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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河》2023年第11期|趙豐:山居讀書
    來源:《延河》2023年第11期 | 趙豐  2023年12月06日08:03

    1

    春?東寺溝

    春半,我來到東寺溝,這是秦嶺太平峪的一條闊溝,入溝口的老王家是我的常住之處。老王為他的農家樂起名“仙?山居”,刻在門外石頭做的一面照壁上,房屋是新建筑,主體灰色格調,迎面是玻璃墻,墻內是書桌,有適宜讀書的光線。他的農家樂只在酷暑日營業,我是常客,破例。山居,是要過夜的。居的另一詞為住,把生命交給大山之夜。我的山居小則三五日,多則半月,就得回家料理生活瑣事,我無法脫俗,有時讓我嘆息。大多時間,靜坐桌前閱讀,或者隨手記下一些靈感。老王家的那只白貓,一見我去,就跳上另一只凳子上,也不叫,看著我讀書。玻璃墻外,是一方鵝卵石構筑的平臺,流水環繞。讀一陣,我會出門坐在平臺上的小凳上,陽光不是那么刺眼,流水讓思考有了動感。那只白貓也尾隨而出,在水邊拉長身子,陪我閱讀。躺著躺著,它就瞇眼打起呼嚕。

    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年12月版,帕斯卡爾《思想錄》,譯者李斯,封面那句“過閱讀的生活”,差不多就是我人生時光的寫照了。此生,書不離身,如影相隨,即使在今天的手機閱讀時代,我仍然維護著自己的習慣,對于我,紙面的閱讀才是真實的感覺,才會記住那些散發著油墨香的文字。《思想錄》從書店購回來幾年了,一直沒有系統閱讀。由于它的思想重量,打開它,需要完整的閱讀時間,需要徹底的靜心。在帕斯卡爾之前,我很早就閱讀了《培根論人生》,《思想錄》的姍姍來遲是一個定數。因為沒有心靈的安靜,就無法接近帕斯卡爾。這是我自己的感覺,并非厚此薄彼,也不是刻意的安排,一切像是天意。我慚愧的是,這本書在書架上安靜了幾年,我才打開它。

    半上午時,我攜書上到屋后半坡的椴樹下,那是我在秦嶺見到的最古老的一棵椴樹,材質白而軟,紋理纖細,可制作箱柜、門窗或用于木刻。因其細密輕軟,脹縮力小不變形,又是建筑上的重要材種。老王說它已經七百多歲了,胸徑兩米多,樹基雖然被蟲蛀成空洞,但依然樹葉繁茂。皓月當空的夜晚,在溪流靜止的水中會看到它的身影。溝里的老人們在它身上掛上了數以千計的紅布條,相信它會逢兇化吉,保佑山民平安。據說百年以來這棵樹曾無數次遭電擊雷劈,但第二年依然枝繁葉茂。椴樹的葉子在春日里會散發出清淡的薄荷香,若是暑日開花,那氣味就很濃烈,不宜讀書。椴樹的身后是巨石懸崖,有綠植從石縫間探出,這感覺也好。秦嶺之石粗拙、渾厚、深沉,內含天然、原始之味,向來有五味之說:禪味、趣味、真味、況味、美味。可悟道,可參禪,可哲思。求之本者,石為禪;得之于樂者,石為趣;達于德者,石為美。類似棋藝、雕刻、繪畫一樣,入門雖苦,修煉之后,便漸知石味,有靈性者可達至佳境。癡者嗜石如尤物,凝視,品味,與之神交。寧靜非死寂,厚重而有內涵,這是秦嶺石的特質,像是我手中捧著的這本《思想錄》。它是屬于那種超越時空的經典哲理散文,像一葉智慧的扁舟,引領人類駛向遠離浮華虛空的彼岸。正因為此,我在閱讀時感受到一種靈魂覺醒的驚喜。

    閱讀《思想錄》,是一次走近大師的心靈之旅,把我從精神的混沌中喚醒。帕斯卡爾說出了我雖有感悟但無法表達的東西:

