊既定的規范和標準。這讓她在面對婚姻時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即她能真切又深刻地感受到痛苦,卻又無法找到一個可以解釋的邏輯來梳理出答案。她只能借由想象造出一個緩沖地帶,也就是幻覺中的動物園,去盛放那些無法紓解的情緒和感受。然而,這種幻覺就像一個不斷被泵入氣體的氣球,表層脆弱,在面對尖銳的、蠻橫的現實時,遲早會破裂。
與女主人公想象中的動物園相對應的,文中還有另外一個真實的動物園,它是在前者破滅后接替著出現的??此葡鄲鄣姆蚱薅?,駕車在陽光明媚的野生動物園中游覽,畫面美好、和諧,實則暗藏兇機。這其實也是對他們婚姻狀況的一種模擬,所謂安全和危險的邊界在哪里,它們是否被某些東西給模糊掉了?
說回到本篇小說的題目,“動物園里有什么”,這是我和朋友偶爾會玩的一個游戲。關于這個問題,答案有很多,獅子、老虎、豹子、斑馬……但很少有人會說出“人”這個答案,盡管“人”一定是動物園里最初的東西。在動物園的這個微型世界,“人”是造物主一樣的存在,他劃歸區域、擺布植物、安排動物,他主導邏輯,在這個世界中無所不在卻又常常隱形。
“園”字形符為口,表范圍。范圍即意味著所有權,意味著屬地。自然本只有動物,而園是人造的。與此相似的是婚姻,亞當和夏娃被驅逐出無憂無慮的伊甸園,為了在人世間活下去,他們組成了家庭。盡管婚姻如今被賦予了大量情感意義,但究其根源,婚姻是為了保護財產和維系社會運轉而設立的制度。
然而,在本篇小說描述的這個家庭中,夫妻雙方并不像是財產的共同守護者和管理員。相反,妻子變成了財產,丈夫則成了管理員。這種異化的關系自古至今并不少見,它往往表現為兩個方面,一為暴力,二為保護,極端相反的二者卻詭異地變成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就像動物園的建立是為了保護動物,但這其中的潛臺詞是,動物曾經或者正在承受著傷害。
面對傷害,女主人公最后的選擇其實已算不上選擇。它更像是一種本能的反應,盡管整個過程經過了還算縝密的計劃。它是一種自救,當邏輯和道理都說不通時,暴力只能回歸暴力。也許該問的問題不是愛為什么會演化成為暴力,而是該如何去面對以愛為名的暴力。
在小說中,我并沒有讓女主成為直接殺死施害者的行為主體,而是讓動物園里的一對獅子去完成了這件事,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讓最后的謀殺像是在女主幻想中的動物園里完成的。那個動物園中關押的是她的痛苦和本能,這既是一場現實的反抗,也是她精神和情感上的一次爆發。獅子吃人是本能,它與制度、道德、倫理都無關,不管人的身上負載了多少意義,在它們眼中也僅僅是食物。因此,在文中的最后時刻,動物園的園其實消失了,而這對夫妻的愛和婚姻也都消失了,留下來的就是最樸素的東西。
即,對方朝你揮拳,你要不要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