    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他;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勢,而宇宙對此卻是一無所知。因而,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于思想……

    帕斯卡爾用一串串精神的記錄證明,他是一根最有尊嚴的葦草。這個體弱多病的人,就像蘆葦在風中打擺,但在思想中,他有著哲學家的堅定。如果不去解讀,不去體會,誰也不會相信在他清瘦的面孔和孱弱的外表下掩藏著的是怎樣深刻和矛盾的心靈。《圣經》有句:“凡有血氣的,盡都如草。他的美容,都像野地的花。”這是開天辟地以來最接近帕斯卡爾那個比喻的文字。當然,帕斯卡爾是讀過《圣經》的,但這絕對不會影響他的偉大,因為在“草”之前,他加入了“思想”這兩個字。我驚異于人是能思想的葦草這個比喻,在人類迄今為止的語言中,這是最精彩、最偉大的一個比喻。我常常歪著頭(這是我思考時的習慣),設想著帕斯卡爾說出這番話的境地和表情。可是,跨越三百多年的長河,想象總是受到阻礙。但是,只要思想,就會有收獲。幻覺里,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蘆葦,它生長在溝的水邊,莖桿中空,葉子翠綠,在風里歌唱,并開出美麗的蘆花,帕斯卡爾在其中行走……

    這只是幻想,春天的東寺溝并無蘆葦,只有嫩綠的草,像是經過血氣的滋養。此處風寒,大多野花還未綻放,只有迎春花開得熱烈。我走近一條溝壑,這兒迎春花尤其多,一枝枝的嫩黃,令我目不暇接。頭頂之上忽有鳥啼,舉頭,是一對黑喉歌鴝,形狀極似麻雀,卻比麻雀精致許多。這是秦嶺一種生境和活動都很隱秘,生性膽小,數量稀少的鳥,看見人影,迅速躲進草叢。我是椴樹下的常客了,它們并不躲我,我才得以認真端詳它們的樣貌:雄鳥體型稍大,腹部黃白,尾基有白色閃斑,頭頂、背、兩翼及腰青藍,雌鳥深橄欖褐,下體淺皮黃。人們很少能發現黑喉歌鴝的身影,聆聽到它的鳴唱。在躲身的瞬間,它們的叫聲變得急促響亮,以示示警或抗議。資料上說,黑喉歌鴝的叫聲非常有特點,在生命的不同時期,展示出不同的鳥語。譬如在繁殖期,其叫聲起伏多變,鳴唱節奏緩慢均勻;在分娩期和哺育期尋找食物時,它的叫聲則謹慎小心,只有單一的音調“tui—tui”,微弱而隱蔽。

    精神若好,我會帶礦泉水和干糧去東寺溝的深處,一小時左右來到駱駝山。溝內流水潺潺,樹木蔥蘢,山頂有上世紀初土匪山寨的遺址,有種久遠的神秘感。眾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構成了它的原始秘境。駱駝山背面是高山草甸,樹不多,也不大,多是矮草。太陽冒出山頭時,樹葉,草葉,就連石頭上都掛著晶瑩的陽光,沒有一星半點的灰塵。坐在尚未碧綠的草甸上,柔軟連通著骨肉,還有心靈。陽光定格在67頁,這樣的文字令我沉思:

    在現實中,幸福僅僅在于安寧,而不在于混亂。

    十八個字,足以享用一生。

    書頁在春日的陽光里,散發出柔和的綠色的光。

    東寺溝的這個春天,我絲毫沒有感到思想的荒蕪,塊塊巖石,株株草木,聲聲鳥啼,仿佛都是思想的影像。

    2

    夏?冉家灣

    我的讀書,習慣在路上,在異鄉,在山間,身無瑣事,心無旁騖,如此能讀出感覺,生出靈感。

    五年前,盛夏,太平峪冉家灣。

    夏日里,我退居二線,但無所事事那種生活狀態不屬于我,閑來仍喜歡讀書。一日我將目光瞄向了書架,看到了譯林出版社出版,潘麗珍、王論躍、丁步洲三人合譯的《蒙田隨筆全集》。淡綠的封面印著他沉思的頭像,鼻梁高聳,明亮的目光斜向我,像是對我的召喚。——就是它了,足以讓我度過一段美好的閱讀時光。接下來,我要為閱讀找到一處合適的地方。于是,就有了冉家灣的山居。此峪水景蠻好,農家樂的生意不錯,但大多山外人是白日來,傍晚歸,過夜者寥寥。受昔日的一個學生的盛情邀請,我住在他家,起初他說不收我費,我說那我心不安寧,他笑著說那就給你打折吧,我以微笑默許。傍晚抵達,夜里的靜謐和涼爽,讓我睡了一個好覺。清晨六時,起床,簡單洗漱之后,靜坐于二樓寬敞的餐室,數了數,八張餐桌,四圓四方,五十六把椅子,十幾盆花草散置其間,菖蒲、長壽花、水葫蘆,還有一盆倒掛金鐘。餐室一面是玻璃遮擋了半截的露臺,凝目西望,晨光落了半坡,滿山被蒼翠的綠植覆壓,水在嘩嘩作響,已有留夜者性急入水,大人坐石,娃娃戲水,釣者舉竿。一切皆是讀書的前奏,于是飲溫水半杯,在一張餐桌上打開書,靜心享受思想的滋潤。“享受”這個詞,完全是屬于個人的閱讀體驗。放松身體,徜徉心靈,減少工整的姿勢,或臥或躺,甚至歪著身子,就像蒙田的文字,隨意,散漫。

    閱讀蒙田的文章,有時難免頭疼。瞄著每篇的題目,潛意識地想著文中的解釋。可是讀著讀著,就迷了路。他在《談維吉爾的詩》里這樣解釋:“我愿意說明我的思想的過程,讓人看到每個想法當初是怎樣產生的。”因此,他的文字猶如在林中穿行的人,目光不時離開樹林看看田野的風光,這邊是溪流、小橋,那邊是野花、老樹,遠處有鳥兒在鳴啼……這就是蒙田的“離題”。離題而不離意,是隨筆的真諦。

    蒙田說:“我的思緒接連不斷,但有時各種思緒從遠處互相遙望,不過視覺是斜的……失去我的文章主題線索的不是我,而是不夠勤奮的讀者。”按照讀者司空見慣的閱讀模式,蒙田的隨筆可以列舉許多不足:抽象、缺少邏輯性、語序不連貫……總之,沒有我們通常的閱讀快感。剔除譯者對蒙田語言風格的把握,還與我們輕松的閱讀習慣有關。對于一些出版物,我常常是一目十行來對付它,那不是好作品。對于思考者來說,閱讀是一種停頓的過程。一篇文章,如果引不起思考,那無疑是為昏睡者的口里喂飯。閱讀的陣痛,這是許多文學作品難以帶來的效果,日本廚川白村關于隨筆的“以不至于頭疼為度”的說法,在我看來,并不適用于蒙田。

    讀至興致,垂目下望,幾只雞立在路旁籬笆下的陰影里,不覓食,一動不動,像在打瞌睡。籬笆里面的繡球、月季、牽牛開得正艷,花香隨風飄散;絲瓜、黃瓜、西紅柿搭著架,高低錯落,適合有點困頓的目光在其中穿梭,讓閱讀變得愜意。

    舉目四望,陽光覆滿山坡壑溝,高高低低的植物形成立體的風景。青翠中,隨意配置著一塊塊的巖石,為大山完成留白。

    翻開日歷,正是夏至。夏為大,至為極。夏至的節氣中,陽氣達到極致,秦嶺的草木,在這個節氣里也繁茂到極致,仿佛突然間所有的樹木都長高了,處處蒼綠。“你盡有蒼綠”,這是張愛玲的表述。蒼綠的本意,是含有光澤的深綠,其中裹挾著蒼茫的氣息,烘托出大自然遼遠、闊達的意味,是草木在這個節氣里最恰當的表述。正午的空氣里有股濃烈的生曬氣息,樹葉、草葉的青澀味,以及巖石的澀腥味,擁擠在狹窄山溝之中,像一條涌動的河流,令人呼吸舒暢。

    冉家灣的正午還是有點熱,風裹著草木的氣息,彌漫在山溝,毛孔出汗,蒙田的文字不宜入目,又不想午睡,茶也喝得無味,就坐在餐桌前看河水,看草木,目光也不安定,山景一片迷離。蒙田的隨筆,大約是在如此的狀態下寫的,他自己也說:“我腦海里幻覺叢生,重重疊疊,雜亂無章。”

    忽然,屋后坡上的螞蚱叫了,先是一聲引導,隨之三兩聲,其后連起一片,酣暢淋漓,大腦立時清醒。想起孩提時的夏秋,曲峪河的北岸是條很長的土石坡,我們叫河坎,亂石中長著蒿草、刺棘,還有膝蓋高的野生酸棗樹,螞蚱隱在其中勾魂似的啼叫。麥子收過,孩子們用鐵筢去摟麥稈。別的孩子摟滿一背籠麥稈,歡呼著上了河坎捉螞蚱,我還拉著鐵筢在地里轉圈,孤獨的背影在廣闊的田野里那樣渺小。常常是,孩子們捉到了螞蚱撤離了河坎,舉著螞蚱籠喊著我的名字時,我的背籠才裝滿麥稈,然后飛快地去捉螞蚱。

    捉螞蚱的感覺,鬼知道有多爽。我們不叫捉,叫“逮”,發音快捷,狠勁。聽見哪兒草叢里有螞蚱叫,便屏住呼吸,瞪眼貓腰悄悄靠近它,兩只手掌合攏,手背拱起,將它捂在手心。螞蚱也有品相高低,“麥猴兒”只要有草就行,而“綠板子”或“黃元帥”都在酸棗樹叢,非得進去才能捉住。最佳時間是晚上,拿著手電筒,光亮下螞蚱不跑。白天還好說,可以躲避棗刺,晚上就慘了,常常是身上被棗刺劃出道道血痕。這血的代價便是一只心愛的螞蚱,捉住了放進竹籠回家。“綠板子”的叫聲里有種動聽的韻律,像馬頭琴奏出悅耳悠揚的樂曲,我的心臟隨之有節奏地顫動。

    讀樂府古詩,看到兩句:“棗欲初赤時,人從四邊來”,古人也是性急,正如我少年捉螞蚱的樣子。看我停下讀書,學生上樓來與我聊天,我想讓他帶我上坡去捉。學生說白天不好捉螞蚱,晚上吧。我遲疑了,說視力不好。他說不用你去,我給你捉回來。我說那多沒意思啊,我要親手捉住,找回曾經的感覺。夜里,他拿了兩把手電,給我一把,帶我爬坡。一路爬著,心雖激動,但體力跟不上,爬不多遠便氣喘吁吁,學生讓我歇著,自己朝螞蚱叫喚的地方去了。不大一會,他果然捉了兩只。我大喜。

    那晚,兩只螞蚱就被關進籠子,掛在我讀書的餐桌上方的鐵鉤上。誰知它們沉默了三天,才肯叫出聲來,是那種試探性、顫顫巍巍的叫聲,生怕安靜讀書的我不喜歡它們的吵鬧之音。

    捉螞蚱,聽它叫,是我生命繞不過的過程,如《蒙田隨筆全集》上卷106頁的句子:

    你的生命不管何時結束,總是完整無缺的。

    3

    秋?落花流水

    《王陽明心學》,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6月第1版,周月亮著。

    我讀得很慢,感覺字字入妙,一句話常常要體味再三,春暖花開時打開書卷,立秋那日才讀至84頁,冬天來了,“陽明小洞天”只是洞而已,不見天日,又沒有多少御寒的衣服,霜凝在洞口,是真正的寒窯,王陽明的健康大受摧殘。

    秋天,我多是選擇哲人的書進山。清人張潮在《幽夢影》中曰:“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諸子,本意指中國先秦時期學術流派的代表人物和著作,引申開來,我將春秋之后的思想巨匠統歸于“諸子”之列。王陽明,浙江紹興府余姚縣人,享譽明代的思想家,又有文學家、哲學家、軍事家之稱,幼名云,字伯安,自號陽明子,同時代以及后世的學者稱之為陽明先生,與孔子、孟子、朱熹并稱為孔、孟、朱、王,心學之集大成者,精通儒道佛。弘治十二年(1499年)進士,歷任刑部主事、貴州龍場驛丞、廬陵知縣、右僉都御史、南贛巡撫、兩廣總督等職,晚年官至南京兵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因平定宸濠之亂軍功而被封為新建伯,隆慶年間追贈新建侯。謚文成,故后人又稱王文成公。

    1506年11月,上了奸黨榜的王陽明被劉瑾投入“詔獄”(錦衣衛監獄),春節一過,他被發配到貴州龍場驛(今修文縣境內)當驛丞。雖為驛丞,卻是謫官,一點權力都沒有,且不得居驛站,只好在離驛站不遠的小孤山一洞口搭草庵棲身,其《初至龍場無所止結草庵居之》一詩寫道:“草庵不及肩,旅倦體方適。開棘自成籬,土階漫無級。迎風亦蕭疏,漏雨易補緝……”其實這還不是他命名的陽明小洞天,真正的小洞天在距驛站三里遠的龍崗山,那兒有個天然巖洞,曰東洞,從他的《始得東洞遂改為陽明小洞天》詩三首得知,巖石天然的竇穴是他做飯的灶臺,大而平的石塊是他的床榻,黎明即起灑掃庭院,灶前榻上手不釋卷。這種被迫開始的隱居生活,正是錘煉恬淡境界的好時光。

    突然想去山里,書讀至此,應是王陽明精彩人生中將要抵達的高峰,更好的章節要留在僻靜處,方能讀出刺破靈魂的感覺。于是讓朋友送我到澇峪八里坪阮家,此地是我常來之處。車上,朋友說,今日立秋。

    逃脫了小城的蒸籠。常在秦嶺行走,只因它離我很近,近到幾乎抬腳就到。秦嶺山厚實,山大溝深,地形險峻,道路崎嶇,曾被稱為“九州之險”“天下之阻”。無數的名人隱士在此定心,與群山、清風、鳥語為伴,尋找異樣的月光,捕捉心靈的風景,完成精神的歷練。老子,這位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與思想家在函谷關著下《道德經》,在樓觀臺設下講經臺,秦嶺也成為道教的重要發祥地。老子之后,秦末漢初的“四皓”(甪里先生周術、東園公唐秉、綺里季吳實、夏黃公崔廣)避焚書坑儒隱于商山,他們吟誦著《莊子?知北游》里的句子:“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意思是,看到山水林木呵,看到丘陵土地呵,我感到非常快樂。莊子之言,是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精神暢快的審美寫照。再之后,有退隱紫柏山的張良、輞川修心養性的王維、仙游寺寫下《長恨歌》的白居易。相比于江南之山,秦嶺儒釋道兼容,也許更適合王陽明的心修。

    我非隱士,但一有閑暇,便不由自主地走進秦嶺,習慣性地站在某處靜看那些古老的草木,山不老,它們就不會消失。選擇它作為我創作的根據地,較之陶潛的桃花源更具清淡的氣場。八里坪接近秦嶺主峰,從關帝廟到營盤梁老爺廟之間長約八華里,暑日涼爽無比。城里人消夏,大多選擇其處。阮家院子連著公路,那邊就是澇水,雖不寬闊,卻平坦如砥,坐河邊讀書,很是愜意。舉目,四野里都是淡定從容的草木,紛呈深沉的山果。秦嶺的果子很多都是在秋天成熟的,野葡萄、獼猴桃、五味子、山柿子、板栗、毛栗、核桃、松塔……沿河朝坡溝走,這些果子等著我去品嘗,隨便一揚胳膊,或者它就碰了我的頭。看它們的樣子,仿佛都在低頭沉思;路邊有纖弱的貓兒草,舉著毛茸茸的果實,奉獻給秋天一份純真的禮物。

    秋入秦嶺,我喜歡品嘗各類的野果,也不管人說這果不能吃,那果有毒,常常摘下就塞進嘴。嘗過的果大多酸甜,也有澀苦,從小就在山里泡,山野的味道都銘刻在了身體里。在澇河旁讀書,最愜意的感覺是看到眼睛疲累字跡模糊了,把書本擱在石頭上脫鞋過河去摘取掛在樹上的野果。一顆入嘴,咀嚼之下,立馬被滋潤了身子,神清氣爽,再坐下捧起書本,感覺就好多了。

    穿過五百年的時光隧道,陽明先生在龍場驛置之死地而后生,《王陽明年譜》說他:“日夜端居默坐,以求靜一,用心尋證圣人處此境遇會怎么辦?”他在那里日夜苦苦琢磨,在春夏之交的一個午夜,忽然從石床上呼躍而起……一陣激動過后,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以我心為天淵,為主宰,天下無心外之物。這,便是中國思想史上的“龍場悟道”。

    澇水邊的清晨很靜,脫了鞋,趟進水里,水不深,從腳面淌過,很舒服的感覺。耳畔里回蕩著嘩嘩的流水聲,目光落在這樣的句子上:“在天地之間,除了自己這顆心,還有什么是最后的依據?于深悲大戚之中,還能不屈不撓地堅持得住,靠什么?除了靠‘心之力’,還有什么力量能伸進大墻來支撐自己?”這是王陽明鐵窗生涯的感悟。我皺眉思索,一個為世人留下思想之人,需得遭受精神與肉體的雙重磨練。為逃避錦衣衛的追殺,王陽明甚至用上了俠客的本事,在江畔布置了自殺的假現場,偷偷爬上一條船,上了武夷山,在一個野廟的香案上睡著了。他哪兒知道,這野廟是老虎的家,幸得一個和尚將他請回廟中。

    天高云淡,草木似在靜謐中沉思,從下望上去,似與白云在一個高度。陽光爬上了山頂,樹葉上,掛滿知了的長聲短嘆,鳥兒也不安生,婉轉啼叫著。風吹來,片片黃葉應聲落水。若是大風,掩映在枝葉間的花朵爭相搖曳,窸窣抖動,紛紛跌落在水面上,旋即散開,慢慢漂遠。

    落花流水,那是詩人夢幻的現場啊。

    兩只渾身布滿好看斑點的鳥兒飛到小溪旁的樹枝上,“啊嗚——啊姑——”叫著,聆聽其聲,我推斷它們是觀音雀,又叫鷓鴣,秦嶺珍貴的鳥兒,辛棄疾曾為它寫出詩句:“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一場秋雨一場寒,幾場山雨,澆濕了一個季節的狂熱。

    涼爽給我帶來身心的舒展和心境的潮濕。這是一個相當矛盾的節氣,成熟的果實與漸黃的葉子形成一對矛盾體,讓我在喜悅中有種淡淡的憂愁。

    草木漸黃,綠色消減漸至金黃,醞釀出一種成熟的幸福感。

    在八里坪住了二十多日,讀完《王陽明心學》,書頁折來折去,句子下標出各種劃線和符號,空白處記著閱讀時的靈光一現,宛若秋日八里坪滿山遍野的收獲。

    4

    冬?雪落無聲

    雪停了,太陽未出,山野陰沉。

    《幽夢影》里說:“映雪宜對高人。”雪日獨坐,雪襯天光,一燈如豆,暈染窗紙,忽友人裹雪而來,此為人生之境。白居易對雪夜飲酒情有獨鐘,一到下雪天呼朋引伴來喝酒。雪花漫天,明人張岱也喜不自禁,他到湖心賞雪,閑情雅興與常人不同。煙水蒼蒼,白雪茫茫,天光水色,一葉扁舟,有一人早已在亭中煮茶。茶之禪意,與雪融合,可謂天上人間,清妙絕倫。

    司空圖吟雪天喝茶:“中宵茶鼎沸時驚,正是寒窗竹雪明。”一壺在手,面雪沉吟,茶綠醇熟,鼻觀生香。茶為高物,一葉嫩芽沉浮,可觀人間氣象。

    讀《小窗幽記》,也羨慕那向佛之人:

    一間屋,六尺地,雖沒莊嚴,卻也精致;蒲作團,衣作被,日里可坐,夜間可睡;燈一盞,香一炷,石磬數聲,木魚幾擊;龕常關,門常閉,好人放來,惡人回避;發不除,葷不忌,道人心腸,儒者服制;不貪名,不圖利,了清靜緣,作解脫計;無掛礙,無拘系,閑便入來,忙便出去;省閑非,省閑氣,也不游方,也不避世;在家出家,在世出世,佛何人,佛何處?此即上乘,此即三昧。日復日,歲復歲,畢我這生,任他后裔。

    我不善交友,也與佛生疏,難遇高人高僧,可我亦有樂趣,心中念念有詞:書是高人,高人是書。在我的意識里,高人是一卷書。可以是線裝書,經典泛黃,即便是白皮書,若是高人所寫,也會有書香縈鼻。于是那晚隨手寫下幾句:

    映雪對高人,或會友,或品茗,或讀書,或庭中樹。

    包里裝著《瓦爾登湖》,扶著一根棗木做的拐棍,小心翼翼地在山路的雪上行走,有種新生的感覺。山上的一切隱于雪中,唯剩下寒冷的風。足踩于雪,有種踏棉的感覺,似在白云上行走,頭有點暈,心有點飄。冬天,不宜上山,但午睡起來瞥見窗外一片澄明,是幾日來從未見過的亮色,于是包裹嚴實,攜書出門,心想雪上讀書,視野一片白茫,那會是什么感覺呢?之所以挑了梭羅的書,是想在心無雜念的情境下感受梭羅心中的那分寧靜。這本書我讀過無數遍,被我視之為文字的經典。讀他的書,在我看來是與高人的心靈會晤。不同情境下的閱讀,自有不同的味道。

    清涼山上的五鳳村離山口不遠,村干部老張我很熟悉。他是“老三屆”,算得上是讀書人,懂讀書人之脾性,將我安頓在村子廢棄的小學校,生了爐火,燒了熱炕,與他家只隔了一條水泥路,飯點到了去他家吃飯。

    走不多遠,一平坦之石臥在道旁,止步用拐棍揮掃它身上的積雪,坐下打開梭羅的書頁。

    他帶著一把斧子,運來一堆材料,建造一座小木屋。然后,他用斧子在瓦爾登湖畔林子里開辟出一片空間,種下豆子和蔬菜,這是他生存的方式。他只是想證明,人們可以在只有很簡單的食物、衣服和住所的情況下,過上充實的生活。他要尋找一種有深度的生活,吸吮生活的精髓。這種生活超越了物質多寡的算計,擺脫了為名利奔波的勞累,將生命的重心揚升到思想的獨立、精神的富足之上。

    雪耀得晃眼,索性閉眼,想象著梭羅用斧子劈開的那片林地。他在種下豆子和蔬菜的同時也播種著自己的心靈,一種更自由的東西破土,生長,成為一棵大樹。

    冬天的秦嶺,感覺與其他季節全然不同,草木、巨石、流水、鳥啼,雪山,交織出一個讓人沉靜的時空,在閱讀中,不斷激活著一顆凍僵的心靈。

    瓦爾登湖也有冬天,梭羅在那兒獨居了兩年零兩個月,應當是過了兩個冬天。他“經歷了幾場快樂的暴風雪,在火爐旁度過幾個愉快的冬夜”。很少有客人來,“積雪最深時,往往連續一個星期或者幾個星期沒有一個人敢走進我的房子,但我在那兒卻過得很安適,就像一只田鼠,或者像牛和雞”。他走在厚厚的雪上,他走在那條從公路到小木屋大約半英里的小道,兩點之間的空白很大。有時,他“踏雪八或十英里,去和一棵山毛櫸,或者一棵黃樺,或是松林中的一棵老相識踐約”。他甚至“踏著差不多兩英尺的積雪爬到最高的山頂,每一步都在自己頭頂上搖下一陣暴風雪,有時候手腳并用,艱難地爬過去,那時獵人都躲在家里過冬了”。閱讀至此,我的身心得到激勵,站起身拄著拐棍探索著山路,向大山的深處走去。可我畢竟不是三十歲左右的梭羅,走了不到一公里就大汗淋漓,折身返回。但畢竟有了山中踏雪的體驗,有了那咯吱脆響的記憶,不會再遺憾什么。

    瓦爾登湖冬天也有動物,寒冷的冬季讓世界變得寂靜無聲,但動物依然充滿活力。梭羅寫了貓頭鷹、赤松鼠、黑頂山雀、狐貍、野兔、鷓鴣,他將動物擬人化,賦予了動物以靈性與哲學意義。在他看來,人只是大自然當中“普通的一員”,而并非世間萬物的主宰,人與動物應該是平等的關系,人不該為了自己的利益破壞動物的生存環境,作為生態系統中的一員,人應該尊重大自然及其他一切生物。

    五鳳的冬天也有動物。一只兔子,傻乎乎地沿著小學圍墻的墻根奔跑,我沒有看清它的樣子,只看見幾行腳印淹沒在山林中。用拐棍撥拉開墻根的積雪,發現了一根鮮活的紫羊茅,從根部生出許多紫色的葉子,葉片對折或內卷,呈窄線形小穗。它的花期早已過去,但碧綠的葉莖還在。正在細查,一陣風起,搖晃下墻內樹杈上的一團雪,正好砸中我的頭頂,劈頭蓋臉落滿一身,也淹沒了那棵紫羊茅。仰頭看天,竟生竊喜。被雪塊砸中,是一種緣分呢。

    扶棍踩雪,走近一處溝坎,看見野菊花正在那兒盛開,碎碎的花朵被雪覆蓋。老張說山崖間還有臘梅,我始終沒有發現,但曉得臘梅是在落雪的季節里初放,李商隱稱臘梅為寒梅,有“知訪寒梅過野塘”的詩句,《姚氏殘語》中又稱它為寒客。大自然的神奇就在這里,無論再寒冷的季節,總有一些草木生存著,且以鮮綠的姿態呈現。

    傍晚逼近,我要去老張家吃飯,剛從石頭上起身,雪又飄落下來,好大的雪片。無風,亦無聲,我走到老張家門口,已成雪人模樣。進門,老張喊媳婦拿把小笤帚過來掃我身上的雪,說我怎么沒聽見下雪聲啊。

    我說雪落無聲,這是好年景啊。老張詭秘一笑,說今晚讓你開開眼界,吃頓梅粥。一聽梅粥二字,腦子忽地想起南宋時林洪的《山家清供》,書頁有句:“掃落梅英凈洗,用雪水煮白粥,候熟,入英同煮。”并引楊萬里詩云:“才看臘后得春饒,愁見風前作雪飄。脫蕊收將熬粥吃,落英仍好當香燒。”梅粥之味,此生從未嘗過,老張媳婦遞來一碗,未及入口,梅香撲鼻。我連聲言謝,老張說謝啥,簡單得很,只是得用雪水煮小米粥,若不用雪水,那就吃不出獨特之味。這梅花,也需是山中臘梅,有股野味。粥煮好,放入梅花,再次煮沸即可。

    喝完,體內梅香散發,淡雅宜人。

    山里人,自有吃貨,山下人很難享受得到。山家清供,妙哉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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